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蜜林

據(jù)《史記》《漢書》對董仲舒的介紹，可知董仲舒“少治《春秋》”，并在漢景帝時被立為博士?！妒酚洝と辶至袀鳌氛f：“故漢興至于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薄稘h書·五行志上》說：“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睋?jù)此可知，董仲舒所治的《春秋》是公羊?qū)W。那么，公羊?qū)W具有什么思想特征？其思想又源自何處？其與孔子以來的儒學(xué)有何關(guān)系？對這些問題的認(rèn)識，不僅有助于我們了解公羊?qū)W，而且對董仲舒思想的研究也有重要意義。

一、《公羊傳》與“公羊氏”

據(jù)《漢書·藝文志》記載，當(dāng)時公羊?qū)W的著作有“《公羊傳》十一卷”、“《公羊外傳》五十篇”、“《公羊章句》三十八篇”、“《公羊雜記》八十三篇”、“《公羊顏氏記》十一篇”、“《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其中，除《公羊傳》外，其余皆為西漢公羊?qū)W學(xué)者的著作，如《公羊雜記》當(dāng)與公孫弘有關(guān)，《公羊董仲舒治獄》是董仲舒關(guān)于春秋決獄的著作，《公羊顏氏記》是董仲舒后學(xué)顏安樂的著作，等等。對于《公羊傳》，班固在《藝文志》解釋說“公羊子，齊人”?！端囄闹尽肥窃趧㈧А镀呗浴返幕A(chǔ)上編纂而成的。而《七略》又是在漢成帝時劉向等人校書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稘h書·藝文志》說：“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nóng)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shù)術(shù)，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會向卒，哀帝復(fù)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yè)。歆于是總?cè)簳嗥洹镀呗浴?。”?jù)此可知，經(jīng)學(xué)著作部分由劉向整理。因此，以公羊子為《公羊傳》的作者應(yīng)是劉向的看法。顏師古于此注曰：“名高?！眲⑾虿⑽凑f明公羊子的名字，說明其可能并不清楚公羊子的名字。因?yàn)椤端囄闹尽穼χ来_切作者的春秋學(xué)著作都作了說明，如在《左氏傳》說“左丘明，魯太史”，《鐸氏微》說“楚太傅鐸椒也”，《虞氏微傳》說“趙相虞卿”。劉向沒有注明“公羊子”有兩種可能，一是出于尊敬，一是不知其名?？紤]到《藝文志》對孔子后學(xué)的著作大多有明確說明，如《子思》說“名伋，孔子孫”，《曾子》說“名參，孔子弟子”，《宓子》說“名不齊，字子賤，孔子弟子”，對《孟子》《荀子》也作了明確說明。因此，《藝文志》“公羊子”的說法應(yīng)出于當(dāng)時劉向他們并不知道其確切的名字。同樣情況的還有《穀梁傳》，《藝文志》也僅有“穀梁子”的說明。在《古今人表》中，班固把“公羊子”、“穀梁子”與“沈子”、“北宮子”、“魯子”等放在一起，說明他根據(jù)的完全是《公羊傳》《穀梁傳》中所記載的經(jīng)師，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據(jù)現(xiàn)有資料來看，最早記載公羊高為《公羊傳》作者的是讖緯。《春秋說題辭》說：“傳我書者，公羊高也?！薄洞呵镅菘讏D》說：“公羊全孔經(jīng)?！睂τ诠蚋?，桓譚、王充都有論述。桓譚《新論·正經(jīng)篇》：“《左氏傳》遭戰(zhàn)國寢藏。后百余年，魯人穀梁赤作《春秋》，殘略，多有遺文。又有齊人公羊高，緣經(jīng)文作傳，彌失本事矣。《左氏傳》于經(jīng)，猶衣之表里，相持而成。經(jīng)而無傳，使圣人閉門思之，十年不能知也?！蓖醭湔f：“魯國失禮，孔子作經(jīng)，表以為戒也。公羊高不能實(shí)，董仲舒不能定?！?《論衡·順鼓篇》)“公羊高、穀梁寘、胡母氏皆傳《春秋》，各門異戶，獨(dú)《左氏傳》為近得實(shí)。何以驗(yàn)之？《禮記》造于孔子之堂，太史公，漢之通人也，左氏之言與二書合，公羊高、穀梁寘、胡母氏不相合?！?《論衡·案書篇》)桓譚、王充生活在東漢初年，當(dāng)時正是讖緯流行的時代，二人還對讖緯進(jìn)行了激烈批判，因此，他們二人的說法可能受到讖緯的影響。

