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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書

2018-01-24 18:19盛文強
廣州文藝 2018年1期
關鍵詞:船板網(wǎng)兜漁夫

老般魚

老般魚一般擺在飯桌的中心,盛放在湯盆里。老般魚剁成了四方塊,與豆腐同燉,不時在湯中冒出鰭之一角。揪住這一角,就可以拎出一坨方肉。在晚飯之前,趁著大人不備,先把魚肉扔進嘴里,魚肉滑嫩,咀嚼時又有膠著之感,立有濃香充塞唇齒之間。想來這已是上世紀末的事情了,時間不過一瞬。

老般魚是俗稱,學名喚作孔鰩,這個名字怕是少有人知曉,其外形接近于菱形,一個角是頭,另一角是尾部,拖著一條線狀的尾,另外兩個角則是鰭,分列左右,像一只鷂的兩翼,它在水中就是扇動著這對“翅膀”前行。

老般魚在膠東也傳為老板魚,后來看到清代學者郝懿行在其《記海錯》中寫到了老般魚,才知老板魚是訛傳。郝懿行是清代的考據(jù)學者,又是膠東人,據(jù)郝考證,“般”即是“盤”的音轉(zhuǎn),因為老般魚的身形似圓盤。而郝懿行的故鄉(xiāng)近海,自云“習于海久”,所記下的老般魚,亦是磨滅已久的海角風物了,今人已經(jīng)不知其中的關竅,只留下口頭的讀音。記得幾年前回膠東,見一個老漁夫正打上了老般魚,我問他老般魚三字怎樣寫法,老漁夫搖頭不知。我又問,不會寫法,賣老般魚時如何記賬?老漁夫說,畫個圓圈,底下加個尾巴,就代表老般魚了。他的方法令人頗感意外,恍若回到了象形文字初造的上古時代。

同樣有趣的是,老般魚的細繩似的長尾是歷代典籍關注的焦點,尾尖的兩枚骨質(zhì)毒針,曾使老般魚一躍而成為兇魚,人人聞之色變。老般魚的毒針,在漁村是神異之物,下鍋之前,針尖要切下來,為了防止孩童誤傷手指,毒針一般掛在高處,連同一截斷尾,多個捆扎在一處,秘密存放起來。有種植煙葉的島上人家,主婦拿了老般魚的毒針,在苗圃里將煙草的枝干一一扎過,微弱到幾不可聞的銳響,毒針里的毒液起了作用,枝干就不再生長,避免了消耗,煙葉因此肥碩,老般魚也許不會想到,它的防身利器,居然還能用到園圃之中。

在濱海之民的想象中,老般魚隨身攜帶的兇器正提供了關于海洋的諸般神異的談資,陰謀論者認為老般魚披堅執(zhí)銳,實是包藏禍心,圖謀不軌;道德家們則指摘老般魚疾言厲色,有失忠厚。老般魚卻全然不予理會,仍自游弋在深海,這樣的異類,實難規(guī)馴。老般魚沒有明顯的魚汛,只在捕捉其他魚類時順帶捕到,不像鲅魚及黃花魚那樣成群結(jié)隊,動輒被拖網(wǎng)成群端掉。老般魚卻拖著長尾,飛行在僻靜之所在,所過之處水波不起,它平伸雙翼滑行,在水底投下巨大的黑影。

似乎有毒的魚偏偏有著美味,這是常見的悖論,河豚即是令人色變的一例。相較于河豚難于清洗的劇毒內(nèi)臟,老般魚的毒針可以一刀砍掉,便可放心食用,如此看來,老般魚倒也算是魚中的磊落君子,這不是道德家所能企及的。

老般魚燉豆腐,圓形的薄片魚身剁成大方塊,加油加豆瓣醬翻炒,再加水與豆腐同燉,魚肉之白,與豆腐難分彼此,魚肉的鮮味也浸入豆腐,好似這魚肉的數(shù)量驟然翻番,實是舊時漁家勤儉之風的重現(xiàn)。那時捕魚需要冒著生命危險,人力搖櫓的小船遇到風暴時不堪一擊,對魚的敬惜珍重,也就體現(xiàn)在做法上了——佐料總嫌不重,豆腐總嫌不多,撥開豆腐塊,魚肉才顯露出來。

