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玉米快要熟的時候,真是盛宴一樣。
玉米秸可以砍下來吃,它們一節(jié)一節(jié)的,據(jù)說像南方的甘蔗。當然那時候村子里再有見識的人,也沒有見過甘蔗,只是聽說跟玉米秸一樣,去了皮,嚼一嚼那甜絲絲的芯里的水分,便可以吐掉。玉米呢,當然可以掰下來,天天放在鍋里煮了吃。秋天的玉米是濡香的,啃起來大約像有錢人家啃肉骨頭一樣吧,很帶勁,很有嚼頭,吃得滿嘴都是,也漏得滿地都是。饞的時候,須也顧不得全都摘了,一起跟著玉米粒咽進了肚子里。
玉米葉子青翠的時候,有南方粽葉的用處。母親會將長長的玉米葉子洗干凈了,鋪在箅子上,又將一個一個揉得光滑圓潤如女人乳房一樣的饅頭放在上面,而后便蓋上鍋蓋,開始拉起風箱蒸起來。大約四五十分鐘后,母親打開鍋蓋,在氤氳的熱氣中,摁一下那已經(jīng)白得似雪的饅頭,如果跟乳房一樣,摁下去馬上就恢復如初,那么饅頭也就差不多好了。
我喜歡看母親將饅頭一個一個地鏟起來。只要將玉米葉子一掀,饅頭們馬上圓滾滾地骨碌下來,有的賴著不離開,那一定是有些糊了。我愛極了吃這些“糊疙疤”,脆脆的,酥酥的,熱乎乎的,點心一樣,簡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所以基本上,“糊疙疤”都是我的專屬品,姐姐也撈不著,因為我一心一意地趴在灶臺旁,借跟母親聊天的理由,專門等著玉米葉子上的疙疤吃。母親為此會多蒸一會,讓焦糊的疙疤多一些。箅子上的玉米葉子都失去了剛剛下鍋時的青翠勁,變成了枯黃的色澤。但是它們的香味卻留在了饅頭上,那清淡的味道,再加上一塊咸菜疙瘩,能讓人忘了飽,一口氣吃下三四個還覺得不夠。
剝玉米的時候,村子里的男人女人們便都成了藝術家,能將廢棄的玉米皮,全部變成寶貝。我常常坐在父親的身邊,一邊拿一支筆,在玉米皮上寫寫畫畫,一邊看父親靈巧的雙手翻飛著,并魔術般地將玉米皮變成筐子籃子或者蒲團。那個時候的父親,似乎去掉了所有對于日常生活的暴躁和怒氣,成為一個難得的溫柔的男人。
當然,玉米粒也會被帶到農(nóng)家作坊里,加工成玉米面,而后放入甕里,每天早晚拿來喝。這便是家鄉(xiāng)人最喜歡的玉米粥,方言里叫“糊豆”。玉米粥有各式各樣的做法,有時候里面放芹菜葉子、莧菜葉子,而后再加一些鹽,叫“咸糊豆”。咸玉米粥喝起來像蒙古族的奶茶,有地道的野菜和玉米的清香,喝幾大碗也不覺得夠。有時候玉米粥里也會放綠豆、紅豆、黃豆、豆扁子,這些豆類當然是提前半天泡好的,燒開后,還要用鍋底的余火再熬上半個小時,這樣才會爛乎乎的,嚼在嘴里,也才會覺得滋味非凡,簡直是世上最好的粥飯。秋天收地瓜,我們還會將新鮮的地瓜切成小塊,放到玉米粥里去?;蛘呤墙鸸蠅K,也別有一番風味。冬天呢,也不會缺了“佐料”,收藏起來的地瓜干,洗干凈了,放進去,于是一整個秋天的甜,便都濃縮在了地瓜干里。
我常常想起玉米即將成熟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地頭上一邊編著毛毛草,一邊等父母干完活回家。他們要么是在扶正被風吹歪了的玉米棵,要么是忙著去掉太過密集的玉米葉子,要么是將吸收了泥土營養(yǎng)的雜草除去。我總是等啊等,等到天都快要黑了,也不見他們的蹤影。于是我便隔著稠密無邊的玉米地,高喊著“娘!”“娘!”,可是母親總也沒有聲音,我便隨便走進一條溝壟,撥開掃蕩著我的葉子,像一條魚撥開水流一樣,走向母親可能會在的田地的另一邊。那時候總覺得一畝地好大啊,大得我怎么也走不到頭,或者是因為有了密不透風的玉米的原因,田地才顯得那么的闊大無邊,永無盡頭。我常常就走得害怕起來,像童話里怎么也找不到家和父母的孤獨的孩子。天愈發(fā)地黑下去了,我終于哭出聲來。恰是這樣的哭聲,讓忙碌的母親終于意識到了我的存在,疲憊地答應著,又帶著一些苛責,喚我回家。
我從來沒有計較過父母對我的忽視,就像整個的秋天,每一個鄉(xiāng)下的小孩子,都隱匿在金燦燦的玉米里,猶如一只蟄伏其中的蟲子,除非被人忽然地發(fā)現(xiàn),便從不肯爬出來,打擾一株風中努力向上抵達秋天的玉米。
(編輯 王玉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