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彩霞

我和“陳小月”同時得到了一雙紅色的棉手套。放學(xué)時，我把手套悄悄丟進(jìn)了垃圾桶。我餓著肚子，用早餐錢買了一雙藍(lán)色的手套。我就是不要和“陳小月”戴一樣的東西。

我超級討厭“陳小月”。

“陳小月”比我小半歲，比我矮半個頭。我怎么看她都不順眼?！瓣愋≡隆蓖鶘|，我便往西；“陳小月”說好，我便說壞。我就是這么討厭她。

下午語文課公布成績。試卷發(fā)下來，我看著卷面上一個個碩大無比的紅叉叉，心煩不已。“陳小月”又毫無懸念地考了班級第一。

放學(xué)時，我拎起書包便沖出教室。經(jīng)過“陳小月”身旁時，我聽到她在喊我：“哎，等一等，我們一起走！”我懶得理她，頭也不回，只留給她一個背影。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我不想回家。那張充滿了紅叉叉的卷子，被皺巴巴地塞在我的書包里。一個個紅叉叉，仿佛在咧著大嘴嘲笑我：你就是不如人家，瞧人家就是比你強(qiáng)。

天黑透了，我才磨磨蹭蹭推開家門。爸爸一個人在家。

“小月……”

“別跟我提她！”我氣憤地打斷爸爸的話，一頭沖進(jìn)臥室關(guān)上門，門外傳來爸爸輕輕的嘆息聲。

“艾雅，你和姍姍回來吧。不用找了，小月回來了?！卑职衷谳p聲地打電話。

艾雅是爸爸的新妻子，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她。

“陳小月”和艾雅回來的時候，我正躺在床上準(zhǔn)備睡覺。我聽見她們躡手躡腳地在客廳走動，輕聲細(xì)語地講話。

“姍姍，媽媽不是給你和小月買了兩雙紅手套嗎？這怎么有雙藍(lán)色的？”

“她把新手套扔了，沒吃早飯，買了這雙藍(lán)色的，我都看見了?！蔽衣牭健瓣愋≡隆痹谡f話。

“這孩子……”爸爸有些生氣。

“別說小月，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卑艍旱土寺曇粽f。

“哦，對了，老師說讓你們?nèi)W(xué)校一趟?！薄瓣愋≡隆钡吐曊f?！袄蠋熣f……小月……休學(xué)……”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我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么。

“都怪我，那次不該說她，唉……”爸爸嘆了口氣。

哼，“陳小月”肯定又在背后說我壞話了。我就是討厭她，她有什么優(yōu)秀的？有什么好的？最起碼她是一個超級馬大哈，她的書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書包里。

這一周我值日，“陳小月”跑前跑后，幫著我掃地。我冷眼看著她，愛勞動就讓她表現(xiàn)去吧！

走出校門，“陳小月”死皮賴臉地跟著我。

“你不是知道回家的路嗎？干嗎老跟著我？”她越這樣，我越煩她。

“咱們一塊兒走唄！”

“我才不和你一塊兒呢！”我轉(zhuǎn)身飛快地跑開。

“別！別跑！我不跟著你就是了，別跑了！”“陳小月”慌里慌張地跟在我身后。

如果評世界上最厚臉皮獎，我肯定要投“陳小月”一票。

穿過巷尾，前面就是一條馬路，過了馬路，不多遠(yuǎn)就到家了。我想把“陳小月”甩開，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傳來。

“小月！”身后有人猛地把我往后一拽，一輛黑色轎車擦身而過。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提在我手中的書包掉在了地上，書本、文具散落一地。一張被驚嚇得蒼白、失去血色的臉映在我的眼前：“陳小月，你鬧夠了嗎？你為什么這么討厭我，為什么？”

我呆呆地望著那張臉，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一瞬間，記憶穿梭，似曾相識的情景，恍如隔世。

停在前面的黑色轎車?yán)铮聛硪粋€中年女子?！澳銢]事兒吧？”她上上下下把我看了個遍，“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以后過馬路可別跑那么快了?！?/p>

身旁呼啦啦圍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幾個穿著和我一樣的校服的同學(xué)，幫著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課本。

“陳小月，你過馬路別跑，看，多嚇人。多虧你妹妹拉了你一把?！睅讉€認(rèn)識的同學(xué)七嘴八舌地說。

“姍姍，你沒事兒吧？”他們側(cè)身關(guān)切地問我身后的“陳小月”。

“沒事兒。”她顯然也受到了驚嚇，臉色和我一樣煞白，搖了搖頭輕聲說。

“這還掉了一本書。”一個女生拾起掉在人群外圍的一本書，“陳小月，你的書。”她看了看書皮上的名字，遞到了我手里。

我接過書，那書皮上赫然寫著三個字—陳小月。這竟然是我的書？

我回頭望著那個比我矮半個頭小半歲的女孩，她伸手替我接過書包，拍去灰塵。

“小月，沒事兒吧？我們回家吧！”她也管我叫小月，我是陳小月，那她呢？

我沒有再跑，跟著背著兩個書包的她，往前走。

爸爸和艾雅剛下班回來。

“姍姍，小月這是怎么了？”顯然，我的臉色灰白、神情恍惚嚇著了他們。

“沒事兒，小月過馬路時，有輛車開得太快，嚇了一跳?！彼坪跏窍霙_淡緊張的氣氛，她輕描淡寫地說。

“上次就是……還好，有姍姍跟著……”爸爸欲言又止。

晚飯后，爸爸來到我房間，陪著我整理書包。

“小月，上次爸爸不該說你……”

我走到書桌前坐下，旁邊墻角的書柜上倒扣著一個木邊相框。我輕輕把它翻過來，那上面，爸爸媽媽和我笑容滿面。

媽媽離開后，我不得不接受了這個家只有我和爸爸的現(xiàn)實?！鞍职钟肋h(yuǎn)愛小月?！睖喓竦哪兄幸粼诙吙M繞著，久久地，我不愿它散去。不久，艾雅帶著她的女兒姍姍來到了我家。爸爸讓我管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叫妹妹。爸爸總說她乖巧，夸她懂事。爸爸給她夾菜，對她輕聲細(xì)語，對她呵護(hù)備至。爸爸曾說過他只有一個女兒，爸爸愛的人就是陳小月，那我和她誰是陳小月呢？我有些糊涂了。

“小月，上次你生氣，跑了出去，出了意外，要不是姍姍一直跟著你……是她及時通知我，也是她及時把你送到醫(yī)院的……”

記憶點點滴滴涌上來：急促刺耳的剎車聲，渾濁不清的世界，眼花繚亂的燈光，遙遠(yuǎn)縹緲的呼喚……醒來時，是滿眼的蒼白。多久了？有半年了吧。

其實我才是真正的陳小月，而爸爸一直都愛著我。爸爸接著說：“醫(yī)生說也許是因為你受刺激太大，一直無法適應(yīng)家庭新成員的加入。失憶后，你卻陰錯陽差地把自己當(dāng)成了內(nèi)心不愿承認(rèn)的‘新成員?！?/p>

一滴淚水順著眼角輕輕滑下，我把相框慢慢反扣過來。也許，有些事情我不得不接受。

爸爸把手搭在我冰涼的手背上，又慢慢將相框翻過來，端端正正擺在桌子上，曾經(jīng)的三個人依然無憂無慮，笑靨如花。

“小月，我們都愛你?！?/p>

爸爸的手柔軟而有力，絲絲縷縷的溫暖滲入我的手心，穿透心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