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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陽筆記

2018-01-20 16:44于堅
山花 2018年1期
關鍵詞:貴陽

一、龍場

1506年,先知王陽明面臨的困境是,他失去了語言。這種失去,令他思考,也令他覺悟。

當時他被流放到貴陽西北七十里外一個山洞?!褒垐鲈谫F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與居夷人鳺舌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 (《陽明先生年譜》),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王陽明《瘞旅文》)。 一頭熊從他身邊走過去,沒有吃掉他。

“圣人處此,更有何道?”“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曩饣曩猓瑹o悲以恫” (王陽明《瘞旅文》)“乃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ā蛾柮飨壬曜V》)他想到孔子、舜、禹……他們處此境,會如何?“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中庸》)。

王陽明“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p>

“忽中夜……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p>

語言在他心中醒來。這種醒來,超越了陳詞濫調,自己的語言開始了,不是從零開始,而是接著說,溫故知新。王陽明不是橫空出世,不是打倒、革命?!敖裼^《象山文集》所載,未嘗不教其徒讀書。而自謂理會文字頗與人異者,則其意實欲體之于身。其亟所稱述以誨人者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曰:‘克己復禮。曰:‘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奪。是數(shù)言者,孔子、孟軻之言也,烏在其為空虛乎?獨其易簡覺悟之說,頗為當時所疑。然易簡之說出于《系辭》;覺悟之說,雖有同于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于幾微毫忽之間而已。亦何必諱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異而遂不以察之乎?”(《陽明先生年譜》)

不經意間,關于王陽明的故事似乎或多或少與語言有關。他五歲還不能說話,重新取了名字(命名)就開口說話了。“必也正名乎”。

這種情節(jié)頗似穆罕默德的故事。

中國素來講文明,文明就是中國的神明。文的覺悟就是神性的覺悟。文統(tǒng)是中國最偉大的傳統(tǒng),一切傳統(tǒng)都基于文統(tǒng)。孔子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周王是一位文王。好德。德不是現(xiàn)在教條化的道德,而是一種居恭持敬的超越性,對萬事萬物的超越之心。文是一種道,中道,文王崇尚中道。超越但是持中?!对娊洝ご笱拧の耐酢罚簛悂愇耐酰盥劜灰?;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

在中國文明中,語言至關重要。超越,通過語言?!蹲髠鳌は骞迥辍罚憾?,子展相鄭伯如晉,拜陳之功。子西復伐陳,陳及鄭平。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也!”

慎辭也!惜墨如金??鬃诱f:“修辭立其誠”“辭達而已矣?!?立其誠,居敬,執(zhí)恭,就是建立與神的關系,通過辭。

修辭立其誠,是一種世界觀。文明,就是以文照亮,“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敝杏故且环N衡量宇宙萬物的尺度。

文的誕生,在中國是驚天動地的大事?!疤煊晁?,鬼夜哭?!?/p>

龍場這種地方,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一個菩提伽耶。

“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于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爾的心外?!?/p>

“充盈天地之間的,唯有這個靈明。人只是因為這個軀體,從而把自己與其他一切隔離開了。我的靈明就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若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望它的高大?地若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視它的深厚?鬼神若沒有我的靈明,誰去分辨它的吉兇福禍?天地鬼神萬物,若離開了我的靈明,也就不存在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若離開了天地鬼神萬物,也就不存在我的靈明了。如此這些,都是一氣貫通的,豈能把它們隔離開來?” (王陽明)

這個靈明,是通過語言澄明,去弊的。“不言,誰知其志?”詩言志。志就是誠,誠就是通靈,接神。只有詩可接。“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彼?,不學詩,無以言。詩是語言上的語言。在黃金時代的中國,文人就像印度的婆羅門?!疤熳雍魜聿簧洗保ɡ畎祝?,“博聞強識,明于治亂,嫻于辭令(修辭)。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保ā妒酚洝罚呵袀鳎?/p>

如何言,是中國文明的最高智慧。所以,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老子開篇就講語言。《論語》,也可以表象式地解為“討論語言”。語言在中國文明中,并非像西方那樣只是一個工具。在中國文明中,語言是一種宗教,文教、詩教。存在方式,世界觀。海德格爾晚年開始朝這方面猜想。

文教。春節(jié)時寫個福字供在中堂,就是請來了一尊神,誰敢撕去?

王陽明是一篇偉大的文章,文章不只是格律平仄,也是“為政不事威刑,惟以開導人心為本”。王陽明不需要十字軍,他自己就是道成肉身的教堂。

覺悟都是在大地上,而非圖書館。司馬遷將屈原的《離騷》看成一種覺悟,“離騷”者,猶離憂也。”憂,心動。憂,就是心的覺醒,思的開始?!胺蛱煺?,人之始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王陽明也一樣,語言的喪失令他回到天,回到根本上去思。

龍場是一個山洞,菩提伽耶是一棵菩提樹。

二、花溪

我第一次去貴陽是1979年。四個人,一個人背著一個布縫的馬桶包。晚上九點上車,立即鉆到硬座車廂的座位下面,枕著鋼地板呼呼睡去,那時候就是刀山火海上面也能睡著。一邊睡一邊聽著火車隆隆巨響,仿佛睡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做著夢。忽然安靜了,落到沙灘上,從座位底下梭出來,車廂已蒙蒙亮,一車廂東歪西倒的人都不見了,趕緊背著包包跳下去。貴陽到了。下了火車就去坐公共汽車,路上除了公共汽車,幾乎沒有什么車,很快就到了花溪。果然有溪一條,碧藍,像是一個冶煉車間剛剛融化的玉,淌在地上。不覺得很稀奇,云南也有,滇池也是一塊巨璞。又去貴陽市中心的大街上找覺悟社,那時候文革之后發(fā)生的思想解放運動如火如荼,許多人從黑暗里跑出來,在大街上貼大字報,公布了他們暗藏著的文字。國家大吃一驚,原來人們萬馬齊喑的沉默下面,潛伏著的是這些。我們四個人,有三個是通過貼在昆明大街上的油印民刊《地火》相識,成了好朋友。當時貴陽最有名的就是覺悟社,在街口張望了一陣,找不到,就再上火車,走了。青春期想象世界的方式很浪漫,以為貴陽就是覺悟社和花溪。今年再來貴陽,去花溪的路堵車,改道去別處。路上看見老的貴陽水泥廠,一個巨大的灰乎乎的恐龍,有些穿橡膠長筒鞋的工人站在門口,忽然想起黃翔,一直以為他就在這樣的工廠里勞動,穿著工作服。1966年,他寫了這首詩:

