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睿

內(nèi)容提要 晚清詞人顧文彬成就卓特，他在詞體創(chuàng)作形態(tài)上頗有創(chuàng)闢，是歷來創(chuàng)作集句詞最多的詞人。《春水詞》是一部集句詞專集，反映出作者獨特的創(chuàng)作旨趣。其有著統(tǒng)一的情感指向，特色鮮明，藝術(shù)精湛，合理解讀了宋詞經(jīng)典名篇，建構(gòu)了宋代詞人詞作的經(jīng)典地位。

關(guān)鍵詞 顧文彬 《春水詞》 集句

本文爲國家社科基金‘古代詞體創(chuàng)作形態(tài)演變研究’(16BZW077)階段性成果。

顧文彬(一八一一—一八八九)，字蔚如，號子山，又號艮齋、過雲(yún)樓主、退庵等，江蘇元和(今蘇州)人。道光二十一年(一八四一)進士，歷官刑部主事、福建司主事、山西員外郎、福建司郎中，至浙江寧、紹、臺道，後辭官歸里。太平天國戰(zhàn)亂時，曾參與抗擊太平軍，後避亂上海，聯(lián)合地方鄉(xiāng)紳議擊太平軍。亂後歸鄉(xiāng)築怡園，以詩詞自娛，晚年尤潛心倚聲。顧文彬的詞以清麗婉約爲主而不拘一格、兼長並擅。詞學家杜文瀾認爲其‘長調(diào)短令，無不豐神瀟灑，出筆欲仙，不拘一格，而自能入律’〔一〕。李鴻裔爲《眉緑樓詞》作序道：‘作者風格遒俊，直欲挾三唐之鼓吹，據(jù)兩宋之詞壇’，‘其體物之微妙，句法之奇創(chuàng)，對偶之靈警，一再研味，如荷露烹茶，色香清絶；如展李、趙諸家青緑溪山，時炫金碧，而仍不乏蒼古也’。〔二〕可見其詞學成就之卓越。最值得一提的是，顧文彬在詞體形態(tài)上頗有創(chuàng)辟，他晚年用《望江南》詞調(diào)填了一千兩百闋詞吟詠怡園的花草樹木，經(jīng)過刪減後，尚有六百餘闋。用一個詞調(diào)填如此多詞篇，在古代詞史上爲僅見。王頌蔚《浙江寧、紹、臺道顧公墓誌銘》認爲‘公帖經(jīng)而外，詞學最邃，集古之妙，與長蘆、堂相軒輊’，突出其集句詞之工。顧文彬是歷來創(chuàng)作集句詞最多的詞人，其集句詞有一六六首之多，再加上他的非集句詞，共有二一五二首詞，數(shù)量之多在詞史上罕見。

顧文彬的詞集《眉緑樓詞》爲其晚年手定，光緒十年刻本，共有一一七三首詞，分爲《今雨吟》、《小橫吹剩譜》、《鶯花醉吟》、《蟭巢碎語》、《靈巖樵唱》、《跨鶴吹笙譜》、《百衲琴言》、《蝶板新聲》，有酬唱詞、紀遊詞、言情詞、詠物詞、園林詞、檃括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抒發(fā)了亂離時代的感受。其中第七種爲《百衲琴言》一卷，收録的是八十七首集句詞。顧文彬另有集句詞集《百衲琴言》，爲稿本，藏於蘇州圖書館，分爲七編，有一六六首詞，是詞史上收録作品最多的集句詞集。關(guān)於七編本的情況，張明華教授《集句詞研究》中有專節(jié)探討，概括其特點爲：每一首皆專集宋代某一位詞人的詞句；絶大多數(shù)爲題畫之作；大量使用組詞?！踩酬P(guān)於一卷本《百衲琴言》的情況，張燕的碩士論文《顧文彬及其〈眉緑樓詞〉研究》有所評介?！菜摹痴撐母爬ㄆ涮攸c爲：每首詞專集一人詞作；所集多爲宋代詞人之作；多爲長調(diào)集句詞；取材範圍拓寬〔五〕。經(jīng)過比較，一卷本《百衲琴言》已見於七編本《百衲琴言》者五十首，未見者三十七首。這三十七首中有三十六首是從另一部集句詞集《春水詞》中選入的。這部《春水詞》，張明華《集句詞研究》中沒有涉及，《清代稀見集句詩詞集》中也未收録；張燕《顧文彬及其〈眉緑樓詞〉研究》一文也只簡略地提及。作爲一部集句詞專集，《春水詞》反映出作者獨特的創(chuàng)作旨趣以及張炎詞風在清代的深遠影響，值得我們關(guān)注。

一 《春水詞》的情感基調(diào)

集句詞産生於北宋，在清代臻於繁榮，積累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其價值越來越得到認可。據(jù)張明華《集句詞研究》，順康、雍乾時期集句詞的作者有一一一位，集句詞有一四七六首。他還估算整個清代集句詞作者人數(shù)在三百人以上，集句詞數(shù)量在三五首以上，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風貌?！擦晨梢娗宕羌湓~發(fā)展的鼎盛期，晚清詞人顧文彬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將集句詞創(chuàng)作又推進了一步?！洞核~》爲稿本，現(xiàn)藏於蘇州圖書館。書前有咸豐七年張金鏞序、咸豐八年張曜孫序與顧文彬自序(另有如冠九爲《春水詞》作的序言，見於一卷本《百衲琴言》)。顧文彬在《眉緑樓詞》之《蟭巢碎語》的自序中交代了寫作《春水詞》的有關(guān)情況：‘丁巳歲(即咸豐七年)，余觀察武昌。公餘之暇，和張玉田、王碧山春水詞六闋，集宋元名家詞八十餘闋(實爲七十六闋)，都爲一卷。復(fù)集吳夢窗詞成自序一篇。張海門、張仲遠、如冠九各贈一序?！财摺秤纱丝芍?，咸豐七年(一八五七)，顧文彬任武昌鹽法道期間，完成了《春水詞》的寫作，該本收録八十二首詞，均爲《南浦》詞調(diào)，其中有六首追和張炎、王沂孫詞韻之詞，還有七十六首詠春水的集句詞。

顧文彬任武昌鹽法道時期，正協(xié)助平定太平天國之亂。張金鏞爲《春水詞》所作序云：‘同年生子山觀察耽審宮律，夙工詠歎。出河間而感賦，值軍旅之多故。嵇喜入幕，依然秀才；傅永下馬，能作露布。職事填委，文墨不輟。於是感棲遲於載陽，眄逶迤之淥水。……’道出了《春水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通過顧文彬的自序，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其創(chuàng)作動機與情感基調(diào)：

