文/紀(jì)南方
楔子
2010年,宋寒秋在和風(fēng)暖陽中十年來首次來到了盧浮宮,這也是她第一次見到“南山盞”,果真是“青如天,明如鏡”的風(fēng)華。后面的人推搡著她,讓她趔趄了一下,有人“啊”了一聲,“修復(fù)南山盞的人不在了啊。”
南山盞的旁邊有個小小的標(biāo)簽,字體娟秀,分別用中文,法文,英文寫了一遍,唯一不變的,也只有其中沈山南三個字。
“是的。旅客朋友們?!睂?dǎo)游介紹道:“這里就是出自汝窯的南山盞,由我國著名鋦瓷大家沈山南十年前修復(fù)完成,八月一過,南山盞將移交故宮,屆時可以去故宮博物館觀賞。而此時也距離沈山南去世過去了十年之久……”
周圍的聲音忽遠(yuǎn)忽近,宋寒秋仿佛看到那標(biāo)簽上沈山南三個字,漸漸幻化成那張溫柔和煦的臉龐,他笑容明媚,“不管怎么樣,你都要等我回來。”
“我一定會回來的?!?/p>
當(dāng)時的他是如此的篤定,她也是這么的相信著,可是可是,她早該知道,那個叫沈山南的人,于她而言,只是她等待十年的風(fēng)與月,是塞納河畔的朝與暮,是盧浮宮沉淀千年的寶藏,是她此生再也看不到的人間絕色。
01
宋寒秋是在1999年的盧浮宮《蒙娜麗莎》油畫前第一次見到沈山南的。
時值初冬,凜冽的寒風(fēng)吹得人臉生疼,她匆匆地進(jìn)了盧浮宮,踏過樓梯上了二樓,直接進(jìn)了蒙娜麗莎館。
“寒秋!”有相熟的工作人員跟她打招呼,蹩腳的中文中夾雜著一抹詭異的京片子,“你有日子沒來了?!?/p>
宋寒秋哭笑不得,卻來不及嘲弄他,嗔道:“我收到你的消息便趕來了,人呢?”
那人微訕,用下巴點了點,宋寒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蒙娜麗莎前向來熱鬧非凡,人們推搡著,努力伸長了脖子往里看著,就是為了一睹那一抹笑。
便是在這樣的人群中,她一眼看到了沈山南。
彼時他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手上的筆卻沒有停下來,依舊在畫板上飛快地畫著什么,蒙娜麗莎的微笑映在他的瞳孔中,執(zhí)著而神秘。
“整整三個小時,這里那么擠,他居然一筆都沒有畫錯?!焙糜言谒魏锏亩呎f,“畫起你的那些寶貝來,應(yīng)該是綽綽有余吧?”
宋寒秋點了點頭,父親在圣奧諾雷街開了一家東方文物館,以前無論是扇子,瓷器,還是屏風(fēng)上的畫,全是父親一筆一畫畫上去的,可自從父親去世后,繼承店鋪的她卻再也沒有找到一個可以畫得如此有靈性的畫手。
丹青圣手本就少,更別提在法國找到了,于是她便拜托了盧浮宮的朋友幫她留意可有來自中國的畫家。
“就他了,不然我的小鋪子就要倒閉了?!彼魏镆灰а?,便要上去搭訕了。
卻在此時,不知道是誰觸碰了什么,一陣警報聲急促響起,人群一下子變得騷動了起來,安保人員的安撫聲傳來,宋寒秋邁出去的腳步被人打斷,她趔趄了一下,眼看要撞到墻上,斜里卻伸出一只手,擋在了她的面前。
“??!”宋寒秋驚呼一聲,撞在了手臂上,她抬起頭看去——竟然就是她要找的人——許是見她沒事,他松了一口氣,笑意慢慢地鋪滿了整張臉,讓他那張略顯蒼白的臉愈發(fā)生動起來。
那是一張……很好看的臉。
這是宋寒秋的第一個想法,下一秒,她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在他訝異的目光下,幾乎結(jié)巴地開了口,“你會畫畫嗎?”
沈山南眉梢微挑,將目光緩緩地移到他另一只手上的紙上,上面的蒙娜麗莎線條已然成型,他涼涼的目光又掃了過來,帶了點意味深長,“你說呢?”