野獸

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獸

我是一只剛捕獲的野獸

我是被野獸踐踏的野獸

我是踐踏野獸的野獸

我的年代撲倒我

斜乜著眼睛

把腳踏在我的鼻梁架上

撕著

咬著

啃著

直啃到僅僅剩下我的骨頭

即使我只僅僅剩下一根骨頭

我也要哽住我的可憎年代的咽喉

我看過他在美國朗誦這首詩的錄像,他跳到桌子上,吼著、抓撲著,模仿一頭野獸。

我曾經在紐約拜訪他。他住在鳥語花香的公寓里,一房子都是他的水墨畫。唇紅齒白的樣子,剛剛從西班牙回來,在那里辦了一個畫展。

便條集987

坐在輪椅上的盲人說

黑暗是什么 讓我摸摸

為了讓他摸到 惡作劇地扶他起來

以便一個觸及的動作可以正式地完成

抬起手臂 張開五指 做了一個摸的動作

莊嚴 鄭重 害怕 協(xié)商似的

仿佛在摸他妻子懷孕的肚腩

他真的摸著了黑暗 令人害怕

三、紅楓湖

1995年,我第二次去貴陽。八十年代風起云涌的先鋒派詩潮進入低谷,一些詩人跑到外國去,一些詩人擱筆。剩下的人在各省默默寫著,渴望交流。我接到何銳的信,要在貴陽舉辦一個詩會,請我去。何銳是《山花》的編輯,敢于發(fā)表先鋒派的作品,那時候先鋒派這個詞還是個禁忌。這是中國當代詩歌史上先鋒派詩人第一次大集結,去了一客車,四十多人。那時候對先鋒派詩人如臨大敵,《文藝報》發(fā)表整版文章,批判我的詩歌觀點,用文革詞匯。不像現(xiàn)在,先鋒是一種時髦、康莊大道,詩歌民刊印得豪華亮麗。那時候先鋒名副其實,詩人必須像黨人那樣將命抵押在現(xiàn)場。后來刊物發(fā)表了會議紀要,標題是“詩壇的焦灼——紅楓湖現(xiàn)代詩學術研討會綜述”但是,那些前往討論的身體,那些“優(yōu)美的前傾姿勢”(徐敬亞形容先鋒派詩歌的用語)可是一點都不美。一些詩人被堵在機場,不準登機。我也被警告,后果自負。談論詩有那么危險么?這種危險必須挺身解除,我悍然登機來到了貴陽。以前的先鋒派的詩歌活動規(guī)模比較小,趣味相投的詩歌團伙開過一些小會。孟浪召集過一次,邀請了十個人,說是某月某日上午9點在馬鞍山公園門口集合,自己坐著火車去,我都準備動身了,最后不準開了。這次詩會去的人有唐曉渡,陳超、謝冕、鄭敏等等,搞哲學的劉東也去了,他發(fā)言講到敬亭山,相看兩不厭。講到東西方的不可通約。他在看海德格爾。他是對的,這不是什么民族主義,漢語翻譯成英語,漢語的身體,字都沒有了,只剩下聲音、字母,怎么通?比弗羅斯特講得還嚴重,不可翻譯部分不僅是無,也是有。大家各說各話,沒有劍拔弩張。那時候尺度不同的詩人暗中彼此不以為然,各寫各的,但互相尊重。不準登機的不僅民間,也包括知識分子。過了二十年,我因為寫這一段,找出那篇會議紀要來看,完全不知道是說些什么,廢話一堆,無益。名實分裂,許多詩人是坐在火山上開會,后果難測。會議紀要省略了身體的焦灼,只報告詩的焦灼。我讀鄭敏的詩,還是在文革時期,這是第一次見面,她女兒陪著她來。老太太風度沉穩(wěn),健談、犀利。我們談了很多,她強調不能與傳統(tǒng)斷裂。開會的錢是一個叫做石斧的畫家出的,所以叫做石斧詩會。錢拿給一個叫瓦蘭的詩人帶著。石斧出現(xiàn)了一下,魁梧,皮膚深黑,坐在一個石頭上,有個深色皮膚的女子跟著他。石斧是個有思想的藝術家,最近我看到他說:“倉頡造字,比如說這個字造出來了,干什么用的?我們要問一下,是不是你說話的時候,要記錄你這個話,為這個而造的?按照西方語言學,字是語言的符號,它造的這個字一定是為你說這句話而服務。如果按照這個理論,倉頡造這個字,一造就得是一句話!一串,對不對?那是不可能的!中國為什么是單音單字?他造這個一個字,就是解決一個問題,解決一個事、一個事物的表述,所以中國的一個字它就是一句話,甚至于是一種思想,甚至于它是一篇文章?!庇械览?。瓦蘭是個瘦人,三十歲不到,以前在江蘇一個制藥廠當工人,后來跑掉,寫詩,我們通過信。紅楓湖是一個休閑山莊,水面很大,可以開船。我們坐在船上開會。大家發(fā)言的時候,一些魚從湖里躍起來,叼著那些掉下去的話,尾巴一轉,回到黑暗里去了。然后詩人們露出身體,跳到湖里面去游泳,徐敬亞、陳仲義、唐亞平我們幾個游得最遠。唐亞平剛剛發(fā)表了《找個男人來折磨》,大家眼神異樣地觀察她。她熱愛行動,不是那種蒼白的紙上詩人,后來她拍紀錄片去了,記錄貴州偉大的土著文明。天氣陰著,有點冷,但湖水不冷。晚上我們去參加火把節(jié),沒有看見火把,許多人走來走去。還去了黃果樹瀑布,到了要散會的時候,忽然流言在與會者中散布,說是瓦蘭的背著的錢(5萬)失蹤了。大家面面相覷,滿腹心事,坐在大巴車上低語。謝冕坐在前面,一語不發(fā)。鄭敏在一個角落睡覺,靠著窗子,漏進來的風拂著她的白發(fā)。陳超和唐曉渡跟著瓦蘭張羅此事,錢失蹤了,很著急。這兩位杰出的詩歌批評家笨拙而害羞地談起錢,我聽著相當新鮮。旅館里傳來巨大的爭吵聲。90年代,錢悄悄與詩歌發(fā)生關系,后來流行的拉贊助開詩會,就是從那時候開始。80年代徹底結束了,這是一種寫作方式的結束。那時候中國當代詩歌與世界很近,與世界各種先鋒派詩歌運動一樣,詩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行動。那時候,先鋒派詩人的標志出眾,留長發(fā)、穿牛仔褲、酗酒、打架、流浪……不約而同的波西米亞風格,詩歌有強大的身體性和空間、場域。不像現(xiàn)在,詩歌越來越成為一場場小圈子的自命不凡的秘密會議,坐著寫,坐著開會,互相表揚,頒獎。80年代,詩人與財務沒有一毛錢關系,很多詩人已經完成杰作,從未獲獎,只在地下的、同仁刊物發(fā)表著。像李白、陸游、蘇軾……或者“垮掉一代”“白銀時代”那些詩人,自己坐著火車或走路去握手,見面,談詩,相愛。詩人住在詩人家里,喝酒,睡地板、熬夜,就像凱魯亞克的《在路上》那本書里面說的。我睡過老木家的地板,一個房間里睡著七八個詩人;喝過楊黎他母親的水;在韓東家的筒子樓里冷得瑟瑟發(fā)抖,在駱一禾陰郁的小房間里看著他晃著蒼白的手指談隱喻,在西川的破沙發(fā)上翻書,在唐曉渡的辦公桌上午睡……紅楓湖詩會后,民間另一次大集結,是盤峰詩會,紅楓湖詩會是盤峰詩會的先聲。1949年以來的所有詩歌討論會都是公費。紅楓湖詩會是私人出錢,盤峰是自費。這種細節(jié)在文學史上至關重要,許多學院批評家關于民間與知識分子爭論的論文,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些非詩的史詩性細節(jié),膚淺是必然的。紅楓湖詩會回到了三十年代的傳統(tǒng),魯迅們討論文學,都是自費的,魯迅經常請客。呵呵!錢失蹤了,沒有錢吃晚飯,我和幾個詩人自己掏錢蹲在貴陽街頭吃面條、米粉。矮桌子旁邊就是臭烘烘的下水道,堵著了。一只黑乎乎的鍋子里煮著各種各樣的東西,鹵肉啦、腸頭啦、蘿卜根啦、豆腐啦、魔芋啦、菜頭啦……隨便挑,很便宜,很好吃,難忘。我回去的機票成了問題,何銳通過《山花》或者誰給我買了回昆明的機票。飛機是蘇式的伊爾18,機艙口搭著一把鋼筋焊接的梯子,爬進去,鉆到一個洞穴般的機艙里。座位是折疊椅。每人發(fā)一把扇子。飛機一邊飛,椅子一邊晃蕩,就像一輛舊單車。又悶又熱,縫隙里面冒出白氣來,前排的人都看不見了。激烈地震動,仿佛是坐在一個篩子上,行李架震開了,一個包包掉下來??战闩苓^來撿起,又塞回去。那時候上飛機要搶行旅架,大家的行李都很多。終于咚地一聲,飛機的細腳桿戳在昆明地面上,斷了似地。徐敬亞回憶說:“1995年夏,參加完貴州紅楓湖詩會后,我和唐曉渡、唐亞平一起去看望黃翔。那時他剛獲釋不久,和妻子住在貴陽市郊一座小山下。門前就是充滿詩意的花溪,而黃翔卻過著毫無詩意的流浪漢生活。被監(jiān)視,被限出,沒有工作,家徒四壁。那一天,我們幾個人全部喝得大醉。不知為什么幾個人忽然走散,我一個人歷盡千辛萬苦乘公交大巴返回了貴陽。我記得我搖晃著走在無邊的山溝里,不辨東西,摸爬滾打終于找到了汽車站。我當時身體已經失去控制,但頭腦還有一絲清醒。我努力抵抗著暈眩,心想我要抓住這清醒,不能倒下去。努力控制后,我甚至還躲到了一處小樹林里嘔吐完了才上車。那真是一次莫名的眾人通醉!黃翔流著眼淚,說著那些年的往事?!翘彀抵凶魉畹?,不是未謀面老友的相聚,而是整整一個時代隱藏的內心悲哀。”