對于公羊?qū)W的傳承，唐徐彥在《春秋公羊傳注疏》中引用東漢戴宏《春秋說序》說：“子夏傳于公羊高，高傳其子平，平傳其子地，地傳其子敢，敢傳其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共弟子齊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與董仲舒皆見于圖讖是也?！?[唐]徐彥疏、阮元?？保骸洞呵锕騻髯⑹琛?，臺北：藝文印書館，2011年，第3頁。戴宏，《后漢書》無傳，僅在《吳佑傳》中有所提及：“佑以光祿四行遷膠東侯相。時濟(jì)北戴宏父為縣丞，宏年十六，從在丞舍。佑每行園，常聞諷誦之音，奇而厚之，亦與為友，卒成儒宗，知名東夏，官至酒泉太守?！睋?jù)傳中所說，吳佑與梁冀、李固、馬融同時，都是東漢安帝到桓帝時代的人。李固于漢桓帝初年被梁冀所殺(147年)，梁冀于漢桓帝延熹二年被誅(159年)，馬融卒于漢桓帝延熹九年(166年)，吳佑卒于梁冀當(dāng)政末期或之后，其應(yīng)該較馬融略長。據(jù)此可知，戴宏生活年代與馬融略相當(dāng)。

對于戴宏的學(xué)問，《后漢書》未有提及，僅說其“卒成儒宗”；至于其學(xué)術(shù)的具體內(nèi)容，則不清楚。唐楊士勛《春秋穀梁傳注疏》說：“《公羊》《左氏》論難紛然，賈逵、服虔共相教授，戴宏、何休亦有唇齒?！?[唐]楊士勛疏、阮元校勘：《春秋穀梁傳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2011年，第189頁。賈逵、服虔都是東漢初年著名的《春秋左傳》學(xué)者。據(jù)此可知，戴宏與何休一樣，其所傳《春秋》應(yīng)為公羊?qū)W。這說明當(dāng)時唐代學(xué)者認(rèn)為戴宏是傳公羊?qū)W的。在東漢時期，官方認(rèn)同的公羊?qū)W派是董仲舒一系的公羊?qū)W，當(dāng)時的春秋博士為顏安樂、嚴(yán)彭祖兩系的公羊?qū)W，而此二人皆為董仲舒的后學(xué)。從戴宏的公羊傳承譜系可知，他有意抬高胡毋生一系公羊?qū)W的地位，令其與董仲舒處于相等的地位。

東漢后期著名的公羊?qū)W者何休，所傳的公羊?qū)W也是胡毋生一派，他在《春秋公羊經(jīng)傳解詁》自序中說“往者略依胡毋生條例，多得其正”，而對董仲舒卻只字未提。據(jù)史書推斷，戴宏的年歲應(yīng)該比何休略長。戴宏的公羊壽與胡毋生“著于竹帛”的說法對何休也產(chǎn)生了影響。何休說：“孔子畏時遠(yuǎn)害，又知秦將燔《詩》《書》，其說口授相傳，至漢公羊氏及弟子胡毋生等乃始記于竹帛，故有所失也?！?《春秋公羊傳·隱公二年》注)戴宏的這一說法在晉代也有影響，如荀崧說：“孔子既沒，微言將絕，于是丘明退撰所聞，而為之傳……稱公羊高親受子夏，立于漢朝，辭義清雋，斷決明審，董仲舒之所善也?！?《晉書·荀崧傳》)但何休、荀崧均未有公羊五世單傳的說法。

戴宏的公羊?qū)W傳承應(yīng)該受到讖緯的影響。除了上面說的“公羊高”外，讖緯還有孔子傳《春秋》于子夏的說法?！缎⒔?jīng)鉤命決》說：“孔子在庶，德無所施，功無所就，志在《春秋》，行在《孝經(jīng)》，以《春秋》屬商，《孝經(jīng)》屬參?！鄙碳醋酉?，參即曾子?！洞呵镎f題辭》說：“孔子作《春秋》一萬八千字，九月而書成，以授游、夏之徒。游、夏之徒不能改一字?！笨梢姡俗酉膫鳌洞呵铩返恼f法外，讖緯中還有孔子授《春秋》于子游的說法。按照讖緯的說法，子夏等人參與了《春秋》的制作，因此，孔子要把《春秋》傳授于他。《春秋感精符》說：“孔子受端門之命，制《春秋》之義，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記，得百二十國寶書，九月經(jīng)立。”戴宏可能根據(jù)讖緯中關(guān)于子夏、公羊高傳《春秋》的說法，炮制了一條單線相傳的公羊?qū)W譜系。其說顯然不可信，其中關(guān)于公羊家五世單傳的說法更屬無稽之談。這一點(diǎn)前人已有辨明。崔述說：

劉歆所撰《七略》，始有《春秋公羊傳》之名，與公羊氏之籍，戴宏序乃有公羊氏之世系及人名，何以前人不知，而后人知之也。且合《仲尼弟子列傳》《孔子世家》與《十二諸侯年表》《六國表》《秦本紀(jì)》，漢諸帝紀(jì)觀之，子夏少孔子四十四歲，孔子生于襄公二十一年，則子夏生于定公二年，下訖漢景帝之初，三百四十余年，自子夏至公羊壽，甫及五傳，則公羊氏世世相去六十余年，又必父享耄年，子皆夙慧，乃能及之，其可信乎？是故戴宏謂至漢景帝時著于竹帛，亦非也。(《春秋復(fù)始》卷一)