郝懿行也算是吃老般魚的行家,他在離鄉(xiāng)十余年后的一個秋日想起了老般魚,不由得像張季鷹一般,勾動了莼鱸之思,正是老般魚肥碩的季節(jié),一碗老般魚卻也求之難得,他在《記海錯》中不無感慨地寫道:“甲邊髯皆軟骨,骨如竹節(jié),正白,其肉蒸食之美,骨柔脆,亦可啖之”,脆骨也可嚼,吃老般魚是得了真髓,若非海邊久居之人,面對竹節(jié)似的魚骨,實在不敢放心大嚼,而嚼得毫無顧忌,且格格作響的,恐怕只有膠東的舊居民了。

在漁村,宅院里懸起晾魚繩,在倒懸的魚陣之中,總會有幾片老般魚,在地上投射出鍋蓋大小的圓形黑影,冬日里即可取來燉湯,寡淡的冬日也有了喜悅。那時節(jié),老般魚照舊被割了尾巴,斷尾之處穿了鐵鉤,懸在魚繩之上。從海邊鳧水回來的鴨踱進院子,它早已將海岸的蟹與貝吃了個飽,倒伏在院中沉沉睡去,老般魚的影子籠罩過來,原本曬著太陽的鴨,似乎感到了陰影的涼意,不住在睡夢中晃頭。在它的小小頭顱中,或許會夢見老般魚鋪天蓋地飛來。

薄暮時分,鞭炮響起,回家時經(jīng)過一條小弄,見一戶人家的院門大開著,穿著紅襖的新婦左右手各執(zhí)一條半干的老般魚,像鐃鈸一樣互相敲打,頓時煙塵四溢,枯木撞擊般的聲響尾隨而來。她轉(zhuǎn)身進屋,老般魚即將出現(xiàn)在她家的飯桌上了。

船 蠹

黑鐵火爐冒出黑煙,劈成碎塊的船板燃起,大火瞬間將它們覆蓋?;鸸膺^處,船板上的蟲洞一一點亮,火舌在此間流溢,每一柱光焰都與蟲洞嚴絲合縫。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滿屋只剩下蟲洞噴火的吱吱聲。

在這樣的夜晚,有一個老船夫冒著大雪來到家里做客,他掀開火爐蓋,看到了蟲蛀的船板塌陷在火窠中,通體透明,而船蠹蟲留下的蟲洞散發(fā)著黑氣,宛如煙囪。這是船蠹蟲當年的居所,蠹蟲早已不知去向,它們的子孫還在海上肆無忌憚,許多年來潛藏在船板的深處,經(jīng)它們咬過的船板幾成空殼,隨時有崩壞的危險。看到火中密集的蟲洞,老船夫忍不住嘆了口氣。他是我父親的長輩,我請他坐下說話。他給我講起他當年見到的一切,他說:

那些年,我們的船去了一趟口外,幫人運了一趟木材,回來時也沒閑著,打了一船魚,在回來的路上,船上招了蠹蟲,是運木材時帶到船上的。一開始誰也不知道,船走了好幾天,蠹蟲在船上都跑開了,我那天一腳把船板給踩漏了,腳印形狀的一塊木頭從我腳底陷下去,落進船艙里,我們這才看見木板的斷茬上全是蠹蟲。滿船水手都慌了,船老大趕緊挨著一塊礁石停靠,船剛靠到礁石上,就開始漏水了,我們爬到礁石頂上,眼看著船沉沒。在礁石上挨了一夜,等到天亮,才來了一條過路的船,把我們帶了回來。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五十多年了。這五十多年來,經(jīng)常有船蠹蟲出沒,人們都說是我們的船帶來的禍害。