宋寒秋臉一紅,她這個搭訕是不是……太明顯了?
02
雖然只是某個游客不小心碰到了警報器,但是基于安全考慮,在出館的時候還需要再過安檢,尤其是離得近的,免不了被問上兩句。
等到宋寒秋好不容易出來后,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此時再去找沈山南就有點難了,好在她在出來前給他遞了名片,并再三囑托他一定要來,他應(yīng)該能找來吧?
接下來的幾天,宋寒秋邊擦著手中的瓷器,邊出神地想著這個問題,連帶著往門口看的時間也變多了。
沈山南是在三天后找上門來的。
初冬的巴黎天氣多變,幾日來雨水連連,店中擺放商品的木架發(fā)出淡淡的香氣,隨著一聲叮咚,門被人推開了。
“歡迎光……呀!是你?”宋寒秋露出了笑。
沈山南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外面是歐式建筑,沒想到里面別有洞天?!彼⑽⒖恐T,頭歪著,少了在盧浮宮的執(zhí)著與嚴(yán)肅,他的目光里多了幾分促狹。
他說他這幾日去了圖盧茲,才回來便來找她了,“給瓷器畫畫么?”他點了點頭,“雖然沒有畫過,但是可以嘗試一下。不過——”沈山南話鋒一轉(zhuǎn),“我來巴黎是來旅行的,這樣浪費時間,你怎么補(bǔ)償我?”
宋寒秋啞然,沈山南卻笑了笑,說:“老板陪我逛逛巴黎吧。美女作陪,總比一個人有趣吧?”
他的語氣極其不正經(jīng),讓她哭笑不得,好在沈山南工作態(tài)度認(rèn)真,接過她手中筆便畫了起來。
清冷溫和的梅花,灼灼其華的桃花,山高與水長,天淡與海闊,沈山南仿佛變魔術(shù)一般,添在空白的瓷器上。
然而讓宋寒秋耿耿于懷的,是沈山南竟然將她畫在了瓷器上,那是個瓷碗,上面的畫小而精細(xì),她坐在涼亭里,手搖團(tuán)扇,闔眼淺眠。
沈山南眨眨眼,“手邊沒有圖,只能照老板你的樣子畫了。你不會介意吧?”
宋寒秋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最后悶悶地說了一句,“叫我寒秋就可以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仿佛看到沈山南的眼睛亮了亮。
經(jīng)過了宋寒秋的首肯,沈山南光明正大的用起了她的肖像,店內(nèi)但凡繪有人物的東西,肯定是她的模樣。
那天的瓷碗宋寒秋卻再也沒有擺在貨架上,她把它放在了廚房里,沈山南訝異,“你店中的瓷器都是珍品,上完色后又需要二次低溫?zé)?,造價極高,你竟然用它來吃飯?”
“碗不就是用來吃飯的?”宋寒秋給了他一個白眼,讓他沒有了脾氣,悻悻地說了一句,“打碎了可有你心疼的?!北阌掷^續(xù)去畫畫了。
宋寒秋沒想到沈山南竟然一語成讖,瓷碗在第二天就裂成了兩半,宋寒秋欲哭無淚,捧著破碎的碗走到沈山南的面前,“你賠!”
沈山南啞然,“關(guān)我什么事?”
雖然沈山南盡力撇清關(guān)系,但是宋寒秋認(rèn)定是他的“詛咒”才變成這樣的,沈山南無奈,他伸出手,白皙修長的手指映著瓷白的碗,極為的好看,他將碎碗拿在了手心,聲音帶了些許沙啞,“是我的錯,賠你賠你。”
沈山南將瓷碗小心地包起來,信誓旦旦回來還她一個新碗,便出了門。宋寒秋耳邊卻一直回想著他剛剛說的那句話,似呢喃的情話般讓她的心直跳。
次日,沈山南拿著碗回來了,完整的瓷碗,原來的破碎處開了一株海棠,向上蔓延,仿佛隨時會破碗而出,宋寒秋驚喜地反復(fù)地看著,眼前亮了又亮,“這是——鋦瓷?”