崔氏認(rèn)為，公羊氏的世系和人名，司馬遷、班固等皆不知道，后來的戴宏何以知之？另外，從子夏到漢景帝初年有三百四十多年，子夏至公羊壽五代相傳的時間與此是不相合的。章太炎說：“公羊受于子夏之說，起于東漢之戴宏，西漢無是言也。董仲舒，傳《公羊》者也。劉向謂其師友淵源，猶未及乎游、夏，是矣……公羊氏五世姓名，于史無征?！?章太炎：《章太炎國學(xué)講演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7頁。錢穆也認(rèn)為戴宏的《公羊》傳統(tǒng)不可信：“今《公羊傳》稱公羊子與引子沈子、子司馬子、子女子同類。漢初舉其書，或言《春秋》，或言傳，并不系諸《公羊》。則知造公羊一家數(shù)世之傳統(tǒng)說者亦妄也?！?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1年，第99—100頁。徐復(fù)觀在崔述的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論證了戴宏之說不足信，主要原因有三：一是根據(jù)《孔子世家》，孔子到孔安國有十三代。公羊壽應(yīng)較孔安國早一代，因此子夏傳公羊壽只有五代的說法，在情理上是不可能的。二是現(xiàn)存《公羊傳》中有“子沈子”“魯子”“子司馬子”“子北宮子”“子女子”“高子”“子公羊子”等經(jīng)師的話，打破前面一線單傳的妄說。三是“《漢書·儒林傳》，樂于記述經(jīng)學(xué)的傳承。獨(dú)于《公羊》無只字述及胡毋及董仲舒以前之傳承。《公羊傳》自武帝時起，為朝、野的顯學(xué)；若在胡毋以前有傳承可述，劉向、劉歆父子及班氏父子，豈有不知之理？”*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第2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99頁。他進(jìn)而推斷，戴宏所說的傳承譜系是出于《公羊》《左傳》在東漢初年的互相爭勝，《公羊》家為抬高自己的地位而私自造的，以見其直接出于孔子的嫡系單傳。

可見，戴宏的看法是不可信的?！豆騻鳌芬谩棒斪印弊疃嘤?次，其次是“子沈子”3次，其余皆1次。從引用次數(shù)來看，與其他經(jīng)師相比，公羊子并沒有特殊之處。而且《穀梁傳》也引用了“沈子”，說明“沈子”在當(dāng)時是一位具有較大影響的經(jīng)師。因此，公羊子在《公羊傳》中的地位遠(yuǎn)沒有“魯子”和“子沈子”重要。之所以稱作《公羊傳》，徐復(fù)觀認(rèn)為“或漢初所傳的，是出于子公羊子后學(xué)之手，這只能算是偶然的稱呼”*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第2卷，前揭書，第201頁。。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然《春秋左傳》《虞氏微傳》《鐸氏微》等名稱皆與作者有一定關(guān)系。戴宏的說法雖有臆造成分，但可以肯定的是把《公羊傳》“著于竹帛”的一定是一位姓公羊的經(jīng)師。

對于公羊這一姓氏，前人多有懷疑。如羅泌、羅璧、康有為等人就曾對其真實(shí)性提出懷疑，朱彝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則對這一說法進(jìn)行批評*參見黃開國：《公羊?qū)W發(fā)展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3—54頁。。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羅璧《識遺》稱：‘公羊、穀梁自高、赤作傳外，更不見有此姓?！f見春謂皆姜字切韻腳，疑為姜姓假托。案鄒為邾婁，披為勃鞮，木為彌牟，殖為舌職，記載音訛，經(jīng)典原有是事。至弟子記其先師，子孫述其祖父，必不至竟迷本字，別用合聲。璧之所言，殊為好異?！?[唐]徐彥疏、阮元校勘：《春秋公羊傳注疏》，前揭書，第1頁?！端膸臁分f甚切?！抖Y記·雜記下》說：“鑿巾以飯，公羊賈為之也?！边@說明“公羊”這一姓氏是確實(shí)存在的。

二、春秋公羊?qū)W的傳承與成書

既然戴宏之說不可信，那么春秋公羊?qū)W的傳承本來應(yīng)該如何呢？對此，司馬遷說：

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鐸椒為楚威王傅，為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觀近世，亦著八篇，為《虞氏春秋》。呂不韋者，秦莊襄王相，亦上觀尚古，刪拾《春秋》，集六國時事，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jì)，為《呂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jì)。漢相張蒼歷譜五德，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義，頗著文焉。(《史記·十二諸侯年表》)

這里對《春秋》形成以后的傳承作了大概敘述。孔子作《春秋》后，先是左丘明根據(jù)《春秋》寫成《左氏春秋》，后又有《鐸氏微》《虞氏春秋》《呂氏春秋》。荀子、孟子、公孫固、韓非子等人都據(jù)《春秋》著書。到了漢代，張蒼、董仲舒也受到《春秋》的影響。這里僅提到《左氏春秋》，對于《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則沒有提及。