老人說完就沉默了,在火爐前把頭深埋進雙膝。

我從柴堆里翻找出一塊有蛀孔的船板,藏在椅子底下。這塊船板不到巴掌大,在椅子下安然躲過了冬季的大火?,F(xiàn)在,它被安置在我異鄉(xiāng)的書桌一角,雕花似的蟲跡里暗藏著暗紫色的微光,蠹蟲足跡終止之處,便是生命終結(jié)之時。繁復的紋樣,宛如古老的圖讖,于我而言,這是蠕動著的故鄉(xiāng)。許多年來,船板在案頭巋然不動,我成為痛苦的旁觀者。endprint

一天夜里,書房傳來了巨響,把我從夢中驚醒,長夜里的寒氣中殘留著撞擊帶來的余波,開燈查看,原來是那塊船板落地。板上的蟲洞此刻還震著低沉的余音。那些蠹蟲早已不在了,卻還具有傾覆船板的威力,就連一塊脫離船體、遠遁他鄉(xiāng)的船板也沒放過。

一種婚俗

八月的午后,巷子空空蕩蕩,飯點剛過,空氣中的菜香還沒有散盡,油膩的碗筷早已聚集在黑漆漆的鐵鍋中央,白亮的瓷碗散發(fā)出耀眼的白光,一雙關節(jié)粗大的手正在攪拌,點點油花洇開來。你知道,這是很多年以前的情景了。

午飯的忙碌與飯后的腹脹,帶來了漫長的慵懶和倦怠,正如拖長的樹影一樣疲憊。這時節(jié),人們都有午睡的習慣,各家的門戶大開,無須防范,一輛大金鹿自行車倒在門外的樹蔭下,無人照料,自行車一個腳蹬著地,后輪翹起,在風中微微轉(zhuǎn)動,銹成紫紅色的輻條在土路上投下粗重的斜紋,不住地變換位置,就在它剛才倒地的瞬間,鋼結(jié)構(gòu)的骨架發(fā)出巨大的轟鳴,這時誰也沒有聽到——酒足飯飽的午后,正是酣睡之時。左手的車把在地上砸出了圓坑,坑里原有的泥土飛出來,貼到了對面的院墻上,形成一個突起的疙瘩。而削平這個疙瘩,正好填到那個坑里去,分毫不差,可見這種碰撞是多么精準。一只家養(yǎng)的黃鴨站在旁邊,側(cè)頭看著自行車,剛才它一定被嚇壞了,自行車歪倒時差點砸到它,不遠處有一根黃色的羽毛,想必就是它受驚嚇時扇動翅膀掉下來的。它眨著小黑眼珠,一會兒看看車子,一會兒又抬頭看看我,它在想什么?眼看著一個高大的鐵器驟然變矮,瞬間到了它能夠靠近的高度,在它看來是難以理解的,這樣的問題,或許會困擾它一生。這么多年了,一輛舊自行車就這么倒著,好像從來沒有被人扶起過,或者有人來扶它也賴著不起來,就等著我回來。我俯身去扶車,瞬間感到它的沉重,從車把傳遍我的全身,車把上的膠皮套早就沒了蹤影,等我支起車架,翻過手心來看,滿是暗紅的鐵銹,我離開了太久,它按照自己的鐘擺,毫無懸念地走到了遲暮之年,已經(jīng)認不出我了,原以為它會像大黃狗一樣,從地上一躍而起,不等我去扶就會自己躍起來,叮鈴鈴響起鈴聲……

在海邊的小屋里,我看到過父親騎著這輛自行車,在蝦池間的小路上閃過。兩邊都是深不見底的海水,小路只有幾尺寬,稍有偏差就會掉進海里。他的這種騎法,我從來不敢試,父親騎上去,前輪絲毫不晃,穩(wěn)穩(wěn)地騎遠了。