鋦瓷是將破碎的瓷器用一種像訂書機(jī)一樣的金屬“鋦子”,再修復(fù)起來的技術(shù),在中國,應(yīng)當(dāng)被成為“鋦藝”,這宛若一個藝術(shù)般,將一件瓷器換了另一種美感,宋寒秋驚奇的則是居然能在法國看到這樣的技術(shù)。
“你會鋦瓷?”宋寒秋更驚喜了,她琢磨著要不要將她打碎的瓷器都給他修補(bǔ),目光灼灼,“那我要怎么感謝你呢?”
許是見她太過激動,沈山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坐在了她的面前,審視地看著她,“寒秋——”他叫她的名字,泛白的唇揚(yáng)起弧度,“你打算以身相許?”
宋寒秋眨眨眼,“這太……過分了吧?”
“不過分?!鄙蛏侥喜[起眼笑著,窗外的陽光打在他的身上,灰色大衣愈發(fā)顯得溫柔起來,他開了口,“你知道嗎,鋦瓷界有一句話是,‘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裕瑏韴蟠鹞野?。”
他的言外之意是,以身相許,他承擔(dān)得起。
03
據(jù)說,沈山南的手藝師承于姑蘇鋦瓷大家陸川,陸川一生收徒只有三人,沈山南是關(guān)門弟子,宋寒秋嘖嘖稱奇,認(rèn)定沈山南定是有什么過人之處,才能得陸川青睞。
誰知道沈山南卻搖了搖頭,自嘲一笑,“不過是借著權(quán)勢逼老人家罷了,我那兩個師兄都是鋦瓷大家,倒是我,畫畫反倒比鋦瓷手藝好。我又固執(zhí),回回與老師爭辯,惹老師生氣?!?/p>
沈山南倒是沒有夸張,他十歲拜師,不像兩個師兄耳濡目染,深得陸川真?zhèn)?。而他雖是托了關(guān)系,但是卻因天賦異稟,最得陸川寵愛,唯有在鋦活秀上,他與陸川思想相悖,陸川一直堅信鋦瓷是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瓷器的本身已夠美好。
直到陸川在臨終前給沈山南上了最后一節(jié)課。
“是出自汝窯的一枚茶盞,只有一半,是陸先生偶然得到的,珍藏了半輩子。”盧浮宮的好友Lucien說起這件事時還略帶詫異,“你也是從事古董行業(yè),怎么連這都不知道?”
“我又不八卦。”宋寒秋悻悻然,她又耐不住好奇,“陸川先生說了什么?”
Lucien低嘆,“他說,‘這世上有這樣的瓷器,哪怕破碎了,也完美無缺?!懘ㄏ壬焕⑹枪磐娲蠹?,他愛古董的美麗,也愛它的殘缺。我自愧不如?。 ?/p>
“可是他不會遺憾嗎?”宋寒秋喃喃,“那另一半的茶盞在哪里?破碎雖已夠完美,但是總歸還是會有遺憾吧?”
“那是肯定的?!盠ucien說,末了他又挑眉,“你猜那一半茶盞在哪?”
宋寒秋眉頭一跳,“盧浮宮?”
Lucien點點頭,他嘖了一聲,“你猜你的沈先生知不知道它在這里?你現(xiàn)在是盧浮宮的特聘鑒賞師,如果他知道,那他靠近你的理由可就值得玩味了?!?/p>
宋寒秋卻是被他那句“你的沈先生”鬧紅了臉,她瞪了他一眼,卻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此時距離那天沈山南突如其來的“告白”已經(jīng)過去五天了,宋寒秋借著要好好答謝他為由,讓他放下手頭的工作,專心致志地陪他逛起了巴黎。
他們在埃菲爾鐵塔塔頂俯瞰整個巴黎城,在凡爾賽宮回到中世紀(jì)與路易十四共享奢華,在凱旋門撫摸《馬賽曲》浮雕,宋寒秋從來沒想過,她生活了近乎二十年的地方,是如此動人。
“我們也來掛把鎖吧?!鄙蛏侥系氖謩澾^橋上的掛鎖,拉著她就要去買鎖。
“姓名?!辟u鎖人頭也不抬,飛快地說著法語。
宋寒秋正要說話,便見沈山南將筆拿了過來,在紙上寫下他們的名字,遞給那人,見她訝異的目光看過來,他笑笑,“簡單的法語我還是會一點的?!?/p>
于是順理成章的,刻著兩人名字的鎖便掛在了藝術(shù)橋上,宋寒秋注視了片晌,愈發(fā)覺得別扭——她和沈山南算什么關(guān)系呢?
