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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在兩個早晨倉皇出逃(短篇小說)

2018-01-24 18:11付秀瑩
廣州文藝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海棠

從樓里出來,海棠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天已經(jīng)下起雨來了。

雨不大。卻細(xì)細(xì)密密的,下得很緊。海棠立在雨地里,一時拿不定主意。

老易一定還在窗前看著她。當(dāng)然了,也說不定,他早已經(jīng)趴在電腦上,琢磨他那些個破圖紙了。海棠很想折回去。那把有蒲公英的花傘就在門后面的衣架上掛著。前幾天剛用過,還沒有來得及收好。還有,早上忘了吃藥。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她想起那一回,老易被她唬得一臉熱汗。老易一著急就愛出汗。老易滿臉汗涔涔的,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木地板被他走得吱呀作響。后來,還是她終于繃不住了,說了實話。老易當(dāng)即就黑下一張臉來,訓(xùn)斥道,亂彈琴!

小區(qū)里栽了很多梧桐樹。雨點子落上去,索索索索索索地響,惹得人沒有來由地心亂。白玉蘭開得正盛,一大朵一大朵,雪瓣子似的。紫玉蘭卻有些敗了,倒還是嫵媚的,在雨幕中顫巍巍的,有一股風(fēng)塵的味道。海棠仰臉看了看天,雨真密,亂紛紛的雨點子落在她的臉上,落進(jìn)她的眼睛里,癢的。她不由得閉了閉眼。這小區(qū)就在五環(huán)邊上,是低層小板樓。磚紅色的外墻,大門和欄桿是黑色鐵藝,簡潔的歐洲風(fēng),有一點浪漫的文藝范兒。綠化也不錯。這才是四月,到處已經(jīng)是綠煙繚繞了。淡淡的雨幕里,那綠色幽幽柔柔,新鮮的,嬌嫩的,水汪汪的,直沁入人的心肺里去。春天來了。北京的春天,好是好,可是太短暫了。好像是一個好夢的零碎片段。什么都來不及。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直叫人覺得莫名的惆悵。

地鐵里的人群烏央烏央的。海棠見縫插針,也顧不得旁人的白眼了。人們都濕漉漉的,頭發(fā)、衣裳、包,雨傘握在手里,哩哩啦啦淌著水點子。車廂里一種雨天特有的氣息,潮濕的,曖昧的,纏纏繞繞,還有某種莫名的瑣碎的感傷和煩亂。真是沒有道理。眼前是一個男人,留著寸頭,他不時地把頭發(fā)胡擼一下,細(xì)密的水珠子就撲簌簌飛濺開來。海棠忍耐地往一旁側(cè)著身子,覺得有呼吸噴在后脖頸上,熱乎乎的不潔的感覺,知道是那個油膩的胖子,心里更是恨老易。往常,都是老易開車送她的。這一回,趕上下雨天,偏又要來擠地鐵。老易。她想起他吞吞吐吐的口氣,他躲閃的眼神,他的那個半截句子。這個早晨,看來老易是蓄謀已久了。一只搪瓷缸從后面伸過來,是一對失明的夫妻。周圍的人都紛紛把眼睛看向窗外,或者埋頭看手機(jī)。有的呢,干脆閉眼假寐。窗外巨大的廣告牌一掠而過,一個女明星在做唇膏廣告,各種顏色各種造型的嘴唇,炫目的、夸張的、虛假的,像這個鬧哄哄的世界。海棠遲疑了一下,從包里摸出幾枚硬幣,當(dāng)啷一聲,扔進(jìn)那伸到鼻子尖下面的搪瓷缸里。謝謝。好人一生平安。妻子熟練地說。

正是上班高峰。人們像潮水一樣,在地鐵里各個通道上分流,合流,再分流。海棠被人潮裹挾著,推動著,慢慢向出口涌去。正恍惚著,忽然看見前面有一個熟悉的后腦勺。她心里一跳。是文凱?文凱喜歡棒球帽,好像是,一年四季,他永遠(yuǎn)是戴著那頂棒球帽。私心里,海棠覺得,文凱的棒球帽很有范兒,帽檐低低地壓在眉骨上,半個臉頰被投下濃重的陰影,顯得又神秘,又酷。文凱個子不高??墒沁@棒球帽無端地為他添了不少光彩。老實說,當(dāng)初,一見之下,海棠就有點心動了。她不肯承認(rèn),大約除了談吐——文凱的口才極好,這棒球帽也是功不可沒。

