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榮敏
張先清的《小歷史》
《小歷史》是廈門大學人類學教授張先清先生的新著,書的副題為“明清之際的中西文化相遇”,使我想起了多年前與張教授初次美好的“相遇”。
2012年5月的一天,我接到廈門大學林仁川教授打來的電話,稱臺灣“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徐光臺教授正在上海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想順道來太姥山作田野考察,但福鼎沒有熟人,他輾轉打聽并經人介紹,問我是否歡迎并愿意作陪。此后不久,太姥山迎來了這樣幾位特殊而尊貴的客人:徐教授及其夫人陳綺華女士、張先清教授、中國科學院韓琦研究員。
記得那一天,徐、趙、韓、張分別從上海、北京和廈門坐動車抵達福鼎。張來得最早,這位大我三歲的年輕人類學教授一落地就對這塊土地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距徐、趙和韓到來還有一小段時間,我們見縫插針去桐城的南郊看玉塘抗倭古堡。張教授做事的勤勉、待人的平易、學識的淵博、思維的敏捷、眼光的獨到,以及對鄉(xiāng)土人文飽滿的熱情,均使我如沐春風,如見故人。
那幾天,幾位教授做愉快的太姥文化考察。考察過程中,他們說,張、韓曾于臺灣“清華大學”訪學,與徐教授結誼,這次徐來大陸,便相邀聚首太姥山。得知他們三人有此因緣,我們在太姥山石湖景區(qū)的“相逢林下”石刻前合影。據說“相逢林下”與南宋理學家朱熹和他的同道中人有關,或許那也是一次充滿詩意的雅集。徐教授此行解決了兩個問題:一、認定太姥山上“鴻雪洞”和“云標”兩塊摩崖石刻為熊明遇所題書(“云標”一直被誤認為明代謝肇淛和崔世召所題刻);二、基本認為太姥山“綠雪芽”茶為熊明遇命名。
《小歷史》的“引言”題為“大時代的小歷史”,文中說,萬歷十年(1582)夏秋時分,碣石、柘林水寨的巡哨官兵在廣東潮汕洋面盤獲了兩艘形跡可疑的船只,經過一番審訊后,發(fā)現他們是從菲律賓群島飄海而來意欲通貢、傳教的不速之客。關于這次事件,就國家歷史層面而言,似乎無足輕重,然而,如果以全球史的眼光來衡量15世紀歐洲掀起的海外殖民拓展活動,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大時代的開端。
的確,唯其小,才能成其大。一個“大時代”,由眾多的“小歷史”構成。而“小歷史”相比“大時代”,更具質感,更有溫度。一個區(qū)域的歷史文化也是如此。每當我深情地注視腳下這塊小小的土地,就感覺它的每一塊肌膚都充滿著無窮的魅力。就拿太姥山上的石頭來說,且不說它們如何經受過億萬年地質力的擠壓、崩塌、斷裂,再經風化、侵蝕,形成了千奇百怪的形狀,如果再被一位歷史人物看中,在它的身上題刻他們的苦難或風雅,那就成為了一段“小歷史”,而且“小歷史”有可能蘊含著“大時代”的信息。比如“鴻雪洞”和“云標”兩塊摩崖石刻,他的題書者為東林黨人熊明遇,那么,這東海邊上的兩塊石頭,就與明末那段風起云涌的“大時代”有了關系,這種關系是那么神秘而迷人。
教授們離開之后,我在業(yè)余時間以更多的目光注視太姥山區(qū)域歷史文化,并著手《福鼎史話》的寫作。2014年8月,我被抽調市政協(xié)做文史工作,籌備為2016年福鼎市政協(xié)成立60周年的獻禮工程——太姥文化叢書的編撰,其間,接到張教授的一個電話,使我萌生了向政協(xié)領導引薦張教授的想法。果不其然,領導們與張教授一拍即合,市政協(xié)與廈大正式合作開展太姥文化研究。乙未年底,120萬字的《太姥文化:文明進程與鄉(xiāng)土記憶》書稿寫作完成交商務印書館,同時,由廈門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太姥文化研究資料叢刊”的第一本《太姥詩文集》。