路入蒼煙，天低遠樹。峭雲(yún)一片，明月初圓。藻國淒迷，暗聞香澤；麴塵澄映，膩漲紅波。正萬里胥濤，雪消殘溜；與一川平緑，風嫋垂楊。連棹橫塘，浣花新宅。香籠麝水，並禽飛上金沙；浪打鷗磯，細草靜搖春碧。苔根澆石，蓮尾分津。一葉舟輕，兩堤翠匝?；ù┊嬼?，絳雪生涼；柳暝河橋，碧霞籠夜。桃源人世，粉黛湖山。雨笠扁舟，錦帆一箭。悵斷魂西子，又笑伴鴟夷。鬥草湖心，軟紅南陌；看花時節(jié)，澄碧西湖。記掩扇傳歌，共評花索句。錦瑟華年，深院臨水開窗；落梅煙雨，黃昏揮毫記燭。旋移輕鷁，淺傍垂虹。嚲鳳迷歸，彩鸞愁舞。頻經(jīng)翠袖，清尊素手重攜；曾寫榴裙，一鏡萬妝爭妒。簾外燕喧鶯寂，夜深簧暖笙清。擁蓮媛三千，誰管採菱波狹；倚瑤臺十二，猶聞憑袖香留。有情花影闌干，紅篩碧沼；得意東風去棹，清濯緇塵。畫舸頻移，豔晨易午。離亭黯黯，恨水迢迢。傷心千里江南，彈指一襟怨恨。問閶門自古，舞蔥歌蒨，能幾花前？歎故友難逢，翠冷紅衰，送人江上。缺月孤樓，涓涓暗穀流紅；仙雲(yún)墮影，點點漏壺清怨。淚雨橫波誰伴，嬋娟鎮(zhèn)辜歡笑。當時燕子，飛過誰家？別後蛾鬟，瘦還如許。除非照影，自憐兩鬢清霜；似説相思，付與少年華月。五湖春雁，送客吳皋；一縷新蟾，隨人天角。短亭初泊，機心已隨沙鷗；故苑年光，曉夢先迷楚蝶。伴蘭翹清瘦，遺襪塵消；念客枕幽單，嚼花燈冷。更攀情話，應(yīng)費新題。恨賦筆分攜，歎畫圖難仿。何郎詞卷，怨曲重招；太白仙人，錦袍初擁。蓑笠有約，風雨愁人；弦管當頭，江湖同賦。幾度吟昏醉曉，日費詩筒；無人野水荒灣，天澄薄鏡。在燈前欹枕，離痕歡唾，都是思量；向夢裏消春，斷柳淒花，可憐憔悴。恨盈蠹紙，乍濕鮫綃。翠羽飛來，贈將幽素；紅牙拍碎，亂寫明珠。人生未易相逢，剪燈留語；海上偷傳新曲，臥笛長吟。彩扇翻歌，偏憐嬌鳳；烏絲潤墨，總是愁魚。蕩波底蛟腥，化爲飛霧；減尊前酒力，吹裂哀雲(yún)。酹酒蒼茫，和淚重尋幽夢；賦情縹緲，無言對立斜暉。渺煙磧飛帆，吳船回首；訪武昌舊壘，菊井招魂。臨分敗壁題詩，卻無歡事；還泊郵亭喚酒，暗憶芳盟。爭如連醉溫柔，重省舊時羈旅。遊雲(yún)出岫，倦蝶慵飛；背日移舟，香鱸堪釣。謾客請傳芳卷，晴暉稱拂吟箋。敢喚起桃花，與安排金屋。冰絲三疊，莫唱陽關(guān)；柳帶同心，共歸吳苑。一奩越鏡，只應(yīng)花底春多；萬感瓊漿，莫道藍橋路遠。

這篇自序是一篇集夢窗詞而成的駢文，巧妙地敘寫了自己的生平行跡，通過今昔對比，抒發(fā)了深沉的家國之感。根據(jù)《碑傳集補》、《江蘇省通志稿·人物志(下)》以及顧文彬的《過雲(yún)樓日記》，可知顧文彬從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中舉到道光二十年(一八四)這一期間，在家鄉(xiāng)蘇州與當時名士進行了頻繁的唱和活動；道光二十一年(一八四一)，顧釋褐爲刑部主事，在京期間也與詩友多次舉行唱和。由於政治的黑暗腐化，正直廉潔的顧文彬在京十餘年未獲遷升，直到太平天國戰(zhàn)事發(fā)生，他才被頻繁地調(diào)往各地，委以重任。咸豐三年(一八五三)補福建司主事，後遷陝西司員外郎。咸豐四年(一八五四)擢福建司郎中，咸豐五年(一八五五)湖北軍情告急，顧又任湖北漢陽知府。咸豐七年(一八五七)再擢升爲武昌鹽法道，加布政司銜。《春水詞》即完成於咸豐七年，雖然此時顧文彬個人在仕途上得以升遷，但國家內(nèi)憂外患，運勢江河日下，亂離時代的沉痛感受，自然流露於詞中。這篇序言從開頭到‘得意東風去棹，清濯緇塵’，描繪的是自己與其他文士的詩詞唱和，反映徵歌譜曲、淺斟低唱的安定景象；從‘畫舸頻移，豔晨易午’到‘酹酒蒼茫，和淚重尋幽夢；賦情縹緲，無言對立斜暉’，敘寫顛沛流離的情狀，詞人由花間酒邊的唱和到以詞抒發(fā)心靈之悲，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與目的發(fā)生了變化。從‘人生未易相逢’到結(jié)尾，描寫悲苦的心境與對安寧生活的嚮往?！鞜煷冿w帆，吳船回首；訪武昌舊壘，菊井招魂’，點明行程與爲官之所，最後，‘冰絲三疊，莫唱陽關(guān)；柳帶同心，共歸吳苑。一奩越鏡，只應(yīng)花底春多；萬感瓊漿，莫道藍橋路遠’，表達詞人對河清海晏重歸故園的渴望。文中關(guān)鍵句如‘故友難逢’、‘ 人生未易相逢’、‘ 和淚重尋幽夢’、‘訪武昌舊壘，菊井招魂’、‘重省舊時羈旅’等語句，反復(fù)敘寫人生易散難聚的苦楚、傷今悼往的憂思。自序通過集夢窗詞澆胸中塊壘，抒發(fā)身世之感、家國之痛，揭櫫了這部詞集的基本感情指向。顧文彬之前的集句詞，多無統(tǒng)一的情感指向。朱彝尊的《蕃錦集》成就卓異，但也是在一首詞中做到自然熨帖，並無整體的關(guān)注。集句詞至顧文彬手中，已不再是文字遊戲或單純爲了展示才華，它有一個一以貫之的主旨，有著統(tǒng)一的情感內(nèi)涵，真正做到了意境渾融、如同己出。