四、黃果樹瀑布

后來我寫了一篇散文,一首長詩。

黃果樹瀑布

我在小學時就知道黃果樹瀑布。那時老師在提到祖國的大好河山時總是要提到黃果樹瀑布。這是我們祖國的驕傲,雄偉壯麗,它就是這個萬馬奔騰的火紅時代的象征。老師說。我經常看到各種黃果樹瀑布的風景照片,印刷的質量不同,但圖象基本上是一樣的,綠樹環(huán)繞中,一片黃色的水凝固在山體上。這些圖片把黃果樹有效地風景化了,它們從來不提供任何關于這個瀑布的具體知識,而是根據(jù)“祖國的大好河山”這一總的概念,把它風景化。所謂“風景化”,就是所有的風景圖片都要拍得符合某個統(tǒng)一的標準,圖片雖然拍攝的是不同的地點的風景,但卻是依照“同一標準”復制的。因此我看到黃果樹的圖片并不會特別地激動,這和看到祖國的長白山、祖國的大興安嶺、祖國的南海這些圖片的感覺差不多。風景化的圖片使我僅僅把黃果樹看成風景之一,這風景是沒有空間、質量、空氣和細節(jié)的,它們僅僅是祖國的驕傲這一概念的所指。

去年六月,我到了黃果樹瀑布。入口就是那些圖片被拍攝的地點,在這里看黃果樹,和圖片告訴我們的別無二致。確實是雄偉、壯麗,確實是萬馬奔騰。不由自主差一點就脫口而出的正是那句老話:哦,祖國的大好河山!周圍到處是賣旅游紀念品的,這些紀念品和拍風景照片的方法一樣,也是按照某種“旅游紀念品”的統(tǒng)一風格制作的,根本激發(fā)不起我的收藏欲。我不由地生出一種在旅游點必產生的那種似曾相識的無聊感。

但那時我猛然間聽見了瀑布的聲音,當時我心里一陣激動,黃果樹瀑布原來是有聲音的。這聲音即刻改變了我對黃果樹瀑布這一名詞的成見,我立即明白我抵達了一個與我在圖片上所知道的那個黃果樹瀑布毫不相干的地方。它提供的東西不是什么形而上的雄偉、壯麗、大好,而是聲音。它放射的聲波令我的耳膜鼓了起來,我和它立即建立了一種陌生的接觸。我越接近它,我的生命和它和肌膚相觸的面積就越擴大。它先是侵入我的耳朵,然后灌滿了我的耳朵,最后,是震耳欲聾。與此同時,我的頭發(fā)開始潮濕,我的眉毛和鼻尖開始潮濕;再走近些,我外衣開始潮濕,我的內衣開始潮濕、我的皮膚開始潮濕,我全身濕透,我像落湯雞一樣里里外外徹底濕透。

