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作者 李培禹
『「寫農民,為農民寫」,我要把這擔子挑到走不動、爬不動,再也拿不起筆的時候為止。忘了農民,就意味著忘了本,就表示傷了根,就會導致藝術生命的衰亡。我不該這樣做,不敢這樣做,不能這樣做……』
今年2月20日,是著名作家浩然去世10周年的忌日。今年的3月25日,是他誕辰86周年的紀念日。我常想,如果浩然老師還在,也不過86歲;而他如果還能寫作,哪怕僅寫一些獨有的回憶文字,也一定會很精彩。如果天假以年,他的創(chuàng)作很有可能彌補上以往作品的缺憾。每每想至此,我便黯然神傷。
時光回到10年前,即2008年的2月20日。早晨,我剛走進辦公室,就收到這樣一條短信:“我父親于今晨兩點去世,特告。梁紅野?!奔t野的父親就是著名作家浩然。我知道,春節(jié)前醫(yī)院就報了病危。幾天前紅野在電話里還曾安慰我說:“我們把父親的衣服都準備好了,他也沒什么知覺和痛苦了?!毕肫鹱詈笠淮稳タ赐?,是在北京一家醫(yī)院的病房里。那次,我大聲呼喊著:“浩然老師,我來看你了!”卻怎么也喚不醒當年那個一把握住我的手,說“你來得正好”的他了……
從1990年我調到《北京日報》文藝部后,因為工作關系,記不清去過多少次位于河北三河浩然居住的“泥土巢”了。每次見到他,他都會熱情地握住我的手,說:“培禹同志,你來得正好?!焙髞砦以絹碓嚼斫馑@句話的含義了——他把我們去采訪、看望他,看作是報社對他工作的支持;另一層意思是能給他幫點忙。當時他扎根三河農村,一邊創(chuàng)作一邊實施他的“文藝綠化工程”,即培養(yǎng)扶植農村文學新人,他哪有時間進城啊。我去一次,就會帶回一堆任務,比如他為農民作者寫的序文、評論,要我?guī)Щ鼐庉嫴?;經他修改后的業(yè)余作者的稿子,要我?guī)Щ胤謩e轉交給《京郊日報》或《北京晚報》的同志,他匆忙給這些編輯朋友寫著短信……這景象仍歷歷在目。一次,他的邀請函寄到了,打開一看,是他親筆書寫的:“屆時請一定前來,我當凈階迎候!”原來,三河縣文聯(lián)成立了,他的心情是多么高興啊。就這樣,浩然在三河的十幾年里,自己的創(chuàng)作斷斷續(xù)續(xù),他卻為繁榮社會主義文藝培養(yǎng)出眾多的農村作者,付出了滿腔的心血。
紅野說,父親走時是安詳?shù)模庾R清楚時,兒女、孫輩們都圍在他身旁。我說,是啊,他一生寫農民,為農民寫,那么留戀農村、熱愛農民,你看他給兒子起名叫紅野、藍天、秋川,給女兒起名叫春水,孫子、孫女則叫東山、綠谷,你們都在他身邊,他會欣慰、安息的。況且,他的骨灰將安葬在他那么摯愛著的三河大地,他將在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念想里永生!
北京日報社要為浩然同志的逝世敬獻花圈。撰寫挽聯(lián)時,我想起浩然老師曾為我書寫的一幅墨寶,全部用的是他著作的書名:喜鵲登枝杏花雨,金光大道艷陽天。我準備以此為上聯(lián)也用他的書名寫個下聯(lián),便打電話給浩然的好友、《北京晚報》原副總編輯李鳳祥和著名書法家李燕剛,我們共同完成了這樣一個下聯(lián):樂土活泉終圓夢,浩然正氣為蒼生!——浩然同志千古!
2009年4月12日清晨,一場春雨悄然飄落京東大地。紀念著名作家浩然逝世一周年暨浩然夫婦骨灰安葬儀式,在河北省三河市靈泉靈塔公墓舉行。他的兒女紅野、藍天、秋川、春水率孫輩東山、綠谷等早早來到墓園。女兒春水含淚細心擦拭著父母的塑像,輕聲說著:“爸、媽,你們看有多少領導、朋友、鄉(xiāng)親們都來送你們了,你們放心地安息吧?!焙迫灰虿♂t(yī)治無效于2008年2月20日凌晨2時32分在北京逝世,享年76歲。
浩然1988年落戶三河,在這里他“甘于寂寞,埋頭苦寫”,完成了繼《艷陽天》、《金光大道》后新時期最重要的一部長篇小說《蒼生》,并把它搬上熒屏,深受農民群眾喜愛。浩然魂歸“泥土巢”,不僅三河市委、市政府、市文聯(lián)當作一件大事來辦,也牽動著祖國各地他的生前好友、眾多得益于他的幾代文學作者的心。
浩然是哪里人?順義縣的鄉(xiāng)親們說,順義人唄,金雞河、箭桿河多次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長篇小說《艷陽天》就是寫焦莊戶的,“蕭長春”還在嘛!通縣的干部說,浩然是通縣人,他是在那里成長起來的,他的許多作品都完稿于通州鎮(zhèn),而且他現(xiàn)在還是玉甫上營村的名譽村長。薊縣的同志則理直氣壯地說,怎么?浩然明明是我們薊縣人嘛!他們翻出浩然在一篇后記中的話:“從巍巍盤山到滔滔薊運河之間的那塊噴香冒油的土地,給我的肉體和靈魂打下了永生不可泯滅的深深烙印?!保ㄋE運河古稱鮑丘水,元、明兩朝稱潮河,清代始稱薊運河?,F(xiàn)屬國家一級河道。元朝定都北京,糧運任務很大,把往通州糧倉運糧的通惠河和連通的潮河,統(tǒng)稱為大都運糧河,北京當時是元大都,薊州防兵軍糧,主要來自南方到直沽寨(天津)的轉運倉儲,先是出海復折薊運河,后是通過新開河轉運薊運河,直達薊州?!幷咦ⅲ?/p>
1988年,一本600多頁厚的長篇小說《蒼生》,悄悄擺上了新華書店的書架,隨后,廣播電臺連續(xù)廣播,12集電視連續(xù)劇投入緊張的拍攝。當一幅展現(xiàn)80年代農村改革的巨幅畫卷,漸漸地展開在人們面前時,敏感的海外報刊最先做出反應,香港一家報紙的醒目標題是:《艷陽天》作者沉寂10年又一次崛起。中國文壇不能不為之震動,首都慶祝建國40周年文學作品征文頭獎的殊榮,授予了《蒼生》。來自農村的同志親切地呼喚著那個熟悉的名字:哦,浩然!
