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爾學(xué)華

1

自稱是我父親的男人終于回來了，母親的臉上因此閃現(xiàn)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表情，這表情令我感到莫名的失落。男人不請自來，主動盤腿坐在本該男主人坐的火塘上方，以夸張的笑聲回應(yīng)別人并不好笑的笑話。他憑借十足的信心和厚厚的臉皮，證明自己在這個家里依然擁有不可動搖的地位。由于母親沒有再嫁，他自封的地位自然不會受到質(zhì)疑。他點上一根煙，深吸一口，再吐出濃濃的煙霧，把自己藏在煙霧之中，好讓別人看不清他。在我看來，他是不想讓人看清他僅有的那只很有規(guī)律地眨巴著的眼睛。

“他是一個壞男人?！蹦赣H從小告訴我。這是他不受歡迎的原因，也是我從未叫過他“爸爸”的原因。我由此知道一個男人一旦成為壞人是一件很不幸的事。

壞男人的臉上有兩塊疤痕，一塊是左臉自上而下流淌下來的疤痕，雨水可以順著它流下去，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留給他的杰作；另一塊是失去了眼珠的右眼，這一點一不小心成了他身份的標(biāo)志之一，也成就了他的另一個平淡無奇的外號：瞎子。

他把熄滅的煙頭丟向火塘邊時，我正站在門口出神地望著他。姐姐站在我身后撫摸我的腦袋，然后蹲在我身后，把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對我耳語：“快過去，過去叫他爸爸?！蔽覜]動。姐姐在我身后輕輕推一下，說：“去??！叫一聲就行。”我假裝被姐姐推動，順勢向前邁了兩步，然后又立在原地。我的心跳得厲害，恨不得立馬消失，好讓正看著我的人忘記我此刻的尷尬和害怕，同時也希望姐姐再推我一次，好讓我順理成章地向前走幾步，甚至希望她一直推我走到他面前，然后替我喊一聲“爸爸”，畢竟對我而言，“爸爸”是一個既神圣得讓我崇拜，又陌生得從未說出口的名稱。現(xiàn)在突然讓我對一個很壞，并且被我莫名其妙恨了許多年的男人叫出這個詞，的確是一件難為情的事。很遺憾也很慶幸姐姐沒有繼續(xù)推我向前。我低著頭翻著眼珠子觀察他，發(fā)現(xiàn)他一邊和別人聊天，一邊用獨眼觀察我的一舉一動。我感覺受到了欺騙，莫名的委屈涌上心頭，鼻子隨即發(fā)酸，沒等溢滿眼眶的淚水涌出來我就轉(zhuǎn)身跑出了屋子。

這是姐姐出嫁的前一天下午。鄉(xiāng)親們擠滿了我家本來就狹窄的小屋，準(zhǔn)備天黑就為姐姐唱哭嫁歌?？藜薷枰呀?jīng)唱過兩夜了，可是那兩夜姐姐都沒有出現(xiàn)，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偷偷流淚。白天她在村口等了一整天，那個傳說是我父親也是她父親的男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澳愕纫矝]用，哭也沒用，他都不會來的。即使來了又怎樣？他不值得來送你。”母親站在一旁安慰伏在床上流淚的姐姐。盡管如此，第三天姐姐還是站在了村口，她望眼欲穿了一上午，當(dāng)太陽再次傾斜著滑行時，他終于來了。他的到來讓姐姐變成了一個快樂的人，也讓她的出嫁合情合理地成為—場悲壯的送別儀式。

姐姐跟著我跑出屋子。她在邁出屋子的那一瞬間，一定想到了許多話要對我說，可是她看到我和阿伙開心地玩耍，想說的話又被她咽了回去。

阿伙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之一，我跑出屋子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玩耍。和他玩?？倳屛彝洸婚_心的事，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朋友就是用來忘記煩惱的。我本來沒有朋友，可以做我朋友的孩子都不喜歡我，他們覺得我不是一個好伙伴，無法和他們待在同一個戰(zhàn)壕，所以我被理所當(dāng)然地拒絕在他們的圈子之外。更多時候我都獨自待著，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上學(xué)放學(xué)，一個人放牛放羊終究有些孤寂，我就把阿伙當(dāng)成了朋友。阿伙有一把和他一樣高也和我一樣高的槍，在村子里，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們其他人只能等到收苞谷的時節(jié)，截出三四根長短不一的苞谷稈，用兩根竹棍把苞谷稈穿在一起，這才算是每個人都擁有了一把槍，也只有在這時，我們才會盡情地玩打仗的游戲。秋天一結(jié)束，我們的槍就會枯萎，但是阿伙的槍不會枯萎，他的槍來自遙遠(yuǎn)的縣城?？h城是個神奇的地方，我們擁有的許多東西和即將擁有的許多東西都來自那里，在某種程度上，縣城是我們向往的圣地。阿伙一年四季抱著槍游蕩在村子的各個角落，作為他的朋友，我擁有偶爾耍一下他的槍的權(quán)力。他聲稱他的槍可以打死電視里的壞人，我把這件事告訴村子里那些一天到晚都在討論怎樣干大事，卻每天都聚集在小賣部門前喝酒打牌的男人們，他們說：“那能不能打瞎你爸爸的另一只眼睛？”阿伙聽了，很不以為然地說：“他們懂個屁！我爸爸說了，他們都是一群沒有本事的男人?！?/p>

