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珺
外公有一條圍巾,淺綠色,是母親懷我的那一年,在南方老家給他一針一線編織的,至今已伴隨他走過了十六個冬天。不管是在陰雨綿綿的南方,還是在雪花紛飛的北方,這條圍巾溫暖過他,也溫暖過我……
小時候,父母在北方忙于做生意,將我放在南方小城的外婆家里帶,隔三岔五,外公總領著我去小城的大街小巷溜達。
南方的冬天,陰冷而又潮濕,空氣中彌漫著陣陣寒意,我緊攥著外公的大手,小臉凍得通紅。外公彎腰蹲下身子,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那條淺綠色的圍巾,仔細圍在我的小圍脖上,然后緩緩地站起身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啰,這下再也凍不著妹子啰!”說完,笑瞇瞇地背著雙手在前頭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晃悠悠地蹦蹦跳跳,一種暖融融的感覺漫過我的脖頸,直抵我的心房,溫暖著我一路走到了家門口……
不久,我上學了,父母將我接回北方的泉城,外公也隨我們到泉城一起生活。北方的冬天,干冷而刺骨,頭上明明頂著一個響晴的太陽,身上卻覺出一股涼颼颼的寒意。
每天,一放學,隔著老遠,便望見外公站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一邊搓著自己的雙手,一邊跺著自己的雙腳,借以驅趕身上的寒氣??匆娢易鲃菀獧M過馬路,外公站在那一頭,緊張兮兮地連連招呼我:“慢一點!慢一點!要看到兩邊的車子哩!”我剛一過馬路,外公三步并作兩步,趕緊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緊緊簇擁著我的身體,邊走邊念叨:“圍上好,圍上好,千萬別凍感冒了!”
冬去春來,寒暑變換,一晃六年過去了,我也步入了初中的校園。寄宿生活緊張、忙碌,我與外公見面的次數(shù)漸漸減少,碰上父親來學校送東西,他偶爾會跟我講起,每次臨出門外公總不忘向他打聽:“妹子這個禮拜該回來了吧?”當父親告訴他,我學習緊張,回不去時,外公總會在嘴里輕“哦”一聲,失望地站在南邊陽臺的窗戶前,落寞地注視著遠處千佛山的腳底下——那個我寄宿的學校的方向,老半天不說一句話……
畢業(yè)中考前的最后一個冬天,我的成績下滑得特別厲害,父親悶悶不樂地開完家長會回來,一進門便對我大聲指責起來,母親也在一邊喋喋不休,我低頭默默不語。“好了……還是先吃飯吧……”外公心疼地幫我打著圓場,連忙緩和著屋里的緊張氣氛,“妹子平時也難得回來,我看她在家里蠻發(fā)狠的!下回再努力吧……”“發(fā)狠?努力?我看她是追星追得太辛苦吧!”母親沒好氣地數(shù)落我。一下子,我委屈的淚花在眼眶里直打轉,再也忍不住,推開家門,跑下單元的樓梯間,徑直沖出了小區(qū)大門……
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溜達在大街上,不知何時,泉城的上空下起了鵝毛大雪,晶瑩的雪花上下飛舞著,很快將整個世界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斑@濟南的冬天,又哪有老舍先生筆下描繪的詩情畫意哦?”我又冷又餓,聳著一副瑟瑟發(fā)抖的肩膀,心里禁不住一陣胡思亂想,雙腳卻不自主地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不經意間,影影綽綽,一個我那么熟悉的身影佝僂著身子,緩緩地在前面向我這頭移動。走近了,果然,那是頂著滿身雪花的慈祥的外公,外公的手里,還緊緊抱著我的一件羽絨服!我不爭氣地一頭扎進外公的懷里,任由眼淚嘩嘩地往外流。
外公立住腳,緩緩地給我披上厚實的羽絨服,又扯下自己脖子上的那條淺綠色的圍巾給我輕輕圍上,嘴里嘆了一口氣,勸慰著我說:“傻妹子唉,父母為你好哩!天下有哪個做父母的,不是盼著自己的崽女有出息哦……”我依偎著外公不再有力的肩膀,摩挲著那條再熟悉不過的圍巾,傾聽著外公樸素無華的教誨,對父母的一切誤解與隔閡,已像正鉆出云層的太陽下面的堅冰一樣,一點點地漸漸融化、消解。
我在濟南的冬天里迎來一個個晴朗明媚的春天,外公卻在濟南的冬天里一步步走向羸弱衰老的明天。上高中的這一年冬天,外公患腦梗被父親緊急送進了醫(yī)院,媽媽帶著我與弟弟一起去看他,這時的外公已開始漸漸忘詞,明明朝著我艱難地翕動著嘴唇,嘴里呼出的卻是弟弟的名字。臨走的時候,外公窸窣著從枕頭下踅摸出那條圍巾,哆嗦著拂去上面不顯眼的碎屑,執(zhí)著地給我圍在脖頸上,抖著自己灰白的胡須,嘴里說著不太利索的話:“天冷……圍上……好好學習……”
望著外公又黑又瘦的臉龐,上面透著愛憐慈祥的目光,我的淚水漸漸充盈了整個眼眶。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