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悅
《詩經(jīng)》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反映了周王朝五百年間由盛轉(zhuǎn)衰的社會歷程,涵蓋了祭祀、勞動、戀愛、婚姻等多方面內(nèi)容,成為我國古典詩歌的源頭。而從《詩經(jīng)》所反映的主題來看,女性的形象占到了一大部分。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詩經(jīng)》中描寫女性的詩歌達到了三分之一以上,由此可以看出中國最古老的詩歌總集中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對女性形象本身的關(guān)注。
而與之相對的,由屈原所作的《楚辭》是中國詩歌的另一重要源頭,在中國古典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具有與《詩經(jīng)》同等的地位。在《楚辭》中,屈原不僅表明了自己愛國忠君的美政思想、對理想苦苦求索的精神品格,更創(chuàng)新出了“香草美人”的藝術(shù)形象;與此同時,屈原還將神、鬼等藝術(shù)形象賦予女性,讓女性形象顯得尤為飄逸旖旎,閃爍著浪漫主義光芒。
時至今日,《詩經(jīng)》與《楚辭》都成為中國古典文學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但綜觀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對于《詩經(jīng)》或《楚辭》單獨的研究明顯多于二者的對比研究,本文正是力求以女性形象作為突破口,分為文學形象塑造和文化原因分析兩個部分,對二者的女性形象作簡要的比較探析。
一、《詩經(jīng)》與《楚辭》中女性形象塑造的差異
《詩經(jīng)》與《楚辭》不同的女性形象體現(xiàn)在諸多方面,既有宏觀上選擇對象的不同,也有微觀方面外貌、服飾等描摹的差異。此外,二者在刻畫女性形象的時候,大部分筆墨在于直接描寫女性的體態(tài)、裝扮,也有一部分筆墨間接表現(xiàn)了女性的形象,例如自然景觀、居室環(huán)境等。經(jīng)過筆者對《詩經(jīng)》與《楚辭》中描寫女性形象的篩選和分類,主要從對象選取之異、外貌體態(tài)之異、服裝配飾之異、性格特點之異四個方面具體闡述。
1.對象選取之異
對象的選取是基于宏觀層面,從整體的視角分析《詩經(jīng)》與《楚辭》在女性形象選擇上的差異,其不同是基于女性不同的社會角色和地位。在《詩經(jīng)》當中,女性的整體形象多是處于社會底層的勞動婦女,她們有的承擔著大量的生產(chǎn)勞動,有的是孤苦伶仃的棄婦,也有許多悼亡、思夫的癡情女子,她們貼近現(xiàn)實生活,都是生活中活靈活現(xiàn)的女性角色,身上散發(fā)著樸素的光輝?!对娊?jīng)》中選取了大量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的婦女,例如: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采采芣苡,薄言秸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詩經(jīng)·周南·芣苜》)
這是婦女采集草藥車前子時隨口放歌的畫面,作者并沒有集中在一個女子身上,而是刻畫了一幅婦女集體采藥的熱鬧畫面。同時,幾個不同動詞的精彩描寫將女性勞動時的各種姿態(tài)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配以重章疊唱、一唱三嘆,給人以熱鬧、祥和的感受。在《詩經(jīng)》中,類似的采藥、農(nóng)耕場景還有很多,通過其對勞動婦女形象的選擇,讓讀者切實感受到了那個時期女子從事生產(chǎn)勞動的頻繁與辛勞。
除了日常生活的勞動婦女,《詩經(jīng)》對于情感受挫的思婦、棄婦也有大量篇幅的描寫。與前面從事日常生產(chǎn)的女性不同,這類女性在面對男女之情時顯得更加敏感,作者也運用了大量筆墨來刻畫婦女的內(nèi)心世界,更加注重女性自身心理感悟的抒發(fā)。例如《詩經(jīng)·召南·江有汜》《詩經(jīng)·邶風·終風》《詩經(jīng)·王風·中谷有蓷》等篇目都塑造了經(jīng)典的棄婦形象,讓人同情又憐愛。
