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1960年出生,主要作品有《兄弟》《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在細雨中呼喊》等。其作品已被翻譯成20多種語言在歐美各國出版。曾獲意大利格林扎納·卡佛文學(xué)獎(1998年),法國文學(xué)和藝術(shù)騎士勛章(2004年)、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2005年)、法國國際信使外國小說獎(2008年)等。
沒有一種生活是可惜的
我和馬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什么難聽的話都可以說,如果他或者我生氣了,我們的友誼就不會保持到今天。馬原身上始終保持一個優(yōu)點,就是幼稚。我剛才聽他啰嗦半天,為自己的書辯護,我想馬原真是,65歲了,還是沒變。那些批評你的人都是在雞蛋里挑骨頭,你搭理他們干嗎?你的房子還沒蓋好,你過幾天回去,房子一蓋,什么事跟你都沒關(guān)系了。
我認真把這本書讀完了,讀了三天。其實我可以一口氣讀完,我現(xiàn)在老花眼,讀一小時就要休息一下。這本書雖然有300多頁,但給我的感覺只有200頁,很快讀完。幾天前馬原到北京了給我打電話,我在電話里對他說,你的新書很好看。好多年前,馬原在北京漂泊的時候,沒事干會到我家來,那時我送給他一本《活著》,他看完以后給我打電話說寫得真好看。這就是我們互相之間的評價,我們不會說其他的話。
我讀完這本書有一個感覺,這是一個江湖中人寫出來的書,一個經(jīng)歷了很多的人才能寫出來的書。至于里面有一些什么細節(jié)或者故事你們可能在網(wǎng)上看到過,有些人拿這個來批評馬原。其實文學(xué)早就不是什么新鮮玩藝了,什么樣主題什么樣題材都被寫過了,我們讀《安娜·卡列尼娜》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安娜的故事,渥倫斯基的故事,列文的故事里也有我們自己的感受。當(dāng)然也有讀者陌生的故事,每部小說里都有讀者似曾相識的故事,也有讀者陌生的故事,我們先不談這些。
我談?wù)勎宜私獾鸟R原。
八十年代末我們在魯迅文學(xué)院的時候,馬原經(jīng)常過來。那時候陳曉明在社科院研究生院讀博士,當(dāng)時覺得那地方很遠,現(xiàn)在北京大了,感覺不遠了。我和格非轉(zhuǎn)五六次公交車去看他,他就在宿舍里用電爐炒雞塊給我們吃,一大盤,曉明很會做菜。不過他很牛,不搞禮尚往來那一套,從來不到魯迅文學(xué)院來看我。
馬原經(jīng)常來魯迅文學(xué)院,當(dāng)時莫言和我住一個房間,有一個學(xué)期他回家蓋房子去了,他也不在,馬原就在那住了幾夜。我們通宵聊天,充滿熱情談文學(xué),沒談其他的話題。我們到曉明那里,也是只談文學(xué),除了文學(xué)沒有別的話題,那真是一個很美好的時代。我記得曉明當(dāng)時還寫詩,問他發(fā)表在哪里,他很得意說,發(fā)表在研究生院女同學(xué)們的筆記本上。
