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蘇蘭朵，本名蘇玲，滿族。1993年畢業(yè)于吉林師范大學中文系。曾獲2011年度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第四屆《長江文藝》完美文學獎、第五六七屆遼寧文學獎、第二屆林語堂文學獎等獎項。有詩歌、小說被翻譯成德、日、蒙等多種文字。出版有詩集《碎·碎念》、隨筆集《曳航船》《聽歌的人最無情》、小說集《尋找艾薇兒》《白熊》、長篇小說《聲色》。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遼寧文學院簽約作家。供職于媒體。

一

今天是個晦氣的日子，有兩件事讓崔啟發(fā)不高興。

一大早，他的貓舍就被投訴了。鄰居把電話打到了日報，說他的貓整夜叫春，此起彼伏，像只交響樂隊，讓人沒法睡覺。不止如此，到貓舍看貓的人絡繹不絕，只要一開門，就跑出一股尿騷味，熏得人想吐。這些話是日報的記者轉(zhuǎn)述的，他們通過社區(qū)主任找到了他，希望他能給投訴者一個答復。從用詞上分析，應該是剛搬到他貓舍樓下的退休教師夫婦干的。交響樂隊？同樓層的郊區(qū)菜農(nóng)老黃肯定想不出這樣的比喻，樓上呢，也沒可能，那兩家的房子一直空著。崔啟發(fā)的貓舍在一座居民樓里，是他原來住的房子，140平方米的三室兩廳里養(yǎng)著百來只品種各異的寵物貓，其中一多半都是兩萬元以上一只的名貴貓。母貓繁殖、公貓配種，打20歲開始他就干著這份營生，現(xiàn)在住的別墅、開的寶馬，都是這些貓掙下的。答復？能有什么答復？難不成放著現(xiàn)成的有小區(qū)保安的房子不用，要去租個農(nóng)村大院，額外再雇兩個打更老頭？再說了，買貓的人看貓也不方便啊，把車開到農(nóng)村和開到這里相比，既費時間又費油，人家干嗎還到你家買貓啊？現(xiàn)在養(yǎng)貓的人多，貓舍也有的是。記者的態(tài)度冷冰冰的，還搬出一些環(huán)保條文來嚇唬他，說如果不能給投訴者一個滿意的答復，就要聯(lián)合環(huán)保部門和工商部門上門來查處。查處他是不怕的，說到底，他這點破事還算不得違法行為。小區(qū)里干什么的沒有？幼兒園、美容院、麻將館……傳銷的都有，他才不怕呢。所以他沒表態(tài)，不冷不熱地打發(fā)走了記者。

和被投訴的事比起來，另一件事才真正令崔啟發(fā)氣憤。

臨近中午的時候，小五打來了電話，邀他中午去尚景紅酒會所參加一個飯局，他問什么飯局，小五說，來了再跟你細說，一定來，給弟弟撐個場面。說完就匆匆掛了線。說起來和小五認識也有快10年了。10年前，他的貓舍設在自己租來的房子里，80多平，小三居，留了一間他和家人住，另外兩間一間養(yǎng)貓，一間養(yǎng)著些倉鼠、巴西龜和安哥拉兔。一天，他正撅著屁股鏟貓屎，來了一個人，又瘦又黑，滿臉堆笑，他瞄了一眼就知道不是來買寵物的。果然，這個自稱小五的人從包里掏出本雜志，跟他說，哥，你在我這里打一頁廣告，2000塊錢，彩版，我負責給貓拍照，肯定比你貼在電線桿上的打印紙效果好。崔啟發(fā)笑了，兄弟，你是來打劫的吧？小五并不氣餒，把雜志塞到他空著的那只手里，你先看看，我這本雜志不是在大街上隨便給的那種，全都贈閱給高檔場所，美容院、發(fā)廊、咖啡廳、大酒店，看的都是有錢人。你看看這紙、這印刷，跟外邊賣的時尚雜志一個檔次。哥，就你屋里的這些寵物，到了我的雜志上這么一亮相，價格立馬翻倍。那天，小五在他家待了近一個小時，崔啟發(fā)最后同意在雜志上打個豆腐塊廣告，價錢侃到了180元。兩人自此相識。后來，崔啟發(fā)慢慢發(fā)現(xiàn)，小五其實并不單靠這本雜志掙錢，因為雜志，小五結(jié)識了各行業(yè)的生意人，不管人家喜不喜歡他，他就是有著一股非同一般的黏人功夫，為這些人策劃各種宣傳活動或穿針引線促成新的生意并從中抽取好處費，才是他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F(xiàn)在，他的雜志已經(jīng)變成了網(wǎng)站和微信公眾號，他自己也搖身一變成了一家小文化公司的老板。小五攢的飯局，崔啟發(fā)是樂意去的，雖然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能夠認識一些新的人是肯定的。崔啟發(fā)現(xiàn)在也算個不大不小的老板了，除了貓舍，還有幾家寵物用品商店，一個生產(chǎn)貓糧的加工廠，但社交圈子非常封閉，而小五認識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各行各業(yè)，可以長見識不說，也能順便推銷一下自己的生意。

崔啟發(fā)于是拉開抽屜，將里面那塊勞力士金表拿出來，換下手腕上的計步器，然后夾著他的LV包去赴宴了。

然而一落座，崔啟發(fā)就感到不大舒服。首先，這不是一桌正規(guī)的宴席。鋪著臺布的歐式長條桌上擺著兩個盛著紅酒的U形醒酒器，七八個人隨意地坐著，每個人都自斟自飲。吃的呢，只有一盤奶酪、一盤火腿腸、一盤蔬菜沙拉、一籃子面包，別的再沒有了。他們似乎在討論一個什么話題，小五把他介紹給大家時，除了一個年紀大點的人對他點點頭外，只有桌上唯一的女士對他笑了笑。隨即，這個看打扮

20多歲看長相卻有40多的女的起身叫服務員再拿個高腳杯來。小五告訴他，這是會所的老板娘，溫姐。他訕訕地坐下，盡量讓自己也顯得隨意些，但身體卻不聽使喚地有些僵硬。坐了一會兒，他漸漸弄明白了，這桌人大致分成兩伙，一伙是生意人，一伙是文化人。文化人想搞個和詩歌有關(guān)的活動，希望生意人出錢贊助。明白了自己的角色定位之后，崔啟發(fā)開始假裝認真地聽他們講話。小五不是說了嘛，過來撐個場面。這種活動他肯定是不會贊助的，迄今為止，他在宣傳上最大的投入是在34路公交車的車體上噴了一只加菲貓。剛噴上去的時候，他還是高興了一陣的，看著“啟發(fā)貓舍”四個金色的大字在大街上穿行，他的內(nèi)心著實有一種滿足感，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期待中的廣告效應并沒有到來，他才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又被廣告公司的小業(yè)務員給忽悠了。

跟他點頭的那個人是詩歌協(xié)會的主席，但大家卻稱呼他高書記，他覺得奇怪，后來有個人說，您在計生委那會兒……他明白了，估摸了一下對方的年紀，嗯，應該是已經(jīng)退了。高書記話不多，一直在重復地表達一個意思——詩歌協(xié)會馬上要換屆，他已經(jīng)申請退下來，希望聞?chuàng)P能擔此重任。這位叫聞?chuàng)P的，是個詩人，從高書記的不停夸贊中可知，是個全國知名的詩人，現(xiàn)在擔任詩歌協(xié)會的秘書長。坐在崔啟發(fā)旁邊的電視臺劉姓制片人頻頻跟著附和，不時補充著新的信息，比如是師大中文系畢業(yè)的才子，大學時代就在《詩刊》上發(fā)表作品了，30不到就得了省政府文學獎，力證高書記所言非虛，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崔啟發(fā)心說，原來這就是詩人啊，我這輩子還頭一回見著詩人呢。于是就重點觀察了一下聞?chuàng)P。聞?chuàng)P看起來40歲左右的樣子，穿著一件灰色毛衣外套，戴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鏡，除了頭發(fā)略微長些、下巴蓄了點胡須外，沒什么特別之處。本來他一直沉默著，見大家把目光都聚攏到他身上，忙擺了擺手，表情平淡地說，跑題了啊。咱們還是談詩歌大賽的事吧。小五忙接過話茬，對對對，剛才說到冠名。話題早就被七扯八扯，跑題很久了。他把臉轉(zhuǎn)向了一個梳著平頭的年輕人。韓部長，我看你們做最合適，“地產(chǎn)杯”詩歌大賽，一聽就高大上。韓部長笑笑，這事我做不了主，我這個企劃部長就是給老板打工的，回去我一定好好跟老板匯報，爭取說服他。對，好好勸勸，媒體這一塊有我和劉制片，肯定不會讓你們失望。小五轉(zhuǎn)過身又去問他身邊的一個胖子，周總，要不你就接了，“敬云軒畫廊杯”詩歌大賽，詩配畫，正對路。胖子撫弄著手腕上顆粒碩大的黃花梨手串，慢悠悠地說，我哪有那么大實力，小畫廊。不過我可以提供場地，我那個展廳，很適合搞個頒獎儀式……話還沒說完，溫姐攔住了他，你可別跟我搶啊，我跟小五都談好了，全程贊助場地，今天這就開始了，她一指桌子，頒獎的時候，我要在這搞個酒會，贊助的紅酒品牌是赤霞丹，代理商都讓我叫來了，是不，崔哥？崔啟發(fā)一愣，然后發(fā)現(xiàn)溫姐的目光落在一個一直沒說話的穿西裝的男子身上，原來他也姓崔。崔酒商這時候站起身，從懷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名片夾，抽出潔白的名片，開始恭敬地一一分發(fā)。崔啟發(fā)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他的名片也帶來了，一直沒找到機會發(fā)，索性也掏出來，開始發(fā)。于是桌上響起此起彼伏的寒暄之聲，仿佛大家剛剛見面。endprint

啟發(fā)貓舍、啟發(fā)寵物用品商店、啟發(fā)貓糧……溫姐一聲高過一聲讀著他的名片，兩眼閃著光湊了過來，崔總，太好了，以后貓的事，我就找你了，你再開個寵物醫(yī)院就更好了。崔啟發(fā)感到她貼過來的身體就像一只冒著氣的蒸鍋。

這時候，不知誰叨咕了一句，“啟發(fā)貓舍杯”詩歌大賽……劉制片撲哧一聲笑了，緊接著就是一陣哄堂大笑。崔啟發(fā)有點懵，但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也跟著笑。周胖子笑得身體直顫，一顆碧綠的翡翠掛件從懷里竄出來，他用胖手指著崔啟發(fā)，“啟發(fā)……貓……貓糧杯”詩歌……大……大賽，哈哈哈……又一陣哄笑。崔啟發(fā)這時候有點掛不住了，他似乎明白了他們在笑什么，臉沉了下來。小五見狀，忙出來打圓場，有什么好笑的，不是不行啊，是不，聞秘書長？笑聲漸漸平息，大家都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聞?chuàng)P。崔啟發(fā)也用渴望的眼神望著他。他明白，此時此刻，只有這位大詩人的珠玉之言能搭成一個有說服力的臺階，把他從尷尬的境地解救下來。但是，他注意到，聞?chuàng)P的

臉色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比他還難看。聞詩人盯著小五，慍怒道，行什么行？！聲調(diào)雖然不高，臉色卻異常難看。說完，撥開面前的人，頭也不回地離席而去。