乘彼堍垣,以望復(fù)關(guān)。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詩經(jīng)·衛(wèi)風·氓》)
這是《詩經(jīng)》當中最經(jīng)典的棄婦詩代表,作者僅用了寥寥數(shù)筆就將女性在等待男子時的躊躇猶豫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在《詩經(jīng)》中,很大一部分女子是依附于男性而出現(xiàn)的,這其中有對愛情的期待,有遇人不淑的抱怨,也有思念丈夫的癡情。這種女性形象的選擇就不僅僅是勞動婦女,更是現(xiàn)實生活當中有血有肉、有豐富心靈世界的女子,這種選擇使《詩經(jīng)》的內(nèi)容更加充實飽滿,也使其生活氣息愈發(fā)濃郁。
《楚辭》則大為不同,《楚辭》中的女性大都不是立足生活的現(xiàn)實女性,而是一種想象出來的、依托于神話傳說的虛擬女性,以此來表現(xiàn)女性的神秘縹緲之美。
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壤以結(jié)言兮,吾令謇修以為理。(《離騷》)
作者幻想自己駕起彩云,去造訪宓妃幽靜的閨門。在這里,宓妃并不是現(xiàn)實世界中真正存在的女性,傳說她是伏羲氏的女兒,因溺死于洛水,而被稱為洛水女神。綜觀《楚辭》,類似之處還有很多,這些女性角色大都以鬼神為主,無論是宓妃、湘夫人還是山鬼等,都被籠罩上了一層神秘夢幻的面紗,她們多半不受現(xiàn)實生活約束,生活自由自在,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靈女子。
2.外貌體態(tài)之異
外貌即女子的外在形象。篩選關(guān)于《詩經(jīng)》中描寫女性的形容詞可以發(fā)現(xiàn),多為“窈窕”“姝”“孌”或者用最直接的一個“美”字來表現(xiàn)?!对娊?jīng)》中提倡的女性的外貌特點是端莊優(yōu)雅、自然樸素的,有些類似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淑女”。與之相反,《詩經(jīng)》中還對華麗的貴族女性進行了批判和反諷,例如: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詩經(jīng)·鄘風·君子偕老》)
這位貴族婦女宣姜不僅體態(tài)從容自得,靜像高山動若河,而且有雍容華貴的配飾裝點自己,而作者卻認為她是丑惡的,以此來諷刺她的地位與行為不相稱。這是一個反面典型,宣姜雖然體態(tài)高大,但是行為丑陋,這不是《詩經(jīng)》中弘揚的女性形象。與之形成對比的是《詩經(jīng)》中刻畫的經(jīng)典——衛(wèi)莊公妻子莊姜的形象。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關(guān)目盼兮。(《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
這里塑造了一位身材高挑、健碩的女性形象,同時對她的面龐作了詳細描寫,對神態(tài)作了重點刻畫。這種可愛溫婉、人見人愛的女性是《詩經(jīng)》中極力弘揚的標準形象。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碩”的解釋為“頭大也。”《爾雅·釋詁》釋:“碩,大也。”在我們的傳統(tǒng)印象中,女性應(yīng)該是嬌小、柔弱的,但《詩經(jīng)》中的女性卻是高大、健壯的?!对娊?jīng)》中有多處用到了“碩”“敖”等表示健壯的詞語,例如:
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椒聊且,遠條且。椒聊之實,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碩大且篤。椒聊且,遠條且。(《詩經(jīng)·唐風·椒聊》)