張金鏞《春水詞序》中對此闡述道：

意內(nèi)言外，詞之時義大矣哉！微旨遠褒，妙托絲管，感物形聲，志胎騷辨，是以有唐詩人申樂府之遺均，五代君臣播《花間》之新弄。趙宋季杪，風流彌繁，叔夏、聖與，瀏亮幼眇，綺褥加理，蕩往有節(jié)。新緑乍生，波痕照眉，蘋花斷魂，碧桃前度，豈不與石湖之賦寒薌、《水調(diào)》之歌明月，同爲笛家絶唱乎！ ……抒愫哀箏之柱，申辭琴羽之曲，流楚窈窕，沖虛澹頽。春草碧色，文通之黯然；美人南浦，三閭之忳鬱。引節(jié)舊譜，振音新篇，洵所謂陶匏異器而合響，施文隔代而同微者也。至若擷孔翠之千腋，諧毫釐於四聲，以雜俎之紛綸，作一堂之酬答，波渺渺而生縠，思累累而貫珠，雖云小文，何盭大雅？〔八〕

他強調(diào)詞具有‘意內(nèi)言外’、長於寄託的文體特點；《春水詞》作爲集句詞，也不例外，它有著充沛的情感，與‘文通之黯然，三閭之忳鬱’相類，加上藝術(shù)形式的精巧，集句至此，已近乎大雅之聲。

二 《春水詞》的特色與成就

《春水詞》主要是一部集句詞集，共有集句詞七十六首，集以下詞人的詞句成篇以詠春水：

北宋：集歐陽修句一首，集蘇軾句一首，集黃庭堅句一首，集秦觀句一首，集柳永句二首，集張先句一首，集晁補之句三首，集晏幾道句一首，集毛滂句二首，集賀鑄句一首，集謝逸句一首，集周邦彥句二首。

南宋：集葉夢得句一首，集史達祖句三首，集辛棄疾句二首，集劉克莊句一首，集張元幹句二首，集張孝祥句二首，集陸游句一首，集姜夔句一首，集蔣捷句一首，集程垓句一首，集趙長卿句一首，集趙師俠句一首，集楊炎正句一首，集高觀國句三首，集吳文英句八首，集石孝友句二首，集黃機句一首，集方千里句一首，集蔡伸句二首，集趙彥端句二首，集李昴英句一首，集楊無咎句二首，集侯寘句一首，集沈端節(jié)句一首，集周紫芝句一首，集呂渭老句一首，集周密句二首，集范成大句二首，集陳允平句五首。

元代：集仇遠句二首，集張翥句二首，集張雨句一首〔九〕。

在清代集句詞的各種類別中，集唐詞數(shù)量最多，集宋詞數(shù)量較少，《春水詞》爲一部集宋詞專集，體現(xiàn)出鮮明的特色與不俗的成就：

第一，兼顧南北宋，以南宋爲重點。在所集的四十四位詞人中，有十二位北宋詞人，二十九位南宋詞人，三位元代詞人。詞作數(shù)量共七十五首，集北宋詞有十七首，集南宋詞有 五十三首，集元代詞有五首。南宋比北宋多十七位詞人，詞作數(shù)量南宋比北宋多三十六首，儘管南宋詞的數(shù)量多於北宋詞，但這個懸殊還是比較明顯的，由此可見顧文彬?qū)δ纤卧~的青睞與偏愛。晚年顧文彬整理詞集，將集句詞編入一卷本《百衲琴言》中，其中選入《春水詞》中的三十六首，保留了六位北宋詞人，集其詞七首，十七位南宋詞人，集其詞二十五首，三位元代詞人，集其詞四首。雖然南北宋都有所刪減，但南宋詞人一直多於北宋詞人，集南宋詞人的集句詞占較大比重，這體現(xiàn)出顧文彬?qū)δ纤卧~的偏愛。

第二，不拘一格，在集婉約名家詞句的同時，給予蘇辛派詞足夠的重視。處於內(nèi)憂外患的太平天國戰(zhàn)事時期，詞人自然會青睞豪邁詞風，集辛棄疾、張元幹、張孝祥、陸游之詞以反映社會現(xiàn)實。顧文彬於咸豐三年(一八五三)創(chuàng)作的《水龍吟·和辛稼軒韻》乃和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健康賞心亭》詞韻，其中寫道‘把辛詞一卷，短歌微諷，填多少、悲涼意’，可見其對稼軒詞的學習與追摹?！洞核~》中集稼軒句的兩首詞，反映出詞人豪邁的情感：

千丈翠奩開，渺滄溟、昨夜龍湫風雨。掛席上瀟湘、還驚嘯、萬里長鯨吞吐。鷗翻石鏡，截江組練驅(qū)山去。赤壁磯頭千尺浪，誰道投鞭飛渡。 一川落日鎔金，把閑愁勾引，黯然懷古。列艦聳層樓，英雄表、人道寄奴曾住。朝朝暮暮，浮天水送無窮樹?；⒕猃埍P何處是，剩有蝦跳鰍舞。

其二：

欹枕櫓聲邊，又匆匆、風雨送春行李。詩在片帆西，巖泉上，峽束蒼江對起。跳珠倒濺，中間多少行人淚。老馬臨流癡不渡，消得津頭一醉。 白鷗知我行藏，有釣車茶具，緑楊陰裏。未老已滄洲，都休問、湖海平生豪氣。江南遊子，孤舟月淡人千里。別浦鯉魚何日到，遙想歸舟天際。

有對歷史興亡的思考，有對國家前途的擔憂，亦有奮勇抗敵的決心，也有對平定戰(zhàn)亂的渴望，藉辛棄疾與水有關(guān)的詞句以抒情，可謂一氣呵成，淋漓飛舞，純是稼軒氣格。

再如集蘇東坡句：

天遠夕陽多，掛輕帆、今日淒涼南浦。風細柳斜斜，孤帆遠，明日落花飛絮。臥紅堆碧，輞川圖上看春暮。儂欲送潮歌底曲，辜負金樽緑醑。 望中疑是秦淮，任煙波飄兀，水邊朱戶。閑照晚妝殘，離人淚、點點薔薇香雨。江南遊女，長愁羅襪淩波去。惟有西湖波底月，俯仰人間今古。

其二：

未倦長卿遊，共尋春、記取西湖西畔。湖上雨晴時，花如雪，鬥取紅妝粉面。泛溪窈窕，黃昏簾幕無人卷。咫尺江山分楚越，望斷故園心眼。 旋聞江漢澄清，酹羽觴江口，驚濤拍岸。舉手挹吳雲(yún)，雲(yún)山隔、人與暮天俱遠。湖風輕軟，小池輕浪紋如篆。中有佳人千點淚，黯黯夢雲(yún)驚斷。