崔啟發(fā)像個小丑一樣被晾在了那里……他不知怎么從酒局上回的家，只記得一出會所的大門，就把旁邊的一個垃圾桶踹倒了。

二

崔啟發(fā)越想越氣，胸口里仿佛塞了一團摻了發(fā)酵粉的面，正一點點膨脹，讓他喘不過氣來。相似的感覺上一次出現(xiàn)，要追溯到20多年前，他讀高中的時候。

他永遠都不會忘的。當時，學校難得地搞了一次籃球比賽。他其實也沒學過籃球，只不過他家樓下有一個破籃球場，沒事的時候就和鄰居的半大孩子們打兩場。沒想到，他竟然發(fā)揮神勇，帶領他們高二（3）班的散兵游勇一路拼殺進了決賽。最后一場雖然輸給了高三（1）班，但也不丟人，因為（1）班有兩個人是體校籃球?qū)I(yè)的。站在籃球場中央接過亞軍獎狀的那幾秒鐘，可能是他整個學生時代最露臉的一刻了，他從未感到冬天午后的陽光那么燦爛過。當他和其他幾名隊員興奮地回到靜悄悄的教室時，大家正在上自習。他把獎狀交給了低頭批改卷紙的班主任杜老師，然后站在那，充滿期待地望著她。杜老師瞄了一眼獎狀，什么都沒說，卻從批完的卷紙里翻出他那張，“啪”地拍在桌子上，你上課都聽什么了？這幾道題，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她的筆不停地戳著卷紙，紅色墨水像血滴一樣刺在上面，我講過多少遍了？干正經(jīng)事不行，整沒用的，一個頂仨！拿回去，把錯題給我重做五遍！崔啟發(fā)抱著他的卷紙，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低著頭挪到了最后一排，在坐下的剎那，他有種強烈的沖動，把手里的籃球砸到窗玻璃上去。

崔雪披著睡袍從樓上下來，一頭金色的卷發(fā)亂蓬蓬地頂在頭上。她看了他一眼，就朝廚房走去了。顯然是剛起床。崔啟發(fā)站起來，跟了過去。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幾點回來的？崔雪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崔啟發(fā)忽然提高了嗓門，一天到晚，就知道上網(wǎng)買東西，出去鬼混，你還能干點啥？！崔啟發(fā)的媳婦關(guān)萍聽到喊聲從外面跑進來，手里拿著一把小鐵鏟，土從上面滴到大理石地面。崔啟發(fā)，你吃槍藥了？崔啟發(fā)沒理她。他一眼瞥見了鋼琴，明天把這玩意給我扔出去，自打買回來，你彈了有一個星期沒有？還有什么芭蕾舞、畫畫，學會了哪樣？崔雪瞪著他，忽然抓起餐桌上的牙簽瓶砸在地上，然后蹬蹬蹬又跑上了樓。關(guān)萍把鐵鏟朝門外一扔，當初是誰說的，我們家的閨女什么都不用學，一樣吃好的、穿好的，他們考上了大學有什么用？不一樣看著我們閨女眼氣？現(xiàn)在你又看孩子不順眼了，抽什么瘋？說完也跑上了樓。

崔啟發(fā)點了根煙，來到院子里的籃球架下吸了一會兒，心情稍稍平靜了點。就在這時候，日報記者的電話又打了進來。沒有任何過渡，甚至連稱呼都沒有，直接就說，明天，我們要在欄目中回復讀者的投訴，你一直沒有態(tài)度。我有個建議，如果在回復中加一句話——啟發(fā)貓舍的老板向投訴者表示真誠的歉意，并同意將墻壁做隔音處理，以后也會及時清理衛(wèi)生。這樣應該會比較好。你覺得呢？不知為什么，崔啟發(fā)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仿佛他還是那個撅著屁股鏟貓屎、渾身粘滿貓毛、拎著貓籠子在寵物市場里四處亂串的小販。他的音調(diào)不由自主地又升高了，我憑什么向他們道歉？我在我的房子里養(yǎng)貓，礙著他們什么事了？做隔音？你掏錢啊？就他們當老師的事多，以前的鄰居怎么沒人投訴？你愛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有能耐，讓他們上法院告我去！你……你這種人，簡直不可理喻！記者撇下這句話，把電話掛斷了。

他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又煩亂起來。

第二天清早，崔啟發(fā)在公司樓下他路過無數(shù)次的報刊亭前停下腳步。有日報嗎？他問。梳花白短發(fā)的大姐一邊給一個胖女孩裝茶葉蛋，一邊說，10點鐘到。崔啟發(fā)坐著電梯上了樓。一進公司，就對正在掃地的老楊說，10點鐘下樓去給我買一份日報。老楊停住笤帚，有點為難地說，我打了一宿的更，九點鐘就下班了。那你就讓老二去買！崔啟發(fā)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當崔啟發(fā)拿到報紙后，從前翻到后，又從后翻到前，卻沒有找到投訴啟發(fā)貓舍的內(nèi)容，

也沒有找到記者嘴里的“投訴欄目”。莫非這個記者是假的？不知為什么，崔啟發(fā)馬上就相信了自己的判斷。他冷笑了一聲，想騙我，哪那么容易！

又過了兩天，崔啟發(fā)沒和任何人商量，突然做了個決定——招聘一名辦公室秘書。條件很簡單，師大中文系畢業(yè)，女的，年齡不能超過30歲，身高不能低于1米65。發(fā)表過文學作品的優(yōu)先考慮。他把這些要求在電話中說給中介公司后，沒過一個小時，對方就給他發(fā)來一份郵件，里面有三個人的簡歷。他簡單瀏覽了一遍，相中了袁紅麗。讓他迅速做出選擇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袁紅麗竟然是詩歌協(xié)會的會員，發(fā)表過詩歌，是個詩人！還有就是，紅麗與鴻利的發(fā)音相同，對一個生意人來說，無疑是個好彩頭。崔啟發(fā)特別迷信這個，與他屬相不合的人，他從不招到公司里來。

袁紅麗來公司報到那天，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大家互相打聽這女的什么來頭，結(jié)果誰都不知道這個人。于是有人推測，是不是老板的女朋友呢？但是這姑娘一臉學生氣，胸也不夠大，不像是老板的菜啊，難道換口味了？再說，把女朋友安排到公司來上班，也不是老板的風格啊。辦公室主任崔啟富先坐不住了。崔啟富是崔啟發(fā)的弟弟，他擔心這種議論傳到關(guān)萍耳朵里就麻煩了。他決定到崔啟發(fā)的辦公室去問問怎么回事。然而敲門進去之后，令他更加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哥哥隔著大班臺正和這個新來的女學生聊著詩歌。見他進來，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只好在沙發(fā)上坐下等著。大約10分鐘后，崔啟發(fā)終于說，來，認識一下吧，這位是辦公室的崔主任，你的直接領導。崔啟富馬上站起來，心說，今天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崔主任這個詞還是第一次從哥哥嘴里說出來，一般他都是扯著嗓子在屋里喊，老二——公司里其他的人也就順理成章地稱呼他二哥。兩人握了握手，崔啟發(fā)讓袁紅麗先出去等著。endprint

怎么回事？崔啟富迫不及待地問。第一，不是小三；第二，你不用給她派活，她直接歸我使喚；第三，沒有第三了，反正我自有道理?？墒恰趺锤蠡镎f?。课耶斃习宓挠脗€人還用問他們嗎？可要是嫂子知道了怎么辦？你少跟我提她，大房子住著，好吃好喝養(yǎng)著，公司的事，她摻和不著。崔啟富站著沒動，看著他，沒有罷休的意思。崔啟發(fā)想了想，要不你就說，是個哥們的妹妹，不，相好，一個哥們的相好。崔啟發(fā)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快意。崔啟富點點頭，嗯，這樣就沒人再說什么了，也不會去問她。

崔啟富還是站著不走。

還有啥事嗎？崔啟發(fā)問。

工資……定的是不是有點高啊？老楊一個月才拿2000，她啥也不干就拿這么多？

老楊？我給他2000都是多的。他不就天天在這睡一宿覺嗎？要不是因為他是你媳婦家親戚，我早把他開了。你看看我這屋，桌子底下他就從來沒掃過！他要有意見，就讓他滾！

崔啟富再沒說什么，轉(zhuǎn)身出去了。

熟悉了一天公司的情況后，第二天中午，崔啟發(fā)就單獨帶著袁紅麗去了飯店。

這是一家很地道的日料店。袁紅麗脫掉鞋子，有些遲疑地走進包房。坐下之后，終于忍不住問道，還有別人嗎？沒有了。今天我單獨給你接個風，歡迎你正式加入我們啟發(fā)寵物公司。穿粉色和服的小姑娘站在門口問，崔總，還是放題嗎？對，放題。那……她瞅了一眼袁紅麗，哪個價位的？崔啟發(fā)笑道，你看看她值哪個價位？小姑娘也笑了，卻并不說。袁紅麗覺得渾身不自在。崔啟發(fā)手一揮，老樣子，408的。小姑娘又瞅了一眼袁紅麗，紅酒也要一瓶嗎？袁紅麗連忙擺手，我不能喝酒。無酒不成席，來一瓶。崔啟發(fā)打發(fā)走了小姑娘，又對袁紅麗說，少喝點，我們談談……談談……詩歌。

“詩歌”這個詞一出口，袁紅麗馬上放松了些。崔啟發(fā)心想，這兩個字簡直就是開啟她的密碼啊。他打量著袁紅麗，身材偏瘦，不是他喜歡的類型，過肩的直發(fā)隨意地披散著，黑色小風衣、牛仔褲，身上幾乎沒什么飾物，臉上也沒怎么化妝，清清爽爽的，看著倒是很舒服，讓他想起了高中時班上的那些女生。他瞥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手機，看不出什么品牌，反正不是蘋果的。和他以前帶到這來的女孩子確實不一樣。

我這人，沒什么文化，以后得多跟你學習啊。崔啟發(fā)打破了沉默，然后點了一根煙吸起來。崔總太謙虛了，沒文化的人哪里懂得欣賞詩歌呢？崔啟發(fā)笑了，你發(fā)在雜志上的那首詩，昨天我從網(wǎng)上搜到了，叫《玩具》是吧？我都拍了照存在手機里了。他調(diào)出照片，用東北人刻意的平舌音普通話讀了起來：

我想把你揀出來

從心愛的籃子里

擦掉唇上的灰

露出天使的臉

穿上西裝你陪我

去外面

你害怕

我也怕

我們都是

玩具

有點意思，哈哈。好像兩只剛出窩的貓崽子跑出去了。

袁紅麗尷尬地笑了笑。

隨著漂亮的盤子魚貫而入，色彩斑斕的魚生、魚子在桌面上鋪展開，袁紅麗又開始變得拘謹。崔啟發(fā)看在眼里，優(yōu)越感重新飽滿起來。他倒了點芥末汁在海膽里，攪了攪，端起來一下全倒進嘴里。邊大口咝咝地嚼著，邊說，吃，喜歡什么，隨便要，管夠！

袁紅麗低著頭，夾了一片白色的魚片。她不知道這是什么魚，也沒好意思問。

吃了一會兒，袁紅麗問道，崔總，我的具體工作是什么呀？崔主任也沒給我安排。

這個呀，崔啟發(fā)將一塊肥厚的烤鰻魚塞進嘴里，嘴唇瞬間就變得油汪汪的。這個好吃，香，你也來一塊。他夾了一塊放到袁紅麗的盤子里。這個工作呀，他將鰻魚咽下去，舔了一下嘴唇，我招你來，主要是想提升一下我們公司的文化品位，負責點文字工作。我們的網(wǎng)店你看了吧？