阿伙的父親是個有本事的男人，這是村子里公認(rèn)的事實。到目前為止村里還沒有人敢在他父親面前說過一句難聽的話，除了他母親。這不只是因為他的父親是我們的村長。在打工潮到來之前，阿伙的父親是村子里去過縣城次數(shù)最多的人，他從縣城里買來煙酒鹽醋，以及別的東西，把它們放在小賣部里等人們?nèi)ベI。村子里要干大事的男人們經(jīng)常坐在小賣部門前喝酒打牌，還有賒賬。一年下來，每個男人或多或少都會欠下幾百上千，年末時阿伙的母親會挨家挨戶討債，把男人們一年的勞動成果匯報給他們的女人。等她一出別人的家門，人家就會鬧得雞飛狗跳，然后被男人教訓(xùn)得鼻青臉腫的女人把飛了的雞和跳了的狗抓回來，拿到集市上賣掉，用來償還男人欠下的債。那些年，經(jīng)常鼻青臉腫的女人中，有一個便是我母親。我長大后，母親挽起衣袖，還能看見胳膊上的傷痕?！澳憧?，這是那個男人留下的，當(dāng)時你還沒有出生呢！我不知道命運為什么這樣捉弄我，讓我遇上這么一個男人，幸好他現(xiàn)在遠(yuǎn)遠(yuǎn)離開了我們?！蹦赣H每次回憶往事都會重復(fù)這句話，以至于后來我看見別人的傷疤就會想起她的話?！皦哪腥藶槭裁匆蚰?？”我問?！八锞?，他是個酒鬼，他一喝酒就打人。他每次輸光錢都會喝醉，而他從來沒有贏過，哪怕贏一次。”聽了這些話，我明白了一個男人如果只會輸錢和酗酒，那么他的女人的身上就會留下經(jīng)久不褪的傷痕。

這樣的日子被人們心甘情愿地過了許多年，從我出生之前就一如既往地過到我出生并長大之后。直到那些信誓旦旦地說能帶年輕人到大城市掙錢的包工頭進(jìn)村，情況才稍微改變。這并不是說小賣部的生意從此慘淡了，恰恰相反，小賣部的生意這時才開始紅火。干了一輩子大事也沒有走出小賣部的男人們終于不必賒賬了，即使賒賬也不再那么麻煩，他們的子女在大城市打工，每個月都會寄回一筆錢，這筆錢足夠他們揮霍一陣子。阿伙的父親去縣城的次數(shù)也空前頻繁，他運回一車又一車的啤酒和香煙，不到幾天就售罄。

姐姐就是那年第一次離開村子。

姐姐是個勤勞的女孩子，她的離開讓母親一時適應(yīng)不了，她習(xí)慣了在屋前屋后吆喝姐姐喂雞喂豬。姐姐離開的前幾天，母親像往常一樣吆喝姐姐，她的吆喝沒有得到回答，才恍然大悟般低著頭繼續(xù)做事。而如今，明天姐姐將久遠(yuǎn)地離開她，她只能裝作無動于衷的樣子面對親朋好友，嘴上說著“女兒本來就是別家的人，有什么好傷心的？”臉上卻寫滿憂傷的神情。

我和阿伙在庭院里用他的槍打螞蟻玩兒。我們想象被我們無情射死的螞蟻是電視里的壞人，所以死有余辜。阿伙說等這個冬天結(jié)束，他們一家就要搬到縣城去了，而他要去縣城上學(xué)，也就是說以后我們不能形影相隨了，甚至恐怕連朋友也不是了，他將在縣城找到新的朋友，順便忘了我這個老朋友。一想到我從此在村子里孤立無援，對自己的憐憫之情瞬間把我自己感動了。阿伙卻發(fā)誓說他不是那樣的人，他說他會時?；貋砜次?，而且他走時會把槍送給我。

對于阿伙的父母而言，離開村子或許是避免閑言碎語和惡毒詛咒的最好方式。村子里的婦女把他家的小賣部視為毒瘤，群起而攻之。與此同時她們又離不開小賣部，倘若沒有小賣部，意味著她們需要走幾十里的山路，卻只是為了買一包鹽和一袋醋。這種既愛又恨的情感使得小賣部在風(fēng)雨飄搖中屹立不倒好多年。