藉東坡詞中與水有關(guān)的詞句結(jié)撰而成，行文流暢自如，融婉約於剛健之中，堪稱佳作。尤其是兩首詞的結(jié)尾，一感慨沉至，一黯然傷感，代表著蘇軾詞清曠與婉麗的兩種風格。

一般來説，集句詞藉別人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以期表現(xiàn)自我特色，追求‘語如己出’這樣渾然一體的集句效果。不過，專集一位詞人的詞，與合集幾位詞人的詞相比，有雙重要求而更難。合集詞句，不必考慮符合原作者的面貌，只要句子能爲我所用、意思連貫即可。而每首專集一位詞人的詞，最好與原作者的風格相近，令人一望而覺有該詞人之氣格。這看上去似乎不難，其實並非如此，整體不等於部分之和，字詞句是組成詞的單位，在重組中要顧及此詞意思的連貫、章法的圓融、抒情的得當，就未必能形成與原作者趨同的風格。因此，句與句之間如何銜接，如何起承轉(zhuǎn)合，如何騰挪變化，以産生一氣貫注而潛氣內(nèi)轉(zhuǎn)的效果，都需要作者的匠心獨運、反復(fù)推敲，以求在抒發(fā)自我情感與合乎古人面目上取得最佳平衡，形成深廣的藝術(shù)張力與融通古今的藝術(shù)空間。在《春水詞》稿本中，我們看到有好幾處改動，比如集辛棄疾詞與吳文英詞，集稼軒詞第一首的下闋，有四處修改，‘一川落日鎔金’，原爲‘是他春帶愁來’，‘英雄表、人道寄奴曾住’，原爲‘孫劉輩、夢想珠歌翠舞’，‘朝朝暮暮’，原爲‘碧雲(yún)將暮’，‘剩有蝦跳鰍舞’，原爲‘一片神鴉社鼓’。這幾處改動頗見匠心。‘一川落日鎔金’，廣闊的水面與落日餘暉相映襯，氣象開闊，又突出了水，‘是他春帶愁來’，出自《祝英臺近》，這是稼軒的一首婉約纏綿的閨怨詞，與全詞風格不甚符合。另外幾句的改動洗去鉛華，突出了豪邁之氣，最後一句改爲‘剩有蝦跳鰍舞’，也意味深長。一是前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永遇樂》中的‘人道寄奴曾住’，這裏再用同一首詞中的‘一片神鴉社鼓’，有重複之嫌。二是，‘一片神鴉社鼓’在稼軒原詞中具有諷刺意味，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南侵時，曾在瓜步山建行宮，其後成爲一座廟宇。所謂佛貍祠下，神鴉社鼓，一片和平景象，全無戰(zhàn)鬥氣氛。用此意寫太平天國戰(zhàn)事，顯得不妥?！Ｓ形r跳鰍舞’，則在感慨的同時對太平軍給予蔑視，增強了時代感。修改後的詞更爲精粹。由此可見，《春水詞》中的詞經(jīng)過精心推敲，力求臻於古今交融、才學結(jié)合的佳境。

《春水詞》集婉約名家之詞，也能展現(xiàn)其風神。如集秦觀句：

行客老滄洲，旅魂孤、簾外五更風雨。曾爲繫行舟，空惆悵、滿目落花飛絮。暝煙兩岸，杜鵑聲裏斜陽暮。碧野朱橋當日事，指點虛無征路。 水邊紅袂分時，泛五湖煙月，塵緣相誤。曲檻俯清流。憑闌久、顧影偷彈玉筯。魚傳尺素，爲誰流下瀟湘去？照水有情聊整鬢，腸斷別離情苦。

集柳永句：

獨自上蘭橈，景清幽、雲(yún)澹天高風細。仿佛見金鼇，殘陽裏、望斷翠峰十二。江邊日晚，金焦葉泛金波霽。幾許漁人飛短艇，貪看海蟾狂戲。 更深釣叟歸來，道去程今夜，蘭舟凝滯。魂夢去迢迢，蓬窗近、夜夜姑蘇城外。參差雁齒，風亭月榭閑相倚。一望鄉(xiāng)關(guān)煙水隔，爭奈轉(zhuǎn)添珠淚。

集姜夔句：

香染茜裙歸，倚蘭橈、漸爲尋花來去。桃葉渡江時，花前後、長記曾攜手處。汀洲自緑，甚春卻向揚州住。三十六陂人未到，難剪離愁千縷。 故人清沔相逢，擁素雲(yún)黃鶴，緩移箏柱。驚起臥沙禽，湘江上、水佩風裳無數(shù)。玉妃起舞，緑絲低拂鴛鴦浦。只恐舞衣寒易落，化作沙邊煙雨。

同爲婉約名家，秦觀詞纖麗動人，情辭兼勝；柳永詞淺白清通，描摹工細；姜夔詞幽韻冷香，清空騷雅。這幾首集句詞分別體現(xiàn)出這樣的藝術(shù)特質(zhì)，且都與離愁有關(guān)，集秦觀詞突出遷謫之悲，集柳永詞突出羈旅行役之感，集姜夔詞突出懷人與身世之感。即使我們不了解這些詞句的出處，也能大致判斷出所集爲何人詞，這體現(xiàn)出顧文彬把握藝術(shù)精微之處的卓越才華。

第三，從被集對象上看具有全面性，在以名家爲主的同時兼顧一般作家。如侯寘、沈端節(jié)、石孝友等詞作既少，且不是名家。詞學家杜文瀾認爲：‘如蘇、黃、辛、柳諸家詞多者，或尚易成。乃周少隱、侯彥周、仇山村、石次仲等，亦各就其詞集成一調(diào)，其用心亦良苦矣。’此外，宋末詞人陳允平，詞名在諸大家之下，但《春水詞》集句有五首之多，僅次於吳文英。顧文彬多集陳允平詞大致是由於對陳氏生平行跡的關(guān)注，陳允平於宋亡後，曾被徵至大都，後來辭官回鄉(xiāng)隱居，是一位生活在宋元易代之際的遺民詞人。陳允平詞學周邦彥，婉雅平正。顧文彬身處內(nèi)憂外患、局勢風雨飄搖的晚清，自太平天國戰(zhàn)事爆發(fā)後，他被頻繁地調(diào)往各地，殫精竭慮地平定叛亂，承受著哀鴻遍野的切膚之痛，他對宋季詞作中的家國之感感同身受，故而也對宋末詞人格外關(guān)注?！洞核~》中集陳允平詞其四：

羅襪步滄浪，想淩波、彌望澄光練凈。猶憑赤闌橋，嬌無語、曉色露桃煙杏。殘妝未洗，乘鸞扇底婆娑影。流水悠悠春脈脈，好夢不堪重省。 翠顰愁入眉彎，是西湖西子，強臨鴛鏡。心事寄題紅，相思字、箏雁別來誰整？漢江露冷，東風不解吹愁醒。鸚鵡洲邊鸚鵡恨，回首藍橋路迥。