藝術(shù)橋上的鎖大多是情侶,親人,可她才和沈山南認(rèn)識不過半月而已,她正兀自想著,沈山南卻伸出手擋住了她的視線,“想什么呢?”
“我在想……”宋寒秋抬起眼,眼中的笑意帶著幾分意味深長,“你來法國絕對不是游玩那么簡單?!?/p>
“哦?”沈山南挑了挑眉。
“算了?!彼魏锊辉僮穯?,轉(zhuǎn)移了話題,“盧浮宮就在對面。要不要去逛逛?”
“今天是周二。”——盧浮宮周二是閉館謝客的。
宋寒秋卻笑了,她緩緩踱步,往前走去,語氣中帶著小小的得意,“承蒙盧浮宮東方藝術(shù)館的厚愛,鄙人在里面有一席之地?!?/p>
其實也是托了父親的福,她對中國古代文物的鑒賞技術(shù)極高,被盧浮宮聘為特別鑒賞師,故而哪怕是閉館日,她也可以輕而易舉的進(jìn)去。
“東方藝術(shù)館?”沈山南頓住了腳步,片刻,宋寒秋聽到他含著笑意的傳來,“不知道里面有沒有出自汝窯的瓷器?”
有飛鳥劃過天空,留下一串串叫聲,回蕩在塞納河上,宋寒秋微怔,Lucien的話忽地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很快,她將這念頭甩掉,說:“宋瓷那么珍貴,汝窯存世更是稀少,記載的只有六十七件半,盧浮宮怎么會有?”
沈山南笑了笑,又悵然而嘆,“我的老師陸川有幸得到過一半的汝窯茶盞,但是只有一半,已經(jīng)是驚艷至極,好想看一看它完整時是怎樣的瑰麗?!?/p>
他目光灼灼,擺滿了向往之情,讓她突然覺得,她和他的距離如此的遠(yuǎn)。
宋寒秋的心頭一跳,反應(yīng)過來時,她已經(jīng)抓住了沈山南的手,在他稍稍訝異的目光下開了口,“沈山南,你能不能……別走?!?/p>
話剛落音,宋寒秋的臉卻紅了大半,在心里哀嘆自己毫無女孩子的矜持,把法國的豪放全都學(xué)了去,見沈山南久久不說話,她愈發(fā)懊惱,轉(zhuǎn)身就要走,一只手卻飛快地將她的手反手握住。
宋寒秋抬起眼,只見沈山南蒼白的臉上慢慢地露出了笑意,宛若春末的桃花般鮮艷起來,“寒秋,我一直想找一個理由留在巴黎?!?/p>
——而她,終于成了他最為冠冕堂皇的理由。
04
后來宋寒秋才知道,沈山南確實不是第一次來巴黎,而且他在巴黎是有住處的,那是塞納河北岸的田園別墅,他哂然,“是你當(dāng)時非要給我一個住處的?!?/p>
這倒是怪她了,宋寒秋瞪著他,他卻又笑,扯過她的手,無賴起來,“如果不撒個謊,你還跟我約會嗎?”
誰跟他約會了?