2

哭嫁歌唱得格外深情，姐姐坐在一旁聽著別人為她唱的歌，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流淚，她的同齡朋友卻覺得她矯揉造作?！坝惺裁春每薜模院蠼?jīng)常回來不就行了嗎？”她們安慰道。只有我知道姐姐哭的不是自己的出嫁，而是哭這個支離破碎的家。上了年紀(jì)的婦女們在姑娘出嫁的前幾個夜晚把自己擅長的哭嫁歌唱給別人聽，也唱給自己聽。早些年就出去打工的年輕姑娘們卻失去了這份榮耀。她們在懵懂的年歲就出去，等她們回來嫁人時已經(jīng)是許多年之后，對她們來說，哭嫁歌是從未接觸過的一門課程。她們在外漂泊的這些年不知不覺遠(yuǎn)離了家鄉(xiāng)，一回來才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已經(jīng)不是記憶中的家鄉(xiāng)，即使置身于最熟悉的記憶中，她們也感覺別扭，所以她們選擇到屋子外面圍著篝火坐著聊天。用她們的話來說“這才有共同語言?！?/p>

活了七八十年依然堅持著沒有死去的老人，在屋子里等了好久也不見有年輕人來聽哭嫁歌，她們探出腦袋朝外面看看，自言自語般地說：“年輕人都哪兒去了？不來聽聽人家怎么唱的，以后還會唱嗎？”有個沙啞的聲音回答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喜歡這個了，她們喜歡一些什么所謂的流行?！?/p>

父親依然坐在火塘上方，他自始至終堅持做的事是坐著抽煙和喝酒，其間他出去過兩次，目的是解手。他從不在外面多待一會兒，可能是他站哪兒都不自在。他時不時挽起衣袖，故意露出手挽上那塊金黃色的表，以此表示自己當(dāng)年也曾風(fēng)光過。他似乎想說明一個人盡管現(xiàn)在很落魄，但是一直落魄和曾經(jīng)風(fēng)光后來才落魄是兩碼事。姐姐盡管盼來了他，她也沒有和他說更多的話，可能她只是需要一個被認(rèn)為是父親的人坐在她的婚禮上就行。我一直相信姐姐不如我恨他，在恨這件事上，我學(xué)會的比她多。從她打工回來的那一天我就明白了這一點。

姐姐去打工不久，父親就出現(xiàn)了。這是他離開這個家之后，第一次回來。我們對彼此都很陌生，但是都早已對彼此的故事耳熟能詳。他借著姐姐離開后我和媽媽的日子困難為理由，名正言順地回來幫我們，母親卻不由分說地把他買來的禮物和糖果丟在門外，始終沒有讓他進(jìn)門。他在門外苦苦哀求母親，讓他見我一面，母親絲毫沒有答應(yīng)的跡象。最后他倍感無奈，只好暫時離開。他坐在屋后一塊凸出地面的石頭上連續(xù)抽了半包煙，在他抽煙沉思期間，母親給我找來一根竹竿，告訴我如果他敢抱我，就用竹竿打他。

他再次回到門口，母親同意了我們見面，和她設(shè)想的一樣，他果然想抱我。我一看到他凹進(jìn)眼眶里的眼睛，害怕得后退幾步，他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仍舊彎腰伸手想抱我。我尖叫起來，用早已準(zhǔn)備好的竹竿使勁打他。母親迅速推開他，把我抱回屋里。

我坐在床上心有余悸地發(fā)抖，過了好久也不見他再次回來，我對他的厭惡和恐懼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悄悄溜出家，在河邊找到他。他正蹲在河邊清洗臉上的傷口，沒想到八歲的我竟把他打得這么重。

我在他旁邊坐下，他扭頭吃驚地看著我，然后快速擦掉眼淚，笑著說：“小子，你差點把我的另一只眼睛也打瞎了?！?/p>

“我當(dāng)時很害怕?！蔽矣妙澏兜穆曇粽f。

“知道嗎？我是你老爸。知道什么是老爸？”

我點點頭，又快速搖頭。我知道什么是別人的老爸，但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老爸。

“老爸啊！老爸就是……就是……”他支吾著，始終找不出一個適合形容“老爸”的詞語。

“你的眼睛怎么瞎的？”我沒有等他的解釋。

“眼睛嗎？老虎抓的。你聽說過了嗎？有一次村子里來了一頭猛虎，誰都不敢惹，只有我敢上前打它。我和老虎打了一整天，終于把它打死了，它在死之前把我的眼睛抓瞎了。怎么樣！你老爸我厲害吧？”

我傻傻的看著他，笑著想象他打老虎時的情景。這是我第一次懷疑自己的恨，我覺得他其實沒那么壞，也許是因為我沒有經(jīng)歷過他壞的日子，所以不能親身體驗他的壞。總之和他聊天我感覺很愉快。

母親找到我，把我?guī)Щ丶抑?，我沒有能夠再見到他。我再次溜出家時，他已經(jīng)離開了，他走之前把母親扔在地上的東西拾起來放在門前，我趁母親沒看到，快速把東西拿回家，藏在了我的枕頭底下。

“你現(xiàn)在想到我兒子了？你有錢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想到他？你把錢都給了那個女人，現(xiàn)在怎么不去和她過？”母親站在路中間對著他的背影罵。