那懸掛在高原上的大瀑布,猶如一只彌漫于天地之間的巨手(一個糟糕的比喻,無話找話說的慣用伎倆。),從高處向我合攏過來,它撫摸我,親近我,拍打我,刺激我,使我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呼吸著水聲、呼吸著潮濕。我感受著我的生命在巨大的水聲中的驚恐、疼痛;在潮濕中的寒冷、收縮。越走越近,我看見水柱像龐貝城在火山中毀滅時的大教堂的圓柱(自鳴得意的小聰明,他已經成落湯雞,哪里還想得起來什么古羅馬的龐貝城。所謂,詩是對經驗的虛構)那樣崩裂,轟隆倒塌,栽倒在水里,把水砸出了大坑。水在變形,在死亡、在合成、在毀滅、在誕生……那時候我魂飛魄散,“黃果樹大瀑布”作為一個一直統(tǒng)治著我的與此相關的知識的一個早已干癟的概念,頃刻間灰飛煙滅。另一個瀑布在我的生命里復活了,那時,一切都成為說不出來的動詞,我不能說,我只看見水在動,在響,那不是馬在奔騰,是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潮濕,把我淹沒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人甚至可以繞過瀑布,抵達它的后面。我看到的黃果樹瀑布圖片永遠只有正面,我一直以為這瀑布是緊緊貼著山體滾下來的,它不存在后面?,F(xiàn)在,通過一步一步的接觸,我發(fā)現(xiàn)它實際和山體之間還有著一條縫隙,人可以從那里穿過。我來到黃果樹瀑布的后面,猶如哥倫布進入美洲,因為在中國的任何一張關于黃果樹的風景圖片中,都不存在這個地點。這里永遠不會進入攝影鏡頭,因為這里太局部,太狹窄,自成一體,與黃果樹瀑布正面呈現(xiàn)給人的整體印象無關,在這里猶如置身于水流的內部,看不出絲毫的雄偉、壯麗,沒有任何所指,你看到的就是水猶如玻璃粉碎那樣的運動。這里是瀑布的聲帶,唯一的發(fā)言者是瀑布,除此之外,任何話都聽不見,哪怕你在贊美,哪怕你像圣經那樣說話。

你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撫摸。你可以把手伸向瀑布,撫摸它飄散在外的細毛。于是你和這瀑布之間建立了一種真正的關系。水和落水者的關系,這可能意味著死亡,也可能意味著得救。

我本來永遠不會就黃果樹瀑布說什么話,這是一個多么俗不可耐的話題,一篇小學生千篇一律的命題為“春游某某”的習作的題材,一位滿腦袋陳腔濫調的詩人的靈感來源,我有什么話好說呢?

但我撫摸了黃果樹瀑布,我周身濕透,我有濕透的話要說。

一九九六年三月十四日

事件·溶洞之旅

引領你們 在昆明市附近的群山中 穿越溶洞

只因我先于諸位 來過此處 我的腳底板與它

有過親密的接觸 引領? 一個可疑的詞一向

為先知專用 又不是率領以色列人逃出埃及

又沒有燃燒的荊棘 不過是步行在一些人的前面

從洞穴中 穿過一個風景區(qū)

夸夸其談 你將為此付出代價

自己走好 還是跟著旅游團走好?

當然是跟旅游團

自己走 你認得路?

請在此登船 互相攙扶 小心了 不要跌落水中

每個人一塊錢 坐好了 我們開船

怎么 去地獄還要收費? 這世道可真……

不是地獄 是喀斯特溶洞 花了三百萬開發(fā)……

他的樣子像不像副縣長? 一伙人笑得幾乎翻船

頃刻 從亮處進入暗處 船和人已處于途中

石頭和巖層環(huán)繞的空心 喀斯特洞穴

一個水滴石穿的工地

光譜不同 看法就不一樣 充滿細節(jié)的旅途

有的地方昏暗 有的地方陰暗 有的地方幽暗

有的地方冥暗 有的地方灰暗 有的地方墨黑

有的地方烏黑 有的地方漆黑一團

看都不看 大家就公認此處為“看不見的”

把一切簡稱為“黑暗”

黑暗的? 又一個陷阱 小心啦 不要掉下去

用詞不當 一個詞真會把我們牽入地獄

讓你們走你們能通過的

讓你們看你們看得見的

引領你們 去你們去得到的地方

哦 別視我為弗羅倫薩的但丁

我只是導游 我只是昆明的于堅

南方高原的居民 穿山越嶺

是我的日常游戲之一

我只是將在這個旅次中

向諸位描述一個司空見慣的喀斯特洞穴

我舌頭短 所以說得慢些

來不及啦 自以為是的外地人

已在黑暗中 一意孤行

暗暗把洞穴一詞 朝地獄的樣子聯(lián)想

“洞穴” 在中學的課文中

它經常與貶義詞勾結 黑暗一詞的主語

總是出沒在窩藏 陰謀 死牢

豺狼妖怪和鬼魅魍魎之間

洞穴 當然要對地獄的肇始負責

“從這里我走進罪惡之淵

從這里我走進幽靈隊里”

一些語詞 從黑暗深處浮上來

猶如石油管道中的氣泡

鬼來啦! 妖怪來啦!

有人在船尾嘀咕 開開玩笑

可是無人覺得好笑

都相信已進到了陰界

皮膚真的在發(fā)涼

“我們在何處?

怎么一點兒也看不見?”

“我們位于地獄的入口”

“出口在哪里?”

“萬一真有不測 誰能拯救我們?”

