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鄉(xiāng)的火車上,百無聊賴,給我媽發(fā)了個信息,說我想我爸了。長久以來,我對我爸是有記恨的,他是個漁民,天天就知道打魚,不怎么關心孩子的事兒。傍晚打魚回來,他從不過問我和我弟在學校里的情況,而是背著手溜達到人堆里,打聽別人打魚的收成,打聽那些豐收的人是在哪個方位下的網。休漁期的時候,也不跟我們玩,整天悶著頭補網,再不然就是沒完沒了地修理他船上那臺40馬力的機器??傊?,在我看來,他是個很無趣的人。后來,我乘游輪去往一個海島旅游,途中感覺到船在茫茫大海里像一片輕薄的葉子那樣渺小,聯(lián)想到我爸多年來的打魚生涯大概也是如此,每天蕩在海里,把性命的纜繩拴在那條輕飄飄的小船上,給我和我弟掙學費。那一次的感悟,讓我從心里原諒了我爸,并且開始同情和感激他。
我說我想我爸了,沒想到我爸很高興。我以為老漁民是不受用這些肉麻的表達的,后來發(fā)現(xiàn)大錯特錯。我那些知識分子的東西,說給老漁民聽,他基本都能聽懂。而且年紀大了,他心里放下了征服大海的渴望,更珍惜著跟我們的交流。那些肉麻的話,他不僅照單全收,還以此為莫大的快樂。變了一個人似的。
火車到站,換乘四個小時的中巴。當天是中秋節(jié),乘車的人很少。中巴車賣票的婦女,明顯是我老家的口音,但說著蹩腳的普通話,叫我們系好安全帶。農村人開著中巴進城載客,便成了半個城里人。坐在后面的老頭兒嚷嚷,你這安全帶不夠長啊。賣票婦女走過去,一邊給他拾掇,一邊嘟囔著“讓你系安全帶,沒讓你把自己綁起來!”老頭享受著婦女的幫忙,像幼兒園的孩子等著老師分果果的表情:“原來你這安全帶是綁在肚子上啊,俺以為是往肩膀上捆呢,這能安全嗎?”老頭戲謔著。我聽出來,這老頭看起來怎么也有七十多歲了,卻在調戲著賣票的婦女呢。我心里笑著,果然是回鄉(xiāng)了,到處飄著煙火氣。俗氣、溫暖。
中巴車像牛車一樣慢。居然開了五個小時才到鎮(zhèn)上。我弟接我回半島。說是回半島,其實早就回不去了。半島賣給了一家企業(yè)搞開發(fā),我們是在半島和鎮(zhèn)上之間的沙地上,蓋了幾排居民樓落腳。到家已經是傍晚了。我爸接過我的大背包,我媽在廚房里煎炸蒸炒,說是過節(jié),叫了我小姨一家子來聚餐。
我小姨一家四口來了,女兒,女婿。女婿姓宋,在北京的私企上班,做金融的。說是女婿,其實還沒結婚。表妹跟我一樣在北京上班,倆人提早回來了兩天。小姨夫一個勁兒夸小宋,能干活。今天賣了8000斤魚,都是小宋從養(yǎng)魚池子里搬運到收購車上的。年輕人平時做腦力勞動,年薪幾十萬,還能回老家?guī)透改父审w力活,這孩子靠得住。我小姨在一旁,表情也是美滋滋的,仿佛后半輩子有了依靠。
我媽一邊也跟著夸小宋,一邊撇著嘴。我媽和我小姨雖然感情好,但暗地里一直較著勁呢。誰家日子過得好了,有點高興羨慕,也有點兒嫉妒。我爸吭哧吭哧打魚,老老實實當了一輩子漁民,雖說不慫,但也沒什么外財。我小姨夫中途轉行養(yǎng)魚,一年的收成頂我爸好幾年,說話總有些財大氣粗的口氣,叫人聽了不那么痛快。我大學畢業(yè)留在北京,我小姨羨慕不已。后來我表妹畢業(yè)赴我后塵,也在北京定居下來?,F(xiàn)在,小宋又比我老公掙錢多,不僅掙錢多,還吃苦耐勞,討長輩喜歡。我家那位,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那種人。這一回合,貌似我們家又輸了。每次回老家,我都能感受到那種濃厚的親情夾雜著微妙的競爭的氛圍,習以為常。