感覺到他哀怨的目光看過來,宋寒秋咳了咳,勉為其難,“那好吧沈山南,就算我們當(dāng)時在約會好了。”
就是在那一刻,她感覺到他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自從他闖進(jìn)她的生活后,日子突然的慢了下來,沈山南將她在店里打碎的瓷器搬到自己的住處去,在工作臺后面將它們拼湊起來。
她曾在一旁看著他工作,是令人著迷的模樣。
可是令宋寒秋驚訝的是,除了盡量還原不留疤痕,他再也沒有在瓷器上做過任何的修飾。
宋寒秋終于忍不住問起,沈山南沉默良久,最后才用手慢慢撫過桌上的瓷瓶,“古代達(dá)官顯貴愛看鋦活秀,多愛嵌飾做件,是錦上添花,我也很喜歡,哪怕是補(bǔ)修,也愛添些裝飾,被師父罵過不少次,我性子倔,非要跟他爭論,這世上的瓷器本身如果沒有裝飾,是毫無特點。”
“可是事實上,的確有不需要錦上添花的瓷器?!?/p>
沈山南說的便是汝窯瓷器,他說著又低下頭,在重金屬的灰塵中,宋寒秋眼中一恍,到底沒有再多說什么。
平靜的生活被打斷,是因為幾通電話,電話接二連三的打來,沈山南刻意壓低了聲音跟電話那頭的人爭吵,那頭的人似乎在催促著他回國,他終于惱怒了起來,“此事不成,我絕對不會回國。”
廚房中切菜的宋寒秋手猛地一頓,不到半分鐘,電話又不依不饒地響了起來,她遲疑片刻,從廚房里探出頭去,“山南,吃飯了?!?/p>
沈山南正怔怔看著電話,聽到她的聲音,他抬起頭,隨即微微一笑,“你做的飯,能吃?”
宋寒秋登時收了溫柔賢惠的面孔,雙手掐腰作勢就要跟他打一架,他失笑,負(fù)手在后,緩緩地踱到她的面前,“明天圣誕節(jié),你的圣誕愿望是什么?”
她的模樣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是納入了無盡的溫柔。
宋寒秋的圣誕愿望很簡單,她要沈山南放下手頭上的工作,把臨摹的蒙娜麗莎油畫完成,否則跨年的時候絕對不帶他玩。
“你是打算把這幅畫拖到下個世紀(jì)嗎?”她坐在柔軟的毯子上啃著蘋果,身后是大大的壁爐,沈山南則在一臉哀怨中畫著畫,將色彩一點點添到畫布上,畫布上的蒙娜麗莎笑得愈發(fā)神秘起來。
“吶,山南。”宋寒秋靠著桌子,“為什么是我呢?”
“嗯?”沈山南漫不經(jīng)心地回了一句,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什么后,他將筆放下,鄭重地看著她,“寒秋,你知道的,我平生最愛瓷器,第一次見到你,你被瓷器包圍看著我,我竟覺得,你比它們都要美好?!?/p>
他說起情話來,讓她臉紅心跳,她的心卻安定下來,又笑著問他,“如果不是遇到我,你是不是打算這輩子都和瓷器過日子了?!?/p>
“說不定哦?!鄙蛏侥闲Α?/p>
宋寒秋又跟他說了會話,不知道什么時候睡了過去,醒來時窗外已經(jīng)是一片雪白,雪仍然不斷地落下來,染白著這個世界,她面前除了蒙娜麗莎油畫,還有另外一幅畫——畫布干凈,背景是淡藍(lán)色,擺放著一張木桌,桌上立著一個瓷瓶,碎成兩瓣,里面的水流下來,滴在桌上。
下面是他的落款:my dream
分明是靜態(tài)畫,卻靈動得仿佛會活過來。
宋寒秋卻是眼眶一紅,這畫布桌上碎成兩半的瓷瓶,是他的夢想,是他千里迢迢來巴黎的原因——尋找陸川留下汝窯茶盞的另一半,合為一體。
她慢吞吞地走到了沈山南的面前,蹲下來,緩緩地在他唇畔留下一個吻。
“千禧年快樂?!彼冻隽诵θ荩髞聿恢蓝嗌倌甑臍q月里,宋寒秋總會想起那一天的清晨,她至今都不知道當(dāng)時的選擇是對是錯。
總之,那一年的她,做的是當(dāng)時她覺得最對的事情,她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后,她開了口,“你好,是《費加羅報》嗎?我是盧浮宮東方藝術(shù)館特邀鑒定師,宋寒秋。”
05
