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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先秦四子的音樂思想

2018-01-24 20:48羅藝峰
星海音樂學(xué)院學(xué)報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文子列子淮南子

羅藝峰

這里所謂“道家先秦四子”,是指老子、莊子、文子、列子及其思想著作《老子》《莊子》《文子》《列子》,雖然它們都是道家文獻(xiàn),都有論樂言論,卻也各有特點(diǎn),各有不同?!独献印肥堑兰宜枷氲淖孀?,也是道家思想的最重要經(jīng)典,但其論樂言論很少,也比較抽象,所謂“遼落迂闊”(《抱樸子·用刑》),不及《文子》論樂言論具體而多,自然也就不便展開;《莊子》相比于《老子》論樂要具體,也更多文學(xué)性,常常創(chuàng)造出精彩的比喻和形象化的概念,卻也不及《文子》《列子》論樂具體而多,后兩者尤其善用寓言、故事來談?wù)撘魳贰恼軐W(xué)史來看,這幾種文獻(xiàn)有內(nèi)在聯(lián)系和繼承關(guān)系,反映出這樣一個事實(shí),《文子》在《老子》之后,發(fā)展了道家唯物主義傾向,影響了漢初黃老學(xué)派,又融合了其他學(xué)派的思想,內(nèi)容十分豐富,有分析價值,①李定生、徐慧君:《文子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3頁。可以認(rèn)為,《文子》是繼《老》《莊》之后最重要的先秦道家思想文獻(xiàn)。*關(guān)于《文子》的研究,涉及許多古今著名文人、專家、學(xué)者,如柳宗元、高似孫、宋濂、胡應(yīng)麟、姚際恒、洪邁、晁公武、陳振孫、黃震、錢熙祚、俞樾、梁啟超、黃云眉、張心澄、孫星衍、章炳麟、張岱年、王利器、王重民、丁原植、羅根澤、李德山、王叔岷、艾力農(nóng)、李學(xué)勤、李定生、徐慧君、張豐乾等??蓞⒖几饎値r博士《〈文子〉成書及其思想》一書所附“參考文獻(xiàn)要目”,成都:巴蜀書社,2005年?!段淖印芬魳匪枷敕矫妫讨俚隆吨袊魳访缹W(xué)史》沒有納入《文子》,目前只見筆者指導(dǎo)的西安音樂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蔣晶的論文《〈文子〉音樂美學(xué)思想研究》涉及,其博士論文則將《文子》作為重要研究內(nèi)容。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音樂學(xué)術(shù)界迄今為止對《文子》還未產(chǎn)生有份量的研究成果,正如以往中國哲學(xué)史、思想史上沒有《文子》的地位,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或音樂思想史研究也沒有相關(guān)內(nèi)容,這就為我們留下了很大的學(xué)術(shù)空間。《列子》當(dāng)然也被歸入道家思想文獻(xiàn),論樂言論不少,卻也爭論不斷,究其實(shí)是因文獻(xiàn)的真?zhèn)螁栴},如晉代張湛《列子注》就帶來不少爭論,但也有很高的評價。錢鐘書先生說:“子有莊、列,殆比史有馬、班”,*錢鐘書:《管錐篇》,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68頁。竟將《莊子》《列子》和司馬遷、班固這樣的史學(xué)大師并列,可見也不至于一無是處。對于本文而言,則在于它有音樂思想,作為戰(zhàn)國文獻(xiàn),是與《老》《莊》《文》這些道家思想家一脈相通的,可以合并打通討論。

關(guān)于本文采用的文獻(xiàn)問題。《老》《莊》自不必論,學(xué)界對傳世文獻(xiàn)已有基本認(rèn)識,故不贅言。這里只討論一下《文子》和《列子》。目前已知的《文子》,有唐代道士徐靈府《通玄真經(jīng)注》十二卷,版本有《鐵華館影刻宋本》《涵芬樓影印宋本》以及《道藏》默希子注本。《道藏》宋人朱弁《通玄真經(jīng)注》七卷本?!兜啦亍吩硕诺缊浴锻ㄐ娼?jīng)纘義》十二卷,版本有《道藏》“南谷子杜道堅篡”本和《四庫全書》本,其他還有《敦煌遺書·文子》殘本。河北定州漢墓出土的《竹簡·文子》殘本等。本文采用的是收入《道藏》“壁”字一號至十二號的唐代默希子《通玄真經(jīng)注》十二卷本,目前有王利器《文子疏義》(以下簡稱“王疏本”)可參,*王利器:《文子疏義》,中華書局編輯部:《新編諸子集成》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之所以選擇王疏本,一是經(jīng)過了專家考訂,文字比較穩(wěn)妥,同時也必然要對照其他學(xué)者的注本;二是王疏本參考比照了出土竹簡和敦煌遺書,文獻(xiàn)價值很高;三是后人多依默希子注本與其他注本對照展開研究,成果很多,本文的思考可以有學(xué)術(shù)上的依托。

關(guān)于《文子》的思想性質(zhì)問題?!段淖印窡o疑是道家思想文獻(xiàn),漢、宋以來均著錄為道家,認(rèn)為其作者是“老子弟子”,《漢書·藝文志》著錄九篇;《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十二卷;新、舊《唐書》“經(jīng)籍志”或“藝文志”著錄十二卷并于開元年間更名為《通玄真經(jīng)》,列為道家經(jīng)典;北宋道書《云笈七籤》也收入《文子》中若干篇幅;明人編纂之《正統(tǒng)道藏》收入多種注本《文子》;清《四庫全書》歸入“子部·道家類”。無可懷疑的是,《文子》祖述老、莊道家思想為主,也有人認(rèn)為是秦漢時期黃老著作,東晉時期著作《抱樸子》的道家學(xué)者葛洪認(rèn)為《文子》“祖述黃老,憲章虛玄”。不過,《文子》同時又雜入儒、墨、法、兵、雜等其他各家思想,故唐代柳宗元《辯文子》一文定其為“駁書”,但仍不能不說是道家色彩濃厚、以道家哲學(xué)為根底的文獻(xiàn),或有以為《文子》是《老子》的義疏,乃至于“語必稱老子”。*王利器《文子義疏》引《繹史》:“《文子》,《道德》之義疏,語必稱老子,尊所聞以立言也”,參見王利器:《文子疏義》,中華書局編輯部:《新編諸子集成》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頁。

本文擬避開關(guān)于文子其人、《文子》其書的一般性討論而集中在其音樂思想方面,如“文子”何人問題,從漢代起一直就面貌不清,至今仍有討論的空間;又如《文子》一書的真?zhèn)螁栴},自漢唐以來就沒有定論,胡適干脆說是偽書,不過是《淮南子》的節(jié)本,口氣很決絕。*胡適:《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45頁。但到1973年河北定州八角廊西漢中山懷王墓出土了竹簡《文子》,1995年公布整理后的釋文,*定州漢簡整理小組:《定州西漢中山懷王墓竹簡〈文子〉釋文》,《文物》1995年第12期。已經(jīng)可以肯定《文子》不是偽書,是戰(zhàn)國后期文獻(xiàn)。*《文子》成書時間,學(xué)術(shù)界多有不同觀點(diǎn),在定州西漢墓出土竹簡之前,大致有漢唐之間說(黃震、姚際恒、章炳麟等)、先秦說(唐蘭、艾里農(nóng)等)、西漢后期說(張岱年等)、漢初說(王利器)、先秦戰(zhàn)國說(李定生、徐慧君等)、非先秦說(王博等)、古本《文子》戰(zhàn)國中期說、今本《文子》東漢末至魏晉南北朝之間說(張杰、鄭建萍)。關(guān)于《文子》與《淮南子》的關(guān)系問題,多有相反觀點(diǎn),或謂《文子》抄《淮南》,或謂《淮南》抄《文子》,*今本《文子》與《淮南子》之間有三萬余字相同,故兩文獻(xiàn)關(guān)系密切,主張《文子》抄《淮南子》的主要有陶方琦、章炳麟等;主張《淮南子》抄《文子》的主要有孫星衍、江世榮、李定生、王利器等,王利器先生以至于說:“《淮南》,《文子》之疏義?!币娡趵鳎骸段淖邮枇x》,中華書局編輯部:《新編諸子集成》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頁。1973年定州西漢墓竹簡本《文子》出土以后,《淮南子》襲取《文子》之說遂成多數(shù)學(xué)者主張。應(yīng)該注意的一個問題是,哪一種《文子》與《淮南子》有密切聯(lián)系?是今本《文子》還是簡書《文子》?*參見張豐乾:《試論竹簡〈文子〉與今本〈文子〉的關(guān)系——兼為〈淮南子〉正名》,《中國社會科學(xué)》1998年第2期。又可參看張杰、鄭建萍:《〈文子〉古今本成書年代考》,《管子學(xué)刊》1997年第4期??梢钥隙ǖ氖牵瑑晌墨I(xiàn)有密切關(guān)系,所謂“《文子》、《淮南》之言皆不失莊生之旨”,都是道家思想文獻(xiàn),但筆者也不取一定立場,而只關(guān)注其聯(lián)系,比較其異同。

本文所據(jù)《文子》即唐代默希子注本《通玄真經(jīng)》,共十二卷:1.《道原》;2.《精誠》;3.《九守》;4.《符言》;5.《道德》;6.《上德》;7.《微明》;8.《自然》;9.《下德》;10.《上仁》;11.《上義》;12.《上禮》。其論樂言論散見各篇,可以為我們思考道家音樂思想提供材料。