母親所說的那個女人，我只聽說過一句她評論父親的話，她說：“他是我所有男人中最遜色的?！?/p>

我很好奇他的那個女人的身上是否也有許多疤痕，我沒有見過她，我也不會有機(jī)會見到她，因為據(jù)說她抽干了父親的錢之后就離開了他。我不知道父親是有了她之后才拋棄我們，還是拋棄我們之后才有她，我只知道她不是父親拋棄我們的唯一理由，但她是母親一直不能原諒父親的最大理由。

一年半后，姐姐打工回來了。姐姐的歸來在村子里引起了軒然大波，不是因為姐姐變漂亮了，也不是因為姐姐掙回來了很多錢，而是因為她帶回來了一個男人。姐姐是村子里第一個結(jié)婚前就把男人帶回家的姑娘，村里的男女老少因此覺得她傷風(fēng)敗俗，都對此議論紛紛，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就連村里不諳世事的啞巴都知道了。婦女們找到了值得坐在一起討論一整天的話題，姐姐和她男朋友的故事在她們的講述下，多了一些轟轟烈烈的愛情片段，也多了一些羞于說出口的場景。歸根結(jié)底她們覺得這是因為姐姐從小沒有父親教導(dǎo)。

我和媽媽都聽說了別人的議論。我以為媽媽會聽取婦女們的意見，真的把姐姐和她的男朋友趕出家門，

但是母親沒有這樣做，她心平氣和地接待了他，仿佛他的到來是一件早就約定好的事?！爸灰信畠?，家里早晚會出現(xiàn)女婿，有兒子，家里早晚會有媳婦。這本來就是約定好的。”母親用—句話讓所有人閉了嘴。

趁著他們高興的勁兒，我決定錦上添花。于是我把打傷父親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訴姐姐。姐姐的臉上沒有出現(xiàn)我期待的表情，反而把笑得燦爛的臉換成了哭喪的臉?！澳銥槭裁匆蛩?，他是爸爸。你怎么可以打爸爸？”姐姐悄悄說。我知道她不想讓男朋友聽到。

“可是他是壞人，我不想讓壞人抱。”我爭辯道。

“他不是壞人。他犯過錯，他也沒有本事，但他不是壞人。他是好是壞都是你的爸爸?！?/p>

“你騙人，你們都騙人。你們所有人都是騙子?！蔽铱藓爸艹鋈ィ腋械缴钌畹墓陋?。既然他們說那是一個可恨的男人，并且教會了我去恨他，那他們現(xiàn)在為什么不也一起來恨他，而是讓我一個人承擔(dān)這沉重的恨？何況我連什么是恨，為什么恨都不知道。后來我慢慢回憶才明白姐姐其實沒有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恨父親，她的恨更像是一種為了讓母親開心的表演。甚至連母親自己也沒那么恨他，因為她總是提起他，一個人不會經(jīng)常提起自己恨的人，除非他愛那個人愛得只能用恨來表達(dá)。她所謂的恨，與其說是恨，更不如說是一種責(zé)備，一種女人對自己的男人的責(zé)備。只可惜我明白大人之間的游戲，是許多年之后的事。

母親知道情況后，和姐姐吵了起來。她一生氣就罵出了一些以后會讓自己后悔的話。她說姐姐不僅帶回來一個野男人，還把自己的心放在外人身上，自己白養(yǎng)了她那么多年。姐姐氣急敗壞地拖著還沒有來得及打開的行李箱出門，發(fā)誓永遠(yuǎn)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再也不回來。她的男朋友在后面追趕了很久，又哄了她很久才把她帶回來。

我坐在父親坐過的石頭上沉思，他一年半前留下的煙頭大多被雨水沖走了，只有一個煙頭恰巧被沖到石頭縫里留了下來。我摳出煙頭，湊到鼻孔里聞，還能依稀聞到一絲味道?！斑@就是煙頭的味道，以及父親的味道?！蔽蚁搿Ｒ粋€喝醉酒的男人路過我，問我在干嘛！我沒有回答。他是第十四個路過我的人，也是第十四個問我在干嘛的人，而我第十四次拒絕回答。他喝一口酒，替我回答?！澳阋欢ㄊ窃谏鷼?，你姐姐和姐夫沒有給你買糖嗎？你姐姐帶回來了一個男人，對吧？他是你姐夫，對吧？現(xiàn)在不是，以后也會是，對吧？”我瞅他一眼，仍舊不搭話?！澳惆职植灰銈兞耍悬c可惜。如果他不那樣，今天他就能見到女婿了，對吧？你爸爸真是個窩囊的男人，比我還窩囊?！?/p>

這回我真的生氣了，我在心里醞釀可以回敬的話，可是沒有想出很好的答案，只好反駁說：“你才窩囊，我爸爸比你厲害多了，他打死過老虎，你打死過老虎嗎？你連一只老鼠都沒有打死過吧？”