那時候馬原工作單位還在西藏,有一段時間馬原離開西藏回到沈陽,馬原是一個很認真的人,但是他做事基本上是半途而廢。當(dāng)時他很熱心地給遼寧文學(xué)院搞一個活動,把我們請過去。這是我認識史鐵生以來他的第一次長途跋涉,我和莫言、劉震云三個人把史鐵生扛上火車。震云身體比我和莫言強壯,他背著鐵生上火車,我和莫言負責(zé)把輪椅和四個人的包弄上火車,到了沈陽以后,就是馬原背著鐵生走了,他比震云更強壯。記得我們還在那進行了一場足球比賽,在一個籃球場上,我們是北京隊,加上沈陽的馬原,馬原再幫我們拉來兩個踢得好的,我們讓鐵生當(dāng)守門員,鐵生坐在輪椅里,我們說你就在這待著,把門守住,遼寧文學(xué)院的同學(xué)不敢踢,怕把鐵生踢壞。(馬原補充說:就是一個籃筐下面,鐵生一個輪椅就已經(jīng)把它圍住了。)我們告訴他們,你們一腳把球踢到史鐵生身上,他很可能被你們踢死了。所以他們不敢往我們的球門踢,他們只能防守,不能進攻,整場比賽就是我們圍著他們的球門踢。那時候確實很好玩,晚上去偷黃瓜,當(dāng)時遼寧文學(xué)院周邊全是農(nóng)田。我記得走道里擺著一個大水缸,偷來的黃瓜在水缸里面洗一下給鐵生送過去,鐵生咬一口說,我這一輩子沒有吃過這么新鮮的黃瓜。我說這黃瓜從摘下來到你嘴里不到十分鐘。
這樣的故事太多了。在沈陽待了一些日子后,馬原去海南了。馬原一直在漂泊,他當(dāng)年選擇去西藏,其實已經(jīng)走上今天的道路,就是漂泊的道路,總是在途中。他一直安定不下來,他在北京也漂過一段時間,在北京漂著的時候是我們見面最多的時候。他原來在拉薩群藝館工作,馬原這個人心高氣傲,他個子也高,平時看別人都比他矮,他瞧不起別人,跟群藝館館長關(guān)系很不好,他這種性格,拉薩市委書記都不放在眼里,群藝館館長算什么,所以經(jīng)常吵架。有一天他們?nèi)核囸^館長發(fā)火了,說馬原你別再來上班。馬原如獲至寶,說:你說的不讓我上班。從此以后馬原再也不上班了,但是工資照樣拿。然后他就到北京來了,工資還有,但他不上班了,他抓住了那個館長的把柄,不是他不想上班,是那個館長不讓他上班。
后來他又去了海南,去了很長時間。他在海南時有了一個想法,就是剛才曉明說的,要拍一個叫《中國文學(xué)夢》的紀錄片。那時候我已經(jīng)回嘉興了,有一次剛好程永新和格非從上海過來玩,住在我家里,我們?nèi)齻€人正下著圍棋,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我們?nèi)齻€人都傻了,馬原帶著一個攝制組來了。問他是怎么找過來的,那時候我們沒有手機,家里也沒有電話,馬原大概是聽說我們在嘉興,直接上了火車,就找過來了,好像《中國文學(xué)夢》是在我家開機的。(馬原說:前一段有一本《重返八十年代》,那本書就是關(guān)于我拍的《中國文學(xué)夢》的活動,拍了兩三年,這個片子開機就在余華家里。)
片子在我嘉興的那個家開機了,馬原就把我們?nèi)齻€人先拍了,然后滿世界跑去拍其他作家。當(dāng)時巴老巴金雖然還沒有常住華東醫(yī)院,但是已經(jīng)年老體弱,要不是因為李小林,他根本拍不到巴老,他拿著那個大燈烤了巴老好幾個小時。等到他的片子歷盡艱辛,錢花完了也剪完了,可是放不了,為什么放不了?電視臺的清晰度不斷升格,他用的磁帶的清晰度已經(jīng)過時了。(馬原:原來有4-3的帶,大寬帶,等我拍完了,那個帶變了,制式又變了。)
我印象很深的還有一件事。當(dāng)時為了讓《收獲》上《焦點訪談》,這樣可以增加發(fā)行量,我們?nèi)ズ鲇蒲胍曅侣勗u論部的人,最后他們同意了,給《收獲》做一個《焦點訪談》。找來找去誰來做這個節(jié)目,王利芬。王利芬那時候在新聞評論部,她是謝冕的博士,是新聞評論部唯一懂文學(xué)的。王利芬很關(guān)心馬原,問他這些年不寫東西在做什么?馬原說在拍一部《中國文學(xué)夢》。王利芬說:你做這個片子干嗎?馬原說:我想為中國文學(xué)做點事情。王利芬說了一句很好的話,她說:你要是想為中國文學(xué)做點事,你就多寫幾篇小說吧。endprint
他后來還是漂泊,漂到上海去同濟大學(xué)當(dāng)