關(guān)于《列子》,《漢書·藝文志》著錄八篇,以為其作者是列御寇,先于莊子。這八篇分別為《天瑞》《仲尼》《湯問》《楊朱》《說符》《黃帝》《周穆王》《力命》等。其他先秦典籍如《莊子》《呂氏春秋》《戰(zhàn)國策》等提到過列子,目前可見的文獻(xiàn)是晉代張湛《列子注》,有中華書局1954年第一版《諸子集成》(第三冊)本行世;現(xiàn)代學(xué)者楊伯俊《列子集釋》(中華書局,2012年),其中《〈列子〉著述年代考》一文,考證甚精。毫無疑問,雖然后世學(xué)者對《列子》的真?zhèn)斡羞^懷疑,以為可能是魏晉時人偽托,但其道家思想性質(zhì)卻是肯定的,學(xué)術(shù)界一般認(rèn)為《列子》保存了不少先秦思想資料,我們也可以讀到中國人極為古老的文化記憶,有許多影響深遠(yuǎn)的寓言、神話和故事。而對于本文最為重要的是,《列子》有許多音樂寓言和故事,匏巴鼓琴,鳥舞魚躍;師襄學(xué)琴,得心應(yīng)手;秦青善謳,響遏行云;韓娥唱歌,余音繞梁;伯牙鼓琴,子期善聽……這些我們今天還耳熟能詳、常常引用的典故,當(dāng)然涵蘊(yùn)了道家音樂思想,使我們討論道家音樂思想不能不說及《列子》。

故本文所謂“道家先秦四子”,《老》《莊》《文》《列》,也將打通合論,以期對道家音樂思想有個較為全面深入的認(rèn)識。

一、以道論樂,道論通樂論

道家思想以“道”為核心范疇,舉凡論宇宙之創(chuàng)生、社會之理想,或論藝術(shù)之美學(xué)、生命之養(yǎng)護(hù),甚或論軍事技巧和人性本質(zhì),皆莫不以道立論,《文子》作為道家思想文獻(xiàn)當(dāng)然也是這樣,以道論樂,道論通于樂論。哲學(xué)史界一般認(rèn)為,《文子》的道論,有唯物主義的傾向,他的“道”既有通于老子的地方,作為道家也強(qiáng)調(diào)“道”的主觀精神性,也有不同于老子的內(nèi)涵,《文子》把“道”視為“氣”,可以陶冶萬物,有客觀性。所以,“道”既有無為的一面,也有無不為的一面,這些思想特點(diǎn)也都帶入了《文子》的樂論,我們可以注意到其論樂常常與實(shí)際的樂或樂器聯(lián)系起來。

首先,《文子》提出“宗一為主”“道通為一”的樂論,認(rèn)為“一立而萬物生”,這個“一”其實(shí)就是“道”,而“道”是無形的,無形生有形,無聲生有聲,音樂之道與此完全一致?!段淖帧さ涝罚?/p>

無形者,一之謂也。一者,無心合于天下也。布德不溉,用之不勤,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無形而有形生焉,無聲而五音鳴焉,無味而五味形焉,無色而五色成焉。故有生于無,實(shí)生于虛。音之?dāng)?shù)不過五,五音之變,不可勝聽也。味之?dāng)?shù)不過五,五味之變,不可勝嘗也。色之?dāng)?shù)不過五,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音者,宮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定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萬物生矣。

夫無形者,物之太祖,無音者,類之大宗(默希子注:夫萬物生于無形,五音起于無聲。故至無者,不生而能生。故無者,為物之祖宗)。

聲色嗅味這些人類感官的對象,包括它們的無窮變化,都是從那極深邃幽暗的“無”中誕生的,就像物質(zhì)世界從玄冥的“道”中誕生一樣,顯然“無”有“生”的功能,正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四十二章)。無形無色無嗅的音樂聲音從何而來,向何處去,也一直是中華先哲思考的問題??鬃訕氛撝凶罡灰魳氛軐W(xué)意味的“樂其可知也”,描述了音樂的生命過程:

始作,翕如也;從之,純?nèi)缫?;皎如也,繹如也,以成。(《論語·八佾》)

這里,最重要的“繹如”一詞,釋為“相連如貫珠”或“連續(xù)不絕貌”,又說“繹繹,生也”。*劉寶楠:《論語正義》,參見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資料注譯》,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7年。《說文》釋為“繹,抽絲也”。在此,可釋為“樂聲如抽絲一樣,從時間的深處連續(xù)不斷生出”。夫子曾有“逝者如斯”的感慨,或者可說是其強(qiáng)烈的歷史感,而此處之論樂聲“繹如”的形態(tài),則不能不看成是孔子對音樂時間性質(zhì)的了解。道家的莊子也有無聲的討論,《莊子·天地篇》認(rèn)為“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dú)見曉焉,無聲之中,獨(dú)聞和焉”。《天運(yùn)篇》說“故有炎氏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暗馈钡男再|(zhì)正是《莊子·天道篇》所確定的“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文子·道原》說它“寂寥淡漠,不聞其聲”。莊子說它是“萬物之本”,當(dāng)然也是音樂之本,這個“本”是無聲無形無色無味的,故老子能說“大音希聲”,*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引《老子》河上公注:“無聲曰希”,又引《老子》王弼注:“聽之不聞名曰?!新曊叻谴笠粢病?,再引明薛蕙《老子集解》:“大音,眾音之本,反寂寞而無聲也”,可從。莊子贊賞“天籟”,*[晉]郭象注《莊子》:“夫天籟者,豈復(fù)別有一物哉?即眾竅比竹之屬,接乎有生之類,會而共成一天耳。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 ”。牟宗三《才性與玄理》第六章“向、郭之注《莊》”對此有甚精審的哲學(xué)解讀,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從哲學(xué)上看,道之大音只能是希聲,自然而然的籟音,也只能是天籟,它們都是哲學(xué)的音樂,《列子》所謂“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的東西,我們今天稱其為“自然”(自然而然),古人稱其為“自爾耳”(晉代張湛《列子注》)。

故我們可說,道的音樂與音樂的道,是同一的。而道家思想傾向濃厚的《淮南子》也同樣有這樣的認(rèn)識,文字上可以說襲取了《文子》,其《原道篇》載“無聲而五音鳴焉”(高誘注:音生于無聲也)。又說:“夫無形者,物之大祖也。無音者,聲之大宗也”(高誘注:無形生有形,故為物大祖也。無音生有音,故為聲大宗。祖宗皆本也。是書作者按:《文子》言“無音者,類之大宗”,疑“類”為“聲”字形近而誤)。高誘注文更明確地指出:“道者,一立而萬物生矣”。顯然,“大祖”“大宗”也即“道”,可以表達(dá)為“一”,是萬事萬物的本體,也是音樂的本體,中國古代哲學(xué)家很早就注意到音樂的哲學(xué)性質(zhì),也建立了音樂之道與宇宙之道、萬物之道可通的基本原理。

唐代,呂溫在其《樂出虛賦》中說音樂是這樣一種東西:

去默歸喧,始兆成文之象,從無入有,方為飾喜之名。其始也,因妙有而來,向無間而至,披洪纖清濁之響,滿絲竹匏陶之器。根乎寂寂,故難辯于將萌,率爾熙熙,亦不知其所自。……有非象之象,生無際之際。

這里,也表明了對音樂的時間和空間性質(zhì)的思考。后世無聲生有聲的認(rèn)識非常普遍,古代文獻(xiàn)中有許多對“無聲”的哲學(xué)玄頌,且唐宋以后尤甚,其背后思想史原因值得注意。白居易“此時無聲勝有聲”(《琵琶行》)、“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夜箏》),有無聲之樂的認(rèn)識;宋祁“欲琴理之常在,宜弦聲之一空。隱六律于自然,視之不見;備五音于無響,樂在其中” (《無弦琴賦》);張隨“是以撫空器而意得,遺繁弦而道宣”(《無弦琴賦》),再如高郢《無聲樂賦》“樂不可以見,見之非樂也,是樂之形;樂不可以聞,聞之非樂也,是樂之聲”。楊發(fā)《大音希聲賦》“聲本無形,感物而會。生彼寂寞,歸乎靜泰”。唐代著名琴人道士司馬承禎“希聲通于反聽,太和沖于浩然”(《素琴賦》)*司馬承禎(647—735),唐代著名道士,法號道隱,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師。文學(xué)家、音樂家,善琴,著有《素琴傳》。其道教思想主張“簡緣”“無欲”“靜心”三戒,主靜去欲,曾受到唐朝皇帝的推崇。等,就是這個道論通樂論的詩化表現(xiàn),反映了道家思想的影響。甚至今人亦有對此的贊美思考,錢鐘書說“寂之于音,或?yàn)橄嚷?,或?yàn)檫z響,當(dāng)聲之無,有聲之用”,*錢鐘書:《管錐編》(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這已是典型的道家思想,《老子》第十一章論車輪、器物和房屋的“用”,就說過“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不僅句式一樣,且思想全同,“無”是“用”的根本。