其五：

湖外緑楊堤，漲葡萄、何處春風歸路。珠箔水晶鈎，鶯窗曉、一枕蘋香微度。桃源路窈，淚痕吹作胭脂雨。猶記曲江煙浪恨，恨殺多情杜宇。 襪塵羞濺春紅，見淩波翠碧，錦鱗來去。看釣認漁鄉(xiāng)，徘徊久、歸計欲成又阻。柳塘花塢，妾家住在鴛鴦浦。鏡裏心心心裏月，重憶河橋眉嫵。

詞中抒發(fā)了亂離時代的感受，在婉雅平正中寓傷感之情，有一唱三歎之妙?！W鵡洲邊鸚鵡恨，回首藍橋路迥’，‘猶記曲江煙浪恨，恨殺多情杜宇’。點明‘鸚鵡洲’，巧妙地契合自己當時在武昌的處境，‘曲江煙浪恨’，化用杜甫《哀江頭》、《曲江》詩意，抒發(fā)黍離之悲?！畾w計欲成又阻’、‘重憶河橋眉嫵’，表達有家難回的悲哀以及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思念?！魉朴拼好}脈，好夢不堪重省’，則寓有強烈的今昔盛衰之感。

第四，集非本調(diào)詞。如果在同調(diào)詞中集句，平仄、句式皆符合要求，組合起來會容易一些。在非本調(diào)詞中集句，難度自然增大。宋人創(chuàng)作的《南浦》只有寥寥數(shù)首，除了張炎、王沂孫的三首之外，還有三首，即周邦彥、程垓、史達祖各一首?！洞核~》中，只有四首詞用到了前人同調(diào)詞中的句子(一首用周邦彥《南浦》中的‘斜艤蕙蘭汀渚’， 一首用程垓《南浦》中的‘傷春恨，都付斷雲(yún)殘雨’，一首用史達祖《南浦》中的‘嬌眄隔東風’、‘定應(yīng)獨把闌干憑’、‘年來夢裏揚州’幾句， 一首用史達祖《南浦》中‘無人會’。)絶大多數(shù)從非本調(diào)中集來，體現(xiàn)出詞人因難見巧的本領(lǐng)。

此外，《南浦》爲長調(diào)，須反復(fù)渲染、鋪陳，且句式靈活多變，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參差錯落，一氣流走。在一個詞調(diào)下創(chuàng)造出八十二首詞，顯示出把握詞調(diào)的傑出才能。顧文彬晚年居住怡園，以《望江南》爲調(diào)創(chuàng)作了一千二百餘首園林詞，刪至六百餘首，令人驚歎。一個詞人對詞調(diào)的運用能力，是體現(xiàn)其詞學造詣的一個重要方面。顧文彬著力創(chuàng)作《南浦》，促進了這個詞調(diào)的發(fā)展。

顧文彬集句詞的成就得到了高度讚揚，杜文瀾《憩園詞話》評爲‘述情敘事，如無縫天衣，誠推絶技’〔一一〕，如冠九高度評價了其詞史地位：‘晏同叔之九天珠玉，碎而仍圓；吳文英之七寶樓臺，折而複合，是誠《草堂》、《花庵》所未見，竹屋、蘋洲所不能。妙旨層衍，喤引繼作，藝窮人巧，神會天全，才人所能事，觀斯止矣?！惨欢硰堦讓O更具體而中肯地闡述了顧文彬《春水詞》的藝術(shù)造詣：

子山於詞盡攬南北宋之勝而醞釀以化之，其工力之深純，蓋非一時詞人所能及。近復(fù)和玉田、碧山春水詞，固已高出原詞之上，又集宋元諸家詞句以和之，章妥句適，韻葉義宜，皆如己出，自有填詞以來所未有之奇境也。夫集句難於自運固已，集詞句尤難於集詩文。若此作既束於調(diào)、又拘於題、規(guī)於韻，集者復(fù)限於一家。一家之詞不能與題相傅也，則貫穿之，使合於題；其調(diào)不能與此調(diào)同也，則斷續(xù)之，使合於調(diào)。一篇之中不得有復(fù)出之句，一句之中不得有移易之字，而又結(jié)興悠遠、寄託遙深，各具風裁，同歸一致，可謂極行文之難事，成千古之絶詣，茍非沉思邃慮，熟復(fù)諸家，融於心而注於手，能若是之適然無間乎？以此歎文心之變不勝窮，而作者工力之深純，於一端可見全體，後有作者，其能繼此而爭勝乎？吾恐並世才人，咸謝未能矣?！惨蝗?/p>

本來集句詞就‘難於自運’，顧文彬創(chuàng)作《春水詞》，在調(diào)、題、韻、集句對象上都有嚴格限制。爲此作者要有深純的工力，經(jīng)過細致的推敲與精心的打磨，‘融於心而注于手’，方能切題合律，饒有寄託，無重句冗字，臻於‘適然無間’之境。張曜孫認爲顧文彬的《春水詞》震古鑠今，體現(xiàn)出過人的創(chuàng)造力。

三 《春水詞》對宋代詞人詞作的接受

首先，《春水詞》對宋詞審美意藴作了挖掘與集中展示。

《春水詞》集宋元詞人(主要是宋人)與春水有關(guān)的詞句，如同一部春水詞的總匯?？v觀宋詞，與水有關(guān)的描寫貫穿其中，隨處可見，是構(gòu)成宋詞審美意藴的重要方面。宋代文化重心南移，尤其是南宋以後，主要詞人生活在江浙爲中心的江南。生活在江河湖泊圍繞的環(huán)境中，詞人的行走路綫、日常交際、情感經(jīng)歷，均與水息息相關(guān)，他們會有意無意在詞中寫到水或與水有關(guān)的意象。鞠巖、劉珊珊《思與格：宋詞水意象的情感解讀》一文對此闡述道：

‘水’是宋詞中的常見意象，藴含著詞人豐富的思想感情——離別相思之‘恨’、久經(jīng)羈旅之‘厭’、流年似水之‘傷’、時序催人之‘愁’、世易時移之‘憂’、青山緑水之‘樂’、感士不遇之‘悲’、美人家國之‘愛’與‘痛’。詞人頻頻以‘水’入詞，傳情達意，主要是因爲‘水’與詞的特質(zhì)相通。從産生和創(chuàng)作來看，詞的音樂性、側(cè)豔風格和女性特徵與水的泠泠聲響和流動形態(tài)有相似之處。從整體特徵來看，水的清明靈動與詞的‘要眇宜修’相通；從抒情方式來看，水的流動性和阻礙性與情感的傳達和鬱結(jié)相通；從抒情主體來看，水的空明澄凈與詞人光風霽月的士大夫情懷相通。〔一四〕