正胡思亂想著,見那棒球帽忽然動了動,她嚇了一跳,生怕他不防備轉(zhuǎn)過頭來。不想那棒球帽只是遲疑了片刻,就又被人潮推著往前流去了。海棠拿手撫了撫心口,一顆心還在怦怦怦怦亂跳,一面心里嘲笑自己,哪里就有那么巧呢。不對。哪里就有那么不巧呢。北京四九城,戴棒球的男的多了去了。

說起來,文凱算是她前夫了。他們是幾年前離的婚。那時候,她不過是三十出頭,正是一個女人的好年華。就好像是一顆桃子,洗凈了瑣細(xì)的煩躁的絨毛,露出了飽滿的充盈的質(zhì)地,不用碰觸,都能感受得到汁水的流動和飛濺,還有那種醉人的香甜的氣息。文凱哭著求她,求她再給他一次機(jī)會。這么長時間了,她依然記得他那天流淚的樣子。他的淚水好像很重。越過鐵青色的胡子茬,一顆一顆砸下來,直砸到她的裙子上。那絲綢裙子很快被暈染開來,弄得濕一塊干一塊的。她不忍看他那滿是淚水的臉。她這個人就是這樣,心軟,耳朵根子也軟。她生怕她一個閃念,把拿定的主意又變了。文凱是跪在地板上的,他的頭懸在她的膝蓋上。他不敢像往常那樣,把臉放在她腿上。他就那么僵硬地懸著自己,讓淚珠子一顆一顆重重地砸下來。燈光下,是他們的家。溫馨的雅致的一塵不染的家。在這個家里,他們一起有過那么多的好歲月。他們當(dāng)然也吵過,鬧過,為了一點小事,賭氣發(fā)狠,誰都不理誰??墒牵l家的夫妻不吵架呢。生活中的那些個小毛刺小裂痕,她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生活嘛,還不就是這個樣子。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呢。然而,這回不一樣。文凱居然干出這樣的事兒。這是拿刀子往她心尖子上戳呀。并且,那女的不是別人,竟是彩棉。

彩棉是他們家的小阿姨,安徽人,二十出頭吧,容貌呢,也說不上好看。個子不高,胸卻特別的飽滿。當(dāng)時在家政公司見面的時候,穿著羽絨服,倒沒有看出什么來。只見一個結(jié)實健壯的鄉(xiāng)下姑娘,圓滾滾的肩膀,圓滾滾的屁股,臉蛋紅撲撲的,頭發(fā)卻如黑緞子一樣,眼睛也是黑漆漆的,看人倒也不知道膽怯。問清楚了,叫彩棉。有一點口音,不太明顯。彩棉第一次來家里,屋子暖氣足,脫了外套,一對乳房就咣當(dāng)一下跳出來,在粉色的毛衣下面,鼓脹脹的不安分。海棠心里有點不悅。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海棠瘦高,是那種時下流行的骨感,胸卻平平的。私心里,她對那些個大胸的女人有一點仇視。其實,也不是仇視,是嫉妒。挺著高高的胸脯到處招搖,土,俗,俗不可耐。海棠眼睜睜看著這個健壯的姑娘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掃地擦地,洗衣服洗菜,爬高下低地收拾廚房。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真是奇怪得很。自從彩棉這丫頭來家里以后,好像到處都是她的氣息。她的胸罩內(nèi)褲,就那么大咧咧晾在陽臺上。她的長頭發(fā),纏纏繞繞的,不知道在哪里就把人纏上了。她喜歡光腳走路,木地板被她擦得干凈得能照出人影來,她就那么光著腳在地上走來走去,留下一個一個熱騰騰的腳印子。她愛出汗,鼻尖上老是濕漉漉亮晶晶的,嘴唇上方那層金色的細(xì)細(xì)的小絨毛,給汗水一浸,又柔情又嬌弱。海棠惱火得不行。她老是無端地發(fā)脾氣,跟文凱鬧。文凱呢,性子反而更溫和更寬容了。他笑瞇瞇的,也不像往常那樣,跟她一來一去地吵。私下里,她少不得要找茬兒說彩棉的不是。嫌她沒眼力架兒,嫌她飯量大,嫌她洗完澡浴室清理得不干凈,嫌她做的菜太油太咸不健康。文凱就笑瞇瞇聽著,偶爾也附和她幾句。后來,海棠想起當(dāng)時文凱的表情,心想還是自己太大意了。怎么就一點也都沒有警覺呢。文凱忽然之間那么好脾氣,哄著她,順著她,即便在她最蠻不講理的時候,他也不曾發(fā)過火。還有,在床上,他好像是更有激情了。像一只勇猛的豹子,讓她又驚又喜。她真是太傻了。endprint