這樣,我們便要思考,孔子那個奇妙精微的“繹如”,從哪里開始?到哪里結(jié)束?如果說聲音是時間的意象符號,則無限致密的、無始無終的時間之繹繹不絕,就也沒有開始、沒有結(jié)束,此也仿佛是道體的無形、無限和無極。《文子·精誠》又論道:

大道無為。無為即無有,無有者,不居也。不居者即處無形。無形者不動,不動者,無言也。無言者,即靜而無聲。無形無聲:無形者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是謂微妙,是謂至神。綿綿若存,是謂天地根。道無形無聲,故圣人強(qiáng)為之形,以“一”字為名。

此意又見于《老子》第六、第三十七、第二十四、第五十六等各章?!肚f子·知北游》也有“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的言說?!读凶印ぬ烊稹氛摗暗馈保骸胺蛴行握呱跓o形”,又說:“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徇之不得,故曰易也,易無形埓,易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晉]張湛:《列子注》,《諸子集成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楊伯峻《列子集釋》引王重民“循”當(dāng)作“揗”(xún),《說文》:“摩也”,顏?zhàn)ⅰ稘h書·高帝紀(jì)》,“撫,謂摩揗之也”。埓,《淮南子》高誘注:“埒,形也”。 全句意思是,“道”是看不見、聽不到、撫不得的無形的“一”,《列子》此意與《文子》通?!读凶印肥堑兰宜枷胛墨I(xiàn),其樂論當(dāng)然通于道論,在“生生者”“形形者”“色色者”“味味者”的基礎(chǔ)上,提出“有聲者,有聲聲者……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fā)”的音樂哲學(xué),道家智者說“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形必有終而聲必有完,而“形形者”和“聲聲者”是不會窮盡的,因?yàn)樗褪恰暗馈?,道無始無終。顯然,“有聲者”可以解釋為人為之“樂”,而“聲聲者”則是使音樂成為音樂的“道”,“聲聲者未嘗發(fā)”,故是靜寂、無味、無色、無形、無響、無始、無終。

以上所論是說,“道”的名字是“一”,其性質(zhì)是無形無聲、無為不居,又是萬物萬事的發(fā)端,音樂當(dāng)然也是從這里生出,所謂“同夫道之無質(zhì),每憑虛而起象”(張彥振《響賦》)。無聲是有聲的根本,所謂“使有聲者,乃無聲者也,使有轉(zhuǎn)者,乃無轉(zhuǎn)者也”(《文子·徵明》,按:轉(zhuǎn),弦軸也),其不可聽聞,自然也不是“聽”的感官對象,而是“思”的哲學(xué)問題,“道”是“樂”的本體、本根、本源。

因此,道家思想特別推崇這樣的態(tài)度:

聽于無聲,視于無形,不拘于世,不系于俗。(《文子·精誠》)

甚至說所謂圣人不過是“量腹而食,度形而衣”的適情者,只有真人才值得贊美,因?yàn)檎嫒恕吧駸o所掩,心無所載,通洞條達(dá),淡然無事”,能夠聽于無聲,觀于無形,體本抱神,悟真養(yǎng)性,無為而為。所以《文子·精誠》篇以無聲無視而治為政治理想:

皋陶喑而為大理,天下無虐刑,何貴乎言者也?師曠瞽而為太宰,晉國無亂政,何貴乎見者也?不言之令,不視之見,圣人所以為師也。

皋陶(讀若:皋繇,gāo yáo),是上古傳說中舜帝的獄官(“大理”),也是一個啞巴音樂家,“喑”通“瘖”(讀若yīn),即啞巴,《釋名》“瘖,唵然無聲也”?!抖Y·王制》載“瘖聾跛躃斷者侏儒,百工各以其器食之”。《疏》謂“瘖謂口不能言”?!妒酚洝せ搓幒顐鳌费浴耙鞫谎?,不如瘖聾之指麾也”。師況是春秋時晉平公的盲人樂師,歷史上著名的善聽者,也是輔佐治國的官員(“太宰”),瞽是盲人音樂家。問題是,為什么這些著名的音樂人物或啞或盲卻能夠出色地治理國家?《淮南子·主術(shù)》載“待目而照見,待言而使令,其于為治難矣”(高誘注:雖瘖,平獄理訟,能得人之情,故貴于多言者也)?!吨我芬潘 扼w論》曰“皋繇瘖而為大理,有不貴乎言者也”(高誘注:不言之令,皋陶瘖也。不視之見,師曠瞽也)。

皋陶也是鼓這件樂器的符號,《周禮·考工記》鄭玄注:“皋陶,鼓木也”,即鼓的木框,皋、鼛可通,是古代召集人的大鼓。師況是盲瞽,古代專門打鼓的樂師,《尚書·胤征》:“瞽奏鼓”?!对姟ぶ茼灐罚骸坝蓄蓄?,在周之庭”。注“目無明則耳聰,使為樂官,名之曰瞽,因所掌而命名也”。《尚書·堯典》傳“無目曰瞽”?!墩撜Z·季氏》:“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盾髯印駥W(xué)》:“不觀氣色而言謂之瞽”?!肚f子·逍遙游》:“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瞽也指樂器的鼓,《周禮·春官·樂師》:“詔來瞽皋舞”?!夺屆罚骸邦囊?,瞑瞑然目平合如鼓皮也”。皋陶和師況,都是河、汾之間人,*今山西臨汾市洪洞縣甘亭鎮(zhèn)士師村有皋陶廟,曲亭鎮(zhèn)師村有師況墓,在當(dāng)?shù)?,前者被尊為中國法律的祖師,后者被尊為中國音樂的鼻祖。其地今皆存故址,這個地方就在河、汾之間。也都與鼓、與音樂發(fā)生了關(guān)系,又都與治國理政發(fā)生了關(guān)系,舜帝的父親居然也因?yàn)椴荒芊直婧脨?,而被批評為“盲瞽”,意思是白長了一雙好眼睛卻看不清是非,《文子·上德》說:“瞽無目而耳不可以蔽,精于聽也”。這些現(xiàn)象是很需要注意的事。在道家看來,無視無聲的盲啞之人能治,有聲卻反不能治,正是郭象注《莊子》所謂“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侗阕印ふ撓善罚骸半m有至明,而有形者不可畢見焉;雖秉至聰,而有聲者不可盡聞焉”。梁朝沈約所謂“是以皋陶作士,五刑惟明”(《沈約集校箋》卷二)?!段淖印芬該艚ü那筇尤说牡涔蕘碚f明這個道理,以批評儒家強(qiáng)行仁義的錯誤。

《文子·九守》:

夫無以天下為者,學(xué)之建鼓也。

高誘注《淮南子》:“建鼓,樂之大者也”。“樂之大者”或即禮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莊子把這個意思說得極明白而刻?。?/p>

《莊子·天道篇》:

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建鼓而求亡子焉?(成玄英疏:偈偈,勵也。力貌也。揭,擔(dān)負(fù)也。亡子,逃人也。言孔丘勉勵身心,擔(dān)負(fù)仁義,強(qiáng)行于世,以教蒼生,何異乎打擊大鼓而求覓亡子,是以鼓聲愈大而亡子愈離,仁義彌彰而去道彌遠(yuǎn),故無由得之。郭象注:夫揭仁義以趨道德之鄉(xiāng),其猶擊鼓而求逃者,無由得也)

道家智者把儒家推行仁義的做法,比喻為擊大鼓而尋求逃亡的人,鼓聲愈大而逃人愈離,仁義彌彰而去道愈遠(yuǎn),這在道家看來是多么愚蠢!連墨子也諷刺儒家說“其樂逾繁者,其治逾寡”(《墨子·三辯》)。莫若無聲而聽,無視而明,無為而治,這些思想與《老子》思想是完全一致的,也與《莊子》思想是完全一致的。在政治上,“老子之教,既尚自然,而為不言之教,故其政治亦尚自然,而為無為之治”。*陳柱:《諸子概論》,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51頁。老子說“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第二章),《文子·道原》也說“無治者,不易自然也”?!痘茨献印ぴ馈氛f“淡然無治而無不治”。需要注意的是以音樂之喻來論這些道理,道論通于樂論,老、莊有許多攻擊儒家的言論,不仿從《文子》這里的立論來理解。

再者,道家智者完全明白道通為一,樸散為器的自然之理?!肚f子·齊物論》:

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fù)通為一?!乐蕴?,愛之有所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郭象注:夫聲不可勝舉也,故吹管操弦,雖有繁手,遺聲多矣。而執(zhí)龠鳴弦者,欲以彰聲也,彰聲而聲遺,不彰聲而聲全。故欲成而虧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虧之者,昭文之不鼓琴也)。

莊子以音樂來討論哲學(xué)問題,道的整一性與世象的多樣性,是一對矛盾,無聲之全與有聲之損,也是一對矛盾。在道家智者看來,“道”有分有成,分則成之,成則毀之,無論成毀,復(fù)通為一。以音樂來說,無聲是成,有聲是虧,因?yàn)椤疤斓責(zé)o全功,圣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列子·天瑞》)。王弼注《老子》“大音希聲”認(rèn)為“有聲則有分,有分則不宮而商矣。分則不能統(tǒng)眾,故有聲者,非大音也”。即使是音樂圣手亦復(fù)如此,王先謙《莊子集解》:“姓昭名文,古之善琴者。鼓商則喪角,揮宮則失徵,未若置而不鼓,五音自全,亦尤存情,所以乘道忘智,所以合真者也”。好比師曠打鼓,惠子彈琴,三子其理一也。