都跟著咕嚕起來 一船興奮的老鼠

找到了磨牙齒的地方

“我感到巨大的黑暗 可我的手是空的”

“什么也抓不住??!”又一個聲音

“這個洞不可預測!”又一個聲音

“黑暗無比!”“真可怕!”許多人異口同聲

這一船舌頭 剛才還在昆明的陽光下 咀嚼著亮詞

祖國的大好河山啦 明媚啦 蔥蘢啦 高原啦

熱愛生活的一群 要探究大自然的奧秘

此時已棄明投暗 語詞也受到影響

順水行舟 順理成章 從“黑暗”駛向“地獄”

紛紛打開詞典 翻到有關地獄的章節(jié) 尋找合適的詞

虛構者 細節(jié)稍異 代詞有所不同 意思是一致的

地獄中的王 不是一個人 是許多人

瞧啦 都因為得到這個桂冠 在暗自竊喜

哦 撒旦引領著我們向前

把永恒的作業(yè)者和它的現(xiàn)場 拋在一旁

如何在一個它本不是的地方

告訴他們不是 是一句難講的話

如何在一個他們在的地址

讓他們知道他們在此而不在彼

是一種困難的引領

解釋或推卸已無濟于事

都在陰陽交錯之間 《神曲》與

大地的銜結處 巴望著我

哦 昆明的但丁 這一點已被誤解

一切本是石頭 充實之地 太初

沒有與表面不同的內部 沒有洞 沒有黑暗

締造黑暗的大師 不是靈魂 是水

是水帶來了黑暗 也創(chuàng)造了被照亮的可能

水滴石穿 一些石頭不在了

水是水 石頭是石頭

這些在著 才呈現(xiàn)出那不在的

在石頭和水之間 那些不能體察而又讓我們得以通過的內部

是什么 是什么在實施容納 是何者 取代了石頭的充實?

是什么 使我們得以“進去” 使不在者成為“通過”?

是什么 使我們對一個空處 有那么多思路?

世界潮濕的陰道 看不見人體 一群代詞在向前滑行

水和石頭不斷出現(xiàn) 地形改變著 喀斯特洞穴在后退

但無人根究那些具體的 無人洞察那些在場者

無人把手伸出去 摸一摸那是什么

都忙著尋章摘句 朝地獄的深處走

他形容什么 那就是什么 他說誰像什么誰就是什么

哦 創(chuàng)世的時間 造物的船

滿載著一船先知 一船知道的人

看見了嗎 看見啦

沒有人睜開肉眼 形象思維 又何必把眼睜開

都在閉目冥想 這是什么地方?

世紀末的暗河 地獄的十三層 有人隨聲答道

這答案可真夠標準 對每個人都有啟迪

心竅就此打開 他們對另一種洞穴 更感興趣

瞧啦 那一個像什么 奧斯威辛的房間 都搶著答

我看那一個更像唐僧 那一個像是牛魔王看啦

要從我這個方向看 那兒 是不是五個妖怪的變形

不要看 而要猜 那是什么 鬼

都猜到了 都沉默下來

幽靈們 悄然出現(xiàn) 惡之花 一朵朵 面目枯槁

老閻的模特兒 不是石頭 是船上的乘員

心堅石穿 曲徑通幽

更有才氣的一位 連“像什么”都不用

秋天深處 天鵝的肉置身在一只母狼的腹中

肝葉聳立 肺片高掛 排骨插在軟處

它的心臟是一朵黑暗中的睡蓮

這答卷得分最高 一條船都贊不絕口

中文系講師 身上有狐貍的氣味

羚羊掛角 無跡可求

游客們沒有鼻子 但有文化

這條船上有沒有少女?

有沒有本色的 不需要虛構的女性?

乳名桂花 原籍某某縣的 在介紹意大利的黑玫瑰

她乘著一船人什么也看不見 暗示她就是貝雅特

看不見她的乳房 感得到她的秋波

沒有載體的女子 裙子腐爛 靈魂像風

抓住我 我的心是空的 看見了嗎

德克薩斯的兇宅 女死神的七孔橋

昏暗街道上的小馬車 巫師的麻布圍巾……

大家都以為 死去的美女 全是說這種話

有人另辟蹊徑 他的幻覺與空虛有關

這是在一個巨大的靈魂中穿過

誰的靈魂? 魯迅的! NO 圖賓根的荷爾德林!

誰? 我怎么沒聽說過 是不是大師?

也許是但丁的胸懷! 什么 那個船夫的心?

他只知道收錢 并告訴我們

這是一些石頭的殘渣

靈魂?這個詞終于露面了

仿佛是鹽 撒在寡味的湯里

虛詞 酷愛在公共場所出現(xiàn)

在這個充滿性靈的國家

它從來不是私人的東西

每個人都嗜好談論靈魂

人們慣于相信 只要用“靈魂”一詞發(fā)言

精神就會突破泌尿系統(tǒng) 胃和腹部的脂肪

與他那空著兩個方格的胸部 遭遇

坐在中間的一位 不會講方言 口音和革命有關

一輩子都渴望著置身于“時代的前列”

業(yè)余斗士 生活中一旦缺乏主義 他就郁郁寡歡

他把一切都視為“暗無天日的” 春天 大地 人類

包括他個人的婚姻 床笫 日用器皿 懷才不遇者

熱衷于地下活動 他的詞典里停滿了尸體

哦 他可是這條船上最有魅力的人 他是唯一的一個

擁有尼康照相機的 游客

黑暗啊黑暗啊 不在黑暗中沉默 就在黑暗中爆發(fā)

哦吟者 乃是詩人后裔 一條船 都記得這千古名句

說得正是時候 大家心領神會 應聲附合

可我明明 看得清一些石頭 看得見水面上的光芒

一條船 都笑起來

瞧這船夫 他當真了 他不懂言此意彼

只有這個搖漿的笨蛋會把話當真

說說而已 就只是說說

別當回事 好嗎 長者在黑暗中 息事寧人

黑暗遞減 眼睛的功能在恢復 現(xiàn)在有些適應了

看見時 已在巖穴深處 縱深一千多米 海拔三千公尺

石頭一個個出現(xiàn) 呈現(xiàn)出石頭的樣子

樣子一個個出現(xiàn) 呈現(xiàn)為石頭

抓住了 要抓住船 這是唯一可以把握的實物

要坐牢你的座位 原在 這是開始也是結尾

要坐好了 船會碰到石頭 也要小心頭部

前幾天 還翻過一回船 就在這附近

前面石頭還多 有的在水里 有的看得見有的看不見

我們要從它們中穿過去 才能找到另一個洞口

我說得那么具體 那么顯而易見 就像一串廢話

他們卻聽不懂

“就這些么 僅僅是一個洞么” 又一個靈魂發(fā)問

“是的 一個喀斯特溶洞?!?/p>

“我們在何處 我們到哪里去?”

“我們在溶洞里 從石頭和水之間通過

從另一個洞口出去” “哦 目的地不明?”