進(jìn)了辦公室坐下,處理一些瑣碎事務(wù),就刷朋友圈。老易剛剛更新了一條,是一張圖片,一條深秋的小路,金色的銀杏樹葉紛紛墜落,在秋陽里燦爛極了。小路彎彎曲曲,一直通往遠(yuǎn)方。沒有任何文字。海棠看著那張圖片,心里忽然就動了一下?,F(xiàn)在才是四月,春天剛剛開始,老易已經(jīng)開始向往深秋了。那個天天埋頭圖紙不問世事的老易,心里也該是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的吧,比方說,遠(yuǎn)方。比方說,詩意。還有那條鋪滿落葉的深秋的小路,在秋陽里有一種迷人的凄美。老易這個理工男,沉默,甚至有點木訥,處處讓著她。不像是文凱,結(jié)發(fā)的夫妻,從年輕時候就一路吵過來的,一點都不肯輸給對方。老易跟她,或者說,她跟老易,到底還是客客氣氣的,不好意思那么不講理。就像今天早晨,要是文凱,她早一個枕頭扔過去了。

單位上的事情并不多。這種內(nèi)刊,也沒有多少人看,主要是在本系統(tǒng)內(nèi)贈閱。沒有稿費(fèi),也沒有約稿的壓力。辦公室里女的多,就少不了八卦。誰的孩子送國外了。誰又找了個小的。誰誰好像是有問題,巡視組來的時候都接到舉報啦,實名舉報呀。還有集團(tuán)工會那個一年四季穿裙子的小妖精,手段果然厲害,居然成功上位了。海棠聽了一會兒,只覺得煩亂無聊。

下班的時候,雨已經(jīng)小多了。細(xì)細(xì)的雨絲偶爾飛在臉上,癢梭梭的涼。天依然陰著。街邊的小店里放著一首老歌。海棠不由得慢下來。一個女孩子,單眼皮,微微有點吊眼梢,一張臉干干凈凈的,沒有粉黛的痕跡,正托腮看向門外。那臉上的表情是空茫的,像夢游。街上是灰蒙蒙的人群,灰蒙蒙的城市,天空很低,壓在層層疊疊的高樓上面。海棠正看得發(fā)呆,只聽后面有自行車鈴聲,急促的,煩躁的,有很大的火氣在里面。海棠連忙讓開了,再向那小店看時,那女孩子卻不見了。老歌還在唱。到處都濕漉漉的。海棠用手掠一掠額前的頭發(fā),頭發(fā)也濕漉漉的。一輛電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亻_過來,不知道誰的一把傘,黃底白點子,仿佛一朵郁金香,在窗口半張著,一路顫巍巍地開走了。