章太炎認(rèn)為，《公羊傳》《穀梁傳》本諸《鐸氏微》*章太炎：《章太炎國學(xué)講演錄》，前揭書，第199頁。?！啊惰I氏微》者，《左氏春秋》之節(jié)本也……即《穀梁》亦似曾見《鐸氏微》者。有三事可為《穀梁》襲《左氏》之證。一者《左氏經(jīng)》‘公矢魚于棠’，《穀梁》作‘公觀魚于棠’；二者《左氏經(jīng)》‘齊人來歸衛(wèi)俘’，《穀梁》作‘齊人來歸衛(wèi)寶’；三者《左氏經(jīng)》‘晉荀吳帥師敗狄于大鹵’，《穀梁》作‘晉荀吳帥師敗狄于太原’。此三條不合《左氏經(jīng)》而合于《左氏傳》，知其非貿(mào)然以聲音訓(xùn)詁易之也。若不見《左氏書》，不致雷同如此。若盡見《左氏》書，又不致有其余之不同。其所見者，蓋《鐸氏微》也……《公羊》在《穀梁》后，故于此三條得據(jù)于《穀梁》?！?章太炎：《章太炎國學(xué)講演錄》，前揭書，第18—19頁。對于“微”，章氏解釋為具體而微，即抄撮的意思。然據(jù)《荀子》，“微”乃是《春秋》的一個重要特征：“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楊倞注曰：微，謂褒貶沮勸，微而顯，志而晦之類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荀子·勸學(xué)》)“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对姟费允瞧渲疽?，《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楊注：“微，謂儒之微旨。一字為褒貶，微其文、隱其義之類是也。)”(《荀子·儒效》)根據(jù)楊注，可知“微”有微言大義之意。三傳之中，《公羊傳》最重微言大義。董仲舒以“微其辭”作為“所見世”的寫作手法就體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因此，《鐸氏微》不僅是抄撮，而且是書寫《春秋》的一種方式?！稘h書·藝文志》記載的“《虞氏微傳》”可能就是虞卿對這種寫法的解釋?？梢?，《公羊傳》《穀梁傳》的形成可能與《鐸氏微》有著密切關(guān)系。

從司馬遷的論述可以看出，在《春秋》的諸種解釋著作中，《春秋左傳》形成最早，其余著作都是在《左傳》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稘h書·藝文志》也指出了這一點(diǎn)，并認(rèn)為《春秋公羊傳》等經(jīng)歷了一個“口說”的階段：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載籍殘缺，仲尼思存前圣之業(yè)，乃稱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xiàn)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以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jù)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shù)，藉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洞呵铩匪H損大人當(dāng)世君臣，有威權(quán)勢力，其事實(shí)皆形于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鄒》《夾》之傳。四家之中，《公羊》《穀梁》立于學(xué)官，鄒氏無師，夾氏未有書。

據(jù)此可知，孔子所作《春秋》亦有所本，即本于古代的史官。左丘明還參與了孔子制作《春秋》的過程。當(dāng)時孔子就是以口授的形式把《春秋》傳給各個弟子的。左丘明害怕孔子弟子根據(jù)自己的喜好隨意改變《春秋》經(jīng)義，因此作傳以釋經(jīng)。而《公羊》《穀梁》《鄒》《夾》等則是末世口說流行的產(chǎn)物，當(dāng)時并未形成文本?？梢?，《春秋》諸傳都經(jīng)歷一個口說到著書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左傳》最先形成，《公羊》《穀梁》等則形成較晚。劉歆說：“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至于國家將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禪、巡狩之儀，則幽冥而莫知其原。”(《漢書·楚元王傳》)此說的目的是為了讓《春秋左氏傳》立于學(xué)官，他所批評的“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指的就是《公羊》《穀梁》等書。

對于《公羊傳》何時“著于竹帛”，歷代學(xué)者有不同看法。根據(jù)戴宏的傳承譜系推測，其應(yīng)作于漢景帝時期。段熙仲說：“按《公羊傳》之著于竹帛在景帝時之說，其證則哀三年經(jīng)‘季孫師、叔孫州仇帥師城開陽’，《左氏春秋》開陽作啟陽，《公羊》作開，正為景帝諱之也。又哀六年齊陳乞弒其君舍，《傳》陳乞曰：‘常之母有魚菽之祭，原諸大夫之化我也?！M恒之字曰常，為漢文帝諱，亦其一證也?！薄叭弧稘h書·叔孫通傳》云：陳勝起，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曰：‘楚戍卒攻蘄入陳，于公何如？’博士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無將。將則反，罪死無赦?！┦恐T生三十余人同然一辭，與公羊家說合，知先秦時雖未著竹帛，然口授所傳，亦無二致也。又《外戚傳》記景帝誅大行奏‘母以子貴’及立皇后事。按《景紀(jì)》六年秋九月皇后薄氏廢，七年春正月廢太子榮，當(dāng)此之時，大行奏疏已引《公羊傳》文(大行非博士，無與于口授)，則《公羊》之著于竹帛，不在孝景六年后矣。”*段熙仲：《春秋公羊?qū)W講疏》，魯同群等點(diǎn)校，南京：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9—10頁。章太炎則認(rèn)為其成書于戰(zhàn)國末期：