來之前在家看了一下。

那個文字什么的，你給潤色潤色，上點檔次。公司那幾個小孩，都是學計算機的，耍筆桿子不行。

噢。

還有呢……崔啟發(fā)又低頭對付一只生蠔，用筷子在粘連的部分磨來磨去。就是……陪我出去應酬一下。他把脫離了殼的蠔肉一口吞下。

可是……我酒量不行，也……不太會說話。一絲擔憂終于浮到了袁紅麗的臉上。

主要不是喝酒。主要是……你現(xiàn)在是我的臉面。

臉面？袁紅麗吃驚地望著他。

你看，你學文學的大學生，還是詩人。你給我當秘書，這檔次，能一樣嗎？我們雖然是賣貓的……他又塞了兩大片鮑魚到嘴里，恣意地嚼著，但不是貓市上挎筐提籠子的貓販子，他用力一咽，似乎有點噎，忙端起手邊盛著松茸湯的厚壁瓷盅喝了一口，里面的湯匙險些掉出來。我們是正經(jīng)的、上檔次的寵物公司。他用手指著碎冰冒著霧氣的刺身盤子，我們的貓賣給的都是那些能喂得起金槍魚三文魚的人家。

袁紅麗舉著筷子，那上面正夾著一塊金黃色的三文魚，陽光射在上面，分外誘人。

吃啊，別耽誤吃。崔啟發(fā)又點了一根煙，覺得心情一下子好起來。好多天沒這么好了。

小姑娘端著醒酒器過來，崔總，酒醒好了。

崔啟發(fā)接過酒，倒了兩杯。來，歡迎大詩人加入我們公司。袁紅麗遲疑著喝了一小口。

紅麗啊，聞?chuàng)P這個人……你知道嗎？

你認識聞?chuàng)P？兩朵火花瞬間從袁紅麗的眼里綻放出來。

啊，前幾天幾個朋友和詩歌協(xié)會的人喝酒，有聞?chuàng)P，還有高書記。崔啟發(fā)盡量使語氣顯得隨便。

他是我們市，不，我們省最好的詩人，在全國也很有名氣的。袁紅麗像變了個人，一下子話多起來。開始熱烈地評價起他的詩來，還拿過手機，在網(wǎng)上搜了幾首，湊到崔啟發(fā)身邊，讓他看。

崔啟發(fā)拿著手機，心不在焉地看了兩眼。袁紅麗卻沒有察覺到他情緒的平淡，點開一首，說，這一首，我特別喜歡，我給你讀一遍。

名字叫《我》：

總是聽到你的歌聲endprint

當我靜下身體

停止一個白天的使用

白天，它帶著我走來走去

為了存活

企圖將你代替

如頹敗的落葉，有悠揚的凄涼之美

間歇著

刺痛我的肉體

袁紅麗坐直了身體，將手機像書一樣舉了起來。

握著你的手

如同握住深秋的大漠

涼得讓人安心

她的尾音伸展著，停頓了片刻。

你面如夕陽

有赴死的溫暖

破舊的布衣，包裹金色的呼吸

我們閉上雙眼

便合二為一

睜開眼時

又被你遺棄

讀完后，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崔啟發(fā)放下筷子，鼓了鼓掌。讀得好！寫的啥，不知道。哈哈。

寫的是有兩個我。兩個我？崔啟發(fā)糊涂了。那 “你”又是誰呀？不是寫他被女人甩了？

袁紅麗搖搖頭，不是那個意思。這里的“你”，也是“我”。詩的名字叫《我》，是說有兩個我，一個是在世俗生活中為了生存庸常忙碌的肉體的我，一個是代表內(nèi)心的精神層面的我，這首詩寫的就是庸常的我對內(nèi)心精神層面的那個我說的話。

噢？崔啟發(fā)若有所思，拿過她的手機，又看了一遍。

袁紅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繼續(xù)說下去，顧城說，人可以生如蟻而美如神，我覺得聞?chuàng)P的這首詩表達的是同樣的意思，只是他更加無奈。

什么美神？

生如蟻，美如神。像螞蟻一樣卑微的人，內(nèi)心也可以像神一樣美麗。

誰說的這話？

顧城。

嗯，這個人了不起。崔啟發(fā)突然覺得，這句話說到了他內(nèi)心一個隱秘脆弱的角落里去了。

袁紅麗很高興，又找了兩首顧城的詩給他讀了一遍。讀到興奮處，禁不住端起高腳杯連喝了兩口紅酒。崔啟發(fā)忙又給她倒上，她沒拒絕。他又試探地給她遞了一支煙，她竟然也沒拒絕。當?shù)谝豢跓煆乃淖炖锿鲁鰜?，崔啟發(fā)意識到，這確實是一種自己從未見過的女人。另一些女孩子抽了煙喝了酒之后，讓他覺得非常丑，而袁紅麗卻在這種釋放中變得舉止舒展富有魅力起來。

他的電話卻在這時候響了。

哥，你看今天的日報了嗎？崔啟富的聲音皺巴巴地傳過來。日報？崔啟發(fā)一下子想起了投訴的事。貓舍嗎？對，你都……知道了？崔啟富的聲音舒展了一些。不要緊吧？崔啟發(fā)什么也沒說，掛了電話。

他用濕巾抹了一把臉，站起身，喊道，買單！袁紅麗一愣，慌忙放下了筷子。

三

投訴的回復只有半個巴掌那么大，但是旁邊配發(fā)了一個評論，差不多占了四分之一的版面。標題是：小區(qū)的貓叫誰來管？崔啟發(fā)拿著報紙逐句看著，盡管看得一頭霧水，但頻頻出現(xiàn)的“啟發(fā)貓舍”四個字還是讓他本能地緊張起來。他問站在旁邊的袁紅麗，這上面寫的都是啥意思？崔啟富也望向袁紅麗。

袁紅麗盯著報紙，琢磨了一會兒，說，首先，這肯定是個批評稿。說你對待投訴者態(tài)度不好，缺乏……公德心。她停頓了一下，看了

一眼崔啟發(fā)。這個我能看懂。崔啟發(fā)急躁地用手點著那篇評論，我說的是這個。這個嘛，是從啟發(fā)貓舍這個投訴說開去，主要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管理問題。哦？崔啟發(fā)眉頭舒展開，你說明白點。就是說呢，這個記者接到啟發(fā)貓舍的投訴之后，找你來解決，而你根本沒搭理他。他很氣憤，就去找相關(guān)部門，想懲罰你一下。結(jié)果呢，從工商部門到環(huán)保部門再到公安部門，拿你這個事都沒什么辦法。是嗎？崔啟發(fā)樂了。把報紙推到一邊，屁股和肩膀松弛下來，舒舒服服地陷到皮椅子里。

但是……這么被點名批評，對公司的形象還是有損害。崔總，做生意應該有個良好形象，否則容易令消費者產(chǎn)生反感。而且……袁紅麗指著報紙評論的最后一段，他們說，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媒體輿論監(jiān)督的必要性，他們會持續(xù)關(guān)注這個投訴，積極促成事情的圓滿解決。怎么解決？崔啟發(fā)問。繼續(xù)在報紙上批評啟發(fā)貓舍唄！

崔啟發(fā)收了笑臉，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袁紅麗，點了點頭。這么著，紅麗啊，這個事你負責處理一下。給報社打個電話，道個歉，服個軟。再買點水果，代表我去貓舍樓下的丁老師家看看。你們都是文化人，能說到一起去。只要他們不再在報上埋汰我們，你就首功一件。真是樓下投訴的？崔啟富問。那報紙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呢，你看什么了？！崔啟發(fā)拿眼睛剜了弟弟一眼。崔啟富拽過報紙，舉著又看了起來。

果然如崔啟發(fā)所料，袁紅麗和報社記者以及丁老師夫婦的溝通非常順利，她彬彬有禮地替老板道了歉，表示對于被投訴的噪音和空氣污染問題一定盡快整改，保證會有大的改觀，并且耐著性子、面帶微笑地聽完了記者和丁老師夫婦對崔啟發(fā)的隔空怒斥和抱怨。之后，無論是記者還是丁老師，都跟她表示，我們不是沖你，你一看就是個有文化有修養(yǎng)的人。我們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接受他的道歉。

袁紅麗回到公司，興奮地向崔啟發(fā)做了匯報，來上班這么多天，第一次找到了點價值感。就著高興勁，她又建議崔啟發(fā)給貓舍做個內(nèi)部的隔音裝修，再順便做一下全面的消毒。她說，報社的記者已經(jīng)表示，可以搞個跟蹤報道。那樣，我們的壞影響就可以挽回了。說完，她滿眼期待地望著崔啟發(fā)。沒想到崔啟發(fā)只淡淡地說了句，那些事就不用你操心了。袁紅麗眼里的火苗瞬間熄滅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袁紅麗的主要工作就是陪崔啟發(fā)參加各種飯局。在酒桌上，崔啟發(fā)把她像一道菜一樣介紹給大家，接下來就會讓她給大家朗讀一首詩。開始時，袁紅麗還有點不太情愿，因為她感到氣氛不是很對。但是崔啟發(fā)告訴她，這就是她的工作。幾次之后她就習慣了。她開始認真挑選詩歌，有時候還會用手機放一段音樂做配樂。當她開始朗讀時，通常總有那么兩三個人在笑，他們以為崔啟發(fā)在搞惡作劇，而她是那個惡作劇的執(zhí)行者。但她不管他們，她會飽含感情地、字正腔圓地、抑揚頓挫地投入到詩句的誦讀中去，像她與詩友聚會時所做的那樣。那些笑聲于是消失了。當她把一首詩朗讀完畢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他們都露出吃驚的表情，還有點不知所措。當然，僅僅幾秒鐘之后，夾雜著零星遲疑的掌聲，酒桌就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那讓他們感到更自在。出乎她意料的是，很少有人跟她喝酒，與她說話也很客氣。事前擔心的事都沒有發(fā)生。連崔啟發(fā)也不再管她，投入到他熟悉的氛圍中，大聲褒貶著廚師的手藝，列舉哪道菜哪家酒店做得更地道，端起酒杯湊到涂著厚厚睫毛油、露出半個胸部的女孩子面前，說葷話、喝交杯酒。袁紅麗孤零零地坐著，感到有點落寞。endprint

沒過多久，崔啟發(fā)周圍的朋友都知道他找了個女詩人當秘書。酒桌上朗誦詩歌的事也被添油加醋地像段子一樣傳開了。

這天，小五給崔啟發(fā)打來電話，上來就問，怎么著，聽說發(fā)哥最近換口味了，喜歡女詩人了？崔啟發(fā)一聽是他，心里就有了氣。如果那天不是參加了他的飯局，怎么會當眾被聞?chuàng)P羞辱？于是說道，詩人也就那么回事，脫了衣服都一樣。小五干笑了兩聲。崔啟發(fā)不說話，等著他說。小五今天叫他發(fā)哥，一定有事。沒事的時候他不來電話，也不叫發(fā)哥，叫老崔。

發(fā)哥，還為那天的事生氣呢？那個聞?chuàng)P啊，就是個精神病。詩人嘛，和正常人能一樣嗎？崔啟發(fā)沒理他。發(fā)哥，我給你制造個機會，報個仇怎么樣？報仇？崔啟發(fā)終于搭話

