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陸
玉龍雪山,自古與麗江的民族歷史文化密切相連,它不僅是列為國家重點(diǎn)風(fēng)景名勝區(qū)的景觀名山,更以其豐富的森林、動(dòng)物、藥材、花卉與水利資源,涵養(yǎng)生態(tài),調(diào)節(jié)氣候,自古貺世利民,是這方水土之福澤,是世世代代生息于此的納西人心目中圣潔的神山,并成為最鮮明的地域性標(biāo)志。因而古往今來,這一地理實(shí)體被賦予了豐富的人文意象,附麗了綿延不絕的頌歌。以至游客筆下的記游文字援引納西族民歌為題:“麗江得繁榮,因有玉龍山”,或化用古詩為題:“相看兩不厭,只有玉龍山,”引自唐代李白《獨(dú)坐敬亭山》中的詩句:“……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在近年來進(jìn)行的全國第二次地名普查中,“玉龍雪山”使人矚目。作為國家的基礎(chǔ)地理信息,不僅要準(zhǔn)確表述這一重要地名的地理實(shí)體狀況,亦需清楚、真實(shí)地說明這個(gè)稱謂的含義、來歷及其歷史沿革。麗江市民政局結(jié)合全國地名普查,正組織編纂《麗江地名故事》,玉龍雪山亦然不可或缺?!氨P古開天地”乃神話,三皇五帝至于今是歷史,這座大雪山萬年屹立,竟是何人、自何時(shí)以“玉龍”喻稱而得名? 此中確有故事——理應(yīng)是真實(shí)的往事!
“玉龍山”是地理名稱;“玉龍雪山”給這個(gè)地名加上了“積雪”的自然屬性。本文將“玉龍山”與“玉龍雪山”視為同一概念。
一般認(rèn)為,之所以喻稱為“玉龍雪山”,即因這座極高山雪嶺蜿蜒,宛如高臥云雪間的一條萬丈玉龍。這個(gè)含義了無疑義,自古而今并無分歧。
雖然另有一說,因玉龍雪山的主峰銳似寶劍直插云天,“玉龍”為古代的一種寶劍,引為此山之名。這說法不無道理,但當(dāng)我們以玉龍雪山此前的古稱、這一稱謂出現(xiàn)的時(shí)間(下詳),其時(shí)麗江的漢語言文化氛圍(因?yàn)榇朔Q謂的語種無疑是漢語)綜而考察,可以認(rèn)定后一說雖也順理成章,卻無可能,那是后人的引申之說?;蛘哒f,這個(gè)稱謂同時(shí)切合了這種引申。從麗江最早的方志——清乾隆《麗江府志略》到《光緒麗江府志》,再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地方志叢書《麗江地區(qū)志》《麗江納西族自治縣志》《世界文化遺產(chǎn)麗江古城志》以及《麗江風(fēng)物志》和新近出版的《玉龍山志》——諸多方志均以志書的嚴(yán)謹(jǐn),據(jù)以其時(shí)、其地普遍的說法來描述玉龍雪山,基本上都是“形似玉龍”之說,而鮮有“形似寶劍”之表述,這已經(jīng)說明問題了。再以歷代詩文為證,從最早題詠玉龍雪山的詩篇——元代李京(1251—?)的“積玉堆瓊幾千疊”到明代程本立(?