《太姥詩文集》由我在周瑞光先生于1990年出版之《太姥詩文集》的基礎上補充完善而成。張教授告訴我,就是那本舊版《太姥詩文集》,他在學生時代以3塊錢在地攤上購得,與徐光臺教授結識后,覺得書中內容可能對從事17世紀中西交流史研究的徐教授有用,就贈送給他,徐教授正是讀到了其中寫太姥山“鴻雪洞”的詩,聯系他所開展的熊明遇研究,才有了太姥山之行,也因此才有了后來的福鼎市與廈大的合作開展太姥文化研究之好事。
這樣的機緣巧合,只能是天意,或是太姥娘娘的有意安排!我們不經意中播下的一粒種子,若干年后卻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我想太姥娘娘當年也是一粒一粒地播種善的種子,是積小善而匯成大愛,而成就大德。
乙未年11月16日,我陪張教授考察崳山島,路上,他從挎包中取出《小歷史》贈我,那天晚上,我們留宿島上,同住一個房間,耳邊海風濤聲縈繞,他在《小歷史》的扉頁上極認真地簽名:“榮敏兄雅正,張先清,于崳山島?!彪S著太姥文化研究的深入,我在張教授身上學到了許多,我們的友誼也日漸加深,我開玩笑說,我希望是他的編外博士生。老實說,我很迷戀這種關系,就如我迷戀我所生活的這塊鄉(xiāng)土。
許宗斌的《聽蛙說古》
“許先生的文章是大手筆,文史的功夫也做得深,堪稱樂清第一人。”
乙未正月的一天,我們在崇森兄位于蒼南靈溪公園路的家里小聚,他在書架上抽出一本《聽蛙說古》,說轉送給我好好讀讀,口氣中不無對許先生的尊崇和敬重。崇森兄喜藏書,好讀書,段位頗高,眼光也刁。這些年,他在《樂清日報》編副刊,已多次跟我提起樂清原文聯主席許宗斌先生。
《聽蛙說古》是《樂邑尋蹤文叢》第三輯中的一本,主編就是許宗斌先生。32開本,紫色硬皮,是一本雅致的“小書”,地方歷史文化信息密集,以樂清和雁蕩為中心,信手拈來,散式輻射,縱橫交錯,甚為耐讀。此前崇森兄已送我許先生的另一本著作《雁蕩山筆記》,在這本書的后記中,許先生說到為自己的文史文章寫作訂了幾條規(guī)矩,其中一條是運用綜合歸納之法,連類而及,縱橫排比溝通。此中許先生所謂的“縱”,就是打破年代界限,不是一個年代的事不妨拉到一起敘述;“橫”是指打破空間界線,敘雁山之事而不局限于雁山。他有一個很形象的比方,叫作“饅頭大于蒸籠”。本意是譏諷以小欺大,因為饅頭是裝在蒸籠里的,不可能大過蒸籠。但許先生認為,地域性的題材,如果作者不過分拘守地界,是可以寫出超越地界的意思來,那么,“饅頭”就有可能大于“蒸籠”。能做到這一點并非易事,它需要很豐厚的學養(yǎng)儲備和才情支撐,前兩年我寫作《福鼎史話》,也嘗試著把“饅頭”蒸得大一些,也只能大那么一點點,離大過“蒸籠”還差得遠呢。據說許先生當過農民、油漆匠、民辦教師,浪跡過江湖,后考入原杭州大學中文系,早期寫作以小說和散文為主,上世紀90年代,寫作的同時開始地方文史研究,冷板凳一坐二十幾年,主修多部地方歷史文獻叢書。
說古是為了喻今。許先生用一位知識分子的責任和良知深度介入一個地方歷史文化的挖掘和重構。比如收入《聽蛙說古》中的長文《梅溪書院的前塵往事》,詳細記述、考證了梅溪書院的歷史。其目的不是為了考證而考證,他說,消失已久的梅溪書院是溫州歷史上的著名書院,是樂清古代的一個文化高標,在樂清和溫州歷史上產生過重大影響,在促使樂清知識分子轉型上發(fā)揮了決定性的作用?!爸亟废獣?,并將舊書院的三大功能加以現代轉化,是一件非常有意義也非常有意思的事,我寫此文,意在為之鼓與呼?!?/p>
乙未8月,我斷斷續(xù)續(xù)地還沒有讀完先生的兩部著作,就從友人處驚聞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只有撫摸書頁作深深的嘆息!在拜讀先生著作的過程中,我時時產生去樂清請益先生的想法,如今卻已陰陽兩隔矣。黃永玉先生說:“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我錯過了許先生。
是什么使先生走得如此倉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