又一個靈魂 “不 還有一百米就是出口”

“你是否能對我們的航向負責?” 又是一個

“我不知道 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 這是在路上”

“你能不能說點鼓舞人心的話? 船夫?!?/p>

“我們是人 不是一群在石頭中穿過的石頭”

“是的 客人”

“他一點想象力都沒有 他不是但丁 ”

“我姓于”

終于穿過了 一小時零十三分 走完了全程

沒有翻船 沒有人掉下去

全體 安全地返回到亮處

我松了一口氣 幸運的是這些人只是嘴上說說

沒有爆發(fā) 也沒有沉默 沒有反抗

一個個 身體一動不動

像是一些裝了聲帶的木偶

我只是不明白 是什么在造孽?

是什么 容納了這么多的代詞

把一個罕見的喀斯特溶洞 變成了盡人皆知的地獄?

什么 你不明白 你不正是這一切文字的作者?

不正是你于堅本人 在水滴石穿之后

把那些空處 用一部祖?zhèn)鞯淖值?填掉?

一九九五年六月

五、貴陽

喀斯特地貌使貴州地面充滿細節(jié),很難交通,文化上有一種獨立氣質。同質化在這里推進緩慢,群山、壩子、溪流和溶洞頑固而莊嚴地抵擋著同質化的一馬平川。夜郎自大,其實是一種存在感,獨立精神,對同質化的恐懼,蔽帚自珍。大塊假我以文章,同質化唯有大地能夠抵抗,人是擋不住的,只靠荷爾德林和幾個詩人?海德格爾相當浪漫。丘陵、山頭、河谷林立交錯,貴陽很難進行那種大面積的拆遷。除非連大地一起拆。昆明拆掉了,因為它建造在滇池岸邊的平原上,推土機所向無敵。大地(那些偉大的喀斯特溶洞和丘陵)庇護了貴陽,要把貴陽改造成一馬平川的平原,相當費事。因此貴陽城只是局部地煥然一新,超現(xiàn)實般地雜陳著各種時代的建筑,新新舊舊,高高低低,參差不齊、電線管道如麻……這棟是2017年的高端大氣之棟,轉過去,后面就藏著70年代破舊莊嚴的老樓、40年代的舊宅、晚清的秘府、鬼屋。大街、小巷、社區(qū)、坡道、下水道、人行道、單車、步行、汽車、板車、大廈、中產階級的豪宅與平民的樸素棲居、流浪漢的蝸居……彼此交融,相安無事,令這個城市充滿人性。溫暖、混亂、光明、黑暗、危險、安全而親切。面子、形象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吃好在。一個具有存在主義風格的城市。這種沒有煥然一新,高大上,依然有歷史感,到處是包漿、舊時堂前燕的城市今天在中國已經鳳毛麟角了。一條街一條街大大小小一家挨著一家的館子,鋪天蓋地吃得個吆五喝六,翻江倒海。一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樣子。貴陽崇拜的是生活,而不是進步的觀念,這個城市比較低調,在中國的媒體上很少聽見貴陽的聲音,低頭過著小日子呢。這些館子不大,不在面子,在溫暖、好吃,味道周正、彌漫著煙火氣,藏著古老的美食。許多外地正在失傳的美食還大大咧咧地擺在貴陽的餐桌上。比如脆臊。昆明也有,我少年時代就知道這道美食,但是昆明已經失傳了,昆明現(xiàn)在的所謂脆臊,只是油渣,堅硬難咬,發(fā)苦。脆臊是油渣的升華。百度介紹說,“脆臊的制作方法:1.選取槽頭肉、五花肉(三線肉)、精瘦肉(前夾肉);2.將肉均勻切成大拇指般大?。?.用大火將鍋燒熱后,放入肉丁不停翻炒;4.等肉丁出油六成半左右,將火調至小火;5.肉丁出油至七成(肉丁縮小1/4左右),將鍋內的油盡數(shù)倒入其他容器;6.邊翻炒肉丁邊均勻倒入甜酒釀(每5斤肉/5錢甜酒釀的量);7.翻炒至出油八成(肉丁出油已盡)時,將提前準備好的白酒(包谷酒為佳)、生抽、陳醋(都以每5斤肉/5錢的量)均勻噴灑至肉丁上,不停翻炒約5分鐘左右起鍋。一鍋色澤油亮、咸香爽口、脆梆梆的脆臊就做好了?!痹圃疲呛?!這是脆臊嗎?這是標準。脆臊比這個高明多了。有一家叫做“丁家脆臊”的老店。老遠就聽見鏟子在鍋底上翻炒的聲響,門口排著隊呢。當街支著大鍋,油煙滾滾,肥脆在鍋中鉆石般晶亮。娘子臉上還有一抹油煙,也顧不得擦了,要哪種,軟哨,還是脆臊?中國文化的超越性是在日常生活的萬事萬物上超越,致良知,日用即道。民以食為天,這個天不僅是下雨打雷走云的天,也是管著“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的形而上的老天爺。所以漢語有“味道”這個詞,這個詞與希臘人的真理一詞一樣重要。時間無情,如果喪失了對超越性的持存,脆臊就重返油渣。

茅臺酒出在貴州不是偶然的,那地面的糧食厚道,具備可以升華的資質。茅臺是一種厚度,但不僅茅臺,本地釀的酒都很厚,糧食厚嘛。酒過三巡,大家就要劃拳,還要唱歌,就像是《水滸》里的場景。貴州本是土著人的地面,也是中原酒徒的樂園,他們被流放到這蠻荒之地,只有借酒澆愁。飲酒是一種最原始的肉身升華解脫形式,人與野獸不同,野獸找到吃的就行,吃了睡,睡了吃。仁者人也,人需要迷狂,需要超越,需要胡說八道,需要唱歌跳舞,需要做愛而不只是繁殖。酒是通神的最原始的媒介,文還在酒之后。就是文質彬彬的知識界也不例外,《山花》主編李寂蕩和老朋友唐亞平請我吃飯,一位朋友的家宴。三巡,幾位詩人作家就開始劃拳,酩酊大醉時,豪言壯語、秘聞真相滾滾而出?!暗見W尼索斯(酒神)將遠遁的諸神的蹤跡向下帶給失神者(G?tterlosen)” “狄奧尼索斯見證了兩者的存在(Seyn),他就是(ist)這種處于原始一體性之中的存在(Seyn)。狄奧尼索斯不是眾多半神中的一個,他是別具一格的半神。他乃是最野性的、在生殖沖動中不可窮竭的生命之肯定,他也是毀滅之最可怕的死亡之否定。他乃是魔性的迷醉力量(Berückung)之至福,同時是迷亂的驚恐之恐怖?!薄八畎滋炫c黑夜和解”“……遠古的混亂/重新來臨”(荷爾德林)。(海德格爾《論狄奧尼索斯》)。這種肝膽相照的酒席如今在中原越來越難見到了,同質化消滅細節(jié)的速度夠快,不僅拆遷了建筑物,人性都越來越規(guī)范了。韋伯講“祛魅”,本雅明講“靈光消逝”,海德格爾講“圖式化時代”都還講得太輕。今天,人正在消失??鬃铀^的人正在消失,仁者人也,仁就是親,這個世界啊,越來越舉目無親。