父親和平叔是村里最早擁有自行車的兩個人,舊時半島娶親,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迎親”,男方雇花轎到女方家迎娶新人,另一種是“送親”,男方在家等候,女方的家屬把新人送上門。若用自行車送親是極其有排場的,街坊四鄰有嫁女兒的,常提著煙酒來找父親和平叔借車,說是借車,實際是連人帶車一起借去。父親和平叔經(jīng)常一道去送親,倆人交換著帶新娘,起先是平叔空著車在頭前開路,父親帶新娘,走一陣子就歇歇,再把新娘請上平叔的車,父親到前邊去開路。土路兩邊的莊稼地嘩嘩直響,走到鹽場時,父親忽然停住了車,他看到那只隹鳥,正在地上撲棱著,兩只紅色的腳爪上別著鐵夾子,原來是逃走的獵物。父親心里歡喜,用繩子捆了掛在車把上。到了新郎家,送下新人,父親和平叔被請到里屋喝茶,父親手里還拎著隹鳥。主人家見了十分驚奇,隨手接過來道:怎么帶了只鳥來?父親慌亂中只好隨口說:我們那邊興這個。主人家連連稱謝,父親有些舍不得,張了張嘴沒有說話,父親看到那只隹鳥的眼里有異樣的光。

等到年底,六爺?shù)膶O子娶媳婦,送親的人也是騎自行車來,車把上赫然掛著兩只隹鳥。送親的人停下車子,雙手捧上隹鳥:“聽說你們這里興這個?!绷鶢斎毅等唬炖镏缓煤鷣y應著,接過隹鳥擺在正堂的桌上,這無疑是承認了不存在的風俗。以后的許多年,父親一手創(chuàng)制的風俗居然風靡一時,送親必須有隹鳥上禮,前海的隹鳥幾乎絕跡。有一次放學回家,我看見一個外鄉(xiāng)人拎著幾只隹鳥來到村里,正在叫賣,不大時間,居然被搶購一空,至于用途自不必說了,鄰莊還有很多人跑來打聽,已經(jīng)賣完了,轉(zhuǎn)過年來,父親也騎著自行車參與到捕隹鳥的隊伍中來。

我眼前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滿月之夜,海灘上空空蕩蕩,而那輛自行車倒伏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沉重的鐵銹和淤泥把它隱入了黑暗。藏在礁石后面的人們默不作聲,靜等隹鳥現(xiàn)身。無數(shù)獵槍的槍筒從礁石上方斜探出來,在月光下暴露無遺,就像一小片突然出現(xiàn)的荊棘叢。

前世之身

這一夜,漁夫甲夢見了自己的前生。雖然在夢里,他居然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前生。令他感到沮喪的是,他的前生還是漁夫,和今生今世一模一樣。毫無出奇之處。他嘆口氣,搖著櫓出海去,就像今生一樣,海平面上的紅光即將決堤而出,他的船頭很快被初生的晨光染成了粉色,他只得閉上眼睛,一頭扎了進去,在巨大的光明中摸索前進。

船到了一輪紅日的正下方,紅光灑滿船艙,而船在此時忽然停止前進,緊接著自行旋轉(zhuǎn)起來,越轉(zhuǎn)越快。他雙手扳櫓,櫓早已被甩了出去,他只得牢牢抓住船舷不放,任憑小船飛旋著下沉,然后是一片混沌,他連船帶人沉到了海底。

沉到深處,是一片平靜的所在,成群的金槍魚在他四周環(huán)繞,攪起的渦流帶著他平穩(wěn)落地。當他翻身坐起,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水底,泥沙向四周蕩開去,在他身邊隆起了環(huán)狀的山丘,足見方才墜落時的巨大沖力了。受驚的魚群在他頭頂盤旋,這時他才感到脖項間隱隱作痛,正是剛才落地時碰傷的,而令他吃驚的是,他在水底能夠呼吸,水在口鼻中吸進呼出,正如在地面時的吸氣與呼氣。正在他練習新的呼吸之時,水草晃動,進來一位麗人,她看到漁夫,高興地說:我是東海龍女,可把郎君給盼來了。漁夫大驚,繼而鼓樂四起,左右過來蝦兵蟹將為漁夫穿戴紅袍和冠冕,為他們拜堂成親。撥開海藻,眼前現(xiàn)出一座幾近透明的琉璃之城。夜里,龍女告訴他,這是前世之因。又是前世,他回望前世,想搜尋一些記憶,卻發(fā)現(xiàn)時空已是無法逾越的屏障了。

