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庚
媽媽被推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那一刻,淚水便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知道,離她遠行的日子不遠了。
這一天是2018年4月25日上午10時左右。
第三天的中午,醫(yī)生說:回去準(zhǔn)備后事吧,估計撐不過今夜了。
推著媽媽把她抬上回鄉(xiāng)的車子,她緊閉的雙眼流出了淚水。而在重癥病房的這三天,我進去探望,她始終無任何反應(yīng)??粗郎喩聿鍧M管子的那一刻我萬分后悔,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兒子卻讓她受這么大的折磨和痛苦,只是她無力抵抗,無法表達。
我做的應(yīng)該是在她病危時安然地把她送回老家,因為我知道已經(jīng)無法挽回。
她此刻流淚,是她知道她終于可以回老家咽氣安息了,終于可以安心地走了,她的靈魂終于有所歸了。
在家停放的四天四夜里,我孤獨地守在她的靈堂前,看著她躺在水晶棺里慈祥安穩(wěn)的面容,無言以對。我總是想起小時候鉆在她被窩里貪婪地吃她奶水吃到十歲的樣子;想起她頂烈日領(lǐng)著我在苞谷地里摘綠豆的樣子,汗水濕透了她的衣衫;想起她那一年因分家沒分到糧食而跳水坑自殺,我驚嚇趴在坑邊樹上泣聲的情景;還有那一年我調(diào)到縣城,義無反顧地走出村莊時,她在村頭張望我的身影……
媽媽終于在嗩吶、鞭炮、煙花和親人們的悲泣聲中入土了。我佇立在這擺滿花圈的新墳前,心緒洶涌而默不作聲。
院內(nèi),那棵已可當(dāng)房屋頂梁的椿樹仍無語地佇立在那里。椿樹還在,媽媽卻走了。
我凝望著這棵老椿樹,眼前浮現(xiàn)了兒時媽媽在椿樹下?lián)衩藁ǖ那榫埃呵镆沟脑鹿庀?,我伏在她的腿上,她一邊勞作一邊哼著兒歌哄著我睡:“椿樹王,椿樹王,你長粗來兒長長,你長粗了好做床,兒長長了當(dāng)新郎,娶個花妮好墊床……”
媽媽,或許是昨天晚上7時許,我發(fā)的一篇悼念你的短文《送遠行的媽媽》產(chǎn)生的悲傷心理作用,夜里,你從南蛇灣村趕來看我了。或許是我發(fā)這篇悼念你的短文時,內(nèi)心深處這種痛楚的悲憐與你產(chǎn)生了母子之間的血肉共鳴,你便匆匆地趕來了。
你遠行之后,這是咱娘倆兒第一次見面。
昨夜的深秋,月明星稀,微風(fēng)輕拂。沉悶多日的燥熱也漸次退去。成熟或即將成熟的苞谷、芝麻、黃豆,在田野里莊嚴地肅立著,它們仿佛在為你舉行著一場回到家里的隆重儀式。
或是我們母子再次相見的儀式?我在睡夢中依稀聽到你的腳步聲近了,我知道你回來看我來了。
我開門迎接你,你仍是那個慈祥的模樣。你說:“娃,咱回老家吧?那老房子空著,我一個人夜里住著悶得慌,今兒黑,回去和我做伴,行嗎?”我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你卻拉著我的手向外走去。
我感到媽媽的手仍然溫暖而有力。我又感到,那是我睡在她懷抱里拍著我催眠的手。她拉著我向村莊走去,她的身體仍是那樣健壯,腳步仍是那樣穩(wěn)健。
我聽到了秋莊稼地里蟋蟀和其它野蟲子的吱吱有節(jié)奏的卻是亂亂的叫聲,那偶爾的深秋蟬鳴,有青蛙在田里捕食野蟲的躥動之聲,有小蛇在剛下過雨的河溝里游走不停。
我的腦子里閃現(xiàn)出了記憶中深秋的景象,說:“現(xiàn)在不在苞谷地里摘套種的綠豆豇豆豌豆了,那幾年秋收,我跟著你鉆到那地里摘豆子,苞谷葉子把我拉得渾身發(fā)癢,難受極了!從地里出來你見我渾身是汗就讓我在河溝邊涼快,你又進地摘豆去了。你不嫌熱嗎?現(xiàn)在你遠行了,你現(xiàn)在還好嗎?”