何銳坐在我旁邊,沉默的兄長,已經74歲了。某種黃金時代的遺老,《論語》經常提及的那類被魯迅善意揶揄的孔乙己式的人物。說貴州方言,像個遵義會議上的土著秘書。戴著眼鏡,清瘦,發(fā)呆,不省人事,專注于工作,與他說話總是忽然醒來的樣子。神出望外,似乎走著走著就會一頭踩空,回到深淵里去。他確實摔過,有一年我與他在某地開會,早餐后跟著他出來轉轉,一轉眼就不見了,還以為他去買煙了。后來聽說有人從停車場的臺子上跌了下去,是何銳。我是最后一個見到他筋骨完好無損的人,后來在床上躺了一年,現(xiàn)在好了,垂垂老矣,依然在編書。他是這個時代最杰出的編輯之一。我此生有幸,總是遇到何銳這種人物,掌握著作品的生死大權。就像美國電影《天才捕手》里的人物那樣,只是一心要讓他心儀的作品見光,別無私念。我們認識了快三十年了,通過作品相識。多年前,他冷冷地來信約稿,我記憶猶新,那信的意思是,不要傲慢,我也很傲慢。此后多次發(fā)表我的作品,也來信稱贊。我投稿給他,連郵票都不貼,在信封右上角剪去一角,就寄給他。他只管發(fā)表。這天喝酒,我擔心他坐不住,叫他不要來,他一定要來。次日我去書店作講座,他又來坐著,送給我一盒茶。我寫了幾個字給他:何銳老矣 山花爛漫 主編在茲 斯文傳世。

何銳之后,《山花》主編是李寂蕩,他是詩人,“逼仄的隧洞/昏眩之燈/ 逐漸遠離正沉入秋天的群峰/深入似乎沒有止境的深入/我們像一枚海貝/游走于石的大海……倘若沒有在黑暗中漫長的摸索/當天光乍泄/喜悅又怎能隨之降臨”。席間,戴冰送給我一本書《穿過博爾赫斯的陰影》,這就是歌德所謂的“世界文學”時代,貴州與阿根廷隔著無邊無際的喀斯特。這里沒有一句西班牙語,但是出現(xiàn)了博爾赫斯。這是否意味著另一種同質化?最終,我們都在一個頭腦中思考或者不再思考?漢字令我放心,博爾赫斯永遠看不懂。我也喜歡博爾赫斯,那是一個迷戀老子的作家,他讀到的是哪個老子?戴冰的解讀精密而深遠,不像是在說博爾赫斯而是說他自己,他就坐在我旁邊,他旁邊是他的夫人黃冰。他有點斜視,似乎可以看見世外。我跟著何銳下樓,貴陽夜晚的街道,吃喝是唯一的事,人們?yōu)榇蟮刂n嘆息,哀叫。有一種彝族人的蕎餅,要蘸著蜂蜜吃,云南也有。南美也有這樣吃的餅,玉米餅,也是蘸著蜂蜜吃。世界真美好。

鄭瞳是《山花》的編輯,他來火車站接我?,F(xiàn)在昆明到貴陽開通了高鐵,只要兩小時就到。時間被改變了,大地無法改變。雖然只有兩小時,但依然要穿越千山萬水,所以還是遙遠,感覺比過去更遙遠,人們不會因此輕易就到貴陽去。就像安裝一部電梯,一樓的人也不會隨便就到二十樓去。這種時間的罐頭化很不自然,在電梯里,人們彼此面面相覷,冷如冰霜,欲言又止,就像失敗的夫妻,出電梯門的時候,總是有一種解放感。遙遠是因為細節(jié)的模式化,你得去火車站,你得過安檢,你得出示身份證,你得坐在大廳里等著被宰般地等著,牽掛著行李,盯著那些閃爍不停的告示牌。時間被面條般地拉長了,才等了一分鐘,感覺已經過了一個世紀。被動,無聊,麻木被體制化地強加于你,生命沒有過程,沒有細節(jié),只有目標。進入車廂,許多人因無所事事而昏睡。細節(jié)的豐富令時間充實,細節(jié)的單調令時間漫無邊際。到了貴陽,時間復原,花不再畸形地秒開,山不再荒誕地瘋高。河流上的波回來了,云的輪廓清晰了,一切都慢鏡頭似地倒著帶,大家提著箱子像工廠下班的工人那樣慢慢地走,腳踏實地,心才落下來,仿佛剛剛經歷了九死一生。大地曾經那樣撕扯著喧囂著開裂般地旋轉,驚心動魄。高速列車將人拋入一種斷線似的境遇,經驗斷裂,感覺極端,一切只令空間更遙遠,絕望更強烈。昆明到貴陽,感覺仿佛是穿越了地球。所以,鄭瞳站在那里,我覺得像是個外星人。他不是外星人,他寫詩“山上的樹木和草重新綠了/就像它們從來不曾枯萎/就像剛剛過去的冬天/從不曾到來/風年年都是這樣吹著/我知道/死去的親人們/他們對我的愛/從未改變”( 《清明節(jié)》)。他住在貴陽的一棟老樓里。