海棠慢慢地走著,也不著急回去。她還沒有想好,是到老易那里去,還是回自己家。

老易他憑什么呢。四年了。再過一個月,就整整四年了。一句半截的話,就想把這四年都了了。最初,老易可沒有說,他是有家室的人。當(dāng)然了,海棠也沒有說。

那時候,海棠的生活還算穩(wěn)定。跟文凱這么多年了,除了一樣不如意,別的都還好。他們一直沒有孩子。剛開始,海棠還求醫(yī)問藥的,挺著急。文凱反倒勸她,這樣有什么不好的呢。挺好的。確實也挺好的。二人世界,甜美安寧。就連七年之癢,好像也糊里糊涂就過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年頭,離婚的越發(fā)多了。對于這種事情,海棠向來是嗤之以鼻的。折騰什么呢,瞎折騰什么。周圍的那些熟人們,離了結(jié),結(jié)了離,大都折騰了一陣了??粗冀腥死邸S袝r候,海棠覺得自己還是幸運(yùn)的。生活安穩(wěn),工作呢,也算得體面。還要怎樣呢。夠了。

后來,彩棉來了。照說,他們這個丁克家庭,能有多少家務(wù)呢,可是,文凱說了,要講究生活品質(zhì)。要從家務(wù)里徹底解放出來。當(dāng)然了,主要是解放海棠。文凱說這話的時候,是寵溺的眼神。他說我們家也不差這點錢,干嗎不讓自己輕松點呢。文凱說得對。海棠就依了他。

有一天早晨,吃完早飯去上班。下樓才發(fā)現(xiàn)忘了帶手機(jī),就回去拿。門卻打不開了。她拿鑰匙亂捅一陣,才明白門是被人從里面鎖上了。她站在自家門外面, 一時間有恍惚之感。她出來的時候,文凱在浴室洗澡。彩棉在廚房里收拾碗筷,擇芹菜。怎么回事呢。莫不是這是在夢里。這陣子好像是上火了,她老是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有時候,夢里還是清醒的。告訴自己沒事兒做夢呢,一會兒醒了就都好了。走廊里的聲控?zé)艉鋈涣亮?,把她嚇了一跳。有一種聲音從門里面?zhèn)鞒鰜?。低低的,卻是有節(jié)奏的,一下一下的,一聲比一聲高。海棠納悶了片刻,忽然間臉就刷地紅了。她盯著那赭紅色的防盜門,一個沖動是要舉起拳頭砸門,她倒要看看,那狗男女在里面干什么??墒?,她剛舉起手,忽然就沒了力氣。那只胳膊竟好像有千斤重。那聲音還在一聲高一聲低地傳出來。走廊里的聲控?zé)綦S著那叫聲明明滅滅的,好像是一個鬼魅的世界。她倉皇轉(zhuǎn)身跑下樓來。

關(guān)于這個早晨,海棠從來沒有問過文凱。她有點問不出口。她跟文凱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當(dāng)年戀愛的時候,也是瘋狂過的。后來結(jié)了婚,時間長了,漸漸淡下來。夫妻嘛,誰家的夫妻不是這樣子呢。至于那天的聲音,也可能是她聽錯了。眼見為實,她又沒有親眼看見??墒牵齽癫涣俗约?。她耳邊老是響著那天的聲音。吃飯的時候,走路的時候,尤其是,跟文凱躺在床上的時候。她總是頭暈,耳鳴,眼前好像總有那一明一滅的燈光。一明一滅,仿佛暴風(fēng)驟雨中的雷電,把世界炸得一會兒光明一會兒黑暗。

她找了個茬子辭退了彩棉。文凱也沒有攔著。他是心虛吧。

后來,海棠在一個飯局上碰上了老易。

忘了是個什么飯局了,好像是同事張羅的。之前,她是不大喜歡這種飯局的。一大桌子人,半生不熟的?;ハ嗉游⑿?,拍照片,在朋友圈里曬,說一些個不咸不淡的客套話。無聊極了。可是那天,下了班的她不想回家?;丶易鍪裁茨亍K荒芸匆娂依锏姆辣I門。還有那聲控?zé)?,閃爍不定,好像是詭異的嘲諷的眼睛。那天她也是心里煩悶,喝了不少酒。一屋子都恍恍惚惚的,像鬼魅一樣。燈光動蕩,酒的氣息,香水的氣息,情欲的氣息,在深夜里慢慢發(fā)酵。這樣的夜晚,有一種末世的狂歡的味道,頹廢的,墮落的,哀傷的。提醒人們?nèi)松喽蹋袠芬皶r。她喝酒。酒真是好啊。知冷知熱,貼心貼肺,她喜歡。她喝了一杯,又喝了杯,剛要喝第三杯的時候,旁邊有人把杯子拿走了。她斜著醉眼,朦朦朧朧的,也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覺得有一種強(qiáng)烈的雄性的氣息把她裹挾了,叫人頭昏腦脹。

