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晚艷
“媽,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商量?”得知母親在張羅自己的老屋(棺材),打電話回家,母親正因老屋完工熱火朝天地招待鄰里親戚。
“你工作忙?!彪娫捘穷^母親的聲音很是爽朗,“女,我得去給木匠師傅封個利是,掛了?!?/p>
三個月前,母親身體欠恙,醫(yī)生告訴我,子宮癌,不怕。于是,母親手術(shù)和第一次化療后,我就心安理得地出來工作了。
母親做老屋,怎么想都覺得咯噔。
放下工作,我回了老家。
母親的老屋擺在新樓后面的拖屋墻角,拖屋很矮,土磚墻、瓦片頂,拖屋是哥哥建新房時母親執(zhí)意要保留的,母親說拖屋好用柴火灶,不會熏黑哥哥的新房,燒柴火,飯菜香、省煤電。
母親的老屋油了黑漆,散發(fā)著刺鼻的油漆味。
油光發(fā)亮的老屋在灰不溜秋的拖屋里非常突兀,母親化療后的白白的光頭,在老屋與拖屋一深一淺的黑暗中來回晃動,使我恐懼、寒磣、凄涼。
“媽,醫(yī)生說手術(shù)后化療三次就沒事了,您怎么……”我像往常一樣擁著母親,但不敢摸母親光光的頭,更不敢看母親黑黑的老屋。
“傻女,上了年紀(jì)的人都會做老屋呀,張奶奶劉嬸嬸她們不也有嗎?”母親樂呵呵地把我推開,打開拖屋里的電燈開關(guān),拉著我的手來到老屋邊,“看,媽媽用的是杉木,輕巧、暖和?!蹦赣H評價自己的老屋像談?wù)撘患沦I的羽絨服,“村里其他人的老屋都放在屋檐下,日曬雨淋,媽的老屋可以放在拖屋里,干干爽爽的,多好!”說完,母親欣慰地拍了拍老屋的蓋,像拍我的頭一樣慈祥。
難受,當(dāng)著母親又不敢表達出來。我暗暗打量母親的老屋,老屋上下蓋的深度大概為一三比例,頭部比腿部明顯寬敞,整體平視就像人平躺的弧度。老屋沒有完全合攏,沒合攏的空隙隱約露出杉樹的木紋。
“木匠是龍?zhí)珟煾?,頭部尺寸、長短寬窄都剛好,蓋子的比例是仔細推算過的,以后媽媽躺在老屋里就像睡在床上蓋了被子,暖和、舒服?!蹦赣H繼續(xù)樂呵著。
我起了雞皮疙瘩的手麻冷得不敢靠近母親。不明白母親談自己死后的睡姿,為什么可以談得如此輕松?母親談自己死后的棺材,怎么像討論城市的商品房般自然?
“媽,帽子,我給您選了兩頂?!毕朕D(zhuǎn)移母親老屋的話題,我把新買的兩頂帽子放在母親頭上來回試。
“媽哪還用得著兩頂帽哦……”母親前句輕微,后句明朗,“這頂漂亮,你戴,我小女長得好看,戴上帽子更好看。”
“媽……”對母親的疼愛毫無免疫力,得到母親的夸獎快樂得忘乎所以。
晚上,和母親躺在床上,母親在那頭,我在這頭。
“腿,瘦了。”母親寬厚的手掌輕撫我的雙腿,指頭輕輕拍打,邊拍邊細語。
“我一米五五高,一一二斤重,哪里瘦了?”明明很胖,在母親看來,永遠是瘦的。
“化妝品廠的貨都順利完成了嗎?”母親回避了我胖瘦的問題。
“媽,您怎么知道?”驚愕得差點從床上蹦起,我可從沒跟母親談過工作的事。
“傻女兒,媽媽在醫(yī)院聽過你和客戶的通話。”母親在床那頭“呵呵”了兩聲,手指輕輕捏了捏我的腿,“女,做生意得誠信,承諾了人家就要做到?!?/p>
“知道了,媽,要誠實守信、要正直善良、要勤勞節(jié)儉、要團結(jié)同事、要體諒他人、要孝順公婆……”好怕母親又嘮叨教條,我快嘴接話。
說完,挪了挪身體,更靠近母親。
“那貨款,最后拿了沒?”問這話時,母親聲音變輕了,但力量重了,“怎么可以跟我女兒說那樣的話……”
感覺到母親吸了吸鼻子。