了。對呀，上次談的那個事，還沒最后落實。我看啊，你干最合適。你想想，你要是贊助了這個詩歌大賽，那不是啪啪啪打聞?chuàng)P的臉嗎？再說，誰出了錢誰就是大爺啊，到時候，全市的女詩人都知道你發(fā)哥了，那還不都得圍著你轉(zhuǎn)啊？開個詩歌朗誦會的人都夠了，哈哈……崔啟發(fā)心里一動，可……聞?chuàng)P不是說不行嗎？此一時彼一時。小五聽出了崔啟發(fā)語氣中的變化，忙說，他們現(xiàn)在很被動，哪還能挑三揀四?。慷?，小五想了想，價錢，我可以幫你再往下壓壓。崔啟發(fā)拿著手機，喝了口水。小五等了一會兒，繼續(xù)說，其實，那天聞?chuàng)P主要不是沖你。周胖子拿你們開玩笑，大家都跟著起哄，聞?chuàng)P也覺得臉上掛不住……你來找我，是聞?chuàng)P的意思嗎？崔啟發(fā)打斷了他的話。是……高書記的意思。那天的事，他也覺得過意不去。如果你有意向的話，可以約出來再談談。聞?chuàng)P也會參加嗎？必須參加呀，就是他主抓大賽的事。好，那你定個時間吧。小五那邊終于舒了口氣，我就說嘛，發(fā)哥是個大氣的人。

見面的前一天下午，崔啟發(fā)叫袁紅麗跟他出去一趟。袁紅麗滿腹狐疑地跟著他上了車，結(jié)果，車開進了新世界百貨的地下停車場。

崔啟發(fā)徑直把她帶到三樓。站在扶梯口，對袁紅麗說，挑一身衣服，不用考慮價錢。袁紅麗站著沒動。崔啟發(fā)說，挑啊，我出錢。袁紅麗看著他，突然漲紅著臉說道，我是不會跟你上床的。崔啟發(fā)樂了，不用你跟我上床，我不好你這口。明天有個重要的飯局，你不能再穿這身衣服了，給我丟臉。袁紅麗這才放下心來，向柜臺走去。

這里的女裝隨便一件都兩三千塊以上，袁紅麗從來都是只有逛的份，連試穿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大學畢業(yè)之后，她只找到了一份在縣城中學當語文老師的工作，為了打發(fā)孤寂和失落，她開始上詩歌論壇，并且學著寫詩。詩歌撫慰了她的心，也讓她找到了自己的社交圈。很快，她在網(wǎng)上和一位甘肅的詩人相戀了。為了與他見一面，她和學校請假，想去參加在青海舉辦的一個詩歌節(jié)。但是學校不準假，時值期末，沒有其他老師可以代課。她還是去了。因為沒錢買機票，只能坐火車，她連臥鋪也沒舍得買。之后又換成大巴車，一路風塵，一走就是半個月?；貋碇螅捅粚W校解雇了。這段戀情也令她傷痕累累，詩歌節(jié)結(jié)束后，她就從新認識的詩人口中得知，他是個有家室的人。袁紅麗果斷地和他分了手，而他也沒再聯(lián)系她。過了沒多久，當詩歌圈子里還在津津樂道一個不知名的東北女詩人追他追到青海時，相識的詩友已經(jīng)向袁紅麗轉(zhuǎn)述他的新戀情了，她尚未愈合的傷口又狠狠地被撒了一把鹽……袁紅麗最后沒有恨他。是因為他寫給她的那些美得令人心碎的情詩嗎？她不知道。

她盲目地走著，在看中的衣服面前躊躇著。崔啟發(fā)看著著急，就自作主張地為她挑了兩套，她一一試穿，并且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衣服她完全可以駕馭，她的身上有種不知從哪里來的自信，把這些昂貴的衣服穿出了她自己的味道。旁邊試衣服的顧客紛紛側(cè)目，打量著她和她身上的衣服。服務小姐也不?？滟澦聿暮?、氣質(zhì)佳，崔啟發(fā)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看著她，明顯地得意起來，爽快地一揮手，都包起來。那一瞬間，袁紅麗感到心里莫名地暖了一下。崔啟發(fā)去交款之前，告訴她，穿著走吧，別脫了，把你原來的破衣服包起來，再下樓去買雙鞋。

穿上新鞋之后，崔啟發(fā)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滿意地笑了，成，像樣！

到了地下車庫，司機小林遠遠地就奔過來，迅速掃了一眼袁紅麗身上的衣服，接過她手里的紙袋，快步走回去，放到后備廂里。崔啟發(fā)叫住了袁紅麗，先別急著上車，我有話跟你說。她停住腳步。崔啟發(fā)把她拉到一根立柱后面，避開司機的視線。袁紅麗心里一陣緊張。

他點了一根煙，吸了兩口才說話。你覺得這份工作干著怎么樣？挺好的。她低下了頭，鞋尖閃閃發(fā)亮。我這個老板怎么樣？也挺好的。我這么大方的老板沒遇到過吧？她沒吭聲。比你漂亮的丫頭我見得多了，我睡過的女人，百八十個的肯定有了，都是她們心甘情愿的，因為我崔啟發(fā)對女人大方。她往后退了一步，一下靠在水泥柱上。你不用緊張，我不會強迫你。他把煙扔在地上，用腳碾了兩下。跟你說正經(jīng)事吧，明天的飯局非常重要，我有個要求，你必須假裝成我的相好，聽懂了嗎？就

是裝成我的小蜜。袁紅麗疑惑地抬起頭，假裝？崔啟發(fā)一咧嘴，真的也行啊，只要你愿意，現(xiàn)在就可以去開房。袁紅麗盯著他泛著紅血絲的胖臉，說道，老板，要不咱們把衣服退了吧？她把手伸到懷里一掏，你看，價簽還沒摘呢。操！崔啟發(fā)撓了撓頭發(fā)，臉上恢復了嚴肅，假裝！聽懂了嗎？這是工作。她笑了，只要不上床，怎么著都成。

兩個人朝車的方向走去。崔啟發(fā)跟在袁紅麗的后面，隨口說道，聽說你爸是糖尿??？這病可費錢啊，用不用我給你介紹個相好的？

袁紅麗快步?jīng)_到車前，一拉車門，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

四

第二天黃昏時分，司機小林將崔啟發(fā)和打扮一新的袁紅麗送到了高書記定的一個遼菜館。小店不大，內(nèi)部裝修卻很有東北民俗特色。

進到包房里，小五和高書記已經(jīng)到了。聞詩人呢？崔啟發(fā)問。高書記忙說，估計是堵車，應該快了。袁紅麗跟在崔啟發(fā)身后正疑惑著，小五走過來握住了她的手，這位就是傳說中的美女詩人吧？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崔啟發(fā)拍了一下小五的手，別握住不放。然后拽過袁紅麗的手拉到高書記面前，高書記，我這個秘書也是你們詩歌協(xié)會的，以后多關(guān)照著點啊！是嗎？高書記打量著袁紅麗，目光瞬間就亮了。袁紅麗忙叫了聲高主席。endprint

菜上齊的時候，聞?chuàng)P還沒出現(xiàn)。崔啟發(fā)看了看表，聞秘書長架子還真夠大的呀！袁紅麗停住話頭，問，聞?chuàng)P老師也要來嗎？高書記點點頭，對崔啟發(fā)說，他家離這遠，咱們不用等他，先開始吧。對對對，咱們先談，邊吃邊等。小五起身開始倒酒。袁紅麗感到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頻頻向門口張望。

兩三杯酒下肚，高書記已然一副老朋友的口吻，啟發(fā)老弟啊，你可能聽說了，國家有規(guī)定，領導干部不允許再兼任各協(xié)會的要職，我雖然退休了，也得響應?。∷灾鲃由暾埐辉贀卧妳f(xié)的主席，但是新主席選出來之前，詩協(xié)的事我還得管，這些年他們依靠我依靠慣了，沒辦法，哈哈。崔啟發(fā)聽著這些話耳熟，好像上次見面時他也說過。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說我圖啥？還不就是因為喜歡詩歌嗎？崔老弟，你說你圖啥？平白拿出錢來贊助詩歌大賽，還不也是因為喜歡嗎？所以啊，別看我是做官的，你是做生意的，其實我們是一樣的人。這年頭，這樣的人鳳毛麟角啊，我和你是相見恨晚??！崔啟發(fā)雖然不知道這“一樣的人”究竟是什么人，但“一樣”兩個字讓他感到特別舒服。就在這時候，包房的門開了，聞?chuàng)P出現(xiàn)在門口。

小五馬上站起來招呼，崔啟發(fā)坐著沒動。聞?chuàng)P徑直走到空著的椅子跟前，將外套脫下來搭在椅子背上，又把格子襯衫的袖子往胳膊肘上一撩，才舒舒服服地坐下。我知道這個點堵車，就沒敢打車，騎自行車過來的。這一騎，才知道原來這么遠。說著拿起筷子，夾了一根蘸醬菜里的生茄子條塞到嘴里，嚼了起來。崔啟發(fā)隔著袁紅麗冷冷地看著他。袁紅麗的嘴角卻泛起了一抹笑意。高書記說，聞?chuàng)P，這位是啟發(fā)老弟，崔總，還記得吧？聞?chuàng)P看了崔啟發(fā)一眼，點了一下頭。又看了看坐在他旁邊的袁紅麗，這位美女呢？袁紅麗馬上伸出手去，聞老師，我叫袁紅麗，也是詩歌協(xié)會的。是嗎？聞?chuàng)P和她握了手，我們詩協(xié)還有這么漂亮的女詩人？小五補充道，他是崔總的秘書。聞?chuàng)P略有點吃驚。崔啟發(fā)卻對著高書記說，我尋思招個師大中文系的當秘書，筆桿子能比那些學電腦的強點，來了之后一看啊，也就馬馬虎虎。高書記瞥了一眼袁紅麗，但是人長得漂亮，看著養(yǎng)眼啊。崔啟發(fā)說，也就這點用處。兩人于是哈哈笑起來。袁紅麗尷尬地低下了頭。聞?chuàng)P扭著頭看了她一會兒，問，哪屆的？10的。小五對服務員喊，人齊了，把酒都滿上。接著張羅大家一起喝了杯酒，之后又罰了聞?chuàng)P一杯遲到酒。聞?chuàng)P爽快地干了。

今天的聞?chuàng)P和上次判若兩人，崔啟發(fā)記得，上次見面的時候，至少他到場之后，沒聽聞?chuàng)P說幾句話。今天則看著隨便多了，也沒那么牛了。難道是因為今天他們有求于我，所以姿態(tài)放低了？崔啟發(fā)在心里琢磨著，就覺得聞?chuàng)P應該會為了上次的事和他道個歉，起碼會敬他一杯酒意思一下?？墒堑攘税胩欤l(fā)覺聞?chuàng)P根本就沒那意思，心里就又不悅起來。袁紅麗畢

竟年輕，沒一會兒就重新打開了話匣子，和聞?chuàng)P論上了師兄妹，興致盎然地聊起來。他們的話題圍繞著師大中文系，從食堂飯菜聊到了各科目的老師，笑聲不斷，把別人都撂在了一邊。崔啟發(fā)看在眼里，越發(fā)地不高興。他擺弄了兩下手機，繃著臉說，紅麗，去車里把我的充電器拿上來。袁紅麗隨口說，我打電話讓小林送上來吧？怎么著，我支使不動你嗎？一桌人都住了聲。袁紅麗收了笑臉，起身出了門。聞?chuàng)P注視著袁紅麗的背影，點著一根煙，兀自地吸起來。

