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雪景,我共玩了兩次。第一次是在此間初下雪的第三天。我于午前十點鐘時才出去。一個人從校門乘黃包車到湖濱下車,徒步走出錢塘門。經白堤,旋轉入孤山路。沿孤山西行,到西泠橋,折由大道回來。此次雪本不大,加以出去時間太遲,山野上蓋著的,大都已消去,所以沒有什么動人之處?,F在我要細述的,是第二次的重游。
我們在校門上車時,大約已九點鐘左右了。時小雨霏霏,冷風拂人如潑水。從車簾兩旁缺處望出去,路旁高起之地和所有一切高低不平的屋頂,都撒著白面粉似的,又如鋪陳著新打好的棉被一般。街上的已大半變成雪泥,車子在上面碾過,不絕地發(fā)出唧唧的聲音,與車輪轉動時摩擦著中間橫木的音響相雜。
我們到了湖濱,便換登汽車。往時這條路線的搭客是頗熱鬧的,現在卻很零落了。同車的不到十個人,為遨游而來的客人還怕沒有一半。當車駛過白堤時,我們向車外眺望,但見一片迷蒙的水汽彌漫著,對面的山峰,只有一個幾乎辨不清楚的薄影。葛嶺、寶石山這邊,因為距離比較密邇的緣故,山上的積雪和樹木,大略可以看得出來;但地位較高的保俶塔,便陷于朦朧中了。到西泠橋前近時,再回望湖中,見湖心亭四圍枯禿的樹干,好似怯寒般地在那里呆立著。
車過西泠橋以后,暫駛行于兩邊山嶺林木連接著的野道中。所有的山上,都堆積著很厚的雪塊,雖然不能如瓦屋上那樣鋪填得均勻普遍,那一片片清白的光彩,卻盡夠使我感到宇宙的清寒、壯曠與純潔!常綠樹的枝葉后所堆著的雪,和枯樹上的,很有差別。前者因為有葉子襯托著之故,雪上特別堆積得大塊點,遠遠望去,如開滿了白的山茶花,或吾鄉(xiāng)的水錦花。后者,則只有一小小塊的雪片能夠在上面粘著不墜落下去,與剛著花的梅李樹相似。實在,我初頭幾乎把那些近在路旁的幾株錯認了。野上半黃或全赤了的枯草,多壓在兩三寸厚的雪褥下面;有些枝條軟弱的樹,也被壓抑得欹欹倒倒的。路上行人很稀少。道旁野人的屋里,時見有衣飾破舊而笨重的老人、童子,在圍著火爐取暖。看了那種古樸清貧的情況,我仿佛忘懷了我們所處時代的紛擾、繁遽了。
到了靈隱山門,我們便下車了。一走進去,空氣怪清冷的,不但沒有游客,往時那些賣念珠、古錢、天竺筷子的小販子也不見了。石道上鋪積著頗深的雪泥。飛來峰疏疏落落的著了許多雪塊,清冷亭及其他建筑物的頂面,一例的密蓋著純白色的氈毯。
從靈隱寺到韜光庵的這條山徑,實際上雖不見怎樣的長;但頗深曲而饒于風致。這里的雪,要比城中和湖上各處的都大些。在徑上的雪,大約有半尺來厚,兩旁樹上的積雪,也比來路上所見的濃重。曾來游玩過的人,該不會忘記的吧,這條路上兩旁是怎樣的繁殖著高高的綠竹。這時,竹枝和竹葉上,大都著滿了雪,向下低低地垂著?!端臅r幽賞錄》“山窗聽雪敲竹”條云:“飛雪有聲,唯在竹間最雅。山窗寒夜,時雪灑竹林,淅瀝蕭蕭,聯(lián)翩瑟瑟,聲韻悠然,逸我清聽。忽爾回風交急,折竹一聲,使我寒氈增冷?!边@種風味,可惜我沒有福分消受。
半因為等不到汽車,半因為想多玩一點雪景,我們決意步行到岳墳才叫劃子去游湖。一路上,雖然走的是來時汽車經過的故道,但在徒步觀賞中,不免覺得更有情味了。我們的革履,踏著一兩寸厚的雪泥前進,頻頻地發(fā)出一種清脆的聲音。有時路旁樹枝上的雪塊,忽然掉了下來,著在我們的外套上,正前人所謂“玉墮冰柯,沾衣生濕”的情景。
當我們在岳王廟前登舟時,雪又紛紛地下起來了。湖里除了我們的一只小劃子以外,再看不到別的舟楫。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無嘩。舟穿過西泠橋,緩泛于西湖中,孤山和對面諸山及上下的樓亭、房屋,都白了頭,在風雪中兀立著。山徑上,望不見一個人影;湖面連水鳥都沒有蹤跡,只有亂飄的雪花墜下時,微起些漣漪而已。柳宗元詩云:“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我想這時如果有一個漁翁在垂釣,它很可以借來說明眼前的景物呢。
舟將駛近斷橋的時候,雪花飛飄得更顯凌亂。我們向北一面的外套,差不多大半已白而且濕了。風也似乎吹得格外緊勁些,我的臉不能向它吹來的方面望去。因為革履滲進了雪水的緣故,雙足尤冰凍得難忍。這時,從來不多開過口的舟子,忽然問我們說:“你們覺得此處比較寒冷么?”我們問他什么緣故。據說是寶石山一帶的雪山風吹過來的原因。
好吧,容我在這兒誠心瀝情地說一聲,謝謝雪的西湖,謝謝西湖的雪!
(選自《鐘敬文文集》,有改動)
含英咀華
這是一篇游記散文,文章以游蹤為線索,采取移步換景的手法,從白堤、西泠橋,到靈隱寺、韜光庵,最后泛舟過斷橋,直至登岸,從不同的角度,以多變的筆法細致地勾勒出各個景點雪景的不同情態(tài)。作者以細膩的筆調挖掘出遠處的、眼前的、樹上的、湖面的、漫飄的、堆積的等形態(tài)各異的雪景,惟妙惟肖地刻畫出了西湖雪的色彩之美、朦朧之美,使人仿佛身臨其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