《文子·下德》更進(jìn)一步論道:

聲可聞?wù)?,可得而調(diào)也;色可察者,可得而別也。夫至大,天地不能函也。至微,神明不能見也。及至見律歷,別五色,異清濁,味甘苦,即樸散而為器矣。

“樸”即是“道”,《文子·自然》說:“樸,至大者無形狀”,《列子》把這個東西叫做“渾淪”,是形、氣、質(zhì)“具而未離”的狀態(tài),故是大全的“一”;“散”即為“器”,故是遂事之多?!兜涝氛f,“無形者,作始也。遂事者,成器也。作始者,樸也?!贝笕囊皇恰暗馈钡奶匦?,遂事的多是“器”的現(xiàn)象,如律歷、五色、清濁、甘苦,虛懸的音樂之道,要靠律、調(diào)、譜、器來體現(xiàn),而具體的音樂遂事,則要?dú)w本于音樂之道,道器一體,是為至道?!段淖印返倪@些言論,無非也都是以道論來做樂論。

其次,道家雖然高蹈虛玄,卻不能說沒有常識,道論與樂論的對舉和交錯,使道家表現(xiàn)出極簡深的音樂哲學(xué)思辨,正如《老子》有許多對立統(tǒng)一、相反相成的范疇,道家之出世,卻是以入世為標(biāo)志,尤如成仙需要煉丹,飛升需要養(yǎng)生,道體需要身體一樣。所以《文子·精誠》說:“夫道之與德,若葦之與革,遠(yuǎn)之即近,近之即疏,稽之不得,察之不虛”。*《文子》默希子注:“夫葦革為鼓,擊之則應(yīng);道德資身,用之則行;聲應(yīng)無窮,神化無極,是考之不得,察之不虛也”。高誘注《淮南子·覽冥》 :“革之質(zhì)象道,葦之質(zhì)象德,欲去遠(yuǎn)之,道反在人側(cè),欲以事求之,去人已遠(yuǎn)也。無事者近人,有事者遠(yuǎn)人。王利器疏:葦與革名不相近,實(shí)則相邇,故以取譬道與德也”。故不必奇怪的是,道家智者雖然歌頌“大音”,卻懂得“五聲”;雖然強(qiáng)調(diào)“神聽”,卻明白“弦有緩急”;雖然主張“淡漠”,卻不乏“適情”之論;雖然推崇“無聲”之樂,卻總是以“有聲”來討論;雖然不免玄言虛語,卻善用樂典來說明。社會常識和音樂常識是道家論樂的基礎(chǔ)之一,筆者這一認(rèn)識,與許多以為道家排斥人類文明、不懂得審美的時俗之論不同,因?yàn)檫@不符合道家辯證法(哪怕是樸素辯證法),所謂辯證法,總是要有對立面的矛盾運(yùn)動才可能的,道家論樂的虛與實(shí)、無與有、動與靜、有為與無為,正是矛盾相依、運(yùn)動轉(zhuǎn)化的。

《文子·精誠》:

懸法設(shè)賞,而不能移風(fēng)易俗,誠心不抱也。故聽其音則知其風(fēng),觀其樂即知其俗,見其俗即知其化(默希子注:法不可以禁民,唯至德可以易俗也。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觀政以知俗,觀俗以知化)。

在此,不惟可以觀察到《文子》思想的駁雜,也可以了解先秦儒、道、墨、法各家的匯綜現(xiàn)象,老、莊、列子*《列子》八篇,《漢書·藝文志》有著錄,以為其作者是列御寇,先于莊子,許多先秦典籍如《莊子》《呂氏春秋》《戰(zhàn)國策》等提到過列子。雖然后人研究《列子》發(fā)現(xiàn)可能是魏晉人偽托,但學(xué)術(shù)界仍認(rèn)為其中還是保留了不少先秦思想資料,朱越利《道藏分類題解》將其列為戰(zhàn)國時文獻(xiàn),唐玄宗天寶年間改名為《沖虛至德真經(jīng)》,認(rèn)為其發(fā)揮黃老之學(xué),文風(fēng)近似《莊子》,北京:華夏出版社,1996年。又可參中華書局諸子集成本的晉代張湛《列子注》、今人楊伯峻《列子集釋》有《〈列子〉著述年代考》一文,考證甚精。皆涉孔門故事,即是證明,《文子》自不能外?!缎⒔?jīng)》:“孔子曰:移風(fēng)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這是典型的儒家思想,且影響巨大?!痘茨献印ぶ餍g(shù)》:“陳之以禮樂,風(fēng)之以歌謠,業(yè)貫萬世而不壅,橫扃四方而不窮,禽獸昆蟲,與之陶化,又況于執(zhí)法施令乎?”又表現(xiàn)出漢初黃老無為而治的思想。在《文子》,卻更要注意“誠心不抱”(《淮南子》:“誠心弗施”)的提法,為什么法令不能起移風(fēng)易俗的作用?原因是要能夠“抱真效誠”,“誠通其道而達(dá)其意,雖無一言,天下萬民、禽獸鬼神,與之變化”?!昂卤У溃普\樂施”,“民化如神,情以先之”。注意到不同的情況,所謂饑者欲食、寒者求衣、亡者存之、傾者安之,這是道家移風(fēng)易俗論的特別之處。

《精誠》篇又說:

故秦楚燕魏之歌,異音皆樂。九夷八狄之哭,異聲皆哀。夫歌者樂之征,哭者哀之效也,愔于中,發(fā)于外,故在所以感之矣。

這是一段我們非常眼熟的話,魏晉嵇康《聲無哀樂論》:“因事與名,物有其號,哭謂之哀,歌謂之樂”,“殊方異俗,歌哭不同”,“八方異俗,歌哭萬殊”。《文子》默希子注“聲氣相應(yīng),悲歡相召,故歌雖異國而皆樂,哭乃殊方而共悲也”?!痘茨献印ば迍?wù)篇》“故秦楚燕魏之調(diào)也,異囀而皆樂”。*高誘注:囀,音聲也?!躲嵴撈贰捌┆q不知音者之歌也,濁之則郁而無轉(zhuǎn),清之則燋而不謳”。*高誘注:轉(zhuǎn),讀傳譯之傳?!缎迍?wù)篇》“九夷八狄之哭也,殊聲而皆悲”,*高誘注:東方之夷九種,北方之狄八種?!胺蚋枵?,樂之征也,哭者,悲之效也”。*高誘注:征,應(yīng)也。效,驗(yàn)也。感,發(fā)也。其實(shí),“愔于中,發(fā)于外”的“中”應(yīng)釋為內(nèi)心之“內(nèi)”。愔,本意為安寧和悅、靜寂幽深貌,故心性本來是不動的,安靜的,所以嵇康《琴賦》云:“愔愔琴德,不可測兮”,此愔愔琴德即深靜貌?!段淖印返淖髡咴诖吮憩F(xiàn)出精深的音樂之思和豐富的音樂知識,與高蹈虛玄的道論之樂論正相呼應(yīng)。

再次,道家樂論往往與其哲學(xué)思辨混一展開,這使其樂論有濃厚的哲學(xué)氣息,也使其道論有人間的煙火,表現(xiàn)出自己突出的思想特征,《文子》《呂氏春秋》《淮南子》《列子》等文獻(xiàn),都有這樣的特點(diǎn)?!秴问洗呵铩け疚镀芬烈蛏虦v述事物的根本所在以論治國道理,卻是以至味極音來討論的,涉及伯牙、子期故事。*王利器疏證、王貞珉整理:《呂氏春秋本味篇》,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3年。《呂氏春秋》有濃厚的道家思想色彩,蔡仲德先生認(rèn)為其思想“統(tǒng)攝兩家思想,而又以道家思想為其核心”,見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修訂版),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3年,第238頁。《列子·湯問篇》夏革向商湯講述事物的終始之理以論政治哲學(xué),卻也有音樂典故,涉及師文向師襄學(xué)琴、薛譚學(xué)謳于秦青和韓娥歌唱“余音繞梁”的故事?!痘茨献印氛撌夥疆愃?,而有“禮樂相詭,服制相反”*于大成釋“詭”為“不同”,猶“乖”也,故“禮樂相詭”意為“禮樂相乖,”“乖自然之性”,參見于大成:《淮南子校釋》(下冊),臺北:臺灣師范大學(xué)國文研究所高級研究生畢業(yè)論文,1969年,第331頁。的觀點(diǎn),且多引音樂風(fēng)俗論說之。因此我們說,以樂論道,可能是道家音樂思想的一個傳統(tǒng)。

比如《文子·道德》:

執(zhí)一世之法籍,以非傳代之俗,譬猶膠柱調(diào)瑟。

此以“膠柱調(diào)瑟”的音樂典故來說明法因時變的政治哲學(xué),瑟的音柱可移動,以調(diào)節(jié)瑟弦的音高,而膠著其柱則不能調(diào)節(jié)了?!段淖印氛J(rèn)為:“圣人者,應(yīng)時權(quán)變,見形施宜,世異則事變,時移則俗易,論世立法,隨時舉事”,所謂“不法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為法者”。《淮南子·齊俗》“圣人應(yīng)時耦變,見形而施宜者也”。*于大成引《太平御覽》:“此皆圣人應(yīng)時設(shè)教,見而施宜者也”,參見于大成:《淮南子校釋》,臺北:臺灣師范大學(xué)國文研究所高級研究生畢業(yè)論文,1969年。法因時變、應(yīng)時設(shè)教的思想,反映了道家哲學(xué)的靈活性,現(xiàn)實(shí)性,卻是以音樂典故來說明。