小五對聞?chuàng)P說，聞大師，別盡顧著和美女說話，也參與一下意見。聞?chuàng)P指了指高書記，我沒意見，領導拿主意就行了，我就負責執(zhí)行。話不能這么說。高書記放下筷子，用濕巾擦了擦嘴上的油，他剛剛吃了一大塊紅燒肉。聞?chuàng)P啊，等大賽開始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是主席了，我現(xiàn)在是在為詩協(xié)義務做貢獻呢。所有的環(huán)節(jié)，你都得表態(tài)。要不到時候出了事，誰負責？他話說得嚴肅，臉上卻依舊笑瞇瞇的。今天我們能和崔老弟再一次坐在一起，足見崔老弟支持文學事業(yè)心意之誠，你是不是也應該敬一下崔老弟呢？

屋里安靜下來。

聞?chuàng)P低下頭想了想，端起酒杯，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崔啟發(fā)。崔總，夸張的話我不會說，您的支持無異于雪中送炭，我會銘記在心。說完，他把滿滿一整杯白酒一飲而盡。崔啟發(fā)看著他喝完，又看了看小五，嘴角浮現(xiàn)出笑意，端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口。然后他指著袁紅麗的椅子，笑著說，其實我也是受你師妹的影響，枕邊風厲害呀！哈哈。聞?chuàng)P和高書記同時愣了一下，只有小五跟著哈哈笑起來。崔啟發(fā)的心感到一陣暢快。

袁紅麗回來后，敏感地發(fā)現(xiàn)大家的眼神跟剛才不一樣了。她瞟了一眼崔啟發(fā)。崔啟發(fā)把手機交給她，給我充上。在袁紅麗轉(zhuǎn)身的瞬間，崔啟發(fā)的手裝作無意地在她的屁股上拂了一下。袁紅麗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重新回到座位上，她不再說話，冷下臉，低頭吃菜。

之后的談話比較順利，在小五的引導下，沒費太大周折，高書記和崔啟發(fā)就把贊助費談到了雙方都能接受的15萬。于是又喝了一輪酒。

又過了一會兒，高書記忽然贊嘆起崔啟發(fā)的名字來。老弟，你的名字取得好啊，啟發(fā)，又吉利又富貴，還充滿了文化和科學的意味，哪像我，叫寶玉，一身的脂粉氣。哈哈。說完，他看了小五一眼。小五忙接住話頭，是啊，啟發(fā)，“啟發(fā)杯”詩歌大賽，大氣！崔啟發(fā)正用筷子撕一塊魚腩，聽到這話停了一下，沒吭聲。聞?chuàng)P若無其事地在用一只手劃著手機屏幕。

沒人接話?？諝庾兊糜悬c異樣。

崔啟發(fā)把魚腩放到嘴里，嚼了一會兒，吐出一根魚刺?！皢l(fā)貓糧杯”詩歌大賽，這個絕對不能改。說完，又把筷子伸進魚頭，挑出一塊肉來。

酒桌一陣沉默。

啪，聞?chuàng)P把手機撂到桌子上?！皢l(fā)貓糧杯”詩歌大賽，絕對不行。他拿起筷子，夾了幾根土豆絲，送進嘴里。

又一陣沉默。袁紅麗坐在崔啟發(fā)和聞?chuàng)P中間，擎著湯勺，小心地把湯送到嘴里。她感到全桌人都聽得見她的下咽聲。

要不這么的吧，小五臉上堆起笑容，叫“啟發(fā)寵物公司杯”詩歌大賽，怎么樣？

不行。是聞?chuàng)P的聲音。

崔啟發(fā)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忽地站起身，推開椅子就往外走。

高書記和小五馬上站起身阻攔。高書記手快，拉住了崔啟發(fā)，另一只手順勢摟住他的肩膀，啟發(fā)老弟，你還認我這個哥哥不？崔啟發(fā)停住腳步，沒言語。你要是認我這個哥哥，就回去坐下，聽我說兩句。endprint

崔啟發(fā)板著臉，重新坐了回去。

高書記給崔啟發(fā)面前的茶杯蓄滿了水，笑著說，你們還是年輕啊，脾氣就是急。哈哈。急什么嘛，凡事都有辦法，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嗎？我這還有一個方案，你們聽聽看，行不行。與此同時，崔啟發(fā)注意到，袁紅麗從高書記手里接過茶壺，給聞?chuàng)P的杯子里也續(xù)了水。

高書記的新方案是，詩歌大賽就直接叫“詩協(xié)杯”，作為對崔啟發(fā)無私贊助文化事業(yè)的高尚行為的感謝，同時也為了表達他個人對崔啟發(fā)人品的深深敬意，他這個主席將直接提名崔啟發(fā)擔任詩歌協(xié)會的副主席。

高書記的一番話說完后，每個人的表情都發(fā)生了變化。小五一拍桌子，嚷道，好！太好了！袁紅麗盯著高書記，一臉的震驚。待高書記說完，她迅速把臉轉(zhuǎn)向了聞?chuàng)P。聞?chuàng)P這時候掏出一根煙來，不慌不忙地點上，吸了一口，把目光轉(zhuǎn)向桌外，看著墻上的一幅剪紙畫，仿佛桌上的事與他毫無關(guān)系。而崔啟發(fā)呢，在聽到“副主席”三個字時，感到自己的心狂跳了一下，之后身體就凝固了。

高書記對大家的表現(xiàn)很滿意。他端起酒杯，語氣中透著輕松，看來這個方案，大家都認可。那么我們就端起杯，為了詩歌大賽和崔主席，干杯！

氣氛重新變得融洽起來，小五馬上改口叫崔啟發(fā)崔主席。袁紅麗疑惑地跟著喝了口酒，到底忍不住問高書記，他連理事都不是，怎么能一下子就當副主席呢？高書記臉色一正，怎么不可以？對詩協(xié)有特殊貢獻，就要特別對待，這樣的先例不是沒有。你比如說，國外的很多私立大學，誰出了錢，誰就是校董啊。噢。袁紅麗又把臉轉(zhuǎn)向聞?chuàng)P。聞?chuàng)P則像個局外人一樣，吸煙，低頭看手機。

小五終于如釋重負，轉(zhuǎn)頭和小服務員開起了玩笑。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高書記，這么多錢，獎金一定挺高吧？一等獎多少錢？高書記只說了一句“這15萬也不都是獎金”，就轉(zhuǎn)頭繼續(xù)和袁紅麗說話。崔啟發(fā)聽到后忍不住問，不全是獎金，那還干什么？高書記收住話，看了看崔啟發(fā)，又看了看聞?chuàng)P。是這樣的，其實這筆錢最重要的用處，還不是詩歌大賽。那是什么？小五問。唉，高書記把臉轉(zhuǎn)向崔啟發(fā)。老弟啊，你生意做得大，不會為錢發(fā)愁。但是很多詩人的處境你不知道。他們熱愛詩歌，發(fā)表了很多作品，卻出不起一本詩集。為貧困的優(yōu)秀詩人出一本詩集，這個事是聞?chuàng)P提出來的，我們一直想做，苦于沒有經(jīng)費。你贊助的這筆錢，有一部分要拿出來出書。噢，好事啊！小五轉(zhuǎn)向聞?chuàng)P，都給誰出??？聞?chuàng)P放下手機，看了一眼大伙，用他始終如一的平靜語調(diào)說道，準備出四本。一本是張木。張木啊，我知道，寫得好。袁紅麗插嘴道。聞?chuàng)P沒理她。張木是個農(nóng)民工，妻子沒有工作，在家?guī)Ш⒆?。一本是朱志明。他是個殘疾人，高位截癱，一天學沒上過，完全靠自學學的文化。詩歌是他人生全部的光明和希望，已經(jīng)發(fā)表了幾百首詩。聞?chuàng)P盯著側(cè)前方的剪紙畫，吸了口煙。那幅畫剪的是一只肥大的老虎，張著嘴露出弧形的牙齒，好像在笑，屁股上有一大朵圓形牡丹花圖案，如果額頭上沒有一個鏤空的“王”字，很容易被誤認為是一只貓。崔總，聞?chuàng)P拉回目光，看著崔啟發(fā)，你真做了件好事，我代表他們謝謝你！崔啟發(fā)有點不好意思，哪里哪里。然后不解地問，這農(nóng)民工和沒上過學的殘疾人，也能寫詩？當然了，聞?chuàng)P笑了，詩歌，說高貴也高貴，說平凡也平凡，只要心中有詩，誰都可以成為詩人。小五笑道，你也能稱為詩人，崔主席，哈哈。袁紅麗問，不是說四本嗎？另外兩本呢？還準備出一本這次大賽的獲獎作品選集。剩下那本……聞?chuàng)P頓了頓，是高書記的詩集。大家一下子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高書記。

嗨，我說不用給我出，我寫的是古體詩，和他們放在一套里也不太搭調(diào)?？墒锹?chuàng)P非要給我也出一本。聞?chuàng)P，要不我還是不出了，你出一本。聞?chuàng)P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低下頭，快速地點擊著屏幕，微笑著發(fā)了一條信息。重新抬起頭，發(fā)現(xiàn)大家都看著他。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這筆錢一共分成三份，一份是大賽獎金，一份出書，還有一份呢，他瞟了一眼高書記，是給高寶玉主席辦一場詩歌研討會。說完，他咧開嘴角微笑了一下。袁紅麗覺得那神情竟有點頑皮。

我說我不辦了，但是他們說我這就要退下來了，一輩子就辦這一回，非要給我辦，推也推不掉。高書記一臉的無奈，聲音卻因為調(diào)門太高劈了叉。

行了，差不多了吧？我還有事，要不你們先聊著，我先撤？聞?chuàng)P站了起來，一臉輕松，穿上了外套。

等一下，我還有事。崔啟發(fā)的臉色不知什么時候又沉了下來。小五和高書記緊張地望著他。聞?chuàng)P將椅子往外一拉，與餐桌拉開一段距離，重新坐下，兩條長腿舒服地向前伸展著。

我有個要求。崔啟發(fā)說。

大家都看著他。

給我們紅麗也出一本書。袁紅麗吃了一驚，臉馬上紅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作品

少……不夠……不夠一本書。

崔啟發(fā)瞪了她一眼。那就參賽，給我們內(nèi)定個獎。

袁紅麗窘得恨不能把臉低到桌子底下去。

高書記望著聞?chuàng)P。聞?chuàng)P搖了搖頭，這肯定辦不到。再說，她自己好像也不愿意吧？

崔啟發(fā)猛地一拍桌子，剛要發(fā)火，高書記忙說，這樣，小袁現(xiàn)在不是會員嗎？我提名她當理事。理事就有選舉權(quán)了，還可以為你選舉副主席投票。

還要投票？那要是選不上呢？崔啟發(fā)嘴里的唾沫星子已經(jīng)噴到了高書記的臉上。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高書記用手抹了一把臉。

服務員端著果盤推門進來。小五忙說，來，吃水果吃水果。高書記也跟著說，對，吃水果，拿起一塊西瓜放到崔啟發(fā)的盤里。

袁紅麗就在這混亂的場景中站起身來，走到椅子后面的寬敞之處，把她有生以來最貴的新裙子新鞋子完整地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之下。它們使她看起來非常優(yōu)美。她把手機托在手里，說道，我給大家朗誦一首詩吧。