—1402)的“玉龍峰高九千仞”,謝肇淛(1567—1624)的“千峰繞翠屏,驚見玉龍掛”,敖毓元(生卒不詳)的“犁牛環(huán)拱玉龍尊,鱗甲層層壓乾坤”,麗江木公的“云表玉龍長露角,雪邊銀鳳乍飛翰”、木增的“天上銀河落玉峰,穿云噴雪吼蛟龍”,清代趙淳(約1687—1767)的“……玉龍蜿蜒起伏于其中”,劉大紳(1747—1828)的“仙人懶散居高樓……砍碎百萬僵龍虬”,麗江李洋的“玉甲銀鱗在澗中,蜿蜒水底現(xiàn)玲瓏”,馬子云的“群山如屏列,玉龍見天半”——他的散文《玉龍山記》寫得更明確:“……山脈東南行千里,至麗江,夾江而起,皎如削玉,勢若游龍,為玉龍麗江雪山也?!崩铋械摹暗貏澐你y表柱,天連竺國玉蟠龍”,僧妙明的“雪山十冬月……天嬌玉龍飛”,王焞的“四時(shí)銀鶴舞,千古玉龍?bào)础?,楊泗藻的“玉龍飛渡金江北,萬丈寒光千里白”等等,盡皆表明,無論當(dāng)?shù)剡€是外來的歷代詩人,莫不以“玉龍”喻稱這座雪山!判斷事物的來龍去脈,應(yīng)當(dāng)依據(jù)各種史料,參照古代的相關(guān)詩文,而且“寧信早”,并注重說法的多與寡——如上群體性的古詩文,愈更清楚地表明了“玉龍雪山”的含義、得名之由。
在古代,玉龍雪山稱為聳雪山,或雪山、雪嶺。以迄唐代中期——滇西北一帶金沙江流域因麼些人聚居而被稱為“麼些江”的年代、南詔國主異牟尋僭封五岳四瀆之時(shí),稱為松外龍山(或神外龍山),如《僰古通記淺述》中記載“……以松外龍山為北岳(在麗江,一名雪山)?!泵鞔鷹钌郑?488—1559)謫戍云南時(shí)整理的《滇載記》則載為:“以……麗江界玉龍山為北岳?!敝T葛元聲的《滇史》亦載為:“封玉龍山為北岳?!敝T葛元聲的生卒年月不詳,據(jù)他于萬歷九年(1581)到云南做幕客,直至萬歷四十五年(1617)離滇,其人其著均在楊升庵之后,已是明代后期,“玉龍山”之名則在明代中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下詳),故楊升庵與諸葛元聲的記載,皆為“后世之人記后世之名”,而非南詔封禪之時(shí),再經(jīng)宋、元以迄明代前期的稱謂。因?yàn)樵谶@近8個(gè)世紀(jì)的歷史時(shí)期,“玉龍山”之稱尚未出現(xiàn)!于是,“松外龍山”就相沿被弄混淆了——楊升庵說:“以……東川界江云露松外龍山為東岳”,諸葛元聲同樣說:“……封絳云露松外龍山為東岳。在東川界,即烏蒙山,今祿勸州東北三百里。”烏蒙山因八九月間常降雪,故歷史上又稱為絳(降)云露山,這很容易明白;《明史》志·卷二十二中有明確記載:“(祿勸州)烏蒙山,一名絳云露山?!笨梢姟兜彷d記》與《滇史》將位于滇西北的松外龍山與位于滇東北的絳云露山雜糅一起,說成是同一座山,顯然錯(cuò)了。這應(yīng)是楊升庵先出的錯(cuò),他被流放云南,尋書核對不易,有時(shí)只憑記憶寫作,難免有誤引、臆測不實(shí)之處?!兜崾贰穭t后世有評:“此書對史料的剪載取舍主觀性很大,存在不少缺陷?!泵鞔颇现膶W(xué)家、大理白族人李元陽(1497—1580)在其《南詔始末》中也說“……麗江界玉龍山為北岳”,清代倪蛻的《滇云歷年傳》引云南重要文獻(xiàn)《滇考》亦載“……北岳玉龍山”,亦均“后世之人記后世之名”,但《南詔始末》和《滇考》,又都清楚指明了東岳就是東川界的“絳云露山”,與《僰古通記淺述》所記相符。綜上述,我們可以肯定:“松外龍山”指的就是北岳——后世的玉龍山,而不是東岳!