《文子·上德》:

鼓不藏聲,故能有聲。鏡不沒形,故能有形。金石有聲,不動不鳴。管簫有音,不吹無聲。

道家常有樸素辯證思維,有無之間、動靜之間、有為無為之間,道理亦然?!段淖印氛J(rèn)為“是以圣人內(nèi)藏,不為物唱,事來而制,物至而應(yīng)。”*唱,通倡,《淮南子·詮言》:“圣人內(nèi)藏,不為物先倡”。依俞樾,先字衍,唱通倡。一方面,“道以無有為體”,鼓之虛空是其能有聲的原因*“鼓不藏聲,故能有聲。”的思想,在西漢楊雄的《太玄·卷四》里也有論述:“廓其外,虛其內(nèi),利鼓鉦。《測》曰:廓外虛內(nèi),乃能有聞也。”[宋]司馬光:《太玄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97頁。;鏡之無物,是其能映形的道理;金石管簫不為則無音,無有而能有?!耙曈跓o有,則得所見;聽于無聲,則得所聞”。一方面如《莊子·天地》篇所說“金石有聲,不考不鳴”?!痘茨献印ぴ徰浴匪^:“管簫有音,弗吹無聲”。郭象注《莊子》“因以喻道者,物感而后應(yīng)也”。成玄英疏《莊子》說“夫金石之內(nèi),素蘊(yùn)宮商,若不考擊,終無聲響。亦猶至人之心,實(shí)懷圣德,物若不感,無由顯應(yīng)”。金石管簫不鳴,不是樂器;人若不為,無異廢物,故“無為”要以“有為”來顯現(xiàn)。

《文子·自然》:

故無弦雖師文不能成其曲,徒弦則不能獨(dú)悲,故弦悲之具也,非所以為悲也。至于神和,游心于心手之間,放意寫神,論變而形于弦者,父不能以教子,子亦不能受之于父,此不傳之道也。故蕭條者,形之君也,寂寞者音之主也。*蕭條,深靜也。見許慎注《淮南》,王利器:《文子疏義》,中華書局編輯部:《新編諸子集成》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48頁。

這里討論了“規(guī)矩勾繩,巧之具也,而非巧所以為巧也”的哲理。道家智者豈是不食人間煙火邪?他們完全懂得道-器關(guān)系應(yīng)該如何實(shí)現(xiàn)。沒有琴器,即使是師文這樣的圣手也不能有音樂;雖有弦具,卻不知道情感的原因,則也沒有音樂之情;彈琴之道甚至父子兄弟不能相傳,《淮南子·齊俗》:“瞽師之放意相物,寫神愈舞,而形乎弦者,兄不能以喻弟”。*于大成引于省吾云:“愈應(yīng)讀作喻,謂比喻舞蹈之意而形乎弦也”,引馬融《長笛賦》“寫神喻意”,與《文子》可通。參見于大成:《淮南子校釋》(下冊),臺北:臺灣師范大學(xué)國文研究所高級研究生畢業(yè)論文,1969年,第337頁。此所謂“不共之術(shù)”,因?yàn)榍俚朗羌拍⒚畹?,游乎眾虛之間,全靠自己以心悟得。所以《列子》里的鄭國音樂家?guī)熚恼f“內(nèi)不得于心,外不應(yīng)于器,故不敢發(fā)手而動弦”,此之意也。

二、 以樂養(yǎng)生,道體即身體。

在道家,生命的健康涉及“食”“視”“聽”三關(guān),故道家倡言養(yǎng)生不能不顧及吃喝、聲色、精神這些日常生活;同時,在道家,養(yǎng)生也是其哲學(xué)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朱越利《道藏分類題解》(北京:華夏出版社,1996年),以現(xiàn)代分類學(xué)將道籍中的文獻(xiàn)分為哲學(xué)、法律、軍事、文化、體育、語言文字、文學(xué)、藝術(shù)、歷史、地理、化學(xué)、天文、醫(yī)藥、衛(wèi)生、工業(yè)技術(shù)、綜合性圖書等十五部,其中包括了養(yǎng)生的內(nèi)容,如河上公注《老子》(即《道德真經(jīng)注》)是養(yǎng)生家托名而著。前已略及“道體”需要“身體”的思想,道家哲學(xué)認(rèn)為“道”雖虛玄,體現(xiàn)“道”的“器”卻非常具體,道體無限大,也無限??;身體有精神,也有骨肉。無道體,則身體無意義,無身體,則道體無以見,天地宇宙之大周天與個人身體之小周天,異質(zhì)而同構(gòu),道體即身體,卻不能簡單解釋為體用關(guān)系,而應(yīng)作“道體-身體”同一觀。所以,在道家看來,不僅要體道,而且要體身,無體之身只是行尸走肉,故道家不僅有哲學(xué)思辨,也有身體行為。食氣、辟谷、靜觀、煉丹、合氣、內(nèi)視、導(dǎo)引、行咒、齋醮、黃白之術(shù),*合氣,大體上相當(dāng)于性技巧與宗教行為的合一,也帶有養(yǎng)生的目的。黃白之術(shù),指方士煉丹時用藥點(diǎn)化金銀的方法,所謂黃芽、白雪,又叫神仙黃白之術(shù),煉丹食丹也以養(yǎng)生為目的。另可參田誠陽道長著《中華道家修煉學(xué)》(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年)一書,于道家修煉術(shù)言之甚詳。是道家養(yǎng)生的常態(tài)行為,也是其宗教行為,希冀以身體親近道體而成為《太平經(jīng)》所謂“教化不死,積煉成圣”長生不老的“種民”,進(jìn)而成為得道“真人”。在許多道家或道教文獻(xiàn)中,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人體結(jié)構(gòu)的了解,還往往對應(yīng)五行、八卦、九宮、天干、地支,人道對應(yīng)天道,人體對應(yīng)天體,*《文子·九守》:“人受天地變化而生,一月而膏,二月血脈,三月而胚,四月而胎,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形,八月而動,九月而躁,十月而生。形駭已成,五藏乃分”。對人的生命過程有明確的認(rèn)識。道家對人體和天體關(guān)系的類比,非常普遍,如《莊子·天道》成玄英疏:“其生也同天道之四時,其死也混萬物之變化。”《淮南子·天文》認(rèn)為“孔竅肢體,皆通于天”?!俄n非子·解老》《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都認(rèn)為人體通于天氣、本于陰陽。又可參見葛兆光《屈服史及其他:六朝隋唐道教思想史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年),分析了道教合氣術(shù)與天道的關(guān)系等。王家祐《崔希范〈入藥鏡〉內(nèi)煉思想初探》也研究了道家對人體和天體關(guān)系的認(rèn)識,參見王家祐:《道教論稿》,成都:巴蜀書社,1987年,第268頁?!段淖印ぞ\》所謂“天之與人,有以相通”。《文子·道原》篇更把道的性質(zhì)與體道真人的性質(zhì)完全對應(yīng),認(rèn)為“故道者,虛無、平易、清靜、柔弱、純粹樸素,此五者,道之形象也”。而“真人體之以虛無、平易、清靜、柔弱、純粹樸素,不與物雜,至德天地之道,故謂之真人”。道的五種性質(zhì)與真人的五種性質(zhì),是完全對應(yīng)的,莊子說這一類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莊子·大宗師》),以睡覺、吃喝、呼吸來論真人的狀態(tài),也是以身體喻道體。所以,不奇怪的是,道家會以論樂來論養(yǎng)生,歷史上許多著名的道士是琴家并以音樂修養(yǎng)身體和精神,就很可以理解了,如道家思想色彩濃厚的晉代干寶《搜神記》中能行涓、彭之術(shù),又善琴的“琴高”;能夠更形為色如桃花童子的“八老公”,又善彈《淮南操》;這些神仙鬼怪故事,曲折地反映了音樂與養(yǎng)生的關(guān)系。*王小盾先生認(rèn)為,道教音樂神話里一些善琴能歌,又善養(yǎng)生的人物的故事,反映了古代方士中音樂同養(yǎng)生術(shù)的結(jié)合。見王小盾:《朝鮮半島〈步虛子〉的中國起源》,《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1年第4期。齊國人涓子是《列仙傳》中的異人,好餌術(shù),也即善養(yǎng)生者,又善琴,據(jù)說淮南王少年時得其音而不解,*《集仙錄》,《太平御覽·卷670·道部12引》。又可見臺灣王叔岷著《列仙傳校箋本》。涓子又著道書多篇,嵇康《琴賦》有“涓子宅其陽”句,《文選》有注可參,又有今人香港饒宗頤先生著《涓子〈琴心〉考》論老子門人的琴學(xué)。*饒宗頤:《涓子〈琴心〉考:由郭店雅琴談老子門人的琴學(xué)》,《中國學(xué)術(shù)》2004年第1期。彭祖是道家最著名的高壽八百歲的善養(yǎng)生者,明代少谷山人張文介所著《廣列仙傳》有記載,善彈琴的琴高所學(xué)當(dāng)然也有彭祖的養(yǎng)生術(shù)。