后來,當(dāng)他們兩個人在一起閑得無聊逗貧的時候,老易總說是海棠勾引了他。海棠哪里肯認(rèn)這筆賬呢。可是那一夜,她好像是真的瘋了。她吻老易,吻得老易都受不了了。她尖叫著,一會兒笑一會兒淚,整個人水淋淋的,好像是暴雨里跳躍的美人魚,歡騰而放蕩。人到中年了,她才第一次知道,她內(nèi)心深處還有這么艷麗的一面。這件事,還可以這么好這么叫人沉醉。那一夜,春風(fēng)幾度,他們一點都舍不得荒廢。她只有在大聲尖叫的時候,才能忘掉耳邊那些叫聲。她不敢問自己,她這是在報復(fù)文凱嗎。endprint

一夜沒有回家,文凱也沒問她一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沒有回去。自從彩棉走后,文凱好像是有點變了。照例是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可是不知哪里,卻真的不一樣了。海棠疑心是自己神經(jīng)過敏。因為有跟老易的事兒,她反而對他更好了。假如那個早晨的叫聲不知真假的話,那么跟老易,卻是千真萬確的。并且,他們幾乎是如膠似漆,他們放縱得,怎么說,令他們自己都覺得羞恥。

過年照例是要團(tuán)圓的。他們先回了一趟文凱的老家青島,又回芳村看了看。文凱跟海棠哥哥們喝酒,吹牛,對海棠她爹問寒問暖,說一些貼心的家常話。文凱買了很多東西,把海棠一家哄得開心極了。新春的陽光照下來,芳村依然是寒冷的,卻明亮而歡快。海棠從旁看著,心里恍恍惚惚的。嫂子過來,拿胳膊肘碰了她一下,小聲說,哪輩子修來的福呀你——又把海棠的手拿過來,看那腕子上的翡翠鐲子,一驚一乍的,嘴里咝咝咝咝吸著冷氣。文凱買的吧?嫂子問。海棠點點頭。嫂子說這得多少錢哪。海棠沒吭聲。嫂子就怨起她哥窩囊來。海棠知道她又是老一套。也只有耐著性子聽著。

過完年回來,他們就把婚離了。是海棠提出來的。文凱猶豫了一下,就答應(yīng)了。

后來,海棠老是回想起當(dāng)時,文凱的神情,動作,說話的口氣。燈光下,他微微蹙起的眉頭,他的那一點猶豫。他瘦長的手指在深藍(lán)色玉米絨靠墊上抓著,有一點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有一個瞬間,海棠想撲上去握住那只手,問他那天早晨是怎么回事。然后,跟他坦白,自己跟老易的事。這么多年了,他們燕子筑巢一樣,一點一點搭起來這個小窩。冷也好暖也好,她都習(xí)慣了。每天晚上,她躺在自家的床上,身旁睡著文凱。她喜歡把一條腿搭在文凱的身上,蠻橫的,不講理的,也不管他難受不難受。也不是撒嬌,也不是耍賴,是習(xí)慣了。她覺得安心得不行。這輩子,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跟別的男人怎么樣。她是想著要跟文凱手拉著手,走完這一生一世的。怎么稀里糊涂的,事情竟然到了這個地步呢。可是,她很快就制止了自己。嚴(yán)厲的,粗暴的,有點惡狠狠的。鏡子破了,還能重圓嗎。

她搬出來了。盡管文凱堅決要把房子留給她。她是不敢在那個家里待了。熟悉的房間,熟悉的氣息。她親手布置精心打理的家。她的好年華都留在那房子里了。還有那赭紅色的防盜門,那個謎團(tuán)一樣的早晨。

