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廣豪
風吹過蘭庭,流云在天,筆流瀉知悟,水文在地,王羲之曾痛快書寫: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宇宙和品類就是晉人琢磨的精神與物質。一支毛筆俯仰之間,讓整個天地都溢滿了王老夫子的精氣神。一篇《蘭亭序》,哪里記錄的是筆墨雅集呢。
品讀二王的法帖,就如欣賞自然萬類的順逆陰陽,其中的主角是一支筆。晉人帶著水性的智慧寫出了世間不變的規(guī)則,自由和約束原本就是心物一體般的對立又統(tǒng)一。
一支筆,八面出鋒,隨勢生化,讓人不禁對造筆之人浮想聯(lián)翩。自古筆之源起,其論頗多,最讓人尋味的說法要屬秦國大將蒙恬造筆?!妒酚洝?、《博物志》等書籍上均有記載,蒙恬有君命在外,嫌以刀刻字太慢,于是“以枯木為管,鹿毛為柱,羊毛為被”,制成毛筆。因為這個傳說,蒙恬被尊為造筆始祖。硬漢武夫驅動軟管微毫,寫出了天地間一個上下對拔的人字。
軟筆寫硬字,硬筆只能寫軟字。中、西方思維和方法的不同在指尖掌中表露無遺。一支筆,上可公子王孫書寫歷史,下可百姓黎民記賬劃圈。然而,只要你一分神,看似柔弱的筆鋒就時時刻刻就會冒出來反抗,像極了一個有傲骨的書生。書寫之人需要時時觀照筆鋒的狀態(tài),只有不斷調整自己來和它相適應,才能心筆合一,東方文化中的物我相通之理隱涵于此。而硬筆書寫就差異甚遠,它的筆鋒或鵝管,或銅鐵,不需要人考慮太多,你盡管直筆而書,這或許就是西方的邏輯與利已之義。
硬筆書寫很難成為藝術,同樣是用毛發(fā)書寫,中國用的是毛的末端,柔中帶剛,像一個生命體。西方人拔下了鵝毛,卻倒過來用尖利的毛管書寫,筆下少了聽勁和中定的感受,唯一的好處是書寫快捷。但是毛筆能夠筆法嫻熟了,非但筆走龍蛇,你還發(fā)現(xiàn)它是如此的好用,如此的干凈利落,出神入化。因為有了人筆對話,所以毛筆能讓人安靜。在心為神,落筆為跡??此埔恢ЧP,萬毫攪動,個體無序,整體實是精確異常,到了某一個點上,心與筆一對話,就會產(chǎn)生陰陽、順逆、高下這樣的變化。古賢所言,筆軟則奇怪生焉,因為好多奇怪,所以中國人必須通過對話,來達到一種人和物的中庸之態(tài),這上升到了一種藝術,止于至善。這種善,就是一種平衡,人與筆、紙、墨的平衡。而要達到這樣的平衡,先要知道自己的心和腕是幾斤幾兩,所以前人又說,書法即是心性之修養(yǎng)。
其實,用毛筆寫字多了,你會知道好的書家,從不需要事先設計好大小、比例、節(jié)奏、章法,他們總是從從容容,篤篤定定地就能把握這個變化的狀態(tài),這也就是有為與無為之別。那些節(jié)奏與比例,還是一種有為法,是可以外化的邏輯,而比它更高級的是無意寫之,是一種順勢而為的精妙,看《祭侄稿》或《寒食帖》當有所悟。這種精妙也可以解釋為一種自在,好的法帖,圓中有方,方中有圓,一動無有不動,通篇就像水銀瀉地,氣通八方,卻規(guī)矩在茲,雅事在茲。
落花有情,流水無意 。一支筆,萬毫齊力,又各有奇妙,工筆比寫意低了一層,而寫意的東西,最終不如無意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