問題是,音樂何以害生?何以養(yǎng)生?道家首先確立了音樂之所以害生、之所以養(yǎng)生的思想原則:

夫哀樂者,德之邪。好憎者,心之累。喜怒者,道之過。(《文子·九守》)

喜怒者,道之邪也。憂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過也。嗜欲者,性之累也。(《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作“生之累”,意同。)

悲樂者,德之邪也。喜怒者,道之過也。好惡者,德之失也。(《莊子·刻意》,敦煌唐寫本)

什么是“邪”?《文子·符言》載“推于滋味,淫于聲色,發(fā)于喜怒,不顧后患者,邪氣也”。什么是“失”?高誘注《淮南子·原道篇》“德尚恬和,故憂悲為失”。什么是“過”?成玄英疏《莊子·刻意》“稱心則喜,乖情則怒,喜怒不忘,是道之罪過”。什么是“累”?高誘注“性當(dāng)清靜,以奉天素,而反嗜欲,故為之累也”。哀樂、好憎、喜怒、悲憂、嗜欲這些概念,都涉及人類情感和欲望,但“人多欲即傷義,多憂即害智”(《文子·微明》),都是失德、傷身、累性、害道的東西。《文子·九守》論述了什么是“體道”:

古之為道者,理性情,治心術(shù),養(yǎng)以和,持以適,樂道而忘賤,安德而忘貧,性有不欲,無欲而不得。心有不樂,無樂而不為。無益于性者,不以累德。不便于生者,不以滑和。不縱身肆意,而制度可以為天儀。量腹而食,容身而居,適情而行,余天下而不有,委萬物而不利,豈為貧富貴賤失其性命哉!夫若然者,可謂能體道矣。

《淮南子·精神訓(xùn)》多與此同。道家認(rèn)為,任何超越了基本需求的欲望,都是多余,否則不能體道,得到愈多,離道愈遠(yuǎn),默希子注所謂“惟體道知足者,故有余天下,不利萬物,豈縱欲害奪其性命也”?!毒攀亍匪^“益于性者,不以累德。不便于生者,不以滑和”?!兜涝匪^“圣人不以事滑天,不以欲亂情”?;瑏y也。高誘注《淮南子》:“不以情欲亂中和之道”,郭象注《莊子》“淡然自若,和理在身”。成玄英疏“不亂于中和之道也”。在此,最重要的是強(qiáng)調(diào)“適情而行”。所以郭象說“物之感人無窮,人之逐欲無節(jié),則天理滅矣。真人知用心則背道,助天則傷生,故不為也”。

如此可知,道家之論害生,是強(qiáng)調(diào)“過”,也即嗜欲。《書·五子之歌》言“甘酒嗜音”。《韓非子·解老》言“嗜欲無限”?!墩f文》言“嗜欲,喜之也”。《莊子·養(yǎng)生主》郭象注“夫養(yǎng)生非求過分,蓋全理盡年而已矣”?!段淖印ど系隆费浴坝豢捎?,樂不可極”。一切嗜欲都無益于體道,也因此不能體身,遮蔽了道體和身體,則失道即失身。

道家之論養(yǎng)生,是強(qiáng)調(diào)“適”?!墩崱份d“適,安便也,自得也”?!对姟む嶏L(fēng)》載“適我愿兮”。一切情欲活動都要“持以適”,高誘注《淮南子》“適尤節(jié)也”。欲不傷身,情不害德,全性保真,則養(yǎng)生即得道。調(diào)適的對象,包括了名利、厚味、外物、私欲、聲色等,為的是不傷德、不害性、不累心,得到“大順”的境界,“大順”也即“大通”,或即“得道”。*《莊子·大宗師》:“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成玄英疏:“大通,尤大道也。道能通生萬物,故謂道為大通也”。又《秋水篇》:“無西無東,始于玄冥,反于大通”。郭象注:“言其無不至也。成玄英疏:大通,跡也”。按,跡,亦是道,道的本義是道路之道。

深受道家思想影響并也喜歡服食養(yǎng)生的音樂家嵇康其《養(yǎng)生論》認(rèn)為,善養(yǎng)生者:

清虛靜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傷德,故忽而不營,非欲而強(qiáng)禁也;識厚味之害性,故棄而不顧,非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氣,以醇白獨(dú)著,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又守之以一,養(yǎng)之以和,和理日濟(jì),同乎大順。然后蒸以靈芝,潤以醴泉,晞以朝陽,綏以五弦。

嵇康認(rèn)為養(yǎng)生是不容易的,有所謂“五難”,其一是“喜怒”難去,一是“聲色”難去,所謂“聲色是耽,目惑玄黃,耳務(wù)淫哇”,李善注《法言》曰:“哇則鄭”。李軌曰:“哇,邪也”。*戴明揚(yáng):《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151頁?!巴邸奔脆嵚曇鶚沸耙?,則這兩難顯然都與音樂有關(guān)。所謂“綏以五弦”,即是撫琴,“手揮五弦,目送歸鴻”,食仙藥、飲甘泉、吸朝露,聽妙樂,嵇康認(rèn)為這是養(yǎng)生之道。

因此道家聯(lián)系音樂來論養(yǎng)生的問題,一點(diǎn)不奇怪。《老子·十二章》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fā)狂”。王弼注《老子》:“爽,差失也。失口之用,故謂之爽。夫耳目口心皆順其性也,不以順性命,反以傷自然,故曰盲聾爽狂”?!独献印と逭隆酚终f:“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樂與餌的害處是不利養(yǎng)生,也不合于道的本性。王弼說:“言道之深大,人聞道之言,乃更不如樂與餌應(yīng)時感悅?cè)诵囊?。樂與餌,則能令過客止,而道之出言淡然無味,視之不足見則不足以悅其目,聽之不足聞則不足以娛其耳,若無所中,然乃用之不可窮極也”。清代魏源《老子本義》說:“淡者和心而養(yǎng)人,濃者蕩神而爽口。是有可欲即有所害,其用必窮。無可欲亦無所害,其用不既。故無味之味,是為至味,終身甘之而不厭。希聲之聲,是為大音,終身聽之而不煩?!薄段淖印ぞ攀亍方忉尷献拥乃枷胝f:“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音入耳,使耳不聰。五味亂口,使口生創(chuàng),趣舍滑心,使行飛揚(yáng)。故嗜欲使人氣淫,好憎使人精勞,不疾去之,則志氣日耗”。*《文子》默希子注:創(chuàng),音爽。外有所欲,內(nèi)有所損。其思想是完全一致的。

夫任耳目以聽視者,勞心而不明。以智慮為治者,苦心而無功。聽失于非譽(yù),目淫于彩色。(《文子·道原》)

夫道者,藏精于內(nèi),棲神于心,靜漠恬淡,廓然無形,寂然無聲。(《文子·精誠》)

夫血?dú)庹?,人之華也。五藏者,人之精也。血?dú)鈱:鮾?nèi)而不外越,則胸腹充而嗜欲寡,嗜欲寡則耳目清而視聽聰達(dá),視聽聰達(dá)謂之明。(《文子·九守》)

這幾段話,都強(qiáng)調(diào)了安內(nèi)、治心、守神、寡欲、靜慮,以內(nèi)治外,以心御欲?!段淖印纺W幼ⅰ胺蛞姳碇铮暠局G沂扔踔?,則華色凋乎外,精氣和于內(nèi),則肌膚充乎外。夫聰無不察,明無不照,莫不由乎寡情杜欲也”。《文子·九守》又說:“外不亂內(nèi),即性得其宜。靜不動和,即安得其位。養(yǎng)生以經(jīng)世,抱德以終年,可謂能體道矣”?!兜涝菲f:“以中制外,百事不廢。中能得之,則外能牧之。中之得也,五藏寧,思慮平,筋骨強(qiáng)勁,耳目聰明”。這個所謂“中”,即“內(nèi)”,也即是“性”“情”這些精神-心理因素,可見道家非常強(qiáng)調(diào)精神-心理因素對身體的影響。牟宗三先生論《莊子·養(yǎng)生主》,認(rèn)為莊子也是強(qiáng)調(diào)在“心”上作致虛守靜的工夫,而將一切無限追逐的聲、色、名、利、仁、義、圣、智消化滅除,重歸于自己之具足。*牟宗三:《才性與玄理》,第六章第六節(jié)“向、郭之養(yǎng)生義”,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在筆者看來,此論養(yǎng)生之主,實(shí)也即歸心而已,正是《文子·符言》所謂:“耳目口鼻不知所欲,皆心為之制?!薄段男牡颀垺犯匪^:“夫樂本心術(shù),故響浹肌髓”。《爾雅·釋言》:“浹,徹也”。音樂是可以鉆心透骨的啊,養(yǎng)生的要義是治心術(shù),正音樂,其無疑乎!