她租了一個一居室。文凱要幫著搬家,她拒絕了。她也沒有叫老易過來。她一個人把屋子收拾好,買了高級灰的棉麻窗簾,白的窗紗,買了印染的桌布,還有一大束勿忘我。一個人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房間,沒有人在耳朵邊說這個不是那個不是。也挺好的。海棠又做了幾個菜,開了一瓶紅酒,想了想,把一對燭臺找出來,點上蠟燭。然后,她給老易打電話。

那天晚上,海棠跟老易喝光了那瓶紅酒。老易幾次開口,都被海棠拿眼神制止了。老易有一套小房子,算是他的工作室。地段比較偏遠(yuǎn),在五環(huán)外了,交通還算方便,很安靜。他都是帶海棠到那里去。老易很忙,他們的約會就變得珍貴。老易是另外一種男人。喜歡西裝,皮鞋,襯衣領(lǐng)口和袖口都扣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眉頭總是微微蹙著,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嚴(yán)厲。

此時海棠靠在椅子上,身子軟軟的,臉龐紅紅的,笑著看老易。老易剛要過來抱她,她卻把手一揮,說,我離婚了。老易問說什么?海棠就笑了。笑得怎么也止不住。笑著笑著,就哭了。淚珠子一顆一顆落下來,在燭光里亮閃閃的。老易過來抱住她。就那么抱著她,半晌沒有動,也沒有說話。燭光把他們的影子印在對面的墻上,凝固了一樣。那束勿忘我深紫淺紫,在燭光里搖曳著,像白日夢。

我有家。老易說。她——人還不錯。老易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好像是被卡住了。海棠的眼淚流得更急了。她不想哭的。哪里來的這么多眼淚呢。她軟弱地靠著,渾身沒有一點力氣。男人的懷抱啊。千差萬錯,千差萬錯。 可是那個夜晚,那個時候,她只想不管不顧的,在那個懷抱里哭上一場。她暫時還顧不上別的。

那回之后,老易的信息漸漸少了。她想,他這是怕了。他怕她會纏著他,逼他離婚,然后跟再他結(jié)婚?海棠心里冷笑一聲。

一個人的日子,孤單是孤單,倒也落得自在。在婚姻里這么多年,乍一得自由,她竟沒有別人想象里的悲苦。骨子里,海棠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有點“獨(dú)”,要不是婚姻,她可能還會更“獨(dú)”。她開始減肥,健身,做皮膚護(hù)理。給自己熬粥燉湯。蜂王漿維生素都吃著,喝功夫茶,做手工,磨自己的性子。見了她的人都說她變了,瘦了很多,卻更結(jié)實飽滿了。氣色也不錯。就是變得話少了,有點沉默。

好像是一個周末,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老易。

夏日的風(fēng)從半開的窗子里吹過來,混合著植物汁水的味道,還有飯菜的香氣。不知道誰家的夫妻在吵架,一聲一聲的。有東西被摔到地下的叮當(dāng)聲。一會兒那女的就哽哽咽咽哭起來。有人在樓下聽收音機(jī),好像是什么戲,咿咿呀呀的,也聽不真切。兩個人一起吃晚飯,說一些閑話。海棠做的清蒸魚、西芹百合、松仁玉米,綠豆湯是自己熬的,湯倒在其次,她最愛吃綠豆沙,冰鎮(zhèn)過的,加了冰糖,最是清火消暑。進(jìn)門的時候,老易神色憂戚,這時才漸漸舒展開了。他一定有點納悶吧。海棠怎么就不問他一句呢,這么長時間,怎么沒有消息了。海棠看他喝湯的樣子,誠惶誠恐的,有點巴結(jié)的意思。心里又是一嘆。這個老易啊。

自從那頓晚飯,他們又恢復(fù)了往來。有時候,是老易過來。更多的時候,是海棠到老易的工作室去。也不為別的。海棠這邊是老居民區(qū),樓下常年坐著大爺大媽們,這些朝陽區(qū)群眾大都是閑人,眼睛最毒,嗅覺也靈敏。小區(qū)里那么多人出出進(jìn)進(jìn),他們一眼就能看出誰是住戶,誰是生人。海棠本就是新搬來的租戶,是外來者。這個年紀(jì)了一個人住,就惹得大媽們很是關(guān)切。再加上一個老易,更是招是惹非。海棠受不了大爺大媽們那微妙的眼神。