新婚三日,漁夫開始想念父母,于是提出要回家看看。思歸的念頭剛動,龍女就知道了,她捧出一只紅色的轉(zhuǎn)螺,放在漁夫手心,龍女再三叮囑:螺殼至關重要,在路上一定好好保管,萬萬不可以打翻,否則前緣盡失,夫妻絕難相見。漁夫忙把螺殼揣進懷里。緊接著,他便失去了知覺。醒來時,他浮在海面上,天色已近黃昏,他的船穩(wěn)穩(wěn)托著他,浩蕩的南風推著他朝岸邊駛?cè)ィ拖袷裁炊紱]有發(fā)生過,他站在船頭,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到岸上。endprint

他系上纜繩,徑直回家去,找自己的石屋,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路遇一位老人,漁夫問起自己父母的名字,老人茫然不知,他和漁夫同姓,便把漁夫帶回家,翻閱幾本族譜,才在泛黃的紙頁上找到了漁夫和他父母的名字。按輩分推算,從那時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三百多年了,老人合上族譜說。

漁夫跌跌撞撞來到海邊,看著陌生的村莊暗自神傷,他想起龍女給的螺殼,于是拿出來觀看,誰料竟然脫手落地,再救已經(jīng)來不及了。螺殼爆裂,一陣旋風從螺殼里鉆出,把螺殼的碎屑卷起來,貼著地面盤旋而不落下,這時漁夫的身體發(fā)生了巨變,皮膚頓時萎縮,頭發(fā)轉(zhuǎn)為花白,白胡子也在下巴上鉆出來。

“誰料想,螺殼里凝滯了三百年的時光。”

漁夫老死在海岸上。

這時他從夢中驚醒,原來他打碎的是今生的一只茶壺,水灑了一地。到底是前世夢到了今生,還是今生夢到了前世?漁夫潸然淚下,他忽然感到今生才是一場夢幻,而此時窗紙已經(jīng)微微泛紅。

網(wǎng)兜招魂

那個孩子跪在海邊的沙石上,膝蓋早被海水浸濕,卻恍若不知。此刻,他嘴唇頻頻開合,發(fā)出一連串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雖然微弱,卻也在潮水鼓蕩之聲中忽隱忽現(xiàn)。他嘴里念叨的字句似乎有形有質(zhì),早就切入到海浪中去了。

他手里攥著網(wǎng)兜的槐木手柄,約有二尺多長,手柄的頂端,是黑鐵的圓圈,鐵圈上敷著的網(wǎng)衣,圍作錐形的網(wǎng)兜。他把網(wǎng)兜探進海水里去,來回翻攪,不時提起來查看,見有小魚小蝦便倒扣出來,盛進身側(cè)的魚簍里。每看到有人在海邊拿網(wǎng)兜,用這種怪異的姿勢捕捉小魚蝦,就說明他最親的人死在海上,而且未能找回尸身,他們喪身于風暴,或者暗礁。

早年間出海全靠風帆和櫓槳,小船難禁風浪,每每有漁夫墜入無盡的深淵,家人久等不回,便知遇難。要為遇難者立墳冢,尋不到身子,只能設衣冠冢,將死者生前穿戴的衣物下葬。網(wǎng)兜招魂是一種古老的海上巫術,網(wǎng)兜能將死者失落在海中的魂魄招回,口中默祝之時,網(wǎng)兜抄起的小魚小蝦就被認作是死者的魂魄所變,這些小魚小蝦,和死者的衣冠一起下葬,作為死者肉身的替代,無形無質(zhì)的魂魄,在網(wǎng)兜里凝結(jié)為彈跳不止的實體。于是,南山上的衣冠冢里,盡是魚蝦的骨與皮了,若干年后若有人掘冢,見墓中全是魚蝦殘骸,不知作何感想,難保不會驚惶失措。人即魚蝦,魚蝦亦是人,在海上,人與魚蝦混一,本就難分彼此。古老的巫術使人和魚蝦的轉(zhuǎn)化變得極為便易,古老的隱喻,暗暗指向了濱海之民的命運。