《文子·九守》:

夫孔竅者,精神之戶牗。血?dú)庹?,五藏之使侯。故耳目淫于聲色,即五藏動搖而不定,血?dú)馓鲜幎恍荩耨Y騁而不守。禍福之至,雖如丘山,無由識之矣。

《淮南子·精神訓(xùn)》與上文大同小異、思想一致:

耳目淫于聲色,則五藏動搖而不定;五藏動搖而不定,則血?dú)馓鲜幎恍荩谎獨(dú)馓鲜幎恍?,則精神馳騁于外而不守,則禍福之至雖如丘山無由識之也。……是故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聲嘩耳,使耳不聰;五味亂口,使口爽傷;趣舍滑心,使行飛揚(yáng)。此四者,天下之所養(yǎng)性也,然皆人累也。

高誘注:“多情欲,故神不內(nèi)守。丘山,喻大。識,知也。不明,視而昏也。不聰,聽無聞也”?!俄n非子·喻老》:“孔竅者,神明之戶牗也。耳目竭于聲色,精神竭于外貌,故中無主。中無主,則禍福雖如丘山,無從識之”。郭象注《莊子》:“耳目內(nèi)通”,又說:“心神奔馳于內(nèi),耳目竭喪于外”。由此,我們可以明白道家之所以說“五音令人耳聾”原因了,嘩耳之五音妨礙體道,不能守神安心、靜慮無欲。精神馳騁于外,則難體身悟道、卻病延年。

以上所論,是道家以音樂養(yǎng)生的問題,而此一問題并非本文所首先提出,李澤厚、劉綱紀(jì)說,老子“五音令人耳聾”的命題,是對無止境地沉溺于聲色感官享受所引起的感官麻木狀態(tài)的一種說明,是朦朧地意識到了文明社會中人的異化現(xiàn)象的存在,是對這種現(xiàn)象的一種最為尖銳和激烈的批判。*李澤厚、劉綱紀(jì):《中國美學(xué)史》(第一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4年,第207—209頁。筆者認(rèn)為,這里雖然注意到了道家對“身體”的重視(“感官麻木狀態(tài)”),也可以認(rèn)為李、劉潛在地表達(dá)了音樂可以養(yǎng)生的觀點(diǎn),但大可不必扯到什么“人的異化現(xiàn)象”,老子恐怕沒有這樣的“朦朧意識”,當(dāng)然也沒有必要把老子思想上升到所謂“少私寡欲”與“人的生命的自由”有什么關(guān)系的高度。這些觀點(diǎn),可能反映了作者寫作該書那個時期——20世紀(jì)80年代——中國思想界的某些傾向。龔鵬程的《道教新論》,也有“道教的身體觀”一節(jié),*龔鵬程:《道教新論》,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93頁。論心體與形體、身體與天體,男體與女體、身體與國體,但也不是在本文的意義上討論“身體與道體”的問題,沒有涉及以樂養(yǎng)生的話頭。蔡仲德先生注意到老子的“五音令人耳聾”的命題與春秋時期醫(yī)和論樂的觀點(diǎn)以及單穆公關(guān)于“聽樂而震”的言說有關(guān),也承認(rèn)老子的某些思想與養(yǎng)生有聯(lián)系,但也不必認(rèn)為道家智者會愚蠢到否定一切音樂而沒有生活常識。*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修訂版),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3年,第143—144頁。此亦非前賢獨(dú)標(biāo)特舉,而為時代使然。敏澤《中國美學(xué)思想史》論老子,也是這樣的觀點(diǎn),認(rèn)為老子對五色、五音、五味等這些人類文明、智慧發(fā)展的結(jié)果,美的創(chuàng)造的外在必要條件,籠統(tǒng)地予以否定。見敏澤《中國美學(xué)思想史》(上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14頁。倒是馮友蘭先生能夠持平論之,以為“《老子》之意,只是使人‘去甚’、‘去奢’、‘去泰’。其所如此者,蓋‘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上),重慶:重慶出版社,2009年,第157頁。該書初作于民國十九年(1930)。,卻也可以注意到馮先生發(fā)表此一觀點(diǎn)的時代背景,那是在20世紀(jì)30年代。

本文則建立在道家哲學(xué)“道體-身體”的范疇同一性,“體道-體身”的行為同一性之上,廣義地說,是從道之樂與樂之道的關(guān)系來看待道家思想里音樂養(yǎng)生的問題。如前文所論,道家智者歌頌無聲之“大音”的哲思是以辯證思維的方式建立在有聲之“五音”之上的,許多兩兩對立的范疇不是敵對否定的關(guān)系,而是思辨地發(fā)生著互證的聯(lián)系,或者我們應(yīng)該這樣來看待道家的音樂思想。

三、靜漠恬淡,神聽而悟道

道家文化,以靜制動、守雌待雄、柔弱如嬰兒、形變?nèi)缌魉?,表現(xiàn)出靜的美學(xué)、水的智慧,清與靜相須相映,一派幽潔澄澈的精神境界,《莊子·天下》言“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yīng)若響”。這樣一種哲學(xué)姿態(tài),其聽道自有其獨(dú)特。*美國學(xué)者艾蘭(Sarah Allan)認(rèn)為,中國哲學(xué)的許多最基本的概念,都來源于水的形象,道的概念來源于水道的隱喻,水是道的本喻。見艾蘭:《水之道與德之端》,紐約州立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又見邢文編譯:《郭店老子與太一生水》,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5年,第198頁。郭店楚簡《老子》言“太一生水”。《老子》又說:“上善若水”。道家有水的智慧,則其哲學(xué)尚清,郭店楚簡《老子》“天得一以清”?!肚f子》“清而容物”?!段淖印贰扒迩异o也”。《淮南子·原道訓(xùn)》“圣人守清道而抱雌節(jié)”。道家有靜的美學(xué),則必寂寞恬淡,郭店楚簡《老子》“致虛極,守靜篤”,“靜為躁君”?!肚f子》“坐忘”,“聽乎無聲”?!段淖印贰肮适挆l者,形之君也;寂寞者,音之主也”,“夫道者,藏精于內(nèi),棲神于心,靜漠恬淡,悅穆胸中,廓然無形,寂然無聲”。《淮南子·精神訓(xùn)》“清目而不以視,靜耳而不以聽”。這都是主靜的美學(xué)。

然而,在音樂美學(xué)上,靜即無聲,寂是無響,但無聲無響的東西如何可以成為感官的對象?莊子把面對這個蕭條寂寞東西的狀態(tài)叫做“心齋”?!度碎g世》:“敢問心齋?仲尼曰:一若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成玄英疏:“耳根虛寂,凝神心符”,“心有知覺,猶起攀援。氣無情慮,虛柔任物”,按,耳之為用止于聽(是知覺),心之為用止于符(與物合)。*王先謙:《莊子集解》引俞樾:“符之言合,與物合也。與物合則非虛而待物之謂也”。道家認(rèn)為,聽耳為下,聽心為中,聽氣為上。因?yàn)椤皻狻钡奶撊崛挝镎恰暗馈钡奶匦?,所以,聽“氣”即聽“道”,此非神聽無以聽。與有聲之樂比較,可知此聽非彼聽,覺聽非神聽。覺聽是感官的審美,神聽是精神的體悟,這里,涉及到耳聽、心聽、神聽三個層次。漢初思想家陸賈說:“師況之聰,不能聞百里之外”(《論衡·書虛》引陸賈言),而況常人乎?故,世人以覺聽之理非難神聽之道,其猶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

《文子·道德》對此有精深的論述:

學(xué)問不精,聽道不深。凡聽者,將以達(dá)智也,將以成行也,將以致功名也。不精不明,不深不達(dá),故上學(xué)以神聽,中學(xué)以心聽,下學(xué)以耳聽。以耳聽者,學(xué)在皮膚;以心聽者,學(xué)在肌肉;以神聽者,學(xué)在骨髓。故聽之不深,即知之不明。知之不明,即不能盡其精。不能盡其精,即行之不成。凡聽之理,虛心清靜,損氣無盛,無思無慮。目無妄視,耳無茍聽,專精積蓄,內(nèi)意盈并。既以得之,必固守之,必長久之。

這可能是道家音樂思想里最直接、最重要的關(guān)于聽的哲學(xué),其內(nèi)涵非常豐富。其一是開首即標(biāo)舉“學(xué)問不精,聽道不深”,此不惟提出了“聽道”,還確定了聽的行為不止于生理活動的意向,當(dāng)然也不只是所謂音樂審美,而涉及更廣泛的領(lǐng)域,所謂“達(dá)智”“成行”“致功名”的社會目的和“虛心清靜”“無思無慮”的哲學(xué)境界。其二是提出了耳聽、心聽、神聽三個由淺及深的層次,默希子注說:“此為神聽之法,悟道之由。既以得之,必能守之,善聽不忘,善抱不脫也”*王利器:《文子疏義》,中華書局編輯部:《新編諸子集成》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18頁。。其三是,確定其淺深的標(biāo)準(zhǔn)則是“學(xué)問”,此一學(xué)問,非是知識、非是美學(xué)、非關(guān)俗利,而是一種哲學(xué)生活的學(xué)問,與上引《莊子·人間世》論“心齋”意同。按古人注釋,“耳聽”無異瞥若風(fēng)過,“心聽”是慧命通達(dá),“神聽”則玄覽無遺。按今人知識,耳聽是生理機(jī)制,心聽是情感反應(yīng),神聽是哲學(xué)體悟。

顯然,神聽的機(jī)制不是耳朵生理,也非情感的社會功能,其對象不是聲音和聲音的內(nèi)涵,自然也就無關(guān)乎今人所謂音樂審美,神聽的對象是希聲大音,無聲之和,大化流行,宇宙翕辟。本來,老子就把宇宙比喻為一架巨大的樂器,“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老子》五章),王弼注明確地把這個東西解釋為“橐,排橐也。龠,樂龠也”,也就是排簫,或謂風(fēng)笛,*隴菲:《古樂發(fā)隱》,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5年。學(xué)術(shù)界通常將橐龠解為樂器,老子用樂器的空管比這相摩相蕩的陰陽天地的形相。*楊東莼:《中國學(xué)術(shù)史講話》,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2頁,原書1932年由北新書局出版。宇宙之翕辟,也即天地之開合,《說文解字》注“翕,合也”?!墩f文》言“辟,開也”。即是宇宙之呼吸,其象極大,其樂極玄,此即“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唯此,當(dāng)有老子、莊子可聽之,文子、列子可聽之,師況可聽之,詩人可聽之,豈不聞有詩句曰:“天地同和有真宰”?此同和之真宰,即是希聲大音,無聲之和,大化流行,宇宙翕辟?!绊懹嗳簞酉?,曲罷秋夜深。正聲感元化,天地清沉沉”(白居易《清夜琴興》),此境極沉靜、極幽深、極寂遠(yuǎn),然而卻群動太息,有天地樂韻可入人,正所謂“神不離乎物,亦不雜乎物?!比绱?,則非哲心、詩心、樂心不能神聽,其理明矣!