史籍中記載的“松外蠻”又是一個(gè)例證。唐代的松外蠻,為其時(shí)的西南族群之一,泛指居于今四川鹽源以南至洱海地區(qū)的烏蠻系統(tǒng)各族,以這些族群地處“扼岷嶺,控江源,左鄰河隴,右達(dá)康藏”的松州(今四川松潘)邊外而得名,地望十分明確,所以位于松州邊外的玉龍雪山其時(shí)才被稱為“松外龍山”。其實(shí)楊升庵在他的《滇載記》中,已經(jīng)說清楚了麗江玉龍山的地理區(qū)位——“與蜀松州諸山相接也?!?/p>
再就是“麗江雪山”。筆者于《最早題詠玉龍雪山的詩篇——元代李京〈雪山歌〉賞析》一文中提出:其詩“麗江雪山天下絕”,即表明“麗江雪山”之名,是元代至元十三年(1276)之后才出現(xiàn)的。這是因?yàn)?,繼這座雪山的諸種古稱和唐代的“松外龍山”,直到南宋末年,尚未出現(xiàn)“麗江”地名,還不可能稱為麗江雪山;李京詩稱“麗江雪山”,就因1253年“元跨革囊”、云南全境納入了元王朝的統(tǒng)治之后,于1276年將統(tǒng)管滇西北一帶的原“察罕章宣慰司”改為“麗江路軍民總管府”,才有了“麗江”這個(gè)相沿至今的行政區(qū)域地名,才稱為“麗江雪山”。因此1276年之前,亦無“玉龍雪山”之稱!
“玉龍雪山”,納西語稱“崩石巫魯”,意為“銀石般的白沙雪山”,這另是一種比喻,加以玉龍雪山南麓的地名白沙作指稱。簡稱即“巫魯”。
很顯然,“玉龍雪山”最終得名,歷經(jīng)了4個(gè)歷史階段:此山的上述幾種古稱為第一階段;唐代的“松外龍山”為第二階段;元代的“麗江雪山”為第三階段;明代的“玉龍山”即第四階段,相沿至今。
1990年10月出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地方志叢書《麗江納西族自治縣志》中明確地說:“玉龍”之名,源于麗江土知府木公詩《釋和巽隱大中丞望雪山詩》中“云表玉龍長露角,雪邊銀鳳乍飛翰”之句。
筆者十分認(rèn)同這一得名之由,卻一直感到疑惑,此詩題目中的“釋”字殊難理解——“釋”字有多種含義,在此至多只有動(dòng)詞“解釋”或佛教之簡稱兩種含義;后一種含義其實(shí)可以排除,因?yàn)轭}目中的“大中丞”這個(gè)官稱就說明不是佛教人物。然而,前一種含義也說不通,因?yàn)檫@就是一首唱和之詩,題目之下就是這首七律,并無任何自注,則“解釋”什么呢?
近日,夫巴先生提供了木公《雪山庚子稿》刻印版中此詩的圖片,這一疑問迎刃而解——原來,此詩題目的頭一字不是“釋”而是“拜”字!“拜和”意即崇敬、虔誠地以詩唱和。于是,木公唱和的這位古人“巽隱大中丞”就此浮現(xiàn)——程本立(?—1402)!其字原道,號巽隱,浙江崇德(今桐鄉(xiāng))人,是宋代大儒程頤(參見成語“程門立雪”)后裔;木公在和詩中以其號敬稱為“巽翁”。
程本立從小有大志,“讀書不事章句”(不刻意鉆研當(dāng)時(shí)流行的文章詞句,不是死讀書),于洪武年間中明經(jīng)秀才,授秦王府引禮舍人,后任周王府長史。太祖朱元璋勉勵(lì)他:“子質(zhì)近原,當(dāng)志圣賢之學(xué)。”因周王棄藩國歸鳳陽,太祖震怒,程本立受牽連,貶為云南馬龍他郎甸長官司(設(shè)于今玉溪市新平縣境,隸屬元江軍民府土司管轄)吏目,這是個(gè)遠(yuǎn)在滇邊、職位低下的小官,但他得到了鎮(zhèn)守云南的西平侯沐英、布政使張忱信用,綏輯(意為安撫、集聚人心)楚雄、大理、永昌、麗江等地凡九年,終以“為官賢澤,民夷安業(yè)”的政績與文名,受到舉薦征入翰林,預(yù)修《太祖實(shí)錄》,升為右僉都御史?;莸劢ㄎ乃哪辏?402),皇叔朱棣攻破南京,程本立痛恨朱姓為奪皇位骨肉相殘,深感外侮不息、內(nèi)亂又起,自己官卑職小莫能改變大局,于是決然選擇了以身殉國,于六月初三這天,與吏部尚書張忱同赴應(yīng)天府學(xué)雙雙自縊,后人稱之為“尸諫”。遺有詩文《巽隱集》四卷。