其實,浩然的檔案這樣記載著:浩然,本名梁金廣。原籍河北省寶坻縣單家莊(現(xiàn)屬天津市),1932年3月25日出生在開灤趙各莊煤礦礦區(qū)。10歲喪父,隨寡母遷居薊縣王吉素村舅父家,在那里長大……
早在浩然帶著女兒住在通縣埋頭寫作《蒼生》時,我就萌發(fā)了采訪他的念頭。我向報社一位家也在通縣的同事打聽浩然家怎么走,這位同事說:“你到了縣城街口,找崗樓里的警察一問,誰都能領你到他家,業(yè)余作者找他的,多啦!”
1990年4月下旬的一天,我到三河,印證了那位同事的話。“噢,找浩然啊,往前到路口拐彎,再往西就是?!比尤藷崆榈匕盐乙搅撕迫坏摹澳嗤脸病??!肮酶?,來客人啦!”朝屋里喊話的是浩然妻子的一個娘家侄女,她住在這兒幫著照顧久病臥床的姑姑,騰出手來也幫浩然取報紙、拿信件。正在和幾位鄉(xiāng)村干部交談的浩然迎了出來。他,中等身材,歲月的痕跡清晰地刻在了他那仍留著寸頭的國字臉上,鬢角兩邊已分明出現(xiàn)了縷縷銀絲,只是那雙深邃而有神的眼睛,是一位充滿旺盛創(chuàng)作力的作家所特有的。
顯然,那幾位村干部的話還沒說完,一位歲數(shù)稍大點的,把浩然拉到一邊“咬起耳朵”來,浩然認真地聽著。那情景,我下鄉(xiāng)采訪時常見到。不用說,浩然這個“鎮(zhèn)長”,已經進入角色了。正好,我可以好好打量打量這“泥土巢”。這幾間平房,是他擔任了縣政協(xié)名譽主席以后縣政府專門為他蓋的。東邊一間是臥室,和浩然相濡以沫40多年的妻子患病躺在床上已一年多了;中間比較寬敞的,是浩然的會客室,鄉(xiāng)村干部談工作,業(yè)余作者談稿子,都在這兒;靠西頭的一間是專供浩然寫作用的,寫字臺上四面八方的來信分揀成幾摞,堆得滿滿的,鋪開的稿紙上,是作家那熟悉的字跡??磥?,由于不斷有人來打擾,他的寫作只能這樣斷斷續(xù)續(xù)。
浩然服侍老伴吃下藥后,給我倒了杯茶?!拔疫@人天生窩囊,最怕說話,但動了感情,往格子紙上一寫,還行?!彼f的是真的,談起他如何把家落戶在三河縣,如何寫出《蒼生》等等,他講得平淡無奇,但翻看一下他做的有關日記、筆記,或“寫在格子紙上”的文章,卻處處是真情實感的流露,篇篇不乏精彩之筆。最能說明這點的例子是,他和農民蕭永順(長篇小說《艷陽天》中蕭長春的原型)是風風雨雨幾十年的摯友,他多次提到過,并未引起人們的注意。后來,他寫了《我和蕭永順》,在《光明日報》發(fā)表,人們才真正被那真摯的深情厚誼所打動。這篇紀實散文,毫無爭議地被評為《光明日報》慶祝建國40周年散文征文一等獎。
書,是作家辛勤耕耘的最終產品;書,是作家漫長創(chuàng)作生涯的濃縮。我的目光不由地停留在占滿一面墻的四個大書柜上。浩然拉開布帷,打開書柜,揀出幾本給我看,有的是世界名著,有的是已絕版的舊書,經他重新修整并包上了新皮兒,扉頁上大都有浩然的簽名和購書日期。還有一部分是我國和世界上的一些著名作家、專家學者送給浩然的贈書,相當珍貴。作為一個也寫過點東西的業(yè)余作者,我最理解,一個作家珍存的,當然首先是他自己寫的書?!澳嗤脸病钡臅窭?,竟擺著浩然1958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集《喜鵲登枝》,擺著他60年代的成名作《艷陽天》,擺著70年代的《金光大道》和80年代的代表作《蒼生》,以及日本、法國、美國、朝鮮等翻譯出版的他的著作譯本。我看到,包括一度給他帶來災難的上下兩冊《西沙兒女》在內的共50多本書——浩然的50多個“孩子”,他都隨身帶來了。浩然把自己的“心”帶到了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