在千禧年到來之前,沈山南都沒有再見過宋寒秋,她的店鋪落了鎖,漸漸被雪染白,又飛快地融化,他徘徊在圣奧諾雷街,在她店門口的電話亭里給她打電話,聽見鈴聲從屋中傳來,轉(zhuǎn)眼又消失于空氣中。
他一次一次的往投幣機(jī)里投去歐元,又一次一次聽到冰冷的聲音,他輾轉(zhuǎn)在藝術(shù)橋,木質(zhì)的橋上掛滿了鎖,飛雪撲面而來,他卻渾然不覺。
“你太殘忍了,寒秋。”Lucien說,宋寒秋卻抱著手臂站在巨大的窗戶后,隔著盧浮宮門口透明的金字塔,隔著千山萬水,看著藝術(shù)橋。
那人無奈,遞來一張紙,宋寒秋一怔,終于回過了頭,對他露齒一笑,“還好趕上了?!?/p>
紙上是一張照片,照片里的東西色彩平和,是沁出來的溫潤。
這是宋寒秋花了半個月為沈山南準(zhǔn)備的禮物。
次日,法國最有影響力的《費加羅報》上的一則新聞敲響了千禧年的鐘聲——據(jù)悉,盧浮宮東方藝術(shù)館藏著一件宋代汝窯珍品,系茶盞一枚,雖然只有一半,但是彌足珍貴,而令人驚奇的是,一位自稱是中國鋦瓷大師陸川關(guān)門弟子的男人,帶來了茶盞的另一半,表示愿用中國鋦瓷技術(shù),將二者合二為一,以彌缺憾。”
此新聞一出,整個古董界為之動蕩,媒體更是蜂擁而至,將沈山南的小小別墅包圍得水泄不通。
她終于接了沈山南的電話,是在一周后,盧浮宮迫于各界一致的要求,終于同意將茶盞修復(fù)。并與中國共同擁有茶盞的使用權(quán)。而中國則派來考古學(xué)家參與本次修復(fù)工作。
沈山南的聲音卻帶了些許咬牙切齒,“宋寒秋,你給我開門。”
宋寒秋抬眼往外看去,窗外的雪敲著窗戶,對面是暖黃色的路燈,路燈下的電話亭里人影閃動,她閉了閉眼,眼淚便落了下來,她搖了搖頭,狠下了心,“沈山南,我一點也不想見你,你接近我不就是為了汝窯的茶盞嗎?”
“你是這樣想我的?”沈山南低低的聲音傳來,“如果我說我沒有呢?”
眼淚頓時蓄滿了眼眶,她冷笑一聲,“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她不相信他。
她的話說得絕情,接著便掛斷了電話,她走到窗戶前,看向電話亭里的人,不過是一層樓的距離,她卻覺得,她離他好遠(yuǎn)好遠(yuǎn)。
突然,電話亭的門被打開,沈山南抬眼看來,她慌忙往旁邊一躲,再偷偷看去的時候,沈山南已經(jīng)走了,他的影子被路燈拉長,孤寂而靜默。
06
如果有心人翻翻報紙的話,會發(fā)現(xiàn)2010年1月6號那天,費加羅報和人民日報都報道了同樣的內(nèi)容——驚才絕艷的中國鋦瓷技術(shù),還原千年前汝窯瓷器,雨過天青再現(xiàn)人間。
報紙上桌子的后面,沈山南手里拿著茶盞,修長的手指微微用力,他抬起頭,對著鏡頭微微一笑,被攝影師拍下,鐫刻成了永恒。
茶盞還原后,盧浮宮與故宮召開會議,達(dá)成協(xié)議,茶盞取自沈山南的名字,名為南山盞,兩國各保管十年,而沈山南則因為這件事,成為家喻戶曉的鋦瓷大家,回國后更是榮光加身。
他這一走便是整十年。
從盧浮宮回來后,宋寒秋將沈山南曾經(jīng)畫過的瓷器一一擺出來,以低價賣掉,有個來自中國的小姑娘深覺里面另有隱情,便不斷追問著她,非要聽這些瓷器背后的故事,宋寒秋深受其擾,干脆說給了她聽。
“你為什么那么狠心?你難道真覺得他是因為汝窯瓷器才接近你的嗎?”姑娘聽得眼淚汪汪。
宋寒秋的目光驀然變得幽遠(yuǎn)起來,她搖了搖頭,思緒不由又回到了十年前。
沈山南來巴黎的目的確實如Lucien所說,為的是盧浮宮另一半的瓷器,確定這件事,是他頻繁的接來自中國的電話,于是在某一次他出去的時候,她照著那個號碼撥了回去。
那頭的聲音淡淡,聽到她自報了身份,才露出了些許訝異,“他居然還有動心的一天?他的眼里可一直都只有瓷器啊。”
打電話的是沈山南的大師兄段亭西,他想讓她勸勸沈山南,卻沒有想到,她非但沒有阻止沈山南,甚至利用自己在盧浮宮的關(guān)系,推波助瀾,讓盧浮宮兩相為難,只能委曲求全。
而她利用職務(wù)之便,盜取盧浮宮機(jī)密,損害它的利益,被告上了法庭,如今的她,還怎么跟他站在一起呢?