第二天一早,我睜開眼,家里已經空著。我爸打魚去了,我媽可能是去了菜市場。我爸雖說是退休了,從大船上退了下來,但還有條小船,是我弟經常開著釣魚用的。我爺爺去世后,留下了一捆一捆的大海螺殼子。他把吃海螺剩下的貝殼,鉆上孔,綁成一扎。我爸開著小船,五分鐘遠的海,把海螺殼子扔在海底,第二天早上去收,每個殼子里都住著一只八爪魚。很多人家沒有這稀奇的工具,我爺爺是個巧手,把這些海螺殼子刷得很干凈,綁得頂結實。他活著的時候不舍得用,還有各式趕海的家什,打磨得锃亮,誰也不外借,臨了還是全撒手留給了我爸。
我勸我爸別再出海了。六十多歲了,體力跟不上,出??偸亲屓藨抑活w心。風啊,雨啊,浪啊,海里漂著怎么也不如在家里待著安穩(wěn)。再說,家里花銷也不缺。我爸總說,開船五分鐘,就在眼目前兒,每天出去一個鐘頭,十來斤八爪魚,錢就跟白來的一樣。我覺得我爸挺貪財。但我媽更貪財,每天把八爪魚拿到市場上去賣,一斤也沒給家里留下。這都是我爸背地里嘀咕給我聽的。
上午九點多鐘的時候,我爸回來了。手里拎著螃蟹籠子,里頭裝著剛收獲的八爪魚。我媽這時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了,扯著嗓子催促我爸趕緊開著電動車去菜市場賣,晚了就散攤子了。我也跟著上了車。我爸嘟囔著自己還沒吃早飯呢,我媽說賣完了再吃也來得及。
不得不說,我媽真是把賣魚的好手。二十斤八爪魚,還沒來得及吆喝,五分鐘的工夫,就賣完了。我媽一邊走稱,一邊嘮叨著,這八爪魚把水都空干了,一點不摻假,圍觀的人都頻頻點頭。十五塊錢一斤,換了三張紅鈔票。
300塊錢,我爸年輕時候根本看不上這點小錢。他那時候整天攛掇人,買大船,出遠海。船隊每年春天出遠海的時候,我爸總是走得最早,回得最晚。叫我媽備足了米、饅頭、腌肉等等的干糧,鉚足了勁頭。回來的時候,往炕上攤著一摞一摞的鈔票,叫我媽樂開了花。冬天退大潮的時候,我爺爺把我家門敲得咣當咣當響,叫我爸去趕海。我爸頭也不抬,根本不挪窩——要掙就掙大錢,趕海那些手指頭縫里漏下來的東西,看不上!
如今我爸不知怎么了,轉變觀念了。天一亮就美不滋兒地開著小船去摳八爪魚了。每天兩三百塊錢的收成,知足了。我勸他別再干了,他總說,閑著也是閑著。我琢磨著,人啊,上了歲數(shù),像是退了年輕時候的火氣,沒什么大志向了,容易滿足了。我為他高興,也為他傷感——我爸老了。
我媽還是跟當年一樣,熱情,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在樓上吃飯,只要聽見我爸的腳步聲,就趕緊放下手里的碗,要下樓去賣東西。不論是大魚還是小雜魚,或者是小蝦小蟹一類的不起眼的東西,她都能賣得津津有味。她不愛攢錢,不當守財奴,賣在手里的零錢,她一轉身就給花了。我一度懷疑,這兩口子,一個打魚,一個賣魚,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尋找年輕時候的感覺。endprint
賣魚回來,我叫我弟開車帶我去半島走走,那是我名副其實的故鄉(xiāng)。半島被人買了以后,就徹底圈起來了,不讓隨便進。我們這些“土著”,都成了外人。大門口赫然寫著:某某集團某某島海港。搬遷之前,半島入口處立著個大牌坊,中間是一個醒目的“胡”字。600多戶姓胡的人家遷走了,半島易主了。這事不能想,想起來怪傷感的。