由此可見，詞人豐富的情感藉水得到充分抒寫，詞要眇宜修美感的形成，與水不可分割。而宋詞中的四季，以春天的景色最多，寫水者亦以春爲多，春水實爲宋詞的一個經(jīng)典意象。南宋人們更是以西湖爲中心，展開對水的描寫。周密創(chuàng)作了《木蘭花慢》組詞描繪西湖十景，陳允平也有《探春·西湖十詠》組詞。張炎、王沂孫在宋季創(chuàng)作的《南浦·春水》詞，是對宋詞美學風範的一次總結(jié)。尤其是張炎詞以西湖(代表杭州)爲背景描摹春水，意象豐滿，運筆空靈，文辭優(yōu)美，更具有典範意義。顧文彬?qū)Υ核囊髟仯菍λ卧~審美意藴的深入挖掘與集中展示。追和詞，是對張、王詞的情感與審美認同；集句詞，是通過對宋詞的重新組合，集中‘亮相’春水浸淫下的宋詞，從春水這個獨特的角度展示宋詞的藝術(shù)魅力，從而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一代宋詞的風貌。

其次，合理解讀了張炎、王沂孫的《南浦·春水》。

張炎《南浦·春水》原詞如下：

波暖緑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魚沒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難掃?；臉驍嗥?，柳陰撐出扁舟小?；厥壮靥燎嘤?，絶似夢中芳草。 和雲(yún)流出空山，甚年年凈洗，花香不了？新緑乍生時，孤村路、猶憶那回曾到。餘情渺渺，茂林觴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後，溪上碧桃多少。

王沂孫也有兩首《南浦·春水》：

柳下碧粼粼，認麴塵乍生，色嫩如染。清溜滿銀塘，東風細、參差縠紋初遍。別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淺。再來漲緑迷舊處，添卻殘紅幾片。 葡萄過雨新痕，正拍拍輕鷗，翩翩小燕。簾影蘸樓陰，芳流去、應(yīng)有淚珠千點。滄浪一舸，斷魂重唱蘋花怨。采香幽徑鴛鴦睡，誰道湔裙人遠。

柳外碧連天，漾翠紋漸平，低蘸雲(yún)影。應(yīng)是雪初消，巴山路、峨眉乍窺清鏡。緑痕無際，幾番漂蕩江南恨。弄波素襪知甚處？空把落紅流盡。 何時橘里蓴鄉(xiāng)，泛一舸翩然，東風歸興。孤夢繞滄浪，蘋花岸、漠漠雨昏煙瞑。連筒接縷，故溪深掩柴門靜。只愁雙燕銜芳去，拂破藍光千頃。

楊海明根據(jù)張炎與王沂孫二人創(chuàng)作了同調(diào)同題的《南浦·春水》，推斷其可能爲西湖詩(詞)社的社集之作，並如是評價張炎此詞：‘全詞從詠西湖春水起，以追懷往日春遊水濱之情結(jié)，處處綰合題目(‘春’與‘水’)寫得不黏不脫，活靈活現(xiàn)，文辭既美，詞風又雅。特別是其觀察之細致，下字之工巧，以及翻用前人典故，都足令人稱道。因而鄧牧評曰：春水一詞，絶唱千古。(《山中白雲(yún)詞序》)不過從它的抒情內(nèi)藴來看，其實也只平常，並無太多的新意或摯情在內(nèi)。’〔一五〕評價大體精當，但也有可商榷之處。雖然我們不能確知張、王詞的創(chuàng)作時間在宋亡之前還是其後，張炎這首詞也確實不像《高陽臺· 西湖春感》那樣顯豁地表現(xiàn)出亡國之痛，但其下半闕確實流露出盛時不再的感慨，尤其結(jié)尾用了王羲之《蘭亭集序》和劉晨、阮肇天臺山逢仙女的典故，含蓄地流露出今昔盛衰之感。此詞即使不作於宋亡之後，也應(yīng)作於宋亡前不久。據(jù)張惠言手批《山中白雲(yún)詞》，這首詞的最後幾句，另一版本爲‘傷觴事杳，茂林應(yīng)是依然好。試問清流今在否？心碎浮萍多少’，可能是宋亡後所改。張炎之所以會對這首詞進行改動，是由於這首詞傳達的今昔之感與家國之感有相通之處。在王沂孫的兩首詞中，這種感慨更突出。第一首詞中，‘別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淺’，‘芳流去，應(yīng)有淚珠千點’，‘ 斷魂重唱蘋花怨’，‘采香幽徑鴛鴦睡，誰道湔裙人遠’，敘寫別時、別後的情景，渲染離別之愁，一唱三歎，淒婉動人。第二首中，‘幾番漂蕩江南恨，弄波素襪知甚處？空把落紅流盡’，一腔無可奈何之哀怨、傷懷念往之棖觸，溢於言表。下片用了晉代張翰在秋風中思念家鄉(xiāng)的蓴菜鱸魚因而棄官歸家之典，表達棄官之願、故園之戀，接著‘連筒接縷，故溪深掩柴門靜’，化用杜甫《春水》詩中的‘接縷垂芳餌，連筒灌小園’，營造出一幅歸隱舊居避世無爲的畫面，與《天香·龍涎香》中‘更好故溪飛雪，小窗深閉’之意境相類。聯(lián)繫王沂孫曾有過仕元的經(jīng)歷，那麼這首詞很可能作於宋亡之後，與前一首不是同時所作。

總之，同調(diào)同題之作，應(yīng)是聲氣相通，主旨相近，張炎詞與王沂孫的‘柳下碧粼粼’爲社集之作，其中包含著今昔盛衰之感。王沂孫的‘柳外碧連天’一首，有可能爲宋亡之後補作以表明心跡。將王沂孫的詞與張炎詞聯(lián)繫在一起解讀，便可知其不是了無寄託的純粹詠物詞，對張炎《南浦·春水》一詞的理解便會更深入。顧文彬不僅關(guān)注被譽爲絶唱千古的張炎春水詞，同時給予王沂孫的兩首同調(diào)同題之作以足夠的重視，將其作爲一個整體進行接受，追步其詞韻，這體現(xiàn)出他的獨具匠心。追和之作共六首，和張炎詞韻兩首，和王沂孫詞韻四首。

和張炎韻：

泥泥縠紋柔，漲胭脂、莫是秦宮妝曉。一片碧琉璃，鵝黃柳、窺鏡眉痕偷掃。西泠載酒，冶遊何處尋蘇小。輸與弄珠江上女，仙佩自紉香草。 銷魂南浦雙橈，甚將愁不去，將人去了?；ㄆ崫O郎，桃源路、可許引人重到。煙波浩渺，緑蘋風老啼鶯悄。爲問落紅深似海，中有淚潮多少。