另一天,我跟著他去吃早點,他說,九點鐘再去。怪了,九點鐘都快到午飯時間了,還吃什么早點?他說,去早了要排長隊,九點鐘人會少些。磨到九點半,跟著他走去一條舊街,一路上遇到幾個滿足幸福,用根牙簽在嘴角上掏著的家伙。那館子還在排隊,隊伍魚尾般地甩在街道上,里面座無虛席,吃得個熱火朝天,紅辣白旺,沒有空座位,搶到位子的幸運兒們大快朵頤,肘子抵著肘子。門上有個木匾,“南門口”。腸旺面云南也有,就是貴州傳過去的,我很喜歡吃。昆明武成路武成小學對面,徐霞客到過的那棵大樹附近,有一家腸旺面館,天天排著大隊,像在醫(yī)院掛號似的。就像普魯斯特喜歡吃巴黎布樂耶街的瑪麗家做的臭奶酪,博爾赫斯熱愛南鑼鼓巷的哥倫比亞咖啡,利奧波德·布魯姆喜歡博蘭食品店當天現(xiàn)烤的面包,“吃起來就像恢復了青春一樣”,我隔三差五就要去整上一碗,望著那湯厚油紅的海碗,總是對世界人生充滿感激。武成路被拆掉了,這家面館不知所終,令人郁郁寡歡。南門口腸旺面館,就像是賣腸旺面的延安一樣,從黎明就開始召喚著各路人馬,買到票的人表情都是“解放區(qū)的天是藍藍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那種。隊伍慢吞吞地磨,擔心著排到時那口鍋空掉。終于輪到了鄭瞳,腸旺面還有,鹵雞蛋只剩了一個。他笑瞇瞇地說,你一定要吃。我一口咬下去,某種秘方溢出來,抵達天堂的感覺。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鹵雞蛋了。再挑一束面,軟而脆。其它就不消說了,說也說不出來。鄭瞳說,好吃的不僅這一家。對貴陽充滿了好感,一個地方不好吃不好玩不好在,去做什么?最難吃的地方在哪里?高速列車上,醫(yī)院。二十世紀以來反生活的潮流猖獗,魯迅是偉大的,但他只是觀念的偉大,他不喜歡生活,生活屬于“只看見吃人”的舊世界,屬于孔乙己。那顆茴香豆是多么美好的人生細節(jié),孔先生不過是喜歡個茴香豆,吃出了細節(jié),味道,就被無情地冷嘲,怒其不爭。孔乙己在后來的文革中,必定下場悲慘。庸常無聊善良消極無害的小生命,小文人,小文盲,小落后,小頑固、小懵懂、小糊涂、小妥協(xié)、小殘疾、小溫柔、小腐敗、小沉默……世界因之充實、豐富,是由這些人組成的,曹雪芹喬伊斯也才有得寫的,滿世界都是爭強斗狠較勁比酷的積極分子,這種世界其實很費力,很殘忍,我們領教過。1965年,我11歲時,曾經在我家巷口的那家電影院看過一部波蘭電影《華沙一條街》,里面有個鏡頭永遠難忘,秘密警察闖入民居,看見一個胖裁縫俯在縫紉機上,愚蠢笨拙,只圖個飯碗的樣子,那位趾高氣揚的警察用棍子一指,喝道:把這個廢物拉出去斃了。像喬伊斯那樣寫如何在都柏林的一間舊房子里出恭,像普魯斯特那樣寫他祖母傳下來的櫥柜如何在夏日玫瑰開放時發(fā)情般地秘密開裂,像曹雪芹那樣寫如何在春天的落花中吃一頓晌午的作家,恐怕只剩下張愛玲。這種正確的、觀念的、反生活的寫作無情地支持了后來席卷中國的大拆遷,那些藏污納垢的小房子,小窩終于被拆掉了。如今這個國家越來越煥然一新,一覽無遺,干凈衛(wèi)生,高端大氣,像個醫(yī)院,沒有一絲包漿。唉,貴陽的腸旺面哪!瞧門口那鍋肥湯,熱氣騰騰,包漿滾滾!

鄭瞳又帶我去黔陶鄉(xiāng)騎龍村桐埜書屋,這是清康熙時貴州詩人周漁璜兒時的讀書之處,他后來參加過《康熙字典》編纂,著有《桐埜詩集》。他一邊在京都上班,一邊想著退路,念念不忘故鄉(xiāng)。書屋不是建在京城,而是建在故鄉(xiāng),這是他可以死的地方。這書屋是重建的,一處兩層樓的院落,院子左側沒有造墻,鑿個水池隔開,池上有一間茅草亭,頗有創(chuàng)意,但古人不會這樣蓋房子,不安。院落后面挨著青山,山上有寺廟的廢墟?!疤一ū咀郧貢r種 溪水甯知漢祀多 ”( 周漁璜)。書屋前面有條小河,一處泉水流到河里,泉水邊砌了個硯臺般的石頭池子,水口上雕著個龍頭,水色深碧,像是這個龍頭吐出的一塊翡翠。茂林修竹,柏翠松森,是個清凈好在處。從前中國許多知識分子一生的努力要達到就是這種隱居。奮斗一生,只是為了再退回來,超越性地回到大地上。向死而生,無論蘇州的園林還是陶潛的山居,都是回到大地上去。到周漁璜這一代知識分子,“歸去來”已經不是驚世駭俗的異端思想了,而是生活體制。人生從大地出來,以文在世,最后要超越性地回到大地上,就像西方人在天堂得救。園林、四合院就是大地的轉喻,道法自然的結果?!白蛉杖氤鞘?,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梢岳斫鉃殡A級意識,但還有一個意思,遍身羅衣,也意味著身的遮蔽,文勝質則史。養(yǎng)蠶才是生命的最高境界?!拔夜驶\中羨高鳥,君徒畫里蓍煙箕。仙源偶值還鄉(xiāng)路,聊抱新詩寄梓歌”《桐埜詩集》。屋前屋后走了一趟,有很多古樹,苔厚皮深,蒼老的臉,頑固而難以捉摸。摸一把,涼氣扎手。出來看見那亭子里有小石桌,就想坐下喝杯茶,鄭瞳去和守門的說。有傾。端著過來了,茶倒是好茶,只是用紙杯沏,可惜!

回來的路上,鄭瞳接到一個電話,說是黔靈山上的一個和尚打來的,問想不想去山上喝茶。已過中午,之前跟著鄭瞳在青巖鎮(zhèn)吃了美味(糕粑稀飯,米豆腐,極品!青巖鹵豬腳,青巖豆腐,雞辣角,冰粉等等),昏昏欲睡,就說,我睡哈,醒了再定。就在車廂里倒頭睡去,醒來,車子恰好駛到山門前,下車吧。黔靈山住著猴子,它們是這座山的原住民。站在路邊上,不說話,只是等著過路的人給點吃的,彼此搶奪。穿過猴群,到了弘福寺,那和尚已經迎來。法名釋通諦,俗名董星。以前也寫新詩的,翻開一本雜志。上茶,好茶!一邊喝茶,一邊望著猴子在陽臺對面大雄寶殿的琉璃頂上走過去。它們是先來的,大殿是后起的,大殿閃閃有光,深厚莊嚴,猴子莫名其妙,光著屁股,一躍上了古松。茶過三盅,起身告辭。董星送到山門。說,前面右轉,就是高速公路收費站。

2017年12月12日星期二在昆明紫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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