秦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曰：“楚戍卒攻蘄入陳，于公如何？”博士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無將，將即反，罪死無赦。”此本《公羊》之文“君親無將，將而誅焉”。漢高祖崩，群臣議謚，皆曰：“高祖起微細(xì)，撥亂世，反諸正，平定天下，為漢太祖?！薄皳軄y世，反諸正”亦《公羊》文也。是知《公羊》行于秦漢之際。其人上不及子夏，下不至漢，殆周秦間人也。孟子述孔子之言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公羊》亦云。此乃《公羊》之襲《孟子》，非《孟子》之采《公羊》也。*章太炎：《章太炎國學(xué)講演錄》，前揭書，第17—18頁。

可以看出，章、段二人所據(jù)的證據(jù)有些重合，然得出的結(jié)論卻不同。段熙仲的避諱說法其實(shí)不能作為成書的根據(jù)，因?yàn)槌蓵笠部梢砸虮苤M而改變文字。而秦二世和漢景帝的兩件引用《公羊傳》的事情，恰恰說明其成書應(yīng)該在此之前。因此，章太炎的說法比較合理。

根據(jù)史書記載，董仲舒“少治《春秋》”，而且所治為《公羊春秋》。因而，董仲舒至少在惠帝、文帝之時就已經(jīng)開始研究《公羊春秋》，這說明《公羊春秋》在此之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在當(dāng)時《榖梁春秋》和《春秋左傳》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對于《榖梁春秋》，陸賈《新語》已經(jīng)兩次引用。陸賈本人與穀梁學(xué)的浮丘伯有密切交流。浮丘伯乃荀子弟子。同時與董仲舒同時的瑕丘江公也治《穀梁春秋》，是申公弟子。申公則是浮丘伯的弟子。這樣看來，漢初的穀梁學(xué)都源自荀子。《春秋左傳》在漢初同樣也產(chǎn)生了影響?！稘h書·儒林傳》：“漢興，北平侯張蒼及梁太傅賈誼、京兆尹張敞、太中大夫劉公子皆修《春秋左氏傳》。誼為《左氏傳訓(xùn)故》?！辟Z誼曾學(xué)于吳公，吳公是李斯的弟子，李斯則是荀子的弟子。因此，《春秋左傳》的傳承也與荀子有密切關(guān)系?？追f達(dá)《春秋序》引劉向《別錄》說：“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吳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鐸椒，鐸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張蒼?！?[唐]孔穎達(dá)正義、阮元?？保骸洞呵镒髠髡x》，臺北：藝文印書館，2011年，第6頁。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也有類似的說法，但他在張蒼之后，還添加了張蒼傳賈誼等人的譜系。賈誼生活在文帝時，應(yīng)出生在秦末漢初。這說明《春秋左傳》至少在漢初已經(jīng)流傳了。在《漢書古今人表》中，“公羊子”“穀梁子”與孟子弟子“萬章”放在一起，說明其年歲較孟子略晚。根據(jù)董仲舒“少治《春秋》”、胡毋生傳《春秋》的情況以及上述史料，可以推斷《公羊傳》的成書當(dāng)在戰(zhàn)國末期。

三、子夏與《春秋》的關(guān)系

戴宏的說法雖不可信，但他把公羊?qū)W傳統(tǒng)追溯至子夏卻非無稽之談。在孔子弟子中，子夏與子游同屬文學(xué)科。相比德行、政事、言語三科，文學(xué)科無疑最有可能傳承孔子的經(jīng)學(xué)。揚(yáng)雄說：“子游、子夏得其書矣，未得其所以書也；宰我、子貢得其言矣，未得其所以言也；顏淵、閔子騫得其行矣，未得其所以行也。”(《法言·君子》)《論語》中有子夏與孔子談《詩》的情況?？鬃尤ナ酪院?，子夏一派的勢力最為興盛，“子夏居西河……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厘之屬，皆受業(yè)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是時獨(dú)魏文侯好學(xué)”(《史記·儒林列傳》)。司馬遷還說“文侯受子夏經(jīng)藝”(《史記·魏世家》)、“文侯受經(jīng)子夏”(《六國年表》)。后漢徐防說：“臣聞《詩》、《書》、禮、樂，定自孔子；發(fā)明章句，始于子夏。其后諸家分析，各有異說?！?《后漢書·徐防傳》)因此，子夏與經(jīng)學(xué)的關(guān)系最為密切。其中最明顯的是《詩》學(xué)，除《論語》的記載外，漢初的《韓詩外傳》也記載很多子夏與孔子討論《詩》的情況。毛《詩》把其學(xué)追溯至子夏。對于《易》學(xué)，《說苑·敬慎》記載了子夏與孔子討論《周易》損益二卦的事情。對于《尚書》學(xué)，《孔叢子·論書》記載：“子夏問《書》大義。子曰：吾于《帝典》見堯舜之圣焉；于《大禹》《皋陶謨》《益稷》見禹、稷、皋陶之忠勤功勛焉；于《洛誥》見周公之德焉。故《帝典》可以觀美，《大禹謨》《禹貢》可以觀事，《皋陶謨》《益稷》可以觀政，《洪范》可以觀度，《秦誓》可以觀議，《五誥》可以觀仁，《甫刑》可以觀誡。通斯亡者，則《書》之大義舉矣。”對于禮、樂，《禮記》記載很多子夏關(guān)于禮、樂的論述。