平時用來捕魚的網(wǎng)兜,本是常用工具,哪個漁夫家里都能隨意找到三五個網(wǎng)兜,甚至更多。網(wǎng)兜有時也掛在墻上,在不經(jīng)意的抬頭瞬間,就能看到它的身影。作為招魂的工具時,網(wǎng)兜則顯得莊重,手持網(wǎng)兜的人,也照樣端肅,不茍言笑。

網(wǎng)兜在海水中幾個起落,兜住了過往的魚蝦,他抬起網(wǎng)兜,望著網(wǎng)扣中掙扎的魚蝦,不禁面現(xiàn)悲戚。這些纖細的生命,與心頭那張無比熟悉的面孔,有著怎樣隱秘的聯(lián)系?他希望從魚蝦身上看到父親的慈容,卻總以失敗而告終。在他心中,隱隱感到生命在發(fā)生轉(zhuǎn)換,眼前的海,正是促成轉(zhuǎn)換的熔爐,雖然生命的外形不啻天淵之別,但他在手柄上仍感到魚蝦的沖撞與震顫源源不竭。

他倒轉(zhuǎn)網(wǎng)兜,所獲魚蝦落進魚簍,獨有一尾小魚咬住網(wǎng)扣不松口,連抖幾下,也未將其抖掉。他只好伸手到網(wǎng)兜里去捉,捉到了魚尾,把它拽了出來。剛要投進魚簍,那條小魚扭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曾相識,閃電般的一瞥令他心驚。

網(wǎng)劉村

網(wǎng)劉村的歷史已難以稽考,該村最早是東海中的一個荒島,島的前身是一條沉船,船沉之后,船板急劇膨脹,早已超出原船的數(shù)倍,船周圍的碎漁網(wǎng)、魚骨以及海鳥尸體等臟物堆積,形成島嶼,往來漁夫常登島休息,帶來了泥沙。年去歲來,島越來越大,直到最后和陸地相連,后來又有劉姓人家遷居此處,以捕魚為生,久而久之便有了村莊。

我抄近道去海邊,正好路過網(wǎng)劉村,那是從未走過的一條土路,路立在眼前,頂端變成錐尖,到海邊就停住了。路邊是齊腰的荒草,在前方的十字路口,靠右的拐角上豎著石碑,扇形的碑芯端坐在花崗巖的碑座上,這樣的幾層疊加起來,足有一人多高,碑面上寫兩個紅漆的大字:網(wǎng)劉。這便是村的名字了。油漆是新刷上去的,石碑周圍還飄著塑料燃燒似的漆味,在“劉”字最后一筆的提鉤處,一滴油漆淌下來,在碑石上折了幾道,落進了石碑底座的縫隙里,在看不見的暗處繼續(xù)流淌著,仿佛在指引我尋找村子的源流。忽然想到腳下踩的土地曾經(jīng)是沉船,不由得小心翼翼起來。朝村碑之后望去,果然有大片紅屋頂,簇擁在海邊的荒地上。那個劉姓的祖先也許不會想到,后人會以他的技藝和姓氏給村莊取了名字,并且連續(xù)傳了三百年,最終被三百年后的我無意中撞見。

三百年前,網(wǎng)劉村的劉姓始祖善于織網(wǎng),不知本領從何處得來,據(jù)《黃海志》記載,他不到二十歲時便能夠“穿梭如電,日夕不倦,竟月所耗竹梭何止千萬”??磥硭扔醒附轃o比的身手,于電光火石的瞬間找準扣眼、纏繞繩結(jié);又有穩(wěn)如泰山的坐功,足以坐上一天一夜而不知疲倦。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秉性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居然并行不悖,正如他的兩只手——左手的竹篦子,纏滿了網(wǎng)扣,靜止不動;右手的竹梭則上下飛舞,快得幾乎看不見。他沉醉在自己熟練的技藝中,微微合上了眼睛,他太累了,需要歇一歇了,眼睛雖然閉著,他手上卻絲毫沒有放松,依然是一梭緊似一梭。原來,他早晚不停地織網(wǎng),梭與網(wǎng)的距離,還有每個網(wǎng)扣的位置所在,都在他心中一一明亮起來,手勁拿捏之準,正如黑暗中開了幾扇天窗,他則置身于天窗里傾瀉而下的四棱光柱里。寒冷的冬季,他靠近火爐,守著柱形的溫熱,火光照亮了他手中光滑的竹片,不久,酷暑降臨,他守著樹冠的黑影,網(wǎng)掛在樹干上,竹梭每一次收回,都要勒緊一個網(wǎng)扣,這時樹葉跟著晃動,他的濃蔭搖搖欲墜,似乎要朝他壓下來。秋天還沒到,樹葉就落光了,落葉掉在網(wǎng)上,正巧被他勒進了網(wǎng)扣里,他抬頭看著大樹空蕩蕩的枝椏。都說日月如梭,他的梭只要稍微快些,就可以趕上時間的腳步了。在他家門外,前來買網(wǎng)的漁夫排成了長隊。他的一生,注定要和漁網(wǎng)連在一起了。endprint