老易倒是對她挺好的。只是,他從來不在她面前提他妻子。有時候,海棠繞著彎地朝那話題上引,老易很警惕,總是能夠及時識破她那些小把戲。在這個上頭,海棠有點矛盾,有時候不滿,覺得老易這是躲避,是軟弱,是膽怯,他永遠(yuǎn)給自己留著一條退路。人家夫妻這么多年,那里面的溝溝坎坎,枝枝叉叉,她如何能懂呢。在老易那里,她終究不過是個外人。他的那些歷史,她是永遠(yuǎn)無法分享的了。有時候呢,她倒覺得老易這樣挺好的,是重情義,厚道。一個男人,在另外一個女人面前,說自己妻子的壞話,總歸是叫人覺得,怎么說,有點不地道。再怎么說,那也是跟他多年的妻子啊。關(guān)于老易的妻子,海棠知道的不多。她是學(xué)醫(yī)的,在一家挺厲害的醫(yī)院里做到科主任了。有重度潔癖,也是職業(yè)病吧。他們有一個兒子,送到國外去了。就這么多。endprint

今天早晨,海棠睜開眼,沒看見老易。廚房里關(guān)著門,油煙機(jī)轟轟隆隆的聲音隱約傳出來。她以為老易在做早餐。老易的妻子公務(wù)出國,正好順便看兒子。這幾天,他們干脆就在老易工作室這邊住。這房子是小兩居,功能齊全。裝修卻簡單,線條清晰工整,符合一個理工男的審美。這一點,就跟文凱差遠(yuǎn)了。文凱這家伙,審美上還是有一套的。閉著眼胡思亂想半天,還不見老易叫她。她趿著拖鞋就跑過去。廚房門關(guān)著,油煙機(jī)開著,老易站在油煙機(jī)下面抽煙。海棠啊了一聲,說你在干什么呢。老易頭發(fā)蓬亂,眼睛里布滿血絲。他抽了最后一口煙,把煙頭在一只碟子里捻滅,那黑色的煙頭好像是一個巨大的問號。老易說,我想跟你談?wù)劇?/p>

屋子里空氣不甚新鮮,誰都沒有想起來開窗戶換氣。窗簾還沒有拉開,春天的陽光從縫隙里溜進(jìn)來,斑斑點點的,落在床上,落在床前的地下,水珠子一樣蕩漾著。床上的毛巾被還凌亂著。床頭柜上,放著一只水杯和一本翻開的書。衣架上掛著他們的衣服,老易的風(fēng)衣和西褲,海棠的裙子,還有那條長絲巾。好像是兩個人,面對面站在那里,對峙著,默默打量著對方。

老易吞吞吐吐啰嗦了半天,海棠到底是聽明白了。他說他跟海棠在一起好幾年了,他很感謝她??墒?,他兒子要回國了。今年暑假,他就回來了。老易說所以,我們——

屋子里光線半明半暗,好像是有什么東西懸浮在空氣里。老易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明顯了,法令紋很深,有一種滄桑的風(fēng)霜的味道。還有他的眼袋,竟然那么大,很沉重地垂下來。不知道是不是睡眠不好的緣故。怎么以前,她就沒有發(fā)現(xiàn)呢。她定定地看著對面的老易,等他的下文。老易卻不說了。

她草草穿好衣服,摔門子就出來了。她的動作很重,聲音很響。私心里,她是希望老易過來,像往常一樣,抱住她,不讓她走。然后,跟她解釋。然而,老易沒有。

老實說,對老易的解釋,她也沒有多少期待。一個男人,有家庭,還在外頭跟她這樣。她能指望他給出什么解釋呢。而且,他妻子,據(jù)他說,還不錯。這里頭,本就是一本爛賬,怎么算都算不清楚的。她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兩廂情愿的事。更何況,她自己是什么好人?方才,她居然還那么惡毒地逼著他說出實話來。他還能有什么實話呢。