酒鬼聽了我最生氣的話，不僅沒有生氣，反而笑了起來，這令我惱羞成怒。他卻悠悠地說：“就你爸爸？他還打老虎？他除了打老婆，他還能打誰？對了，他還會偷牛，對，他偷牛。你去問一下他現(xiàn)在還偷不偷牛？”

“你憑什么說我爸爸偷牛？你爸爸才偷牛，你爸爸不僅偷牛，他還偷雞偷狗偷豬。村子里丟了的牛羊全部都是你爸爸偷的。”我一口氣給他羅列出他爸爸的一長串罪名，他卻說他爸爸只偷一樣?xùn)|西。

“他偷什么？”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爸爸的罪狀。

“女人?！彼f?！拔野职滞盗艘惠呑优?，卻從來沒有被抓住過。你爸爸只偷了一次牛，就被別人抓進(jìn)了監(jiān)獄。你說他窩囊不窩囊？”

“你騙人，你也是個騙子，你和他們一樣是個大騙子?！蔽掖舐暫鸬馈＿@種說法我無法認(rèn)可，因為我從未聽說過關(guān)于父親的這些故事。我知道他壞，但是我不覺得壞和偷牛，還有進(jìn)監(jiān)獄有什么關(guān)系。

“他進(jìn)監(jiān)獄之前，可是差點被打死了。當(dāng)然，那時候還沒有你呢！就連你姐姐都才一歲?！本乒硗蝗蛔隆？磥硭v得入迷了。

按酒鬼的話來說，父親確實偷過牛，也進(jìn)過監(jiān)獄。他因為賭輸，沒錢還債，走投無路之下，他想到了鄰居家的牛。

然后他被抓住了。

多虧他在監(jiān)獄待了七年，姐姐才得以沒有懸念地比我大十來歲。后來母親說他在監(jiān)獄的那段日子是家里最安寧的日子，沒有討債的人，沒有喝醉的人，至于那個一家之主，安安靜靜地待在監(jiān)獄里，只等期滿就放出來。母親等父親的那些年，不像是等自己的男人，更像是等一個懷了好久的兒子出生，只是這個兒子懷了整整七年。

他出來時姐姐已經(jīng)叫得出這個世界的許多事物。她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傳說中的父親從一個破籮筐下面鉆出來，面向他來時的方向坐著，讓畢摩拿著一只雞念念有詞地在他身上拍打了好久。當(dāng)他站在她面前時，她說：“你回來了？”口吻和大人如出一轍。

“回來了。乖女兒，來讓爸爸抱?！彼呀憬惚г趹牙?，姐姐一點也不怕生，好像父親早上剛剛出門，下午又回來了—樣。

他回來的那個晚上，把積蓄了七年的欲望全部發(fā)泄在母親身上，結(jié)果第二年就有了我。

3

姐姐出嫁的那個早上，我很早就醒了。家里早已人山人海。我在嘈雜的人群中捕捉父親的聲音，我聽到了七大姑八大媽的聲音，卻始終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他走了嗎？”我躺在床上想?！叭绻吡?，一定是因為我的原因，我昨天沒有叫他，讓他傷心，所以他才會走。如果他走了，姐姐會傷心的。”

我起身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他正穩(wěn)坐在火塘上方，享受著一家之主的權(quán)力。他看到我睡眼惺忪的模樣，瞬間咧開嘴，露出滿口黃牙，笑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捌饋砹耍俊彼幂p松的口吻說。我閉著嘴用喉嚨“嗯”一聲，趕緊跑開。

姐姐正坐在家門前的梨樹下任人七手八腳地梳妝打扮，他扭頭看著我微笑，仿佛她知道我正好會在此時此刻站在她身后。穿上嫁衣的她有些局促不安，同時略帶羞澀。

姐姐將要打扮完時，婆家接親的人也來了。姐夫和一個自稱是他堂哥的男人抱著提親酒進(jìn)屋，同時和坐在屋里的父親聊天。他們對彼此客氣得讓人尷尬，好像一個還沒有學(xué)會當(dāng)父親，另一個還沒有準(zhǔn)備好當(dāng)丈夫。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姐夫看著眼前這個傳說中的老丈人，尊敬之情寫滿臉上，他的尊敬加深了父親的不自在，仿佛他受到的尊敬是從別人那兒偷來的一樣。他們吃完飯出來時，早已潛伏在門口的姑娘們一擁而上，把他們的衣服和鞋子強(qiáng)行扒下，要求他們用禮金來贖。姐夫拿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禮金贖走衣服，同時準(zhǔn)備帶走他的女人。母親在表哥旁邊重復(fù)她已經(jīng)重復(fù)了好幾遍的話，她讓表哥切記到了婆家就讓姐姐把外面的百褶裙脫掉，再把黑披氈里外翻一遍再披上，背新娘的表哥耐心地點著頭應(yīng)允。臨走時母親在姐姐的頭帕上別上裝了一小塊布的俄祖，叮囑表哥和叔叔，讓他們走出家門跨過第一條河的時候取下俄祖，然后藏在一棵果樹底下。母親還想強(qiáng)調(diào)一些事，叔叔不耐煩地打斷她，說他知道禁忌，他會注意的。父親則始終坐在屋里，像一個真正的父親那樣，沒有出來送女兒。村子里所有的男人都去送親，這讓母親得到了安慰，這說明她的人品在村里的得到了認(rèn)可。