半島的北海,開發(fā)的腳步仍在進行。由于長期封閉的緣故,人跡罕至。野山坡越發(fā)地野草叢生了。野菊遍地。山上的石頭還是那么干凈,一塵不染。海水是那么徹底的藍,里面只有很少的船只。這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很多人不知道世上有這么一個地方。我想站在高處喊它的名字,讓全世界知道它,但我猜想,我的聲音越大,越是四散在海面上,傳不到遠方。
開車到了另一片山,以前海軍部隊駐扎的地方,野山棗遍地。小時候的秋天,每個周末都盼著上山摘野山棗,紅的綠的,貪婪地忙活著,手上扎滿了刺。摘多了,用白糖和白酒腌制起來,密封,到了過年的時候打開封口,酸酸甜甜的,有山野氣,汁水能拉出絲兒來,比水果罐頭強百倍。
我閉上眼,站在半島的野山坡上,吹著半島的風。我幻想著,不一會兒,放羊的王守業(yè)趕著羊群過來了;不一會兒,拾垃圾的老劉趕著牛車過來了;再不一會兒,炊煙起來了,我奶奶滿山找我,喚著我回去吃飯了。然而,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了。半島荒無人煙。青山不改容顏,守著蔚藍得有幾分憂傷的海。
站在半島的野山坡上,我想把雙腳扎進那一方土地。我很想給半島寫一首詩,我想形容一下自己對故鄉(xiāng)的愛,但苦于沒有才華。最后只剩下有感而發(fā)的一句話,不像詩——“哪怕被故鄉(xiāng)的棘刺扎一下,內心都是莫大的幸福?!?/p>
我貪婪地摘了一大兜子野山棗,弟弟說太酸。我計劃著,等我回到北京,在深夜的被窩里,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聞一聞,放在舌尖上舔一舔,故鄉(xiāng)瞬間就在眼前了。
回到家,我爸說野山棗留給他泡酒喝,活血的。我媽的貪心病又犯了,叫我們改天拿著鐮刀,去割些野山棗枝子,在地上鋪個塑料紙,把上面的山棗都抽打下來,一會兒收一大兜子,省得一顆一顆往下摘。我覺得我媽教的方法有些粗暴,我不想把野山棗樹割成殘疾。故鄉(xiāng)的草木,越來越惹我心疼。我爸也說,不能割,來年,還是老枝子結的山棗更好。
回到家鄉(xiāng),周圍很靜,覺得日子很長。一早起來,能干很多很多事。很多人來來往往的,也才過了大半天工夫。
傍晚,我媽叫我弟開車去看我大姨。三十多里路,轉眼就到了。我大姨夫臥床,不說也不動,還是老樣子。但他認得我,沖我眨眨眼,眼睛里泛出微弱但明亮的光。大姨每天把食物磨碎了,用管子喂給大姨夫吃。這種情形已經好幾年了。大姨夫年輕時候是個壯勞力,天不亮就騎著自行車,蹬一個多小時,到我們半島去打魚。晚上船回來,一身疲累,他還是蹬著自行車趕回去。論收成,可比種地強多了,但一般人吃不了那個苦。大姨夫一米八幾的個頭,船上的活計,他一個能頂好幾個。大姨夫力氣很大,走路都是風風火火的,說話很大聲,連吃東西的聲音也比別人大。我有點怕他,經常離得遠遠的觀察他。那會兒怎么也預料不到,這人高馬大的,后來得了腦血栓,成了一把瘦骨頭,癱在床上,被子里蜷縮成很小的一團。
我大姨也是頂能干的,院子里的雞籠,還有工具房,都是她一個人蓋的。我大姨閑不住。閑著的時候,不是給家里的小孩子做衣裳,就是給哪家縫被子,把自己的腿都累腫了。讓她歇著,但就是誰也攔不住。她不停地忙。她把好吃好用的都送給別人,自己吃糠咽菜。十里八村都知道,我大姨是個“偉大”的人。我感慨著,世上的人有很多種,有人喜歡享福,錦衣玉食還嫌不夠;有人喜歡吃苦,粗茶淡飯也能活得起勁。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