他沒有留下名字,舊志中只用“本村劉姓始祖”來代替,他動和靜的功夫各自達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我隱約感到,如果他把這功夫放在別處,似乎會比織網(wǎng)更有用——在廟堂上的老成謀國,或在江湖上的刀光劍影,都需要同時具備近乎極端的動和靜的功力。但他只能坐在漁村織網(wǎng),令人思之黯然。

更多時候,他坐在自家門檻內(nèi)織網(wǎng),整天不說話。門檻與門框的交角處有個鐵鉤,網(wǎng)的主經(jīng)線就掛在鉤上。房門敞開著,他坐在木凳上,身子的正面明亮,后背則陷進土屋的黑暗中,他忘記了時間。

他去世后,他的子孫繼承了他的手藝,代代傳遞不絕。他的后人當中,不乏以織網(wǎng)為生的人,有的學到了他的幾成靈巧,有的則學會了幾成枯坐,卻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全面了。他的墓碑上鐫刻著交錯的斜方格,兩線相交之處都有一個滾圓的點,象征著交織的網(wǎng)扣。半島偏居一隅,那時還沒有什么力量能把他從凳子上掀翻,回旋往復的梭影把他籠罩,他身前的綠樹正在吐出葉片,樹下瞬間有了環(huán)形的濃蔭覆蓋。春季里是漁網(wǎng)的旺季,歇了一冬的漁夫們早就坐不住了,他們收拾家伙,準備出海了。船上自然不能少了漁網(wǎng),舊漁網(wǎng)修補后還能繼續(xù)用,如果要出遠海,就要增些新網(wǎng)了,那時的半島,出海用的網(wǎng)半數(shù)以上出自他的手。

我走進網(wǎng)劉村,胡同里擠滿了織網(wǎng)的人,他們是全家老小一起出動,幾把梭同時舞開,布好了漁網(wǎng)初始的經(jīng)緯線,尼龍絲線掛在對面墻壁的釘子上,由一個健壯的漢子扯住絲線的另一頭,把線繃得筆直,齊腰高的絲繩攔住了道路,我到了近前只好退回去,另外擇路。哪知連著拐了幾條胡同,里面都及時掛起網(wǎng)攔住我的去路,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像蜘蛛一樣忙碌著,來時的道路都在漁網(wǎng)中一一阻塞,絲線在日光下閃著綠瑩瑩的光。

落難船

一夜風雨過后,碼頭的甬道濕滑,滿地冷硬的黑光,仿佛剛剛冒出水面的鯨魚脊背,黑而透亮。就是這里傳來了漁船落難的消息。

我站在碼頭上,全身被雨淋濕,這時人越聚越多,落難船的殘骸沖到了岸邊,船板碎片有折斷的痕跡,斷茬上滿是絲絲縷縷的木板纖維,應該是在風暴中觸礁的漁船。海邊的漁夫聚攏過來,在淺水中搭起了兩具尸體,搭到了海灘上。