現(xiàn)在重點(diǎn)看子夏與《春秋》的關(guān)系?！俄n非子·外儲說右上》說：“是與獸逐走也，未知除患?；贾沙?，在子夏之說《春秋》也：‘善持勢者，蚤絕其奸萌?！薄白酉脑唬骸洞呵铩分洺?xì)⒕?、子殺父者，以十?dāng)?shù)矣，皆非一日之積也，有漸而以至矣?！彼抉R遷說韓非“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可知韓非關(guān)于“子夏說《春秋》”的說法是可信的。司馬遷還說：“孔子……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史記·孔子世家》)這說明在孔門受《春秋》的弟子中，子夏最具代表性。

董仲舒對子夏與《春秋》的關(guān)系也有論述?！洞呵锓甭丁び嵝颉氛f：“故衛(wèi)子夏言，有國家者不可不學(xué)《春秋》，不學(xué)《春秋》，則無以見前后旁側(cè)之危，則不知國之大柄，君之重任也。故或脅窮失國，搶殺于位，一朝至爾。茍能述《春秋》之法，致行其道，豈徒除禍哉，乃堯舜之德也?！薄肮首酉难浴洞呵铩分厝耍T譏皆本此?！备鶕?jù)《春秋繁露》的編排，從《楚莊王》第一到《俞序》第十七是董仲舒關(guān)于《春秋》之義的發(fā)明。蘇輿說：“此篇說《春秋》大旨，蓋亦自序之類?！?[清]蘇輿撰、鐘哲點(diǎn)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58頁。徐復(fù)觀說：“《俞序》即是‘總序’之意；《俞序》第十七，乃是仲舒發(fā)明《春秋》之義的這一方面的總序?！?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第2卷，前揭書，第191頁?？梢?，《俞序》代表了董仲舒關(guān)于《春秋》之義的總看法。董仲舒在此兩引“子夏”，可以看出其對子夏的重視，也說明子夏與《春秋》的密切關(guān)系。

在《俞序》中，除引用子夏外，董仲舒還引用了子貢、閔子、公肩子、世子、池子等人關(guān)于《春秋》的看法：

仲尼之作《春秋》也，上探正天端，王公之位，萬物民之所欲，下明得失，起賢才，以待后圣……故子貢、閔子、公肩子，言其切而為國家資也。其為切而至于殺君亡國，奔走不得保社稷，其所以然，是皆不明于道，不覽于《春秋》也。

故世子曰：“功及子孫，光輝百世，圣人之德，莫美于恕。”故予先言《春秋》詳己而略人，因其國而容天下?！洞呵铩分溃蟮弥畡t以王，小得之則以霸。故曾子、子石盛美齊侯，安諸侯，尊天子。

故子池言魯莊筑臺，丹楹刻桷，晉厲之刑刻意者，皆不得以壽終。

子貢、閔子騫、曾子、子石皆孔子弟子。子石，名公孫龍，與名家公孫龍同名而非一人。公肩子，蘇輿注曰：“《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公堅(jiān)定，字子中’，《索隱》引《家語》，《通典》引《史記》，并作公肩。蓋復(fù)姓，當(dāng)即此人……《說苑·建本篇》‘公扈子曰：有國家者不可以不學(xué)《春秋》……’公扈，疑亦公肩之誤?！?[清]蘇輿撰、鐘哲點(diǎn)校：《春秋繁露義證》，前揭書，第160頁。其實(shí)《史記》“公堅(jiān)”本就作“公肩”，蓋“堅(jiān)”“肩”可互通。世子即世碩，《漢書·藝文志》“《世子》二十一篇”下班固注曰：“名碩，陳人也，七十子之弟子。”然據(jù)王充《論衡》“宓子賤、漆雕開、公孫尼子之徒，亦論性情，與世子相出入”推斷，世子亦可能為孔子弟子。子池不詳。因此，董仲舒所述之人可能皆為孔子弟子，他們之間并無先后師承關(guān)系。而且僅憑董仲舒所引的這些話，無從斷定他們與春秋公羊?qū)W有何關(guān)系。因此，綜合各種因素，還是子夏與《春秋》的關(guān)系最為可靠。

四、《公羊傳》與孟子、荀子以及齊學(xué)的關(guān)系

子夏之后，儒家與《春秋》關(guān)系密切的有孟子、荀子。司馬遷說：“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jì)?！表n非子關(guān)于《春秋》之說，已如前述?！稘h書·藝文志》儒家類有“公孫固一篇”，班固注曰：“十八章。齊閔王失國，間(問)之，固因?yàn)殛惞沤癯蓴∫病！敝劣谄渑c《春秋》之間的關(guān)系，則不得而知。而《孟子》對《春秋》的論述如下：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鬃討郑鳌洞呵铩??！洞呵铩罚熳又乱?。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 《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qū)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滕文公下》)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鬃釉唬骸淞x則丘竊取之矣?！?《離婁下》)

孟子曰：“《春秋》無義戰(zhàn)?！?《盡心下》)