姐夫走在前面，他的樣子像個成熟的小孩子。稚氣未脫的他總是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大人，從而不被人嘲笑。這和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類似。當(dāng)時姐姐拖著行李箱，而他左肩扛著一件啤酒，右肩扛著一袋糖果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他的滑稽模樣被我嘲笑了好些年。一進(jìn)家門，他就把糖果扔在地上，再把啤酒卸下來，坐在一邊喘氣。裝糖果的袋子一直放在那里沒人動，直到他把和媽媽吵架之后拖著行李箱發(fā)誓離家遠(yuǎn)走的姐姐哄回來才打開袋子，把糖果散發(fā)給鄰居的女人和孩子。

姐姐生氣出走那天，她被男朋友哄回來后，她在石頭上找到了我。酒鬼已經(jīng)走了，所以在她看來沒有誰告訴過我什么，我只是像別的小孩子那樣在生氣?！鞍职诌M(jìn)過監(jiān)獄！”我出乎意料地說。她愣在那里，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他偷牛，所以別人看不起他?！蔽矣终f。姐姐走過來，坐在我旁邊。她說更久遠(yuǎn)的事她也記不清了，她記得的是父親出來之后的事。

父親從監(jiān)獄出來之后，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絲毫沒有再想喝酒和賭錢的事。母親為此幸福得年輕了好幾歲，姐姐對父親的記憶也是從這時開始。父親決定洗心革面，做一個有本事的男人。他打聽到大城市的土雞肉特貴，城里的人只喜歡吃放養(yǎng)的土雞，于是萌生了做生意的念頭。他算了一筆賬，只要從本地運一車土雞到城市，價格會翻一倍多，往返幾回他就比村長還有錢了。為了做生意，他前后至少用了三十多個理由來說服母親，最后讓母親繳械的理由是他賺了錢就一定要帶一家人去縣城居住，還要讓姐姐和還沒有出生的我在縣城上學(xué)。那時能夠搬到縣城是村子里的最高榮譽(yù)?？h城像一顆遺落在荒原的明珠，閃閃發(fā)光著坐落在大山之間的平地上，吸引著附近村莊的人們對它垂涎。

母親把父親進(jìn)監(jiān)獄期間攢下的八千塊錢交到他手里，整個過程充滿神秘感和儀式感。那時八千塊是一個不少的數(shù)目，“萬元富”的思想還根植于人們的腦海之中。母親省吃儉用七年，早已把自己變成了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村子里的富婆。因此當(dāng)父親接過那一沓紙幣時，他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他就揣著錢走了。

二十多天后父親回來了，他把背上的袋子扔在地上，從袋子里拿出送給母親的禮物和送給姐姐的禮物，還有城里人才會用的香皂和洗發(fā)水?！澳阗I這個干什么呀！我們又不是城里人。”母親責(zé)怪他。“你放心，我們早晚會是的?！彼f著從兜里掏出一沓錢，交到媽媽手上?！翱偣惨蝗f三千塊，怎么樣？我沒騙你吧！我說能掙錢就一定能掙錢，聽我的保證沒有錯。照這樣下去，我們早晚會成為大富豪，搬到縣城去，那是早晚的事?！备赣H得意地說。

“只怕到時候你就不要我們了，誰知道你會不會喜新厭舊，男人有了錢都這樣?！蹦赣H邊說邊笑得合不攏嘴，把錢緊緊攢在手里，生怕一松手它們就長翅膀飛了。

“你怎么可以這樣想？我是那樣的人嗎？”父親生氣地說。他的生氣理直氣壯，母親平日里底氣十足的責(zé)罵突然沒有了。那天晚上，他們商量搬到縣城去的事情直到天亮，第二天母親依然精神抖擻。在家待兩天后，父親又出去了，這回他把一萬三千塊錢全部帶走了。只是他再也沒有把錢帶回來。

4

姐姐的婚禮舉行得一帆風(fēng)順?；槎Y結(jié)束后，送親的人原路返回，許多人抱怨如今的婚禮舉行得越來越簡單隨意，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韻味。他們在抱怨當(dāng)下的同時，回憶著昔日貧窮卻快樂的日子。“那時的婚禮才好玩呢！”他們說。