然而,猶如前文所說,《文子》比《莊子》論樂多,《莊子》比《老子》論樂多一樣,由《老》而《莊》而《文》,竟也可以說是一級級下降為愈近切實(shí)之樂?!段淖印防锩嬲摌返拇_比較具體、比較實(shí)在、比較近人情,且常與儒家論樂言說類同或一致,故可儒、道文獻(xiàn)互參互閱,而有由“思”到“心”、由“心”到“耳”的思維指向,道家之《文子》論樂竟與儒家之《樂記》可通!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而應(yīng),智之動也。智與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智出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滅矣。是故圣人不以人易天,外與物接,而內(nèi)不失情。故通于道者,反于清靜。(《文子·道原》)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jié)于內(nèi),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也。(《樂記·樂本篇》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而后動,性之害也。物至而神應(yīng),知之動也。知與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誘于外,不能發(fā)明己,而天理滅焉。故達(dá)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與物化,而內(nèi)不失其其情。(《淮南子·原道訓(xùn)》)

這一段話,《文子》《樂記》《淮南》大體相同,歷史上疏解者往往給予注意,且解釋也有差別。*蔡仲德注“性之欲也”之“欲”,引司馬遷《樂書》作“頌”。又引俞樾《群經(jīng)平議》釋:“頌”即“容”之叚(假)字之說,將“容”字解釋為“容貌”,“引申為外在表現(xiàn)”,按此說誤,與前后文意不合,參見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資料注譯》(上冊),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0年,第233頁。古籍中這一句“欲”常作“害”,如《淮南子·原道訓(xùn)》、《困學(xué)紀(jì)聞》五、朱弁本《文子》。“害”為誤字,《禮記·樂記》和王疏本《文子》皆作“欲,并誤。字當(dāng)作‘容’,《史記·樂書》作‘頌’,‘頌’亦容也”?!叭荨币鄤右?。動與容韻。作“欲”作“害”,既失其義,又失其韻。王利器引《莊子·庚桑楚篇》:“性之動謂之為”。《申鑒·雜言篇》:“凡情欲心志者,皆性動之別名也”(王利器:《文子疏義》,中華書局編輯部:《新編諸子集成》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7頁)?!抖Y記·樂記疏》:“自然謂之性,貪欲謂之情”。解釋此一“欲”字為“性動之義”,沒有“容貌”或“外在表現(xiàn)”之義”。高誘注《淮南子·原道訓(xùn)》與此基本相同的文字,也沒有“容貌”或“外在表現(xiàn)之意”(中華書局《諸子集成》本,第4頁)。清代朱彬《禮記訓(xùn)篡》:“言性不見物則無欲。至,來也。知知,每物來則又有知也,言見物多則欲益眾。形,尤見也”。王肅:“上知字讀為智,云事至能以智知之”。王氏念孫曰:二說均未安,上“知”字即下文“知誘于外”之知,下知字當(dāng)訓(xùn)為“接”,言物至而知,與之接也?!赌印そ?jīng)篇》曰:“感而后動,性之害也,物至而神應(yīng),知之動也。知與物接而好憎生焉”。是其明證矣。這里最重要的是“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對于音樂思想史來說,因?yàn)榕c所謂“物感心動說”有聯(lián)系,仿佛是音樂本源的討論,而常為今人所重視,或以為是“唯物論的反映論”,反對者則認(rèn)為是“唯心論的先驗(yàn)論”。*參見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xué)史》(修訂版),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3年,第332—339頁。其實(shí)除開唯心、唯物思想路線的兩分和關(guān)于“心”“性”“情”“理”“動”“靜”的討論外,*此涉“已發(fā)”“未發(fā)”之“中和問題”,牟宗三先生以巨大的篇幅專論朱子37歲以后哲學(xué)的變化發(fā)展與“心”“性”“情”“理”“動”“靜”等問題的關(guān)系,有極精到的論述,非此處所能展開,本文只是就自己所欲強(qiáng)調(diào)的重點(diǎn)而論也。見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三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不仿看看文獻(xiàn)所強(qiáng)調(diào)的不同的重點(diǎn):筆者認(rèn)為,在《文子》,是強(qiáng)調(diào)“通于道者,反于清靜”。在《樂記》,是強(qiáng)調(diào)“物至而人化物”。在《淮南子》則是強(qiáng)調(diào)“達(dá)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從這三個側(cè)重點(diǎn),或可闡發(fā)出不同于當(dāng)今時論的內(nèi)涵。

從《文子》可知,“道”的本性是靜寂的,人心若近道,則天性自然是寂寞無欲,所以說“不能反己,而天理滅矣”。此“天理”實(shí)即“天性”,不能反于自然寂寞,則天性已滅。同時,在道家音樂哲學(xué)看來,音樂正是從這個自然寂寞處生出來的,正所謂“根乎寂寂”(呂溫《樂出虛賦》),“生彼寂寞,歸乎靜泰”(楊發(fā)《大音希聲賦》)。默希子“五音起于無聲”(《文子》注),“故蕭條者,形之君也。寂寞者,音之主也”(《文子》)。蕭條,深靜貌。寂寞,恬淡貌。如此,則“人生而靜”之義、“寂寞者音之主”之理,明矣!

那么,可以這樣認(rèn)為:《樂記》之強(qiáng)調(diào)“物至而人化物”,《淮南子》之強(qiáng)調(diào)“達(dá)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就是方法問題了,人如何近“道”并保持自己深靜無欲之天性?《莊子·知北游》:“古之人外化而內(nèi)不化,今之人內(nèi)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郭象注:“常無心,故一不化。一不化,乃能與物化者耳。化與不化,皆任彼耳,斯無心也”。《樂記》《淮南》其實(shí)在此皆祖述莊生之旨,所以《淮南子·人間》又說:“得道之士,外化而內(nèi)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內(nèi)不化所以全其身也。故內(nèi)有一定之操,而外能屈伸贏縮卷舒,與物推移,故萬舉而不陷”。所以,《樂記》之“物至而人化物”是說不以外物妄動其性,不為物化人而要人化物,內(nèi)外不動,反其天性。《淮南子》之“不以人易天”。高誘注“天,性也。不以人事易其天性也”。如此,即反于“人生而靜”之天真自然之性矣。

我們知道,《樂記》最為人樂道的是其音樂本源論思想,所謂: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樂者,心之動也……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

這個被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的觀點(diǎn),與“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的論述正相映照,也是一靜一動、一本一末,如此,則人心未動之際,卻是以靜示其本;人心已動之后,則是以聲顯其象。物是外力,而能使之然;心是內(nèi)源,情故動于中。在一般哲學(xué)上,是靜極而動、動極而靜;靜中有動,動中有靜,正是老子所謂“反者道之動”。在音樂哲學(xué)上,是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由于聲音的哲學(xué)性質(zhì)之故,音樂在行運(yùn),卻并無什么東西在運(yùn)動,故是動而無動;靜是心之天性,卻涵蘊(yùn)著不靜之希待,故是靜而無靜。在音樂美學(xué)上,物感心動是常識層面的討論,故生唯心、唯物之爭;而在超越常識層面,則如陽明所論,有“循理”“從欲”之分,循理則萬變皆靜,從欲則坐忘亦動。*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2頁。陽明認(rèn)為:“心一而已,靜其體也,而復(fù)求靜根焉,是撓其體也;動其用也,而懼其易動焉,好似廢其用也。故,求靜之心即動,惡動之心非靜也,是之謂動亦動,靜亦動。將迎起伏,相尋于無窮矣。故循理之謂靜,從欲之謂靜?!恃硌?,雖酬酢萬變,皆靜焉?!瓘挠?,雖心齋坐忘,亦動也?!贝苏f雖然將“理”——道德意志——作為制“動”守“靜”的條件,但仍然可以認(rèn)為,其說強(qiáng)調(diào)了在超越常識的意義上理解《樂記》“動靜說”的思路,值得注意和重視。在此,道家-儒家之樂論竟通達(dá)于一處,反映出先哲共同的神思妙想,從而建立起中國的聽道:

耳聽是生理的,心聽是情感的,神聽是哲學(xué)的。

耳聽聽響,心聽聽情,神聽聽道。

耳入心,心入神,神入道。

道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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