這是贊美婦人身材高大肥厚,不僅如此,還用花椒樹作比,將女性繁育許多子孫后代的特點展現(xiàn)了出來,字里行間透露出對身材健壯、子孫繞膝女性的敬重與贊美。
《楚辭》當中對女性身材外貌的描寫卻有所不同。上文提及,《楚辭》中選取的女性形象多是神仙或貴族婦女,脫離了生產(chǎn)勞動的實際,帶有虛幻的神秘色彩,因此《楚辭》中的女性身材多嬌小、柔美。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
這是兩句關(guān)于女性神態(tài)的描摹,湘夫人目光渺渺,讓人遠遠望去模糊不清;而山鬼含情脈脈,嫣然一笑,溫柔可愛,形貌美好。由于在《楚辭》中的女性形象更加神秘莫測,所以她們的目光更加嫵媚迷人,凸顯的是女性嬌羞柔媚的一面,與實際的生產(chǎn)生活存在一定距離。
3.服裝配飾之異
女性的服裝或配飾作為體態(tài)外貌的補充,或可從一個側(cè)面突出其性格。綜觀《詩經(jīng)》中女性的穿著打扮,大都平實樸素、自然親切,符合勞動婦女的形象特點,沒有過多夸張的配飾,更多的是簡潔大方。
是刈是凄,為烯為絡(luò),服之無斁。(《詩經(jīng)·周南·葛覃》)
在采葛制衣的時候?qū)⒋植技毑贾瞥梢律?,并且穿不厭曾?jīng)的舊衣裳。寥寥幾筆,就將一個粗茶淡飯、勤儉持家的女子形象刻畫了出來。沒有過多修飾性的語言,給人最大的感受就是淡雅、自然、親切。在《詩經(jīng)》中,直接正面描寫女性形象和服飾的語言并不多,有大量運用間接的植物、動物為比興,同樣也是突出女子服飾簡單自然的特點。
反觀《楚辭》,卻是運用了濃墨重彩的語言來渲染女性夸張的服飾,并且在華麗的服裝上還點綴著美艷的配飾作為裝飾,顯得格外華美動人。例如: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離騷》)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山鬼》)
《楚辭》中的女性,偏愛用各種繽紛的香草來裝點自己的服飾,在色彩的羅列與交錯中展現(xiàn)出她們?yōu)⒚摫挤诺拿?。在《離騷》中作者塑造了“香草美人”的形象,其服裝配飾運用了大量的香草作為點綴,也突出了女性品行高潔的特點。在《山鬼》中,作者描繪了巫山神女的形象,從開篇山鬼一登場就用衣著、坐騎等塑造了其獨特的形象。她用薜荔披身、菟絲束腰,乘著馳豹拉的車,身旁有文貍緊緊跟隨,車上扎結(jié)辛夷,桂棋如云。這些描眉束腰的打扮、紛繁多樣的裝飾都與《詩經(jīng)》的簡潔樸素不同,注重彰顯女性嫵媚妖嬈的特點,審美形象也轉(zhuǎn)向了繁雜的花草修飾之美。
4.性格特點之異
《詩經(jīng)》與《楚辭》中女性的內(nèi)在性格也存在區(qū)別,這種不同主要體現(xiàn)在對愛情的追求上?!对娊?jīng)》中的女性明顯更加大膽直率、敢愛敢恨,當面對婚姻愛情的不公正時,她們也能夠坦率地表明自己的抱怨與不滿。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ā对娊?jīng)·鄭風·褰裳》)
這是一首女子責備情人變心的詩,這位女子的感情毫不隱諱,性格爽朗而干脆,富有斗爭性,把對男子的愛恨情仇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與之不同,《楚辭》中的女性雖然衣著光鮮華麗、外貌濃妝艷抹,但對于愛情的追求卻顯得委婉而含蓄,擁有更加復(fù)雜的心理活動。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君思我兮然疑作。(《山鬼》)
山中神女的裝扮艷麗華美,搭配著薜荔和女羅,駕著辛夷車子渴望與心中之人相見,但是她心中怨著公子不該往返,對于公子是否心中掛念著自己還半信半疑。這種情感的往復(fù)顯露出了山鬼的忸怩和猶豫,不敢大聲對心中之人說出自己的愛情宣言。同樣,湘夫人也是如此,駕舟北上,卻還是沒有迎接到自己的戀人。
對比《詩經(jīng)》與《楚辭》,盡管《楚辭》中的女性更具浪漫主義色彩,更加綽約迷人,但由于婉轉(zhuǎn)含蓄的性格局限,盡管對美好的愛情有向往與渴望,但她們的愛情往往以悲劇告終。
二、《詩經(jīng)》與《楚辭》女性形象差異的文化層面原因
