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夫
捧著蓋有中央音樂學(xué)院印章的九級證書,沒有過分的欣喜,我知道它不過是對我能力的證明。閉上眼,那段掙扎的回憶卻再次清晰……
還是每天只知吃好玩好的年紀(jì),毫無準(zhǔn)備地,我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件樂器。沒有象牙鍵的頎長優(yōu)雅,亦沒有尼龍弦的柔中帶剛,但當(dāng)手指拂過它筆直的管身,鍍鉻的滑膩冰涼與木紋的深沉細膩交織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我便認定它與自己有著難以言說的共鳴。
也許真的是興趣所在,我的“音樂生涯”就這樣幾乎完全自愿地開始,并出人意料地順暢。每日的練習(xí)旁人看來十分艱苦,我卻甘之如飴,俯仰在靈動的音符間不能自拔。不覺已是幾個春秋,窗前的小樹枯了又長,在按鍵間跳動的手指日益輕盈,陪我一路的單簧管卻也在時光的侵蝕下變得不再年輕。曾經(jīng)光潔的管身被刻上歲月的痕跡,按鍵的光澤因氧化而黯淡,木管厚重的質(zhì)感也在日復(fù)一日的拆裝中消失殆盡;更多的陳舊感則來自它所受到的粗暴對待——往往是工作十幾分鐘便被棄置一旁,接下來的幾日就只有陽光的暴曬與它作伴。此時的單簧管,像遲暮的老人,一如我面對它時五味雜陳的內(nèi)心。
自考級以來,大小調(diào)之類的枯燥內(nèi)容讓我心煩,但我更不愿提及的則是前所未有的挫敗感。當(dāng)千百次努力無果,前路看似一片渺茫時,自己便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yīng)對——那所謂的挫敗,現(xiàn)在看來是多么天真可笑啊。但對彼時的我,所有的努力,似乎都變成響亮的耳光,抽向自己不堪一擊的自尊。于是我自棄,不屑地承受父母老師的失望,心里卻期盼著,時光早日拂去這份痛苦的回憶。
窗外的小樹幾度榮枯,夏日里它仍是蒼翠欲滴,歷經(jīng)風(fēng)雨淬煉,生命似乎愈加蓬勃,而我則擱置了當(dāng)初的音樂夢想,在繁重的課業(yè)中慢慢磨損著自己的棱角。
一次偶然清理舊物,興許是上天的旨意,我找到滿滿一盒以為已經(jīng)扔了的哨片,一百多片,有的已經(jīng)殘損,難以想象它們當(dāng)初的振動竟是美妙的樂音。本是不停拋擲舊物的手在半空凝滯,那些似已被我遺忘的記憶,越是被強行壓制,此刻就越是清晰。我想起第一次開箱時令人沉醉的木質(zhì)氣息,想起第一次演奏成曲時的欣喜若狂,想起第一次磕碰時的心疼不已,想起結(jié)束第一本樂譜時的躊躇滿志……還有,最后一次重重摔上蓋子時,自己的陰沉臉色。
我頹然地坐在地上,任麻木在每一根血管里蔓延。恍然間我明白,真正讓我止步的不是困難,而是面對挫折時自己根本不像個男人的懦弱。我一直都明白這一點,但自尊讓我不肯承認。我沒有改變的勇氣,甚至天真地以為只要逃避就可以忘掉那段掙扎的回憶。但我錯了,刻意壓制這么久,其實一直都存著一份牽掛,那是對自己懦弱的鄙視,還有對未央夢想的不甘。不覺間,牙已咬緊,我聽到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心底碎裂的聲音。
我找出塵埃滿布的箱子打開,暗紅色的天鵝絨里,單簧管仍靜靜地躺著,一如當(dāng)年我初見它時的一塵不染。銀色鍵子的表面氤氳著一層灰暗,手指拂過,卻是潤滑依舊;如同當(dāng)年自然開始,又突然結(jié)束,冥冥中似有照應(yīng),這一天,我坦然再揚帆。
后面的故事很平淡,我慢慢彌補著荒廢的光陰,直接考下了九級。
很多時候,讓我們止步的不是困難本身,而是面對未卜結(jié)果時的焦躁和脆弱。挺住,再走一步,再走一步,也許真的沒有那么難,也許有一天我們閱盡千帆再回首,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的難題其實超級簡單。
感謝單簧管教會我這一切,一路走來,它的力量無形中伴我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