臨走的時候,我大姨又是大包小包地往車上塞,花生是自己種的,面條是自己磨的面粉壓的,冬瓜也是自家院子里結的。
晚上,因為我在家,我爸媽都不出去打麻將了,陪著我聊天。其實他們倆待在一起,我有點擔心,因為他倆經常聊著聊著天,會吵起來。矛盾永遠都是同一個:到底誰對這個家的貢獻更大。我爸說我們家的家產都是他風里來浪里去掙來的,他一把硬骨頭,靠著一條船,養(yǎng)活了我們一家四口。把苦都吃盡了。我媽說,打魚這活,如果沒有個能干的后勤,根本吃不消,回家吃不上熱飯?;锸巢缓玫脑挘瞎蛡虻幕镉嬙缇宛B(yǎng)不住了,你再能干也撐不起一條船。再加上船靠岸以后,賣貨、跟魚販子交涉,都是女人的事兒。還有養(yǎng)孩子,做家務,都是老娘們兒一人包攬。自然,我媽的貢獻更大。我爸又說,冬天凍得打牙巴子,老爺們兒凌晨兩點從熱被窩里出來,往海水里蹚,老娘們兒都在熱被窩里捂著呢。全村兒長壽人口都是老娘們兒,把老爺們兒都累死了。我媽又說,你們家的老爺們兒都長壽,你奶奶沒出過海,五十多歲就沒了。你爺爺出了一輩子海,活到了九十多呢。你太爺爺也是老漁民,活到九十六呢。我爸說,我最煩你每次都能扯到我們家祖上……就這么一來一回,聲調兒越來越高,離題越來越遠,家庭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了。關鍵時候,我爸只好哐當一聲奪門而出,去打麻將了。剩下我媽,立刻有笑臉兒了,扭頭對我說,你爸說不過我的,還認死理兒。她贏了。
這次,由于我半年多沒回家了,所以他倆也不好意思吵了,靜靜地陪我看電視。我反而覺得缺點什么。看他們爭吵的時候,我覺得腦袋要裂了,他們安靜的時候,我倒盼著他們有點火氣。那樣證明他們還年輕呢。
第二天一早,我爸又不見了。前一天晚上說好帶著我出一回海的。因為我每每跟別人說我爸是漁民,別人都問我出過海沒有。我搖頭。這有點丟臉。我爸答應帶我上船,可到了早上,我爸覺得有風,怕我暈船,又怕我感冒,就一個人出發(fā)了。等我吃完早飯的時候,我爸拎著三條網在底下了,喊我下樓。我去拾掇網,把網上的小偏口魚,螃蟹、海螺,都擇下來了。接近晌午工夫,我把網都收拾好了,像沒用過的一樣。今天的收成終于沒拿去賣錢。我爸開著電動車,載著我媽和我,拉著十幾斤的魚和螃蟹,二十多里路,給我姑奶奶送去了。姑奶奶高興得緊,種地的人家都盼著有個半島的親戚,有鮮魚吃。我姑奶奶是出了名的口才好,背都駝了,眼睛也像是要睜不開了,瞇縫著,只剩下一張嘴,說起話來脆生、調子高??渫晡野钟挚湮遥笠缰鴮ι畹臒崆楹蛯ξ覀兊臍g迎。endprint
我爸高興地客套著。回來的路上,一直嘮叨著,我姑奶奶孝順,我太爺爺活著的時候,都是住在姑奶奶家,讓她伺候了十幾年。好人有好報。
午飯以后,真正感覺到家鄉(xiāng)很靜,大概漁民和婦女們都在出海碼頭忙活著,所以樓下沒有一點動靜。大片的陽光曬得人暖暖的,懶懶的,正是睡覺的好時候。我放空自己,享受著寧靜和舒適的溫暖,一頭扎進被子里睡了大半天。