周圍安靜下來。

她說，這首詩是聞?chuàng)P老師的作品，名字叫《童話》。聞?chuàng)P的眼睛閃了一下，將伸著的腿收回去，身子向左邊側(cè)了側(cè)，面向著袁紅麗，抱起了雙臂。袁紅麗也把身子調(diào)整了一下，正對著聞?chuàng)P，用她那極富磁性的聲音朗誦起來。endprint

滴水成冰

我們不蓋樓房

不除草

不駕馬車

也不飛

我們不是神仙

也不羨慕

就作兩只松鼠

悄悄說話

她抬起頭，看了聞?chuàng)P一眼。

只待在松林里邊

不去別處

不學煉金術(shù)

我們秘制語言

一出口就融化

只說出去一次

因此不必反悔

我們的記憶剛好一世

沒有歷史

因此也不必欺騙

有足夠的時間感受消失

一朵雪花也不會白白開過

我要給你聽

一塊冰凍裂的聲音

她再次抬起頭，目光投向雪白的墻面，停頓了好一會兒。

我們的衣服換不掉

所以沒有王

很多快樂的姑娘

向我微笑

而你比他們更快樂一些

她的嘴角掛上了微笑。

我們不學習

不表演

也就不成為別的松鼠

我們不吃藥

不需要巫師

安靜美好地病著

冥想千里之外的天空和大海

冥想

自己的身體

她閉上眼睛，又停頓了片刻。

我們不想念來生

只有一顆心，只交出去一次

并且

不拿回

直到變成星星

星星的眼淚

松鼠看得見

聞?chuàng)P的目光柔軟起來。

所有人都鼓了掌，袁紅麗朗誦出來的詩像一道紗簾，恰到好處地把所有的不堪都隔在了此刻之外。大家意識到，酒宴現(xiàn)在結(jié)束正合適，于是紛紛起身，互相道別。街道上霓虹閃爍，大家還是禁不住抬起頭，看了看被高樓遮擋的黑乎乎的天空。

五

第二天早上醒來，崔啟發(fā)感到很不舒服，翻了兩個身，又按了按太陽穴，后來確定，不是身體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

剛吃過早飯，小五就打來電話，在一片嘈雜的背景中催促他把錢打給詩歌協(xié)會。他擎著手機問小五，你跟我說實話，你這么忙前忙后的，能在這里掙多少錢？一萬？兩萬？小五不高興了，發(fā)哥你埋汰我，我能掙你的錢嗎？那你圖個啥？小五沉吟了片刻，提高了嗓門，這么跟你說吧，詩歌大賽只是個由頭，有了這個由頭，就可以把盤子做大。他聽到聽筒里有人叫了聲五哥，那邊沒了動靜，停了一會兒，小五的聲音從亂糟糟的人聲中又傳過來，比如說，大賽結(jié)束后，可以搞一個獲獎作品朗誦會，你知道現(xiàn)在朗誦會有多時髦嗎？既可以在小劇場表演，也可以上電視，還可以進社區(qū)表演，這些表演在內(nèi)容上是絕對的原創(chuàng)，如果和市里宣傳部或精神文明辦的活動掛鉤，就可以申請到一筆活動經(jīng)費，上電視的話，還可以拉一些廣告。再比如說，我可以給詩歌大賽做一個專門的網(wǎng)頁和微信公眾號文章，組織一個網(wǎng)絡投票的環(huán)節(jié)，這么多人參賽，他們再號召七大姑八大姨同事同學朋友投票，點擊量就相當可觀，有了點擊量做基礎，我還可以做很多文章。當然，肯動腦子的話，我還有別的來錢道。如果就為了賺你那點錢，你還真小瞧我小五了。

崔啟發(fā)完全可以想象小五大著嗓門在人群中講話的樣子，巴不得每個人都能聽到他的本事。雖然他知道小五這話里有吹牛的成分，但聽完后，心里還是有點不是滋味。他覺得跟小五一比，自己簡直就像個傻子。他說，小五，我總覺得有點虧。虧什么？你說，我花15萬買個詩歌協(xié)會副主席的名頭，是不是不大劃算？而且我這錢里有五六萬都花在高寶玉一個人身上了，我認識他是誰呀？他要是個女的，跟我上回床，我也認了，可是……就覺得這錢花的不舒服。

發(fā)哥，你不能那么想。聽筒里傳來一聲關(guān)門的響動，耳邊一下子安靜下來。我跟你說，詩歌協(xié)會雖然只是個民間團體，但那是個文化的象征。詩是什么？那是文學皇冠上的明珠啊，詩人，是文化人中的頂尖人物。聞?chuàng)P為什么那么牛？你別看他渾身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趕飯局還騎個自行車，但我可聽說，和宣傳部長吃飯，他該遲到還是遲到。高寶玉，那是計生委的書記，局級干部，你知道當初他為了當上這個詩歌協(xié)會的主席找了多少人？據(jù)說最后是主管文教的副市長跟文聯(lián)主席打的招呼。他為了啥？不就是想往自己的身上穿一件文化的外衣嗎？他現(xiàn)在確實搖身一變成了我們市的文化名人了，動不動就上報紙、上電視。只有圈里的人知道他寫的那些東西狗屁不是，比聞?chuàng)P差遠了，但老百姓不知道啊，老百姓就是迷信他的名頭啊。所以說，這些虛名自有它的價值。

小五喝了口水，聽崔啟發(fā)沒什么反應，繼續(xù)說，發(fā)哥，你戴一塊表都30多萬，為啥？不就為了證明你有錢嗎？但是，這么有錢，周胖子為什么還拿你開玩笑？他周胖子什么底細我還不知道嗎？當年就是個在超市門口支個柜臺回收大洋的，要不是在農(nóng)村瞎貓碰到死耗子低價收到一幅鄭板橋的真跡，他能有今天？現(xiàn)在開始煞有介事地冒充文化人了，不就是因為

天天和畫家打交道嗎？但是不知底細的人就真被他給蒙住了。發(fā)哥，我就告訴你句實話，在同樣有錢的人面前，你戴一塊300萬的表，也不如這個15萬買來的名頭有面子。男人在社會上混，不就為了個面子嗎？你琢磨一下，是不是這個道理？

最后這幾句話點到了崔啟發(fā)的痛處，他點了點頭，有道理。

就是嘛，弟弟我能看著你辦吃虧的事嗎？小五的聲音松弛下來，卻并沒有停止，換上一副他熟悉的親密口吻——這口吻通常伴著摟肩膀的動作——繼續(xù)說，發(fā)哥，我再說句不好聽的，不要總錢啊錢的，算小賬，那樣的話，也就只能是個暴發(fā)戶。眼光開闊點。至于說高寶玉占了你的便宜，你也應該換個思路想想，你有錢，想買這頂文化的帽子，他恰巧有權(quán)，可以把這頂帽子賣給你，你們之間是一場公平交易。你應該慶幸碰對人了，要是等聞?chuàng)P當了主席，你覺得你還能買來嗎？崔啟發(fā)跟著他的思路想了想說，肯定不好使。就是嘛！小五的聲調(diào)馬上又高了起來，用不容置疑的口氣為這次對話下了結(jié)論，15萬買個文化人的身份和臉面，要我說，比買個有錢人的臉面便宜多了，而且你還賺了個資助文化事業(yè)的好名聲呢，不虧！endprint

這一番話如醍醐灌頂，崔啟發(fā)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他告訴小五，一會兒就通知會計，這兩天就把錢打過去。

收拾停當，崔啟發(fā)出了門。在大門口看到司機的瞬間，他又想起件事來。

昨晚上從遼菜館出來，袁紅麗說她和崔啟發(fā)不順路，就不搭他的車了，自己打車回去?？墒谴狭塑?，從停車場繞出來，沒走多一會兒，卻看到袁紅麗正坐在一輛自行車的后座上，他的寶馬車從自行車旁邊駛過，他看到，騎車的人正是聞?chuàng)P！往家走的一路上，他都在想，司機小林是不是也看到了袁紅麗？他會怎么想？會不會覺得我戴了綠帽子呢？那可太丟面子了。雖然他讓弟弟放風說袁紅麗是哥們的相好，可畢竟他帶袁紅麗買衣服、上飯店，小林都在場啊。他知道小林嘴嚴實，不擔心他和別人講，但小林的心里對袁紅麗就是他的人這件事一定深信不疑。唯有希望小林只顧著開車，沒注意到袁紅麗。這個婊子！他在心里罵道。只吃一頓飯就跟人家跑了，他有種嚴重的挫敗感。堵著氣進了家門，關(guān)萍就拉住他講有人給崔雪介紹對象的事，興沖沖地說對方家里是開菱鎂礦的，據(jù)說是牌樓鎮(zhèn)的首富，問他要不要看看。他想都沒想就說不看。關(guān)萍當時就不樂意了，問他是不是有病，這么富裕的家庭哪是隨便就能遇到的？他說，你才有病，咱家缺錢嗎？咱家缺啥你不知道嗎？崔雪必須要找個公務員，大學畢業(yè)生。她的孩子要出國留學，她的男人要有社會地位，有體面的社交圈子。關(guān)萍一撇嘴，就你那女兒能看上老老實實上班的公務員？再說大學畢業(yè)生能不能看上你女兒?。空覍ο蟮瞄T當戶對你不知道嗎？你懂什么？崔啟發(fā)吼道，你天天除了種地，你說你還懂什么？關(guān)萍也火了，我種地怎么了？你要不吃我種的菜，你早得癌癥了……崔啟發(fā)一陣心煩，推開她快步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鎖上。這時候酒勁上涌，他胡亂脫了衣服，腦袋貼到枕頭沒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現(xiàn)在他明白了，今天早晨心里的不舒服，和這件事也有關(guān)。

他回想著昨天的飯局，聞?chuàng)P明明知道她是我的人，還把她帶走，這不明擺著沒把我放在眼里嗎？可袁紅麗取充電器回來之后，他就沒再和她說話呀，怎么就發(fā)展到兩個人坐到一輛自行車上了呢？他從頭捋著，嗯，都是因為那首詩。就是一首詩的工夫。關(guān)于那首叫《童話》的詩，他只記住了星星和松鼠兩個詞，至于寫的什么意思，他聽得糊里糊涂，當時就是有一種下了一場雪的感覺，酒桌上的火藥氣一下子都消散了。難道那里面隱藏著什么暗語嗎？他因為不知道密碼就被隔在了外面？這不是欺負人嗎？媽的！

車快到公司的時候，崔啟發(fā)讓小林掉頭，把他送到五環(huán)酒店。臨下車時，吩咐小林，去公司把袁紅麗接到這來，我找她有事情。小林的眼睛微妙地閃了一下，重重地點點頭，什么也沒說，把車開走了。

崔啟發(fā)輕車熟路地找到他要的一間大床房。換上拖鞋、睡衣，站在窗口看著下面郁郁蔥蔥的廣場吸了一支煙，然后進洗手間沖了個

澡。出來后，他看了看表，用房間的電話撥通了洗浴部。按摩的36號在不？休息啊，81號呢？好。8016。

按摩接近尾聲時，崔啟發(fā)接到了袁紅麗的電話。

崔總，你在哪呢？我到酒店大堂了。崔啟發(fā)把房間號告訴她，讓她馬上過來。她接著問，什么事情??？崔啟發(fā)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袁紅麗按響門鈴。過了好一會兒，門開了，竟然是個女人。她穿著一條黑色超短襯裙，沒戴胸罩，乳房微顫著仿佛隨時會從吊帶下竄出來。袁紅麗一驚，心猛地跳起來，定在了門口。女人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回了房間。袁紅麗聽到崔啟發(fā)在里面喊，紅麗嗎？進來。她站在門口沒動。