媽媽用手撫摸著我的頭,沒有言語。她在望著這片莊稼,沉思著什么。但我卻似乎聽到了她內(nèi)心深處那依依不舍的嘆息聲。
我說:“媽媽,我想你了,下午發(fā)懷念你的那篇文章時,我淚流不止。你對你的子女一生無求,我對你什么也沒做,只是最后給你送了一個棺木。那天我去東崗購買時,一路大放悲聲,從醫(yī)院送你回家時,悲泣難止!來生再做你兒,以盡孝心。”
媽媽仍不說話。恍惚間,我跟著她已到村北的老橋。又似乎是站在已別離幾個月的老院子里,那棵幾十年的老椿樹孤獨的還在那里。
我感到鄉(xiāng)村熱鬧起來,我聽到了記憶深處的喧嘩聲。放眼望去,田間地頭都是農(nóng)人們勞作的身影,麥場里的秋莊稼堆得到處都是,有小孩子的嬉鬧聲不絕于耳,東河灣的水流嘩嘩而無聲地響動著,村莊的灶煙彌漫著濃厚的鄉(xiāng)村味道。有老牛在哞哞叫,有豬羊溜入苞谷地里嚼啃著苞谷、黃豆、紅薯。
快晌午頭了,媽媽從地里回來了,她進了院子,從筐子里掏出幾個嫩南瓜,說:“今兒改善一下飯食,煎炒變瓜托?!庇檬謸v著我的頭,又說:“快壓水去,就你嘴饞。”我樂壞了,趕緊跑去壓水洗南瓜。媽媽開始和面搟面條。而煎炒變瓜托是我最喜歡吃的零食。
喧嘩嘈雜的聲音漸近漸遠,時低時高。思緒卻又突然回到此刻,我重復(fù)著說過多次的話:“進城住幾天吧?媽媽?行不?”
她也重復(fù)著多次說過的話:住不慣,不去。吃不慣,不去。還是老家房子住著安生。你們招呼好自己就行。我只要腿能動就不給你們添麻煩。
又說:“你們在城里,娃們得上學(xué),喝口水也得掏錢,也不容易!”
又說:“有事記著回來說,還有幾個錢,能幫了幫你們一下。”
又說:“晌午在家吃飯吧?我搟面條?!?/p>
又說:“別掛念我們。有事會給你打電話?!?/p>
我說:“算了,我回了。城里幾個人約好吃飯的?!?/p>
我又說:“打電話我要不接,就別打了,有事,會回過來的?!?/p>
現(xiàn)在想起來,心里的內(nèi)疚感越發(fā)沉重。因為每次臨近午飯走時,總能感覺到媽媽心內(nèi)深處的那一聲嘆息??晌矣钟卸嗌俅位剡^那不接的電話呢?
此刻,秋月已昏,有風(fēng)微吹。我感到有些傷感:“媽媽,咱娘倆這可別是做夢呀?你身體可好了,我以后天天在你身邊陪伴你,行不?媽媽,一會兒你可別走了呀!”
媽媽似乎笑了,卻又難抑心中的難受。她坐在老院子的那張舊椅子上,看著雜草叢生的院子和凌亂的柴木,似在喃喃自語道:“沒人住了,就荒涼了,你們要回來把這院子收拾一下,我回來住了,也安心了?!?/p>
我伏在媽媽的腿上,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什么。腦子里卻閃現(xiàn)出送她遠行的那一天夜里,似乎她推開籠門,穿過院子,走到我的床前,用手輕松地撫摸著我的面額,哭泣著,卻是無聲的,有淚水淌到我的臉上,拉著我的手,我能感覺到她是想抱我一下。
我看見她那干癟而貼著干瘦胸骨的乳房,突然想起幾十年前依偎在她被窩里咬著她的乳頭,一吃就是十年的頑皮模樣。而此刻她卻要走了,要和我陰陽相隔了。我起身想撲到她的懷里痛哭一場,卻怎么也挪不動身體。我看見,她那難以舍棄我的眼神在依然不舍中遠行了。
那一夜,2018年5月1日的深夜,有月光依稀,麥稍剛剛發(fā)黃。
而今夜,2018年8月20日的深夜,依然有月光依稀,秋糧已經(jīng)熟了。
你走了,到今夜,110天。再在夢里相見是何時何夜?我不知道。
媽媽,難道有月光的夜晚你就會回來看我嗎?
倏然間,我悲泣而醒,媽媽似乎還在我的身邊,我似乎還在置身于南蛇灣村的那個老院子,那座老橋上,那片莊稼地里。再看窗外,月落西邊,夜色昏暗,媽媽的影子越走越遠,但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卻愈加清晰。
我怔怔地站在窗前,任淚水模糊了雙眼。
媽媽,明晚,愿我入你夢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