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老倌的兒子回來了。
兒子在城里當局長。和兒子同來的還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秘書,一個是辦公室主任。
兒子說:爹,稻要幾天才能割完?旺老倌說:三天。兒子指指秘書和辦公室主任,說:加上我們?nèi)?,一天就能割完——雙休日,我們特地來幫忙的。
上個月,旺老倌答應(yīng)割了稻就進城跟兒子過。
兒子說請人割吧。旺老倌說什么也不肯,說這是最后一次割稻了。
旺老倌的老伴去世后,他一個人守著鄉(xiāng)下老房,太孤單。兒子被喚醒時,屋里還黑咕隆咚的。
旺老倌把三頂草帽遞給兒子,兒子看了看顏色灰暗的草帽,沒接。旺老倌說:拿著,小心曬昏了頭。兒子的手剛伸出又縮回去。旺老倌說:嫌臟?兒子指指秘書和辦公室主任身邊的編織袋,說:我們有。旺老倌生氣地一揚手,三頂草帽飛到角落里。
太陽懸在無一絲云的空中,沒有風。目不轉(zhuǎn)睛的話,可以隱約看見地面上蒸騰著的縷縷熱焰。
兒子才割了五六米遠就氣喘吁吁了,他直起腰,發(fā)現(xiàn)父親已把他拉下十多米遠。他扭頭看秘書和辦公室主任,他倆早已滿臉汗水直起腰,摘下寬邊白色太陽帽使勁扇風。兒子就說:歇歇吧。又大聲喊:爹,快過來喝口水_旺老倌仍撅著屁股揮舞著鐮刀,頭也沒抬。
旺老倌一直割完半塊田才來到大榕樹下。兒子急忙從編織袋里拿出一瓶礦泉水,旋開蓋子遞過去。旺老倌沒接,他用汗味很重的毛巾擦了臉和脖子,然后從陶罐里倒出一碗大葉茶,一口氣喝光后說:你那水好喝些?兒子說:好喝,不是普通的水,三塊多一瓶。旺老倌咕噥:糧食比水賤。
兒子聽父親說話很沖,沒敢再開口,默坐了一會兒,又挪回到秘書和辦公室主任身邊,說:這稻今天只怕割不完。
秘書趕忙說:局長您放心,等會兒我們努力干。
兒子說:只怪我爹脾氣倔,幾畝田,請幾個民工一天就割完了,他偏不答應(yīng)。
辦公室主任趕緊說:局長,沒關(guān)系,你爸爸都能干,我們……
兒子壓低嗓門說:你能和他比?他干了一輩子,干慣了……兒子還要說下去,忽聽父親重重地干咳了一聲,忙剎住話頭。
旺老倌立起身,戴上草帽。秘書和辦公室主任跟著站起來。兒子說:別忙,涂了防曬霜沒有?秘書和辦公室主任回答說:涂了。兒子又說:再多涂點,小心曬傷,嘴里要多含些人丹,小心中暑……啊,爹,您要人丹嗎?
旺老倌把一只飛到腳邊的蚱蜢狠狠踢了一腳,頭也不回,大聲說:城里人才是人。
秘書悄悄說:局長,您爹好像不高興。
兒子說:沒事,他就是這脾氣,有口無心。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兒子躺在又悶又熱的蚊帳里,睡了不到半個時辰就醒了。聽見咳嗽聲,才知道父親還在門外納涼。兒子走出門,說:爹,還不去睡?旺老倌悶悶地說:睡不著。兒子說:爹,曬谷,繳公糧的事您別擔心,我跟隔壁的根叔說好了……明天上午割完稻,下午我們就可以進城。
旺老倌揚起手中的蒲扇,指著兒子,說:要他替我干?我自己干不好?兒子聽出父親話里有話,急了,說:爹,您這是……
旺老倌粗聲粗氣地說:我,我命賤。
黑暗中,兒子看不清爹臉上的表情,聽口氣,火氣很大。
兒子的心里陡地有些發(fā)涼。
(白旭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