有批款收不到,對方還放狠話,我當(dāng)時一委屈就跟母親訴說了,時間已過幾個月,貨款也早收了,沒想到母親還記在心里。
“媽,人家說跳樓我就跳樓呀,您不是教我要勇敢堅強嘛,我都記著呢!”好后悔當(dāng)時的沖動。
“好,好。”母親又輕拍了下我的腿,“你們平平安安,媽媽才放心。”
母親的聲音漸漸朦朧,我也咿咿呀呀地偎著母親沉睡了。
印象中,母親一直是健康的。
而五大三粗的我在母親眼里卻有很多毛病,氣候型鼻炎、嚴(yán)重便秘和頑固的皮膚濕疹,每次回老家,母親總帶我跑遍家鄉(xiāng)的各大小醫(yī)院,母親說老家的醫(yī)生開藥,踏實。
天還沒亮,肚子生疼。
上夜廁,習(xí)慣性地撒嬌,要母親陪。
睡意蒙眬的嬌滴中,跟往常不同,我沒觸及到母親溫暖的身體。
床上無母親,母親在拖屋。
拖屋沒開燈,母親站在她的老屋前,老屋的上蓋上放著手電筒,手電筒快沒電了,光很微弱。
我靜靜地靠在拖屋的門框邊,感覺母親與我站在陰陽兩個世界,原本很想上前擁抱母親,可是一股恐懼涌上心頭,阻擋著我靠近母親的腳步。
“孩子外公外婆、爺爺奶奶,你們?nèi)绻麕偷玫?,就保佑我多活兩年,最小的孫兒才兩歲,我把他帶到讀幼兒園也好。萬一要帶我走,那就快一點,不要拖來拖去人財兩空,拉孩子們的后腿?!焙诎抵械哪赣H念念有詞,“我的老屋造好了,到了那邊也不愁房子住……”
“媽媽——”我咬著嘴唇在內(nèi)心吶喊,此刻才意識到母親與村里其他老人做老屋的意義不同。
母親才六十歲。
我恐懼地退回床上,眼淚浸濕了枕頭,假酣。
母親回來了。
“……菩薩保佑,以后所有病痛災(zāi)難由我?guī)ё?,不要為難我的子女?!蹦赣H緊緊抱著我、輕輕撫著我,似乎從天黑上床到天亮起床從未離開過。
次日,夜幕降臨,母親依舊在床那頭。
“一個孩子單了點,怪娘不爭氣,身體不好,身體好就可以幫你帶二胎了?!蹦赣H把我的雙腿挪到她的肚皮上,喃喃自語。
沒幾天,母親的病情惡化。
母親的病情開始惡化是在我準(zhǔn)備回廣州的前一天。
第一天,母親拿著一個小本子,筆直地坐在床頭,“女,這是來看望過媽媽的鄉(xiāng)親,照著名單,每戶一包白糖、六塊錢、八個雞蛋,給人家還禮?!?/p>
第二天,我按母親的吩咐一家一家還了禮。
每還禮一家回來,母親總會走到拖屋,微笑地摸一摸老屋。
惡化后的第七天,晚上。
母親的床前,站著老大老二和三四五,五個子女旁邊,按長幼排列著母親在帶的十個心肝寶貝。
母親上氣不接下氣,“孩子們,都回來了?媽媽讓你們受累了。”我拉著母親的手,眼淚吧嗒吧嗒地流。
“妹,走開?!贝蠼惆盐依揭慌裕中÷暤貙Ω绺缯f,“擋住妹妹,不要讓她碰媽媽,更不要碰媽媽的老屋。”
我一直不明白姐姐為什么不讓我拉母親的手、不讓我碰母親的老屋,為什么哥哥姐姐要那么無情地間隔我和母親?
那個白天,母親從出生就開始帶的孫子、我七歲的孩子,調(diào)皮時不小心碰傷了鼻子?!巴馄牛绺绨盐遗鰝??!焙⒆酉衿綍r一樣向外婆撒嬌告狀。
“孫寶,又傷了……”母親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昏迷了過去。
醒來時,母親的老屋已擺放在哥哥新樓的堂屋,母親安詳?shù)靥稍谒睦衔堇铩?/p>
幾天后,主事的鄉(xiāng)親用透明膠封粘了母親老屋的上下蓋,給母親造老屋的木匠師傅大聲喊了句“出棺”,母親的老屋就被吆喝著抬出了哥哥的堂屋。
不久,村子后山的菜地里,有了一個形如母親老屋一樣的土堆。形如老屋的土堆,也猶如母親躺著的慈祥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