不一會兒女人端著個木盆從里面出來，襯裙外面已經(jīng)套上了一件綠色鑲白邊的半袖連衣裙，樣式很像制服。她面無表情地從袁紅麗身邊擠過去，留下一陣濃烈的香氣。

袁紅麗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崔啟發(fā)出現(xiàn)在她視線的盡頭。他裹著雪白的睡袍，邊系著腰帶，邊坐在靠窗的椅子里，在逆光中對著她。磨嘰什么呢，進來，我有話問你。我還以為……你又在這里……打麻將呢。袁紅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誰一大早就打麻將。你進來，別在門口站著。袁紅麗猶豫著走進來，站在床邊。她今天換上了在新世界買的另外一套衣服，是一條灰色的針織面料的長裙，搭配了一條冷粉色的圍巾，顯得身材高挑，氣質(zhì)優(yōu)雅。衣服不錯，就是胸小了點。崔啟發(fā)盯著她的胸部，你想不想做個隆胸？我認識一個整形大夫，技術(shù)很不錯。說著站起身，幾步走到門口，把門關(guān)上。袁紅麗的心一陣哆嗦。崔啟發(fā)又回到椅子那坐下，點了一根煙，沖袁紅麗說，坐呀。袁紅麗站了一會兒，在靠近門口的床角坐下。

別弄得像我要吃了你似的，崔啟發(fā)蹺著二郎腿，小腿上的毛在陽光下暴露著。你給我泡壺茶，然后到這來坐。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袁紅麗坐著沒動。崔總，有什么事你就說吧，公司還有活沒干完呢。你能有什么活？我一個月6000塊錢雇你來，就是聽我一個人使喚的?？禳c。袁紅麗無奈站起身，把水壺接滿水，插上電。重新坐回到床邊。

崔啟發(fā)慢慢地吸著煙，看著她。水壺發(fā)出呲呲的響聲。袁紅麗感到有些憋悶。

我問你，昨晚上你是不是跟聞?chuàng)P走了？崔啟發(fā)的聲音變了味道。

袁紅麗低下頭，沒吭聲。水翻滾起來，咔的一聲，斷了電。

你跟他上哪去了？

袁紅麗仍然沒有吭聲。

崔啟發(fā)把煙頭丟進杯子里，發(fā)出清晰的刺啦的聲響。去之前我怎么跟你說的？為啥要買衣服？你這叫不講信用，懂不懂？

怎么不講信用了？袁紅麗小聲嘟囔了一句。

你還裝糊涂？你他媽的……讓我戴綠帽子！崔啟發(fā)的嗓門不知不覺大了起來。

袁紅麗驚訝地望著他，哭笑不得。一種巨大的荒誕感突然向她襲來。太可笑了！崔總，別說我是假扮你女朋友，就真是你女朋友，我也不是你的奴隸啊，喜歡誰、跟誰走，那是我的自由啊。

我操！今兒我算長見識了。崔啟發(fā)夸張地拍著手掌，合著你們詩人都這么不講究啊。我就是花錢雇個小姐扮我女朋友，也得等我到了家再出去接客吧？

是不是你說的，我穿舊衣服給你丟臉？這新衣服我是當工作服穿的！袁紅麗的聲音里有了怒意，我跟你是老板和員工的關(guān)系，你管我工作管我穿衣服管不著我喜歡誰，不許你侮辱我的人格！她拽了拽圍巾，站起身。明天我就把這兩套衣服還給你。endprint

你可別再埋汰我了。崔啟發(fā)伸出手，在袁紅麗眼前搖晃著。我扔給貓一根魚骨頭，不可能再撿回來。你穿著不舒服，可以賣了換錢啊，就剛才出去那女的，你這點東西賣1000塊錢的話，她肯定能買。你不是缺錢嗎？我估計你穿著也不會舒服。他身體向前傾著，有點激動，將翹著的那只毛茸茸的腿一下子撤下來，喊道，你要是穿著很舒服，你就是個婊子！

一瞬間，袁紅麗從崔啟發(fā)叉著的兩條腿的深處注意到，他的睡袍里面，竟然什么都沒穿！她迅速扭過臉去，再沒說什么，兩步跨到門口，拉開門，跑了出去。

她的心狂跳著，新買的高跟鞋踩著軟綿綿的地毯，跌跌撞撞卻又無聲無息地奔上了電梯。電梯里的地毯更厚，將她的憤怒和屈辱包裹著、擠壓著，令她感到窒息。她抬起腳向不銹鋼的轎廂壁踹去，只發(fā)出短促的砰的一聲。

六

此前一天的晚上，她從飯店走出來，忽然很想看看星星。她抬頭向天空中張望，卻只看到一層灰蒙蒙的簾幕。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青海湖邊的夜晚。那個曾經(jīng)為她寫下滾燙詩句的詩人，緊緊握著她的手，在空曠的天幕下漫步，閃著寒光的星星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來。他們共同披著一件租來的軍大衣，在寒冷潮濕的夜霧中，感受著彼此身上的溫度……她的心禁不住又顫抖了一下。是的，她永遠都不會恨他。她愿意相信，在那些星星的下邊，所有流淌出的感情都是真的。

想看星星嗎？我知道一個好地方。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扭頭看去，聞?chuàng)P正站在她身邊，若有所思地看著黑乎乎的樓頂。

她坐上了聞?chuàng)P的自行車。兩人輕盈地從汽車中穿過，仿佛兩只夜行的鳥。她禁不住在車流中大喊——我們不想念來生/只有一顆心/只交出去一次——聞?chuàng)P猛地加快了速度……

大概20分鐘后，聞?chuàng)P將車停在了一座商業(yè)銀行的樓底。然后，他帶著袁紅麗從一個小門進去，拐過兩條無人的走廊，上了電梯。他伸出手指，按亮了“38”的按鍵，那是這座大樓的最高層。電梯搖晃了一下，向上駛?cè)ァ?/p>

你……不害怕嗎？聞?chuàng)P問道。這是離開飯店上了自行車后，他說的第一句話。

為什么要害怕？袁紅麗盯著不停亮起的按鍵，感到臉微微有點發(fā)燙。

他微笑地望著她，沒再說什么。

在頂層出了電梯，聞?chuàng)P帶著袁紅麗又繞過兩條走廊，找到一條樓梯，兩人一前一后向上爬去。最后，在樓梯盡頭，將一扇鐵門擰開，他們來到了開闊的樓頂。

袁紅麗向天空望去，幾顆星星仿佛帶著面紗，在頭頂眨著朦朧的眼睛。她不禁有些失望。

聞?chuàng)P掏出煙來，很自然地遞給袁紅麗一根，自己又拿出一根，分別點上。他深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煙霧來，說道，現(xiàn)在心情暢快多了。

袁紅麗會意地笑了。

她問他，你常來這？

不常來。有時候底下那個小門是鎖著的。他吸著煙，看著遠處。

那首詩……是在這得到的靈感嗎？

他搖搖頭，在一個常年看不到星星的城市。

她側(cè)頭看著他，吸了一口煙。

你也帶別人來過吧？

不多，有過幾個。他指著頭頂，空氣越來越不好，這里的星星沒有從前亮了。我在廣州的時候，常常想念這里的星空。現(xiàn)在，它也和廣州樓頂上的差不多了。

做雜志是吧，為什么要回來？

他盯著虛無的遠方，吸著煙，沒吭聲。

袁紅麗四下走了走，辨認了一下大樓的方位和周圍熟悉的建筑。轉(zhuǎn)回來時，聞?chuàng)P的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罐啤酒。他沖袁紅麗晃了晃，喝嗎？袁紅麗想了想，接過來，喝了一口。你從飯店拿的？聞?chuàng)P笑了笑。

沉默了一陣兒，他說，我有點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袁紅麗不解地望著他。

那個賣貓的，那么俗氣。你怎么想的？他依然望著遠處。

什么怎么想……袁紅麗話還沒問完，一下子明白過來。你懷疑我跟他？怎么可能？！她有點急了，你覺得我像那樣的人嗎？

聞?chuàng)P轉(zhuǎn)過臉來打量了她一下，沒說什么。又喝了一口酒。

你不相信我？袁紅麗的語調(diào)顫抖起來。

聞?chuàng)P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不置可否。那神情跟剛才看高寶玉一模一樣。

袁紅麗不覺有些惱怒，你既然這么看我，為什么還帶我來看星星？

聞?chuàng)P兩手一攤，臉上帶著奇怪的笑，我現(xiàn)在有點后悔了。

袁紅麗氣得說不出話來。一陣冷風吹過來，她打了個激靈，接著，連打了三個噴嚏。

聞?chuàng)P收起調(diào)侃的神色，關(guān)切地問，不要緊吧？說著，用身體擋住風吹來的方向，摟住了

袁紅麗的肩膀。要不咱們下去吧，這的風太大了。

袁紅麗沒有動，她盯著聞?chuàng)P的眼睛。都說詩人的感覺是最敏銳的，那么，你現(xiàn)在就看著我，仔細感覺一下——她向前邁了一步——如果我告訴你，此時此刻，在這片朦朧的星光下，我心里只裝著一個喜歡的人，這個人——就是你！你相信我說的是真的嗎？

聞?chuàng)P愣住了。他望著袁紅麗，良久，身體慢慢靠過來，俯下頭，開始親吻她。

袁紅麗用力抱住他，她感到心怦怦地舞蹈起來……

但是，這團火苗還沒來得及完全燃燒起來，聞?chuàng)P的身體卻不知為何又松懈了下來。他把袁紅麗從懷里推開，說了句，太晚了，該回去了。

袁紅麗睜開眼睛，看到聞?chuàng)P的神情已經(jīng)冷靜下來。

你……嫌我臟是嗎？她冷冷地看著他。

他沒吭聲，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向鐵門的方向走去。

又一陣風疾馳過來，袁紅麗冷得打了個哆嗦。

喂，詩人——她沖著他的背影喊道，到一座銀行的樓頂來看星星，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他站住了。

一個放棄了理想，賴在體制內(nèi)委曲求全的人，還天天跟人說離海子的精神最近，她提高了嗓門，你不覺得很可恥嗎？

他似乎嘆了口氣，加快了腳步，穿過鐵門，消失了。endprint

袁紅麗孤零零地站在商業(yè)銀行的樓頂，感到內(nèi)心涌過一陣巨大的荒涼。

她撿起腳邊的啤酒罐，用力將它捏扁，然后向著夜色投了出去。她沒有聽到任何響聲。她等了很長時間，耳邊都只有風聲。

當袁紅麗摸著黑從樓梯上挪下來，在高跟鞋敲擊瓷磚發(fā)出的恐怖聲中找到電梯口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聞?chuàng)P竟然站在電梯前等她。

兩個人默默地上了電梯。按鍵的燈明明滅滅，誰也沒有說話。

出了銀行的小門，耳邊再度喧鬧起來。袁紅麗忍不住向樓頂望了望，那里一片漆黑。

聞?chuàng)P找到自行車，對袁紅麗說，我送你回去吧。

袁紅麗搖了搖頭，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可以了。她又躊躇了一會兒，抬起頭，擠出一個笑容，謝謝你，聞?chuàng)P老師，帶我來……看星星。

