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勇智
(北京師范大學(xué)附屬嘉興南湖高級中學(xué),浙江嘉興 314000)
永貞革新失敗,柳宗元被貶永州。地處偏僻、風(fēng)景秀美的永州山水由于柳宗元的到來被引入了文學(xué)殿堂。《始得西山宴游記》就是著名的“永州八記”的第一篇。全文共2段,凡306言,其中,“傾壺而醉”之“醉”與“頹然就醉”之“醉”最值得斟酌玩味。
文章一開篇,作者便點明了自己的身份和心情?!白杂酁閮J人,居是州,恒惴栗”。惴,惴惴不安;栗,戰(zhàn)栗。兩個詞連用,表明恐懼程度之深。而“恒”字,則表明恐懼之情的長久,并非偶爾出現(xiàn)。他為什么成為“僇人”?為什么如此恐懼?
公元805年,王叔文、王伾等人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史稱“永貞革新”,但不到半年便宣告失敗。參與這場運動的二王八司馬被一一發(fā)配僻壤。柳宗元被貶為邵州刺史,行未半路,又被加貶為永州司馬。到了永州,他的政敵仍然沒有放過他,繼續(xù)對他誹謗,攻擊,加上王叔文、王伾相繼死于邊地,因此,柳宗元深知其間之兇險,恐懼是正常的。他在《與楊誨之第二書》中說:“至永州七年矣,蚤夜惶惶,追思咎過?!笨梢娺@種恐懼的心理一直延續(xù)縈繞在他的貶謫歷程中。
“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施施”“漫漫”,描摹出了行走的狀態(tài)——緩慢且漫無目的,這完全是一副消磨時光的心情與姿態(tài)。旁邊的風(fēng)景與“我”無關(guān),“我”只不過是消解內(nèi)心的痛苦而已。柳宗元自己曾說:“仆悶即出游,游復(fù)多恐?!彼痛蠖鄶?shù)失意文人一樣,被迫到山水里尋找安慰。
“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yuǎn)不到”,請注意“日”字,每天都要去高山深林,可見其出游之頻繁。真的是每天都有美好景色吸引著他嗎?“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此句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說到了一處地方,就撥開草坐下來,拿出酒壺,一飲而盡,然后大醉?!皟A壺”寫出了作者“上”“入”“窮”等皆為醉而來。義無反顧的醉流露出作者根本不是來看景的,他不留戀景而只是為了醉。他消沉苦悶,他發(fā)泄逃避,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一切都無所謂,但貌似灑脫的內(nèi)心卻極度痛苦和無奈。阮籍,“竹林七賢”里那個“窮途末路”之人,或放聲大嘯,或登臨山水,天天沉醉于酒中。那種文人且恐且憂、且避且躲的無奈與痛苦,讓阮籍處世一直如履薄冰。阮籍醉酒,既是自我麻醉的良方,也是自我保全的手段。[1]此時的柳宗元不正和他一樣嗎?
但是,發(fā)現(xiàn)西山之后,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我們先看看作者筆下的西山:“凡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M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弊髡呔痈吲R下,從形、色、態(tài)多角度描繪了所見的景色。群山萬壑好像爭著、擠著奔赴眼前,重巒疊嶂,美不勝收;青山白水相互縈繞,天地合一,渾然一體。這樣的美景一下子讓他豁然開朗,醍醐灌頂。“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為類?!弊髡咧栽诖颂幹毓P潑墨,并把西山之游看作是“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是因為他在西山風(fēng)光的飽覽中領(lǐng)悟到了它與“我”所追求的精神世界的契合點,即山的高大——人格精神的傲然獨立。它被棄置僻地?zé)o人知曉與“我”被貶蒙辱而無人理解是一致的;它“特立”超拔與“箕踞”兀傲的“我”是相通的。西山,不類培,卓然不群,自成高格,是“我”柳宗元的寫照。在對山水的發(fā)現(xiàn)中,“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體察到作為“人”的地位與尊嚴(yán)。作者在敘記山水中清洗著自己的靈魂。在以后的一發(fā)而不可收的山水游歷中,作者繼續(xù)如饑似渴地尋覓著存在于自然中的真善美,以此實現(xiàn)自己所崇尚、所具有的完美人格的再現(xiàn)。如《鈷姆潭西小丘記》中對“石”的描寫,“其石之突怒堰蹇負(fù)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石頭崢嶸、怪異、嶙峋,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給人以硬之感、力之美,象征正直文人信心十足地接受挑戰(zhàn),不媚世俗,精神獨立。明人茅坤曾指出柳氏是“借石之瑰瑋,已吐胸中之氣”[2]。作為身處逆境之時堅貞不屈品格的寫照,作者正是在對自然美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中,以對自然美的超越,完成了對理想人格的比附。
“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弊髡叩纳袼加朴迫慌c天地之氣相應(yīng),而無法找到它的邊際;作者的情懷浩蕩與大自然共游,而不知道它的盡頭??磥?,他著實放松和釋然了。西山的特立獨行、卓爾不群、天性靈秀、洞察萬物、與世無爭、隱而不顯,才是柳宗元真正看清楚想明白的地方!高貴而謙和的生命體驗終于化解了他心中巨大的憂憤和哀傷,是西山教會了他應(yīng)該如何看待生活、如何處于逆旅而不倒的要訣!
再看這次的醉態(tài),“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頹然”,描述出了一種似醉非醉、將醉未醉的狀態(tài)。此時的醉,不同于第一階段的“傾壺而醉”的“麻醉”,而是一種“此中有真意”的自得其樂的“陶醉”了?!冻啾谫x》中說喝酒喝得“不知東方之既白”,這里的柳宗元喝得“不知日之入”。傲岸的人格尊嚴(yán)與“特立”的西山相融,忘形亦忘情,于是“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此時的柳宗元心神凝定,形體仿佛已經(jīng)消散和萬物融合為一體。他感到了超脫而曠達(dá),忘卻了自我,也忘卻了煩憂,獲得了精神慰藉。先前的“惴栗”之情蕩然無存,精神上暫時獲得了莫大的解脫。這種天人合一的思想,這種心曠神怡的境界,與蘇軾筆下的“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是何等一致!他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一次心靈的救贖,也完成了他生命的反轉(zhuǎn)!
兩個“醉”,兩種心態(tài),兩種境界,在作者自身情感力量的凝聚中,升華為具有獨特內(nèi)涵的審美對象,鮮明地昭示了作者的理想、愿望及其人格光輝。
[1]米舒.阮籍之醉[N].新民晚報,2013-2-1(B06).
[2]高步瀛.唐宋文舉要(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