和王沂孫韻：

穀雨水添肥，漲嫩漪、半篙鴨緑濃染。萍約翠奩開，東風緊、紛紛絮雲(yún)吹遍。漾紅浮碧，葬花休問波深淺。只愁倩女來照影，留住離魂一片。 江干桃葉桃根，慣打槳驚鷗，回檣欸燕。豔侶喚湔裙，蘋波膩、怕浣帕綃鉛點。湘弦獨倚，采蘭遙寄靈妃怨。畫樓悔傍鴛鴦浦，目斷歸帆天遠。

和王沂孫韻：

瀲灩碧鱗開，認澹湧、柳煙濃蘸山影?；ㄔ卖Y嬋娟，明漪活、天供美人妝鏡。大堤一曲，錦帆吹斷東風恨。緑波黯黯工賦別，休笑江郎才盡。 一般蓴脆鱸肥，甚待到秋來，才牽歸興。如羽惜韶華，池塘夢、常繞鷺昏鷗暝。蠡湖禊飲，畫船肯放笙歌靜。爲耕瑤草呼龍起，煙暖玉田千頃。

再和張炎韻：

巴蜀雪消時，枕遙岑、淡冶鏡螺窺曉。環(huán)佩步珊珊，淩波襪、應(yīng)恨麴塵難掃。吳淞試剪，拂花雛燕紅襟小。怊悵王孫歸也未，河畔又青青草。 光陰淘井泉新，只匆匆茗話，清明過了。流出飯胡麻，仙溪迥、除是阮劉誰到。芳愁杳渺，一池吹皺東風悄。翻笑西湖閑卻半，斜艤斷橋船少。

再和王沂孫韻：

波縠軟如煙，借草痕、被堤一碧皴染。飛絮繞朱樓，天涯路、無端碎萍流遍。緑潭千尺，算來還比離情淺。浪淘不盡愁萬種，題上浮紅粉片。 一年好景江南，記藻暖嬉鳧，芹香掠燕。重展薛濤箋，相思字、猶沁井華脂點。黃河賭唱，笛中楊柳聲淒怨。木蘭舟上頻回首，爭奈搴芳人遠。

再和王沂孫韻：

清溜渺無痕，浸樹魂、鳥聲花夢魚影。織浪玉梭停，遊絲軟、雲(yún)藍凈揩波鏡。尺書雙鯉，好憑桃漲傳離恨。故人遠跨黃鶴去，望到碧空帆盡。 吳儂慣戀鱸鄉(xiāng)，對沅芷湘蘭，都無吟興。妝閣掩垂楊，銀塘曲、獨倚畫闌延暝。懨懨勝我，阻風中酒篷船靜。羨他詞客翻簫譜，飛渡巢湖俄頃。

追和詞除了在意象、語詞、典故上與原作靠攏之外，與原作的情感內(nèi)涵也甚爲接近，以敘寫離別念遠、鄉(xiāng)思旅愁爲主。和張炎詞，除了用原作中出現(xiàn)的劉阮之典外，還用了《桃花源記》的熟典，抒寫往事難尋的悵惘，側(cè)重的是離別之愁與對往昔的追懷；和王沂孫詞，則用了兩次原作中出現(xiàn)的蓴菜鱸魚之典，更偏於倦旅思歸之感的抒發(fā)。顧文彬所處的時代風雨飄搖，他對張炎、王沂孫《南浦》的接受，深入開發(fā)了原作的意藴，又打上了鮮明的時代印記。

再次，建構(gòu)了詞人的經(jīng)典地位。

顧文彬的《春水詞》爲我們了解宋代詞人在後世的接受情況提供了直接的材料，並啟發(fā)我們對詞人的詞史地位進行再審察。在張炎詞的接受史上，清代是一個高峰?！渡街邪纂?yún)詞》手批本就有十餘種之多，批者包括許昂霄、吳蔚光、張惠言、高亮功、陳澧、邵淵耀、許廷誥、朱孝臧、夏敬觀、闕名等十家〔一六〕，可見關(guān)注度之高。張炎的《南浦·春水》一詞，得到大量追和，可與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相媲美，是清代被和率最高的詞作之一。從集句詞史上看，清代集張炎詞蔚然成風，清中期江昉的《集山中白雲(yún)詞句》二十六首，全部集自張炎詞集，是第一種專門使用一位宋代詞人作品的集宋詞專集，在表現(xiàn)往事如夢的傷感與清空騷雅的風格上，具有突出特點，對推動同類作品的發(fā)展具有啟發(fā)意義。此外，方成培、仇夢遠、沈傳桂也創(chuàng)作過集《山中白雲(yún)詞》之作。顧文彬的《春水詞》用專集的形式，以集句與追和兩種創(chuàng)作形態(tài)對張炎詞進行接受，進一步提高了張炎的詞史地位。

王兆鵬、劉尊明曾經(jīng)根據(jù)宋代詞人在詞話中被品評的次數(shù)以及詞選中的入選數(shù)等指標，統(tǒng)計出宋代詞人的‘排行榜’。在這個排行榜上，姜夔位居第三位，張炎位居第十一位，姜夔的排名在張炎之前，且有一定差距?！惨黄摺车珓?chuàng)作中反映出的宋詞生態(tài)，卻有所不同。就集句詞而言，曹明升在《論清代中期的集句詞》一文中以單獨成卷帙的集句詞爲考察對象，統(tǒng)計出清代中期集句詞對宋代詞人的接受情況，其中張炎列第二，姜夔列第十?！惨话恕乘疾斓氖乔宕衅?，得出的結(jié)論對研究清代其他時期也有參考價值，即我們考察詞人的接受情況與詞史地位，不僅應(yīng)重視詞話、詞選中對其評價、選録的情況，還要考察創(chuàng)作實際，二者結(jié)合起來得出的結(jié)論才更公允、有説服力。顧文彬的七編本《百衲琴言》中，有諸多集張炎詞句的詞，《春水詞》雖不是集張炎詞，卻與張炎詞密切相關(guān)，它展示出玉田詞經(jīng)久不衰的藝術(shù)魅力，這是白石詞不曾享受的‘待遇’。其原因除了曹明升分析的張炎撰有《詞源》，提點填詞要領(lǐng)、更具操作性之外，還可再作探討。即張炎詞與姜夔詞相比，數(shù)量更多，集句時選擇的餘地較大。另外，白石詞雖有少數(shù)暗含家國之感，但多爲懷才不遇與愛情失意之悲，感慨不及玉田深沉。玉田國破家亡的經(jīng)歷與其清空騷雅的風格，恰好形成一種藝術(shù)上的張力，這對於清代詞人有著很強的吸引力。無論是經(jīng)歷鼎革之變的清初詞人，還是處於康乾盛世的失意文人，或是晚清諸多憂生念亂的詞人，他們都能在玉田詞中找到契合點，從而與這位異代詞人心心相印。清人以獨特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展示了他們心目中的經(jīng)典，生動直接地呈現(xiàn)了宋代詞人在詞史上的地位，推進了一些詞人詞篇在清代的經(jīng)典化建構(gòu)過程。