后來,沈山南便繁忙了起來,他頻頻登上報紙,又因故宮方面一再催促,他只好回了國,回國前一晚,他來找她。
他就這么站在店鋪的門口,雪落滿了肩頭,他在樓下,她在樓上,卻生生地隔了那么遠(yuǎn)的距離,最后,天蒙蒙亮,他在雪地里寫了一句話,默默地離開了。
宋寒秋飛快地下了樓,她捂住嘴巴,眼淚不斷地落下來,直到雪愈下愈大,蓋住了上面的字,她才慢慢地蹲了下來,終至嚎啕大哭,他這樣寫,“我都知道了,你等我回來?!?/p>
落款是沈山南三字,帶著萬般的眷戀。
宋寒秋本以為,總之歲月漫長,她總歸是能等到他的,但是消息還是傳來了。
也是那個時候鋪天蓋地的消息,大抵只是四個字,天妒英才,沈山南十歲入行,日日從不停歇地鉆研修復(fù)瓷器,從而吸收了過多的重金屬,在回國后便被查出了病,不久,便與世長辭,年僅二十八歲。
可是,她寧愿相信他是天下最壞的負(fù)心漢,也不愿意相信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這般自欺欺人了十年,卻在南山盞要離開盧浮宮的這天再也瞞不下去了,她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漸漸放低了聲音,“為什么,不給我留些念想,想著,他早晚會回來的?!?/p>
穿過千重山萬重雪,回到塞納河畔,回到她的身邊。
然后她再對他埋怨,你呀——怎么來得那么慢。
尾聲
后來那姑娘還是將她買的東西還了回來,那天正好是南山盞移去故宮的日子,宋寒秋早早的關(guān)了門,卻又被她急急地敲開,宋寒秋無奈,“我都賣出去的東西,絕對不會再要回來哦?!?/p>
“誰要還給你了,我是要賣給你,你出個價錢吧?!绷直M染學(xué)著她的樣子,翻了翻白眼。
宋寒秋失笑,隨手將桌子上的存錢罐推給了她,“不用找了?!?/p>
林盡染不客氣,直接抱了過來,又得意起來,“老板,其實今天我是來變魔術(shù)的?!?/p>
“圣誕節(jié)還沒到呢。”宋寒秋哭笑不得,又見姑娘笑了笑,“說來也巧,這個魔術(shù)確實是圣誕節(jié)變的,不過是十年前的圣誕?!?/p>
她邊走向沈山南畫的那幅茶盞油畫,邊說:“老板,油畫有一處特點極其可愛,就是它能完整包容著截然不同的兩幅畫。”說完,她伸出手用指甲在畫布上刮了起來,干枯的顏料簌簌落下,在宋寒秋驚訝的目光下,變成了另外一幅畫。
那是一幅溫馨得不像話的畫,二十多歲的宋寒秋睡在柔軟的毯子上,身后的壁爐里燃著暖黃的篝火,映著紅色的磚瓦愈發(fā)生動。
下面的落款依舊是那句英文:my dream
“他的夢想,是你啊,老板?!惫媚锘剡^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終于落了下來。
宋寒秋怔怔地看著那副畫,當(dāng)年的她本以為沈山南最大的夢想就是修復(fù)南山盞,可是時至今日,她才知道,原來,他一直是那么的喜歡著她,她才是他這輩子最想珍惜的瑰寶,最疼愛的瓷器,最美好的——夢想。
宋寒秋微微閉上了眼,仿若回到了那一年的平安夜,她一伸手,就能碰觸到他的溫度。
已經(jīng)過去如此如此之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