是啊。他們在一起,快四年了。就因為她離了婚,單身。而老易還有家,有孩子,她就永遠(yuǎn)有理攥在手里,永遠(yuǎn)要讓他哄著她嗎。她怎么不知道,這樣的關(guān)系,是危險的,有毒的。就像一顆不定時炸彈,誰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爆炸。是不是,正是因為這種短暫,這種危險,他們才能夠那么瘋狂,那么放縱。就好像是在刀鋒上舔蜜,越險越誘人。有時候,她也是心懷僥幸的,稀里糊涂的,閉著眼往前走。深一腳淺一腳,她也不知道,他們會走到哪一天。就好像是一個饑寒交迫的人,為了一點溫暖和食物,也顧不得什么體面了。人生不過幾十年的事,何苦多想呢。還有,經(jīng)歷了那個謎團(tuán)般的早晨,她也是倦了怕了。

兒子要回來了。所以,我們——老易的話其實是有邏輯的,因果關(guān)系分明。當(dāng)初,兒子出國了,二人世界忽然不適應(yīng)了。妻子又忙于事業(yè)。人到中年,老易可能才覺察出內(nèi)心的躁動,埋藏了那么久的躁動,還有激情。海棠多好啊。簡直就是生活額外的獎勵,獎勵他這么多年來的規(guī)矩正派,謹(jǐn)小慎微,在秩序里踮著腳尖走路。更重要的是,海棠懂事。她不跟他鬧,不逼著他離婚。這多么難得。為此,他得感激她。然而,現(xiàn)在,兒子要回來了。

所以,我們——

海棠心里笑了一下。是啊。所以,他們不能在一起了。他像一個貪玩的孩子,在外頭放縱了一把,然后準(zhǔn)備金盆洗手,回家去了。兒子回來了。作為父親,他必須在場。父親有義務(wù)為兒子樹立人生榜樣。

雨還在下著,倒也不大。細(xì)細(xì)的,密密的,有一點新鮮的泥土的味道。春天的雨就是這樣。纏纏繞繞的,有點煩人。可是骨子里,卻是歡喜的意思。一切都是剛剛開始。一切都還來得及。都說北京的春天短暫,可是正因為這短暫,才叫人覺得珍貴。一場春雨,把城市洗得干凈明朗。滿城的草木都生長起來了,還有那些花,該開的開了,該謝的也謝了??諝饫镉幸环N蠢蠢欲動的氣息,有點躁動,有點甜蜜,有點懵懂,卻是新鮮動人的,叫人莫名的覺得歡喜。惆悵也有,卻是歡喜的惆悵。

回到家海棠洗了個熱水澡,換上干凈衣服,給自己沏了杯紅茶。窗簾低垂著,把滿城的春雨留在外面。屋子里安靜,清潔,舒適,妥帖。老易沒有消息。也許,他沒有追出來是對的。她及時跑出來也是對的。人生不易,還是該給彼此留一點面子。她想著哪一天閑了,去老易那兒把自己的一些零碎東西拿過來。茶水熱騰騰的,有縷縷熱氣浮上來,在她面前繚繞,繚繞,好像是安慰,又好像是耳語。她是有點體寒的。紅茶很適合她。還有一點,紅茶那種醇厚滋味,她也喜歡。這兩年,她把酒徹底戒了。酒這東西,好是好,可是也誤人。有時候,她也不免想,要是那晚的飯局上,她沒有喝酒,老易也沒有喝,事情會是怎樣的呢。生活里,那些拐彎抹角的地方,藏著多少偶然啊。

茶很燙。她大口大口喝著,直把眼淚都喝出來了,她也不管。她始終不肯承認(rèn),她或許從來都沒有愛過老易。不知道老易是不是也是這樣。

薄被干凈馨香,她抱著自己的雙肩,朦朦朧朧的,就睡去了。

窗外,是春天的夜晚。雨還在下著。

責(zé)任編輯:楊希

作者簡介:

付秀瑩,文學(xué)碩士,有多部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等文學(xué)刊物。作品被收入多種選本。著有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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