聞?chuàng)P臉色緩和下來，尷尬地笑了一下，接著，語氣充滿真誠地說道，你穿這件衣服……特別美！

袁紅麗轉(zhuǎn)過身，快步向街邊走去，她感到眼睛一陣酸脹，淚水片刻就滑落到嘴角。

七

崔啟發(fā)再一次來到尚景紅酒會所，已經(jīng)是半年之后了。

這一天，早上起來就開始飄雪，等崔啟發(fā)下了車，步上會所的臺階時，腳下已經(jīng)是白茫茫一片。那個曾經(jīng)被他踢倒的熊貓造型的垃圾箱也被白雪覆蓋，變成了一只玩具北極熊。崔啟發(fā)拽了拽新上身的西裝下擺，又捋了捋三天前剛?cè)具^的頭發(fā)，昂首穿過一道大紅的充氣拱門，接過禮儀小姐遞過來的一枚紅色胸花，別在衣服上，進了會所的大門。

大廳正對面的紅酒架已經(jīng)用墨綠色的天鵝絨簾子遮住，上面掛上了“詩協(xié)杯”詩歌大賽頒獎大會暨獲獎作品朗誦會的橫幅，簾子前面布置出了一個小主席臺，大廳里的長方桌和椅子也重新排列過，顯得很整齊。這明明就是一個嚴肅的會場，根本不是溫姐曾經(jīng)提過的酒會。放眼望去，滿屋子看不到一瓶紅酒，會所的宣傳單卻每張桌子上都放著一摞。

人們?nèi)齼蓛傻鼐墼谝黄鹫f話，還有一些人不停地在和熟人握著手。有幾個人看著眼熟，可能在理事會上見過一次，但并沒有人和崔啟發(fā)打招呼。他四處看了看，一眼看到了身著乳白色旗袍、披著白色水貂皮披肩的溫姐，同時也看到了她身邊的小五和穿著唐裝棉襖的周胖子。他向他們走去。溫姐熱情得有些夸張地和他握了手，艷麗的濃妝嚇了他一跳。小五前幾天告訴他，溫姐年輕的時候被一個大老板包過很多年，這個會所就是老板送給她的分手費，以前是個高檔浴池。還說，可能她現(xiàn)在和高寶玉也有一腿。看著面前這張畫皮一樣的臉，崔啟發(fā)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年輕時能

漂亮到哪里去。然后又暗自尋思，原來高寶玉的口味是這樣的。禁不住撇了撇嘴。周胖子似乎更胖了，伸出一雙肥手使勁握了握他的手，行啊，崔哥，搖身一變，這就成了詩協(xié)的主席了。恭喜啊！然后不由分說把他拉到一邊。崔哥，以后咱們得合作搞點事，你們詩協(xié)可是個大協(xié)會啊，會員有好幾百呢。崔啟發(fā)矜持地說，好說，來日方長。就這么說定了，崔哥，改日我請你喝酒啊。小五湊過來，笑嘻嘻地說，崔主席，感覺怎么樣??？崔啟發(fā)笑道，你說得對，不虧。兩人會意地笑了。發(fā)言準備好了？小五又問。崔啟發(fā)拍拍衣兜，秘書早都給打印好了。新秘書吧？小五語調(diào)曖昧起來，聽說這個是研究生畢業(yè)？哪天帶出來讓我見識一下。崔啟發(fā)不置可否地笑了，這個是正經(jīng)秘書。好！小五拍了他一下，自從當了詩協(xié)主席，你可是越來越有文化人的派頭了。詩協(xié)那本雜志的最近一期，好像還登了你一首詩吧？瞎寫，瞎寫。崔啟發(fā)忽然不好意思起來。我靠，猜我看到誰了？小五的手指輕輕地往他后邊一指，露出吃驚的神色。崔啟發(fā)轉(zhuǎn)過身去，一眼看到了不遠處的袁紅麗，瞬間呆住了。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袁紅麗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她的頭上包著一塊黑底繡花頭巾，耳朵上掛著夸張的長穗耳環(huán)，上身穿的是一件翠綠色中式對襟的貼身小棉襖，顯得腰身出奇的細，仿佛一只手就能握住。下面則配了一條桃紅色中式闊腿褲，腳上的黑色繡花靴子也是中式的，兩邊裝飾著流蘇。她一只手夾著煙，另一只手提著一個寬大的粉底繡花粗布包，姿態(tài)有些妖嬈地站在那兒，和幾個年輕男子說著什么，不時放聲大笑，顯得異常扎眼。周圍的人都不住朝她的方向看去。她說著話，似乎往崔啟發(fā)這邊掃了兩眼，崔啟發(fā)忙轉(zhuǎn)過頭來。小五則繼續(xù)向她瞄著，這去了北京就是不一樣了??！她在北京……干什么？能干什么？漂著唄！小五收回目光，不懷好意地看著崔啟發(fā)，笑道，不過去打個招呼？崔啟發(fā)看了看手表，快開始了，我得去趟洗手間。

他往大廳外面走去。那天袁紅麗從酒店離開后，就回到公司，跟崔啟富說辭職不干了。崔啟富忙打電話問他怎么辦？他沒好氣地說，不干拉倒，讓她滾。崔啟富又問，那這個月的工資怎么算？他說，一分沒有，讓她立刻滾蛋！過了一會兒，崔啟富又打來電話，小心地問，哥，她不走，還在辦公室里嚷嚷，說你對她性騷擾。怎么整??？崔啟發(fā)一驚，頭立時大了一圈。他冷靜了下來，對崔啟富說，欠她多少錢，給她算算，趕緊把她打發(fā)走，別讓我再見到她。不久之后，他收到了一個快遞包裹，打開一看，是他在新世界百貨給袁紅麗買的那兩套衣服和一雙鞋。他拎起一件衣服，聞了聞，上面似乎還存留著她身上的氣息。唉！他嘆了口氣，把衣服塞回紙箱。坐在辦公桌前呆了片刻，他把崔啟富喊進來，指著桌上的紙箱說，給你了，愛送誰送誰。崔啟富問，什么東西，抓過紙箱想打開。崔啟發(fā)皺起眉，出去看去。

他無法想象，這半年里，袁紅麗在北京都經(jīng)歷了什么，才變成這副樣子。這樣子，令他有點畏懼。

大廳門口圍著一群人，崔啟發(fā)看清楚站在中間的人正是聞?chuàng)P。他穿著一件很普通的黑色羽絨服，斜挎著個帆布包，手里搖晃著紅色的胸花，正在興致勃勃地說著什么，人群里不時發(fā)出笑聲。

在那次飯局之后，崔啟發(fā)陸續(xù)又聽說了一些聞?chuàng)P的事，對他的印象有所好轉(zhuǎn)。聞?chuàng)P大學畢業(yè)后在教育局工作了一段時間，沒多久就辭職去了廣州一家雜志社。他父親去世后，母親得了重病，癱瘓在床。為了照顧母親，他從廣州回到本市，一直沒有正經(jīng)工作，四處打零工，生活壓力很大。是高寶玉多次向主管文教的副市長推薦這位全國知名詩人，才為聞?chuàng)P要到了一個事業(yè)編制，使之成為市文聯(lián)的一名專業(yè)作家。自此，他的生活才算有了著落。但是，年過40的他，雖然常有緋聞，卻至今未婚。大家都說，聞?chuàng)P為人桀驁，不喜歡被管束，只在高寶玉面前肯低頭。而高寶玉呢，搞定了聞?chuàng)P的事，為他在詩人中贏得了尊重和威信，不久就順利當選為詩歌協(xié)會的主席。endprint

那不是聞?chuàng)P嗎？哎，我最近聽到他一個段子。什么段子？兩個30歲左右的男人從崔啟發(fā)身邊走過，其中一個留著長發(fā)。崔啟發(fā)放慢腳步，跟在了他們身后。北京的未名跟我說的，聞?chuàng)P每年都去祭掃海子墓你知道吧？這誰都知道??！但是你大概不知道，他爹死了10多

年了，他從來不去掃墓吧？瞎說吧，他掃沒掃誰知道啊。他自己說的呀，在北京的一個酒局上，未名當時就在場。聞?chuàng)P說，他沒有父親，只有精神上的父親——海子。這話倒也說得通，但他要是說從來不去給他爹掃墓，估計也是酒話，反正我不太相信。別人說這話我不信，聞?chuàng)P要說了，我還真信。崔啟發(fā)站住了，那兩個人已不見蹤影，他已走到人群近前。他朝處在花芯位置上的聞?chuàng)P看一眼，發(fā)現(xiàn)聞?chuàng)P的臉就像一張孩子的臉，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他覺得這一定是一種錯覺。崔啟發(fā)轉(zhuǎn)身向洗手間的方向走去，無由地，陷入一種惶惑中。

終于坐到了主席臺上，副主席有七八個，崔啟發(fā)坐在最邊上，他迅速在心里算了一道乘法題，15乘以8……然后斜著眼睛看了一眼坐在正中間的高寶玉。在剛剛結(jié)束不久有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到場致辭的理事會上，高寶玉匪夷所思地再次當選為詩歌協(xié)會的主席。小五告訴他，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以后可以和高寶玉研究很多事。但不知為什么，他卻高興不起來。

寫著“崔啟發(fā)”三個字的名牌端端正正擺在面前，臺下坐著滿滿的人，還有些人站著。這種感覺很奇妙，但總體來說，還是讓他感到愉悅。他挺直背，溫和而謙遜地微笑著，有一臺攝像機對著主席臺，電視臺會在新聞節(jié)目中播出今天的頒獎盛會，很多人都會看到。不知為什么，他首先想到的是，杜老師會看到嗎？希望她還健康地活著。他掃視著臺下，這些陌生的人，以往從未與他的生活交匯，在遇到聞?chuàng)P和袁紅麗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還有一群人這樣活著。前不久，他高薪聘了一個新秘書，中文系研究生畢業(yè)，主要的工作是為他講解詩歌，為他解開那些詩歌里藏著的密碼。他雖然似懂非懂，但也還是懂了一些。她在網(wǎng)上幫他買了很多書，為此他在家里倒出一個房間做了書房?，F(xiàn)在，他也有書房了。他讓小五找了個寫書法的，請人家吃了頓飯，把顧城的那句詩“生如蟻美如神”寫下來，裱好，掛在書房里。在今天的發(fā)言中，他也會提到這句詩。他莫名地就喜歡上了這句詩。他想，無論看起來他和這些人多么地格格不入，但這句詩一定會為他和他們之間打開一條通道。雖然他很難接受顧城把妻子殺了這件事，也很難理解聞?chuàng)P從不去給他爹掃墓。他更不能理解的是，這樣的人，為什么能寫出那么打動他的詩歌呢？他想起秘書曾對他說，詩人的內(nèi)心軌跡不能用俗人的邏輯來理解。詩歌和電影不一樣，不是大眾藝術(shù)。電影誰都可以評說，而詩歌需要受過獨特的教育才能欣賞。他正試著走進詩歌。也許有一天，他可以真正理解它，還有他們。

他想著這些，內(nèi)心漸漸激動起來。有一天，我也會成為詩人吧？聞?chuàng)P不是說，只要心中有詩，人人都可以成為詩人嗎？這時候，兩張熟悉的面孔在人群中浮現(xiàn)出來。他定神看了看，禁不住吃了一驚。竟然是住在貓舍樓下的丁老師夫婦！袁紅麗登門道歉后，貓舍并未做出任何改善。幾個月前，他們找到了他的公司，在辦公室和他大吵了一架，最后是崔啟富叫來了大廈的保安才把他們拽走?，F(xiàn)在，他們兩個正坐在離他十來米遠的地方，死死地瞪著他。他感到身體一陣發(fā)冷。

責任編輯 孟小書 楊新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