“中丞”本為古代的官名,明清時(shí)用作巡撫的別稱,這叫“擬古稱”;“巡撫”是明清代的地方軍政大員,主管一省軍政,職級從二品;由于代表皇帝“巡行天下,撫軍安民”,多加以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兼銜。程本立并沒當(dāng)過巡撫,因?yàn)樗小坝覂L都御史”的頭銜(相當(dāng)于今天中央紀(jì)委所屬部門的主官),雖只是正四品官員,木公也就以“大中丞”來尊稱這位古賢了。
程本立在云南,為洪武二十二年至三十一年(1389—1398),這期間他寫了大量的紀(jì)行詩,沿途風(fēng)景、古跡盡入筆下,是他的全部詩歌中最具特色的部分。朱彝尊的《靜志居詩話》評說:“建文諸臣,文莫過方希直,詩莫過程原道”,評價(jià)很高。程本立來到麗江所寫的詩,唯《麗江雪山》一首:
玉龍峰高九千仞,日色晦明云氣寒。
何當(dāng)赤腳踏冰雪,更有紅顏生羽翰。
石洞僧來晝騎虎,瑤臺仙去夜乘鸞。
山靈于我豈無意,一路天花落錦鞍。
此詩開頭,便直呼麗江雪山為“玉龍峰”,與其所撰《云南西行記》文中的說法是一致的——“麗江府古稱越析州,即摩些路也。水源出吐蕃布嚕古甸,故又名布嚕天地,枕金沙江,以江出金,故名麗江,取麗水之義也。又名花馬洞,以鐡橋城南二十里峭壁間石色狀如花馬也,故又稱花馬國。三種蠻居之,曰摩些,曰吐蕃,曰羅羅,元世祖嘗駐蹕焉。府西北行三十里,地曰白沙,過白沙至雪山北岳神廟,由蒙氏異牟尋封雪山為北岳也。雪山名玉龍峰……”
程本立的詩并其記行文字,均表明,其于14世紀(jì)90年代來到麗江時(shí)(當(dāng)時(shí)的麗江土知府是明代第二任、木得之子木初,1391—1416年在任,是首位獲得明朝皇帝欽賜“誠心報(bào)國”金牌的土知府),玉龍雪山已有著“玉龍峰”之稱了。此即玉龍雪山得名新近發(fā)現(xiàn)的史料,一個(gè)直接的證據(jù)!
據(jù)此記載,首先可以肯定的是,“玉龍峰”之稱應(yīng)是出于本土,而不可能由初來乍到麗江的程本立當(dāng)即命名,他是據(jù)介紹而記載、入詩。
其次,命名者也不可能是當(dāng)?shù)匕傩?。因?yàn)槊鞔跗?,羈縻之地的麗江基本上都是古麼些人,一則木氏對治下百姓采取“愚黔首”政策,禁人民讀書,號稱“興學(xué)?!眳s從未施行于民間。百姓尚且難通漢語,了無漢文化基礎(chǔ),對雪山只可能言必稱“崩石巫魯”,何以文文雅雅作稱“玉龍”?二則,木老爺在上,誰敢僭越!即便朱明王朝,一般也只可能沿用各地原有的地名,何況麗江這一羈縻之地。先后來至麗江的中原文人亦無可能,因?yàn)槟臼贤了痉Q為“開門節(jié)度,閉門天子”,你盡可以題詩撰文描頌麗江雪山,卻不會有人甘冒大不韙,越殂代皰來為之命名。因而“玉龍峰”之稱,只剩下一種可能——由此域的統(tǒng)治者、獨(dú)具漢語言文學(xué)修養(yǎng)的木氏土司命名!