從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詩經(jīng)》與《楚辭》在描寫女性形象時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性,究其深層次的原因,還是要歸結(jié)到文化方面。
1.地理環(huán)境因素
“人類在任何發(fā)展階段都離不開地理環(huán)境”,文化習俗的差異最主要就體現(xiàn)在地理環(huán)境的不同上?!对娊?jīng)》誕生于廣袤的北方土壤,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粗獷的黃土高原和惡劣貧瘠的自然環(huán)境造就了《詩經(jīng)》中女性的粗獷健碩之美。同時,北方常年要面臨自然災(zāi)害的威脅,這也成就了北方女性性格中堅韌的一面。
楚地位于南方的長江流域,物產(chǎn)豐饒、人杰地靈,《楚辭》正是誕生于這篇肥沃的土壤之中。相比于北方女性的豪放激烈,南方女性更加小巧靈動,衣食無憂的生活造就了《楚辭》中女性柔弱浪漫、多愁善感的性格。
2.風俗傳統(tǒng)因素
《詩經(jīng)》中曾用花椒樹的繁茂比喻女性孕育子孫后代的繁多,這與當時北方民族母系社會的地位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北方重視女性的生殖作用,希望女性繁衍后代、生生不息。這種傳統(tǒng)風俗對女性的依賴造就了《詩經(jīng)》中女性的多重身份,她們既要負擔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又承擔著繁衍子孫后代的重大使命,這也體現(xiàn)出《詩經(jīng)》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
“巫史壟斷神壇,把持政壇,執(zhí)掌學壇,不僅奠定了中華文化黎明時期的繁榮格局,而且對后世文化的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影響?!背厝嗣窀裢獬缟形资肺幕?,他們把巫鬼當作神靈,可以去禍消災(zāi)。所以《楚辭》就蒙上了一層浪漫主義色彩,塑造了湘夫人、山鬼等一系列鬼神,這些鬼神濃妝艷抹,搭配了繁多的香草作為裝飾,更加神秘、飄逸。相比于《詩經(jīng)》的現(xiàn)實特色,其浪漫主義的特色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彰顯。
3.創(chuàng)作者的社會身份
創(chuàng)作者隸屬于不同的社會階層,因此看到的人民生活風貌也會有所區(qū)別?!对娊?jīng)》的創(chuàng)作者有許多是底層民眾,因此他們所寫的詩歌多反映勞動人民的生活,這形成了《詩經(jīng)》豐富多彩的題材,諸如怨刺詩、婚嫁詩、勞作詩等,這其中所包含的女性形象也多取材于生活,與現(xiàn)實有著密切聯(lián)系。她們忙于農(nóng)耕勞作、苦于情人變心,這些形象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都能夠找到原型,在詩歌的表達方式上也顯得更加直白。
《楚辭》出自屈原一人之手,他作為楚國的貴族,身世顯赫,同時有著良好的文化修養(yǎng)和文學底蘊。因此,屈原筆下的女性多半是貴族女性或者神女,頗具浪漫而神秘的色彩,屈原對她們外貌、衣著、神態(tài)的描繪也顯得更加細致入微。同時,屈原獨創(chuàng)“香草美人”形象,借此自喻,抒發(fā)自己高潔的志趣和報國的情懷,頗具文學色彩。
總之,《詩經(jīng)》和《楚辭》為中國古典文壇開啟了重要的發(fā)展方向,其中描寫的女性形象或豐滿健碩,或嬌小柔美;或自然樸素,或濃妝艷抹;或奔放張揚,或內(nèi)斂含蓄,都將女性之美盡情展現(xiàn),也成為后世廣泛流傳的經(jīng)典形象。探究其深層次原因,歸根結(jié)底是文化差異所致,但是這種多元的文化并沒有高低優(yōu)劣之分。恰恰相反,斑斕多姿的不同文化共同造就了文學發(fā)展過程中的豐富內(nèi)涵,推動著后輩不斷探索,吸收借鑒其精華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