三傳之中，唯《公羊》最重“義”。故孟子此說對《公羊》影響甚大。劉師培曾作《〈公羊〉〈孟子〉相通考》，認(rèn)為“《孟子》之義多近于《公羊》”?！肮虻米酉闹畟?，孟子得子思之傳。近儒包孟開謂《中庸》多《公羊》之義，則子思亦通公羊?qū)W矣。子思之學(xué)傳于孟子，故《公羊》之微言多散見于《孟子》之中?！?黃侃、劉師培：《中國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經(jīng)典：黃侃 劉師培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75頁。劉師培并舉七例以證之，其中雖多附會之言，然“其義則丘竊取之矣”見于《公羊》并無疑問。《公羊》曰：“《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則齊桓、晉文，其會則主會者為之也，其詞則丘有罪焉爾?！笔Y慶也論證《孟子》與《公羊》相通，如孟子傳《公羊》當(dāng)新王之微言、張三世之微言、尊王大義等*蔣慶：《公羊?qū)W引論》，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65—69頁。。此外，《公羊傳》的“大一統(tǒng)”思想也見諸《孟子》：“天下惡乎定？……定于一?！?《梁惠王上》)前人多認(rèn)為孟子為齊學(xué)，而《公羊》亦齊學(xué)，故二者相通。章太炎說：“公羊齊人，以孟子有‘其事則齊桓、晉文’之言，故盛稱齊桓，亦或過于偏護(hù)。”*章太炎：《章太炎國學(xué)講演錄》，前揭書，第200頁。劉師培說：“孟子之義多近于《公羊》……孟子之學(xué)，齊學(xué)也。孟子游齊最久，故所得之學(xué)亦以齊學(xué)為最優(yōu)?！?黃侃、劉師培：《中國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經(jīng)典：黃侃 劉師培卷》，前揭書，第577頁。

對于《荀子》與《公羊傳》的關(guān)系，前人也有論述。汪中《荀卿子通論》謂：“《大略篇》‘《春秋》賢穆公’、‘善胥命’，則謂《公羊春秋》之學(xué)?！?[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2頁?！啊洞呵铩焚t穆公”，《荀子·大略》原文是“《春秋》賢穆公，以為能變也”。此見于《公羊傳·文公十二年》：“秦伯使遂來聘。遂者何？秦大夫也。秦?zé)o大夫，此何以書？賢穆公也。何賢乎穆公？以為能變也?！贝肆x不見于《左傳》《穀梁傳》，為《公羊》義無疑?！吧岂忝?，指《大略》“故《春秋》善胥命，而《詩》非屢盟，其心一也”。此見于《公羊傳》對《春秋經(jīng)》桓公三年“夏，齊侯、衛(wèi)侯胥命于蒲”的解釋：“胥命者何？相命也。何言乎相命？近正也。此其為近正奈何？古者不盟，結(jié)言而退。”其實(shí)這條并非《公羊傳》特有之義，《穀梁傳》也說：“胥之為言，猶相也。相命而信諭，謹(jǐn)言而退，以是為近古也。”惠棟曾引《荀子》周公東征西征之文，以證《公羊》之說*[清]惠棟：《九經(jīng)古義》卷十三《公羊古義》，四庫全書本。。劉師培作《〈公羊〉〈荀子〉相通考》說：“吾觀西漢董仲舒治《公羊春秋》之學(xué)，然《春秋繁露》一書多美荀卿，則卿必為《公羊》先師。且東漢何邵公專治公羊?qū)W，所作《解詁》亦多用荀子之文……則《公羊》佚禮多散見于《荀子》書中，昭然無疑。故邵公多引《荀子》以釋《公羊》也?！?黃侃、劉師培：《中國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經(jīng)典：黃侃 劉師培卷》，前揭書，第597頁。他還舉十五例以證荀子多述《公羊》之義。楊向奎據(jù)劉師培之說，也認(rèn)為“《荀子》和《公羊》本屬于一派，所以，思想體系有相通之處……《公羊》和荀子屬于一個學(xué)派，他們都是儒家，而接近法家”*楊向奎：《繹史齋學(xué)術(shù)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7頁。。蔣慶亦舉七例以證《荀子》傳《公羊》之義*蔣慶：《公羊?qū)W引論》，前揭書，第70—72頁。。除傳《公羊》外，荀子還傳《左傳》和《穀梁傳》，劉師培同時還作有《〈左傳〉〈荀子〉相通考》《〈穀梁〉〈荀子〉相通考》，這說明《荀子》是兼取三傳的。然《荀子》對于《春秋》性質(zhì)的斷定，更與《公羊傳》接近。荀子說：“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學(xué)莫便乎近其人。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勸學(xué)》)“《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儒效》)對于“微”，前面已引楊倞的注釋，意為“微旨”?！凹s而不速”，楊注：“文義隱約，褒貶難明，不能使人速曉其意也?！笨梢姡盾髯印穼τ凇洞呵铩贰拔ⅰ薄凹s”的看法與《公羊》重義最為接近。