姐姐同我們一起回來。天氣晴朗，秋天的艷陽照在人身上，把人與生俱來的懶惰暴露出來?！澳阏f爸爸走了嗎？”我問姐姐。

“不會走的，他在等我們呢！”姐姐胸有成竹地回答說。

“真的？”我有疑慮。

“真的。你看到他家給我們的那些酒和雞蛋，還有燕麥了沒？那是他用來孝敬爸爸媽媽的，他們還在等著享用這些呢！所以爸爸不會走的?！?/p>

姐姐說的他是指他的男人，女人提到自己的男人都會說他。直呼其名是一件不禮貌的事，說我男人是一件害羞的事。

我突然聽見阿伙在后面叫我，比我整整胖一圈的他在我身后氣喘吁吁地跑來，手里拿著他的玩具槍。

“槍壞了?！卑⒒锟迒手樑艿轿疑磉叄驍嗔宋业乃季w。“槍被砸壞了，你看！”

我心疼地看著被砸成兩截的槍，心疼得暫時忘了父親。

“我不小心摔一跤，槍被我甩出去，砸到石頭上了?！卑⒒锝忉屨f。

我把槍的殘骸拼在一起，勉強(qiáng)使其看起來還是一只槍。我暗中思忖可以用透明膠粘起來。

“我要重新買一把，我爸爸說這種槍縣城里有很多，幾乎每個商店都有。要是我爸爸愿意給我買兩把，我就送你一把?！卑⒒镎J(rèn)真地說。

“不用，我要自己買一把。學(xué)校門前的小賣部就有賣。”我也很認(rèn)真地說。作為新娘的兄弟，我得到了三百塊錢禮金。

“那些槍太小了，縣城里面的才大。你沒去過縣城，你根本就不明白，我說了也沒用?！?/p>

我聽了阿伙的話，心里忽然萌發(fā)了一個偉大的念頭：我要去縣城。我的心里波濤洶涌，恨不得快點走到家里，向母親宣布我的決定。我埋著頭想著心事，大人們的談話斷斷續(xù)續(xù)地涌入我耳中，他們從婚禮談到遠(yuǎn)方，談到打工，談到大城市，最后談到了我的家庭?！耙皇撬职譀]出息，她也不至于嫁給這樣一個男人?！苯K于有一個人說出了大家的想法。姐夫家的貧窮讓大家津津樂道。他們覺得雖然我們村子窮，但是和我們村子比起來，那個村子更窮，而姐夫家又是那個村里最窮的人家之一。比較之后的優(yōu)越感讓他們飄飄然，也讓他們有了充足的理由貶低姐夫和姐夫所在的村子，姐夫的一舉一動在他們眼中都是窮人才會有的表現(xiàn)。父親昔日的過錯也因此又一次被提及。

父親第二次去跑買賣回來時沒有賺到一分錢，反而把之前的錢都陪進(jìn)去了。當(dāng)然，這是他自己的說法。母親原諒了他，覺得跑買賣本來就有盈虧?？墒菐状沃?，母親才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勁，他口口聲聲說自己虧本了，但是他活得很灑脫，看起來不像是一個虧本的人。父親察覺到了母親的懷疑，他們之間無形的戰(zhàn)斗持續(xù)了一個多月，直到事情塵埃落定，母親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來不及了。

原來父親根本就沒有跑買賣，從來就沒有。他拿著母親辛苦攢下的八千塊錢一直住在縣城賭博。而先前的一萬多塊錢是向別人借來哄母親開心，并向母親取得信任的。事情塵埃落定時，他已經(jīng)身無分文。

他把錢輸光之后，硬著頭皮來找母親，讓母親把家里剩下的一千多塊錢給他，讓他去翻本?！爸灰惆彦X給我，我一定能贏回來?！彼谥槺牬笱劬η竽赣H。母親在他臉上吐一口，把他趕出了家。

深夜時，趁母親和姐姐熟睡，他悄悄潛回來，爬到床上，躺在母親身邊。母親被吵醒了，但是她假裝還在熟睡。她再一次原諒了父親。

父親沒有躺下就睡，他輕輕移開母親的腦袋，拿走了枕頭底下的一千多塊錢。母親默默地流著淚繼續(xù)躺著，希望他把錢放回去，并告訴自己以后他再也不賭了，也不喝醉了。可是他沒有。他悄悄下床，準(zhǔn)備偷偷溜走。

母親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們糾纏在一起。父親拼命想擺脫母親，母親死死地抓住他。母親邊哭邊罵，把這些年聚集在心里的委屈都罵了出來。忽然父親一耳光打在母親臉上。母親眼中冒出金光，倒在地上，姐姐在一旁嚇哭了。母親摸索著爬過去，抓住他的腳不放。這個舉動惹怒了他，他一手抓住母親的脖頸，一手扇她耳光。母親的腳懸在半空中，她的手四處摸索，忽然她摸到了一把剪刀，緊接著父親尖叫一聲，放開母親，用手捂住眼睛，跑出去了。

聽到爭吵聲想來勸架卻還沒來得及敲門的鄰居，借著月光看到父親的眼睛里插著一把剪刀，打開門出現(xiàn)在他眼前，被嚇出一身冷汗，立馬讓出一條道讓他走，他順從地從人群中走過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父親離開一個多月后，我出生了。早產(chǎn)了半個月的我天生體弱多病，多虧了村子里當(dāng)過赤腳醫(yī)生的那位老醫(yī)生，我幸運地活了下來，活到了姐姐出嫁的那天，活到了今天，活到了未知的以后。