迄今所知第一位木氏作家,是明代第六任土知府木泰(1455—1502),其僅存的《兩關(guān)使節(jié)》所顯現(xiàn)嫻熟的漢語格律詩水平,豈可能一蹴而就、自其起始?但凡文學(xué)藝術(shù),最需功力的積累,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木氏的漢語言文學(xué)修養(yǎng),理應(yīng)自木泰的高祖木初(1345—1425)、曾祖木土(1364—1433)、祖父木森(1401—1441)、父親木嶔(1429—1485)甚或再之前就已一代代傳承下來了!只是,其先輩的詩文作品均失傳,就連木泰也僅存這首七律。
程本立的記載,清楚表明“玉龍峰”之稱在明代前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這確切顯示了木氏土司命名的可能。后世的木公唱和程本立詩,已在此后140余年!木公這首《拜和巽隱大中丞望雪山詩》,收入《雪山庚子稿》,庚子為明嘉靖十九年(1540),這一年木公詩作甚豐,故單獨(dú)以干支紀(jì)年,輯為此集。
再次,“峰”即表明是此山的高峰,而不是整座山脈。因?yàn)榉逶偈瞧娼^高聳,也只稱為“峰”而不稱山!這就像麗江的文筆峰與文筆山——峰者,如椽巨筆一般孤峰聳翠之峰也;山者,此主峰在內(nèi)的整座山——麗江古稱“珊碧外籠山”也(並見乾隆、光緒麗江府志)。因而此際的“玉龍峰”,實(shí)指雪峰,具體說應(yīng)是指主峰“扇子陡”,還不是指整座玉龍山。程本立記載“雪山名玉龍峰”,其實(shí)說的是他在麗江所見這座雪山的主峰——畢竟其時(shí)尚未定名“玉龍雪山”。否則程本立就現(xiàn)成地以《玉龍雪山》為題了!因此,程本立又才沿用了元代的“麗江雪山”之稱為詩題。這就是其詩句與題目并不完全一致的原因。
至此可以斷言:最終定名為“玉龍山”,是明代中葉的事了。而這位定名者,無疑就是木公!
木公(1494—1553)字恕卿,號雪山,嘉靖六年(1527)承襲至三十二年(1553)去世,在任達(dá)26年,為明朝第八任麗江土知府,納西族的第一位著名詩人、“明代木氏作家群”中的代表作家。建木氏勛祠、重修北岳廟等禮儀大事,多是木公在任上主持完成的。沒有誰比木公更鐘情于家鄉(xiāng)的這座雪山了——他不僅直接取“雪山”為號,還將自己的第一部詩集命名為《雪山始音》,既是以其號也是以此山為詩集名。明狀元楊升庵為木公從其6部詩集中精選114首另輯為冊并序,亦明白而言“《雪山詩選》者,麗江世守雪山木侯恕卿之詩也……”木公那首著名的五律《題雪山》:“郡北無雙岳,南滇第一峰。四時(shí)光皎潔,萬古勢巃嵸。絕頂星河轉(zhuǎn),危巔日月通。寒威千里望,玉立雪山崇?!背蔀榧{西族題詠雪山的第一首詩,夙以氣魄高遠(yuǎn)著稱;是選入當(dāng)今《云南讀本》唯一的一首納西族詩人之詩。這首五律,應(yīng)是木公的早期作品,因?yàn)轭}目既稱“雪山”而不是“玉龍雪山”,就已說明此際確實(shí)還沒稱為玉龍雪山,不能看做是省稱。況且此詩中,亦無“玉龍”之喻。
而在他28歲時(shí)(嘉靖元年,1522)給自己的詩集《隱園春興》所寫自序中,已明確地稱為“玉龍山”了——“野人舊居玉龍山南之十里,宅前有五畝園……”繼于嘉靖七年(1528)34歲時(shí)的《建木氏勛祠自記》中說:“郡北有山,曰玉龍,吾鼻祖世居其下……”又嘉靖十四年(1535)41歲時(shí)的《重修北岳廟記》中說:“夫北岳即玉龍也,玉龍即雪山也”——先后這三樁親筆記載,十分明確地顯示出相對于他早年的五律《題雪山》,同是這座雪山稱謂的不同!