此外，《公羊傳》還與齊學(xué)關(guān)系密切?！稘h書·儒林傳》說：“穀梁子本魯學(xué)，公羊氏乃齊學(xué)?！边@與孟子有一定關(guān)系，上文已說孟子本來就屬于齊學(xué)。在漢代的五種《春秋》之傳中，有《鄒氏春秋》?！稘h書·藝文志》有“《鄒氏傳》十一卷”。沈欽韓曰：“齊有三鄒子，莫知為誰?！睋?jù)《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三鄒子”分別指鄒忌、鄒衍、鄒奭。鄒忌為政客，無著作傳世。鄒衍著作宏富，有《終始》《大圣》十多萬言。《漢書·藝文志》陰陽家有《鄒子》四十九篇、《鄒子終始》五十六篇，其學(xué)說主要有五德終始說、大九州說，在當(dāng)時影響頗大。鄒奭著作，據(jù)《漢書·藝文志》亦有“《鄒奭子》十二篇”。鄒奭思想受到鄒衍的影響，“鄒奭者，齊諸鄒子，亦頗采鄒衍之術(shù)以紀(jì)文……鄒衍之術(shù)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故齊人頌曰：談天衍，雕龍奭?！?《孟荀列傳》)《史記集解》曰：“劉向《別錄》曰：鄒衍之所言五德終始，天地廣大，盡言天事，故曰‘談天’。鄒奭修衍之文，飾若雕鏤龍文，故曰‘雕龍’?！?[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348頁?？梢姡多u氏春秋》最有可能出自鄒衍、鄒奭，二人有前后影響關(guān)系，因此，不管出自何人，都與鄒衍的思想有關(guān)。二人皆齊人，因此《鄒氏春秋》也應(yīng)為齊學(xué)?！豆虼呵铩愤€受到《鄒氏春秋》的影響。錢穆說：“凡漢儒治《公羊春秋》，言通三統(tǒng)，改制質(zhì)文諸說，其實(shí)源自陰陽，與鄒衍說合。今所謂《春秋鄒氏傳》，雖不知于三鄒子中當(dāng)何屬，又不知其所論者何若，要之或亦與《公羊》家言相近，淵源同自鄒衍?！?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前揭書，第509頁。王葆玹也指出，《鄒氏春秋》應(yīng)是鄒奭的作品，并記載著鄒衍的學(xué)說，這正是《公羊春秋》的思想淵源。他推斷公羊敢參考鄒衍的學(xué)說和鄒奭的著作，才撰寫出《公羊傳》這部帶有陰陽家色彩的儒學(xué)作品*王葆玹：《今古文經(jīng)學(xué)新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238頁。。王氏的說法有些夸大，因?yàn)椤豆騻鳌分胁]有陰陽五行思想。徐復(fù)觀說：“《公羊傳》中，不僅絕無五行觀念……全書沒有出現(xiàn)一個‘陰陽’的名詞。即是陰陽的思想還未曾介入。”*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第2卷，第202—203頁。但鄒衍的思想無疑對漢代的公羊?qū)W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這從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就能看出，《漢書》說他“始推陰陽，為儒者宗”(《五行志》)?！洞呵锓甭丁穼ｉT論述陰陽五行的就有十多篇，其余散見于各篇的陰陽五行思想更是多不勝數(shù)。此外，如錢穆所說，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改制說等都與鄒衍有著密切關(guān)系。

《史記·儒林列傳》說：“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毋生，于趙自董仲舒。”《漢書·儒林傳》則說：“言《春秋》，于齊則胡毋生，于趙則董仲舒?！睆摹妒酚洝贰昂闵R人也。孝景時為博士，以老歸教授。齊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來看，“齊魯”之“魯”當(dāng)為衍文。班固所見到的《史記》可能沒有“魯”字。這說明當(dāng)時《春秋》有兩個系統(tǒng)，一是源于齊國的胡毋生系統(tǒng)，一是出自趙國的董仲舒系統(tǒng)。胡毋生年歲較董仲舒略長，《漢書·儒林傳》說他“治《公羊春秋》，為景帝博士，與董仲舒同業(yè)，仲舒著書稱其德”。二人所傳皆為《公羊春秋》，然有所不同。因此，后來公孫弘才在瑕丘江公與董仲舒辯論之后，采納了董仲舒的公羊?qū)W。如果董仲舒的公羊?qū)W與胡毋生相同，則公孫弘沒必要采納董仲舒的公羊?qū)W。可見，董仲舒的公羊?qū)W除受到齊學(xué)的影響外，應(yīng)該還受到趙國學(xué)術(shù)的影響。趙國屬于三晉之學(xué)，以法家為主。荀子乃趙人，故其思想雜有法家思想，與魯之儒學(xué)有異。董仲舒對荀子頗有贊美之詞。劉向說：“至漢興，江都相董仲舒亦大儒，作書美孫卿?！?[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前揭書，第558頁。從思想內(nèi)容來看，董仲舒在德刑并重、人性論等方面與荀子有一定關(guān)系。

綜上可知，公羊?qū)W本身是非常復(fù)雜的，既有儒學(xué)內(nèi)部不同學(xué)派的內(nèi)容，也受到法家和陰陽家的影響，這些思想因素共同造就了董仲舒春秋學(xué)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