中文系主任。說實話,曉明當(dāng)北大中文系主任合情合理,沒有人感到驚訝。馬原當(dāng)中文系主任我覺得就是他這本《黃棠一家》前面的書名——荒唐。一個漂泊不定的人做了中文系主任,也好,我以為他從此會安定下來,在上海安家落戶了。那時他還請我去同濟大學(xué)做了一場演講,到了同濟的招待所,吃了午飯,我們哥倆就在房間里面,坐在兩張床上開始聊天,好幾年沒見了。我忘了問演講題目是什么,他也沒有說演講題目是什么,聊的差不多該去吃晚飯了,吃完晚飯就去會場。人很多,馬原自己不上去,就在下面坐著,讓他們系里的一個教授在上面主持活動,等我開始發(fā)言的時候才想起能說什么啊。往后面看一看,有標題在。其實馬原也不知道我演講的題目是什么,他根本不關(guān)心這些破事,他就是陪著我,跟我聊天,陪我吃飯。沒過多久,他有自知之明,辭掉中文系主任了,他知道這事情勝任不了。
他在同濟的時候我到上海我們必會見面。有一次我和蘇童去他家,他在同濟剛分了一套房子,他很驕傲自己的裝修,他把所有直角的墻全部弄成圓的,還說他擁有知識產(chǎn)權(quán),給我們展示他的成就。我們說馬原還真是喜歡折騰,把墻的直角都弄成圓角,這也有好處,撞上不會劃破皮。
當(dāng)我們大家都以為馬原是上海人時,他又消失了。我不知道他生病的事情,他絕對不會對任何人說生病的事情,是他在同濟的一個朋友黃昌勇,當(dāng)時在同濟做宣傳部長。黃昌勇找到我,說你能不能給馬原打一個電話,我說發(fā)生什么了,他說馬原跑了。我說怎么跑了,被通緝跑了?他說生病跑了,肺里有一個腫瘤,非常嚴重的病,馬原不愿意住院治療,從上海跑到海南去了,他很危險,你能不能給他打一個電話,把他叫回來,說服他,讓他回到上海的醫(yī)院治病。我想了想,我說我知道你們關(guān)系挺好,但是我告訴你,我這個電話打過去屁用沒有,第一他不一定會接聽,即便他接聽了,不僅不會回來,還會說你以后生了病也到我這里來。我說我太了解他這個人了,讓他去吧,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幾年以后,聽說他漂到云南去了,前天他和馬大灣(馬原的兒子)到我家來,給我看他在云南蓋的那些房子,盛情邀請我去。我心里想,希望這是你最后的住處了,別再漂了。
這些年來馬原的生活跌宕起伏,漂泊不定,誰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們老朋友見面時,經(jīng)常會提到馬原,馬原在哪里?一桌子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你說曉明在哪里,誰都知道曉明在北大,知道的更多一點的人會說,他昨天剛從上海講課回來。說到馬原,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么多年來我聽到很多對馬原的惋惜聲音,說馬原不寫東西,瞎折騰,折騰來折騰去,不知道折騰什么。還有人諷刺馬原,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有。但是我讀完馬原這本新書的感受是:沒有一種生活是可惜的,也沒有一種生活是不值得的,所有的生活都充滿了財富,只不過是你開采了還是沒有開采。所以我為什么說讀完這本書,感覺就是一個江湖中人寫的。解放前有一句老話叫十年修成一個舉人,十年修不成一個江湖。剛才曉明談了不少馬原過去的作品,《虛構(gòu)》這樣的作品,在我看來像是一個舉人寫的,《黃棠一家》則像是一個江湖寫的。我并不是說江湖強于舉人,或者舉人強于江湖,我們這個社會需要舉人也需要江湖,如果從社會安定角度看的話,舉人多江湖少肯定更好。
2017年11月18日
(本文是作者在馬原新書《黃棠 一家》首發(fā)式上的發(fā)言)
責(zé)任編輯 孔令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