據(jù)如上事實(shí)并年代的分析,足可斷定,玉龍山之名,確實(shí)是由木公命名的,此名稱定型在明正德(1506—1521)末年至嘉靖元年(1522)之間——這就是本文提出的結(jié)論。
重修北岳廟的次年(1536),木公42歲,因軍功加授中憲大夫、欽賜“輯寧邊境”之褒獎(jiǎng)。又過了幾年,木公在嘉靖十九年(1540)46歲時(shí)、夏季的一個(gè)陰雨天,方才翻閱到140余年前,程本立的這首《麗江雪山》,他立即被詩中“玉龍峰高九千仞”“一路天花落錦鞍”等“天妙句”給吸引了,此際他真切地覺得以“玉龍”喻雪山,實(shí)在貼切之至!他能感覺得到這位先賢在沿用木氏先祖始稱“玉龍峰”時(shí)的那種共鳴、那般驚嘆!木公當(dāng)下登樓憑窗,久久眺望玉龍雪山,意猶未盡,又策馬出城,遠(yuǎn)近觀賞早已融入心懷的這座雪山,就在踏雪歸途中,一氣呵成了這首《拜和巽隱大中丞望雪山詩》:
巍巍北岳南中望,凜冽冰霜五月寒。
云表玉龍長露角,雪邊銀鳳乍飛翰。
瓊堆萬仞摩霄漢,羽化三仙跨鶴鸞。
吟罷巽翁天妙句,六花片片點(diǎn)歸鞍。
“南中”,歷史上的區(qū)域名,指今天的云南、貴州和四川西南部。在三國時(shí)期,南中是蜀漢的一部分?!傲ā奔囱┗?,因雪花結(jié)晶都是六角形,故稱。首聯(lián)中的“五月寒”表明時(shí)值農(nóng)歷五月夏季,“凜冽冰霜”“瓊堆萬仞”愈加形象地描繪了其時(shí)麗江氣候、夏季玉龍山積玉堆瓊的壯美雪景。“翰”有去聲翰韻、平聲寒韻二讀,此為平聲。本義是鳥羽,與“角”對仗,引申為高飛。《詩·小宛》:“宛彼鳴鳩,翰飛戾天”。雪花“點(diǎn)歸鞍”并非是虛寫、只為著和詩的韻腳字,而是寫實(shí),表明木公當(dāng)天真的策馬出城了。
就在這首詩里,木公進(jìn)而明確地將這座“萬古勢巃嵸”的雪山,比喻為隱現(xiàn)云端的一條玉龍,與“銀鳳”之句對仗得極工穩(wěn),意境十分寶氣、瑞祥!
本文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地方志叢書《麗江納西族自治縣志》對玉龍雪山得名的闡釋,引出明代程本立的《麗江雪山》詩、麗江木公的《拜和巽隱大中丞望雪山詩》及其《重修北岳廟記》等多篇文字的明確記載,并依據(jù)史籍中記載的“聳雪山”“雪山”“雪嶺”等古稱,唐代南詔封禪時(shí)的“松外龍山”,元代的“麗江雪山”等多種史料與古詩文的印證,綜而考察,確認(rèn)玉龍雪山之得名,始于明代前期麗江木氏先祖所稱的“玉龍峰”;至明代中期,由麗江土知府木公于正德末年至嘉靖元年(1522)間,定型為“玉龍山”——命名之人與同較為確切的命名年代。
一如本文開頭所言:這理應(yīng)是真實(shí)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