5

父親這次沒有離開，他等到了我們回來。一見到我們，他悲喜交加，憂郁之情掛滿臉上，仿佛我們的回來，使他失去了繼續(xù)待在這個當(dāng)初被他遺棄的家的理由。我把我的偉大藍(lán)圖說給母親聽，她不出意外地拒絕了我的要求。在她看來一個十歲的孩子獨自拿著三百塊錢去縣城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澳阆胍タh城做什么？你爸爸在縣城還是你媽媽在縣城？不要說是你，就是我都很少去縣城。你把錢給我，我?guī)湍惚９苤?，以后你需要了我再給你。把錢放在你手里早晚被你花掉。”母親很堅決地命令道。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想生氣卻找不到生氣的理由，不想生氣又高興不起來。我低著頭咕噥了一句話，等母親讓我再說一遍，我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我說我一定要去縣城看看，然后買一把很大的玩具槍?！拔叶歼@么大了，還沒有去過縣城呢！”我最后大聲說。

“縣城有什么好去的？縣城也就那個樣子。”母親吃驚地望著我說。

“你就讓他自己花這三百塊錢，讓他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吧！他都已經(jīng)十歲了?！背聊撕镁玫哪赣H終于說話了。

“呵！老天爺今天開口說話了！他十歲了，這十年是誰把他養(yǎng)大的？你給他買過一件衣服嗎？喂過他一口飯嗎？現(xiàn)在倒好，跑來教我怎么做事了！你有錢的時候在哪兒？想到過我們嗎？”母親一氣呵成，父親臉上不敢有陰霾，只是呵呵地笑著說：“我是說我可以帶他去縣城，他想去的話。”

“不用你帶，我的孩子用不著你來帶。你去帶你的那個女人就行了?！蹦赣H三句不離父親的曾經(jīng)，而他也因為自己昔日的所作所為，在母親面前失去了說硬話的權(quán)力。我不確定父親是否后悔過，也不確定如果往事也能重復(fù)，父親是否會選擇這樣的結(jié)局。

當(dāng)年他的眼中插著剪刀離開之后，他就再也沒有過一個家。那些日子他一直到處漂泊，在親戚家輪流蹭飯，或者在工地打臨時工，過著一天打一天吃的日子。直到那年的新年大慶到來，確切地說一年一度的抽獎典禮到來，他的心酸日子才結(jié)束。那年縣城抽獎的十萬大獎的得主莫名其妙地是他，而他需要為此所付出的代價，是用僅有的兩塊錢買了一張彩券。

他手捧著錢從人群中緩緩走過的那一刻是他人生輝煌的巔峰時刻，他的獨眼在這時反倒成了英勇的標(biāo)志，他全心全意享受著萬眾矚目的感覺，故意無視所有人羨慕的目光。這天晚上一個十九歲的女人主動投入他的懷抱，做了他的女人。第二天他就帶著女人離開了縣城。

五年之后他重新出現(xiàn)在縣城，只是這時已經(jīng)沒有人認(rèn)得他，他當(dāng)年的故事也成為傳說。那個女人揮霍完他所有錢之后，一夜間消失掉，再也不出現(xiàn)。他至此才知道那個女人十六歲就在縣城賣身，投入他的懷里時已經(jīng)賣了三年。

他比抽到獎之前還落魄，他留下的唯一令他欣慰的物品是身上的一件皮大衣和一塊手表。他在縣城打聽到女人的消息，原來女人又干起了原來的行當(dāng)。他找到了她，而她則很不屑地站在門口把他攔在門外。“一次二十，一個晚上五十?！彼f。他把包里所有的錢翻出來，擱在女人面前。她認(rèn)真數(shù)兩遍，說：“才十七塊，差三塊。算了，那三塊就算是讓你了，進(jìn)來吧！”

他出現(xiàn)在縣城的消息傳到母親耳中時，她沒有表示驚訝?！八宦淦悄堑故枪质?，像他這種男人，不管和什么樣的女人一起過，都沒有好結(jié)果的?！蹦赣H當(dāng)時很平靜地告訴帶來消息的人。

如今我十歲了，姐姐也結(jié)婚了。母親勉強(qiáng)同意他留下來待幾天。第二天一早姐姐就開始等她男人來接她，而我一直盤算著去縣城的事，我準(zhǔn)備讓他偷偷帶我去縣城。我把想法告訴他，他東張西望著說肯定不行。我執(zhí)意要去，并告訴他母親責(zé)怪下來的話，我會幫他承擔(dān)。他猶豫不決地跟在我后面，和我一起走出了院子。當(dāng)我和父親向縣城的方向走去時，母親正在院子里喂雞。我回頭看一眼，看到母親迅速把目光從我們身上移開，裝作什么也沒看見。

（責(zé)任編輯：羅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