傍晚的時候,我弟回來了,釣了一箱子的魚,搬到客廳,渾身冒著海水氣。我媽高興地圍過來清點,我爸在沙發(fā)上一邊看電視,一邊聽我弟侃大山。我弟比畫著說,海里魚太多了,一群一群的,釣著真過癮。開船到淺水,也就倆小時工夫,釣了二十幾斤。有一只紅鱗加吉魚,看得很清楚,上鉤了,結果上拉的時候又跳脫了。我爸聽得出神,一邊抽著煙,一邊惋惜著,怎么能讓它跑了呢,好幾年沒見紅鱗加吉魚了,不然今晚就燉上了,多好!我弟也夸張著拍大腿說,可惜了,三四斤重的紅鱗加吉魚。我爸也說,太可惜了。他倆一直在那惋惜著,像是丟了金子。我在一旁,不知道有什么好惋惜的,幾種魚的味道都差不多。長期生活在半島的人嘴刁,各種魚,能吃出很大的差別。
我媽一邊拾掇著,一邊念叨——多去釣吧,咱家欠著很多人情要還呢。今早樓下的大嫂子給了十斤棒子面,快送點鮮魚給人家吧。啥時候把咱家冰箱都釣滿了,就別再釣了。我弟扭頭對我說,咱家冰箱永遠都釣不滿,媽媽很快把魚都送出去了,不信你瞧著吧!果不其然,不一會兒,我媽不見了,不知給誰家送魚去了,一會兒又回來拿了一兜子,送了另外一家。一箱子的魚,一條也沒往冰箱里放,就沒了。
第二天早上一睜眼,我爸果然又出海去了。我媽一邊吃早飯,一邊跟我嘮叨,你爸出海一點也不累,跟玩兒似的。我撇嘴,不以為然。九點左右,我爸回來了,這回有三十多斤八爪魚,我爸說不賣了,留著吃吧,冰箱里一點也沒攢下。我媽說,北邊開海鮮飯店的小張說是收購,我去問問。說完就不見人影了。十幾分鐘后,我媽捏著四百塊錢回來了,美滋滋的,說是下回肯定不賣了,放冰箱里攢著,留著過年。
下午想起第二天要回北京,便又想去半島了,跑去央求我弟。外面下著小雨,我弟很不情愿地帶我上山。站在山坡上往下望,我弟問我,十幾年了,還記得咱家老房子的位置嗎?荒草一片,真是一點也分辨不出了。老院子里的那口井,恐怕也早就讓渣土給填平了。我弟問我,接下來再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只要在半島,隨便哪個山坡上,坐上半天也好。我們來到后山的老祖宗胡大海雕像前,胡大海是明朝武將,打仗的時候,將老母親安置在半島,后來帶著家眷到此定居,遂有了我們這些姓胡的后人。胡大海雕像依然威武,但有些孤獨。我們這些子子孫孫都搬走了,只剩他孤身守望著山海。也許自古以來,英雄的命運都是孤寂而悲壯。遍地的野菊從石縫里鉆出來,金黃的毯子,像是給祖先的獻禮。
天空灰蒙蒙的,細雨淋在身上,一場秋雨一場涼了。
回到家,我媽已經在準備著我第二天帶的行李。兩包干蝦仁要嗎?干貝要嗎?煮面的時候放一撮,鮮死了。我告訴我媽,統(tǒng)統(tǒng)不要。離開半島太久了,早就換了口味,海鮮想不起來吃。過年的時候帶走的對蝦還在冰箱里凍著呢。我媽嘮叨著說“真是忘了本了,忘本了,這么好的東西都不愛吃了,小時候你爸出海打對蝦,沒給你留。你讓對蝦給饞得呀,眼淚汪汪的。你爸跑到冷藏廠給收購員要了兩只對蝦給你煮了,要不然你饞得睡不著覺,你忘了嗎?”“那還不是因為你,打了好幾百斤對蝦,都給賣了,連個對蝦須子都不剩?!蔽野植逶?。
第二天一早,我弟開車送我去機場。我媽說,以后都坐飛機吧,別省。咱家有錢,你爸天天都見錢呢。我找我爸告別,才想起來,他一早又出海去了。
我記不得我已經多少次離開故鄉(xiāng)。
胡煙,原名胡俊杰,女,80后,碩士,山東龍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報社副刊編輯,現(xiàn)居北京。散文作品散見于《光明日報》《山花》《北京文學》 《山西文學》《黃河文學》等。出版散文集《哭泣的半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