此刻,圍攏過來的人群寂然無聲,合成圓形的人墻,仿佛默默哀悼,海水吞沒了年輕的生命,也嚼爛了他們的漁船,何其殘暴的水。

我撥開兩塊疊加的船板,居然翻出一本浸水的書,封皮上寫著《說岳全傳》。是誰把書帶到船上的?畢竟書與漁事格格不入。我不禁想,順風順水的船上,那個人展開書卷,帝國不堪回首的往事,流傳到夜航的船艙里,伴著書的主人度過海上的長夜。漫長的海上的夜晚,潮聲仿佛金戈鐵馬鳴嘯,帝國的士兵如潮水般退卻,瞬間潰退千里之外,留下滿地狼藉,令人不忍回顧,于是,在船艙里挨著油燈看書的那個漁夫,便在自己的夢里見到帝國兵敗如山倒的人潮,士兵們墜地的刀劍紛紛變成梭魚、劍魚,甩掉的頭盔變成水母,鎧甲碎片變成數(shù)不清的貽貝,散落在濕軟的海灘上,鑿出無數(shù)空洞,漁夫跟在后面撿,終得滿載而歸。他的夢境正如帝國連綿不斷的疆域一般,沒有止境。

退潮后的海灘上還漂浮著幾張長方形的黃紙,是從船中的賬簿上散落下來的,那么多方塊在水面上碰撞,似乎在尋求新的組合。藍色水面上楔進了異質(zhì)的方塊,讓海水感到極不舒服,卻又甩不掉,只好聽之任之。我撈起一張黃紙,紙頁上記著賣出蝦蟹的細賬,錢數(shù)和斤兩寫得歪斜,末尾還注明了停靠的港,以及日期,這些黃紙記錄的是沿途賣貨所得。紙上那些港口的名字,居然都是我熟悉的,每個港口的木板房和石臺階霎時間在我眼前一一掠過,仿佛我就在這條船上,在港口震耳欲聾的馬達與人群喊叫聲中,我還扶著秤桿,同時踹開一個小販偷魚的臟手,他的尖叫被人群的喧囂淹沒,我只見他張著嘴,仰面朝后倒下。不斷沖向前的小販們立刻涌上來,我們在陸上沒有了立足之地,不得不退回船上。人群把船推遠了,每個港口大致如此,那時的漁船生意也真是火爆。

漁船不停地登岸,隨后又匆匆離去,漫長的海岸線永無止境。一場大雨沖淡了古舊的港口,雨后的碼頭上,來往的行人踩碎明亮的積水,也把碼頭的記憶踩得支離破碎。在船上向內(nèi)陸望去,可以看到船廠、茅舍、農(nóng)田、佛塔,還有酒館上空招展的杏黃旗,在風里脆響,幾近撕裂。又有一場雨來臨,把人群驅(qū)走,石階上散落的魚鱗沖回到海里,海面上銀光點點,港口的血腥記憶不復存在,海上的漂泊卻在繼續(xù)。

海岸上密密匝匝的港口,在我心中只留下小販們千萬只手,千萬顆密集頭顱上的黑發(fā)之云。難怪有那么多逃犯要走海上的逃亡路線,他們隨便找一處港口下水,便可消失在漫長的海岸線中,輕而易舉地在人群中隱藏蹤跡。帝國的記憶在海岸線上模糊不清,船來船往,搬運來一群濕漉漉的臉。我在暗夜里醒來,透過海邊旅店的窗戶,看到船舷上方那些密集的臉,在月光下白亮如鏡,來自海外的異人們赫然出現(xiàn)在窗口,使羈旅之夜驚折為滿地碎片,當夜所見,竟成為時常入夢的場面。

船的殘骸堆成了山丘,這是漂泊一族最后的墳塋。站在這里,我把自己想象成落難船上的幸存者,抖落滿身水珠,明亮的小球爆碎于地。

直到有一天,有人輕聲告訴我:你就是那條落難船上唯一的幸存者,經(jīng)此一難,你患上了失憶之癥……

責任編輯:楊希

作者簡介:

盛文強,1984年生于青島,致力于中國古代海洋文化研究,兼及海洋文學的跨文體寫作實踐,作品多見于《天涯》《花城》《散文》《散文海外版》《青年文學》等刊,著有《海盜奇譚》《漁具列傳》《海怪簡史》《島嶼之書》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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