除了張炎之外，《春水詞》也給予吳文英夢窗詞特別的關(guān)注。顧文彬集吳詞八首，位居第一。如集吳夢窗句其一：

夢惹緑楊絲，繫行舟、相對畫樓簾卷。粉冷濯妝池，低顰處、清瘦畫圖春面。黛蛾照水，有緣人映桃花見。小小蓬萊香一掬，莫道藍橋路遠。 傷心千里江南，鎖煙窗雲(yún)幄，空濛遮斷。斜日起憑闌，淩波步、回首滄波故苑。醉雲(yún)吹散，冰澌鳴佩舟如箭。遠夢越來溪畔月，先結(jié)湖山秋怨。

其七：

人在翠壺間，瀉清冰、波影簾花晴亂。瞥見立驚鴻，闌干到、一一半斜清淺。翠罌汲曉，舞春歌夜棠梨岸。碧甃清漪方鏡小，最在雙波凝盼。 涓涓暗谷流紅，旋解纓濯翠，穩(wěn)瓶泉暖。魚沫細痕圓，茶甌罷、龍吻春霏玉濺。松風古澗，臨池羞落梅花片。凈洗緑杯牽露井，重集湘鴻江燕。

其八：

重載客槎還，歎滄波、認得山川猶是。堤畔畫船空，連呼酒、冷玉紅香罍洗。乘風邀月，江清愛與消殘醉。也勝飲湘然楚竹，一笛漁蓑鷗外。 倚樓黃鶴聲中，訪武昌舊壘，傍橋淺繫。斜日起憑闌，供吟筆、城外湖山十里。暗追前事，麴塵猶沁傷心水。戰(zhàn)艦東風慳便借，怕攪驕龍春睡。

前七首詞在敘寫相思愛情的同時，融入離別的傷感。最後一首突出物是人非的感慨，‘倚樓黃鶴聲中，訪武昌舊壘，傍橋淺繫’，‘戰(zhàn)艦東風慳便借，怕攪驕龍春睡’，借夢窗爲數(shù)不多的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的詞句，交代自己的處境，以及戰(zhàn)爭的背景。

梳理夢窗詞在清代的接受可知，以朱彝尊爲代表的浙派將吳文英作爲姜夔、張炎醇雅一派的羽翼，但並未強調(diào)其地位。夢窗詞在清代後期受到推崇，與常州詞派有關(guān)，常州派第一代領(lǐng)袖張惠言對吳文英詞尚有微詞，第二代領(lǐng)袖周濟編《宋四家詞選》時，將吳文英作爲宋詞的代表作家，但在周濟心目中，能臻於渾成之境的則非周邦彥莫屬。晚清詞壇常州派蒸蒸日上，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竭力標榜王沂孫、姜夔，亦未以夢窗爲至境。直到清末四大家主盟詞壇之時，夢窗詞才獲得至高無上的地位。光緒二十二年(一八九六)，王鵬運舉咫村詞社，以王鵬運、況周頤、鄭文焯、朱祖謀爲代表的清季詞風逐步形成。他們極力推舉夢窗詞，造成夢窗詞在清末的極盛局面，真正確立了夢窗詞的典範地位。所以，從詞史的發(fā)展看，顧文彬?qū)舸暗耐浦?，既受到當時詞壇風尚的影響，又顯示出自己獨特的審美情趣，他在咸豐年間傾注心力集夢窗詞句，這是夢窗接受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直接導(dǎo)向了清末民初奉夢窗詞爲圭臬的局面。這反映出，詞人經(jīng)典地位的建立，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完成的，詞壇風尚的轉(zhuǎn)移、演變，是由眾多環(huán)節(jié)一起共同發(fā)生作用的。稿本《春水詞》的傳播範圍與影響力也許有限，但它卻是我們研究夢窗詞接受史時一個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由於清代那些影響深遠的詞派都是追奉一位前代詞人爲領(lǐng)袖，故而清代詞人對前賢的崇仰也往往自覺地與這一流派掛鈎。在清代詞史上，張炎爲浙派推尊的詞宗，夢窗爲常州詞派所標舉，那麼，《春水詞》對張炎與吳文英的同時推重，顯示出晚清時期浙派與常州派合流的傾向。擺落門戶之見，走向融通，正是詞學發(fā)展的大勢所趨。

張明華《文化視域中的集句詩研究》認爲集句詩體現(xiàn)出‘古’與‘今’、‘他’與‘我’、‘多’與‘一’的結(jié)合，有著‘亦莊亦諧’的審美趣味，是‘學’與‘才’的完美融合。〔一九〕這也適用於集句詞。顧文彬的《春水詞》作爲一部集句詞專集，主題集中，特色鮮明，藝術(shù)精湛，挖掘了經(jīng)典宋詞的審美意藴，建構(gòu)了宋代詞人的經(jīng)典地位。對經(jīng)典的接受、建構(gòu)，體現(xiàn)出清代詞人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他們在追步前賢基礎(chǔ)上求新求變，挖掘經(jīng)典的內(nèi)涵，賦予經(jīng)典新的面貌，推動了詞史的發(fā)展演進。

〔二〕、〔七〕、〔一二〕 顧文彬《眉緑樓詞》，光緒十年刻本。

〔三〕 張明華《集句詞研究》第六章第三節(ji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一六年版。

〔四〕 參見張燕《顧文彬及其〈眉緑樓詞〉研究》第四章第七節(jié)，安徽大學二一六年碩士學位論文。

〔五〕 七編稿本與一卷刻本都收録在張明華輯校的《清代稀見集句詩詞集》中，黃山書社二一五年版。

〔八〕、〔一三〕 顧文彬《春水詞》，清稿本。

〔九〕 張燕的碩士論文《顧文彬與〈眉緑樓詞〉研究》中，統(tǒng)計《春水詞》中北宋詞人十六位，南宋詞人二十五位，元代三位，不夠準確。

〔一六〕參見鄧子勉《宋金元詞籍文獻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八年版。

〔一七〕參見王兆鵬、劉尊明《歷史的選擇——宋代詞人歷史地位的定量分析》，《文學遺産》一九九五年第四期。

〔一九〕參見張明華《文化視域中的集句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