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雯
1
第一次見到大海時,我4歲。像其他孩童一樣,驚詫于大海的一望無際和波濤洶涌,我望著遠處天空和大海的連接線,用稚嫩的小手指著問媽媽:“大海的那邊是哪里?”媽媽說:“傻孩子,海的那邊就是對岸啊。”“我怎樣才能到達對岸呢?是不是要像哪吒那樣,踩著風火輪呢?”我又問。媽媽笑了:“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p>
很多小孩子都盼望著長大,因為他們在向大人問問題時,大人們總是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笨墒?,當小孩子真正長大時才會悲傷地發(fā)現(xiàn),有些問題并不是長大能解決的,相反,長大后想不明白的問題會越來越多,像大海的浪花一層又一層地困擾著你,直到你筋疲力竭。
我依然還記得第一次下海游泳時的緊張與興奮,表面上平靜如絲綢的大海,實則波濤暗涌,浪花兇猛。有時候,我費勁兒地抬起頭,“啪”的一個大浪又把我摁進苦咸的海水之中,唯有努力向上掙扎,才能見到和大海一樣蔚藍的天空。
大自然的威力不容小覷。
2
黃河在我的中學時代就是地理教科書上的一幅幅圖畫,有時候是一瀉千里的壺口瀑布,有時候是蜿蜒曲折的九曲十八彎,在我的記憶里模模糊糊地存在著。
于是,17歲那年,我坐上遠途列車,像一只離巢的燕子,從南到北,自東向西。沿途路上,我第一次看見黃河,它裹著泥沙向我相反的方向奔涌而去,湍急、決絕,頭也不回。
我從家鄉(xiāng)來到命中注定的城市,黃河的宿命也是流向大海。
黃河在這座城市具有特殊的意義,它見證了兩岸的繁華與衰落,它見過日出前黎明的寂靜無聲,看到過熙熙攘攘人群中一個個孤單的路人,聽到過夜幕星河下的一首首民謠。
我孤單地走著陌生的路,聽見黃河滔滔朝東。
走了那么多路,我和黃河,都不過是旁觀者。
3
學校離黃河很近,散著步唱著歌就能走到。河邊的鵝卵石被沖刷得比海邊的石頭還要光滑,灰黃色的泥沙讓石頭有了歲月的沉淀。穿著救生衣的游客小心翼翼地坐在羊皮筏子上,哪怕一個細微的浪花都能讓他們驚慌失措地尖叫。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人生若不刺激,和掛在墻上平穩(wěn)走時的鐘表又有何區(qū)別呢?雖然我敢這樣說,但是我從未坐過羊皮筏子?!俺跎俨慌禄ⅰ笔呛苡械览淼模嗽匠砷L,想的事情就越多,就會有各種莫名其妙的擔憂,變得不喜歡去冒險,所以人越來越大,膽子卻越來越小。我不否認曾為自己做過的決定后悔過,但我更害怕如果當時連選擇的勇氣都沒有,時間會給我留下更多遺憾,也許這就是成長的代價。
4
18歲的夏天,我還是一只迫不及待歸巢的燕子。多少詞匯也形容不了我想回家的迫切,根與葉就是我永遠的歸宿和軌跡,妄想從此不必遠行。
在一個風很大的陰天,我和媽媽又去了海邊。
小時候的習慣依舊保留,我喜歡踮起腳尖望向一望無際的大海,想再問媽媽一遍“大海的那邊是哪里”。然而我沒有開口,因為我知道“對岸”這個答案包含了太多的復雜性。
幼年的對岸是爸爸媽媽的臂彎,童年的對岸是街角的棉花糖小攤,少年的對岸是夢中期待的大學……此時,我的對岸在哪里?
腳在沙灘上深深印下,漲潮的海浪親吻我的腳丫,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海浪把我的腳印沖進大海,同時帶走的,還有一個孩童蓋了許久的城堡。我看見那個孩子傷心地撇了撇嘴,自己辛辛苦苦蓋好的城堡被猝不及防的海浪轉(zhuǎn)瞬之間沖走,海灘平整得像一張紙,仿佛什么都未發(fā)生過。
那些在沙灘上用雪糕棍畫下的愛心圖案、用石頭劃出的永遠銘記的名字、玲瓏小巧的鵝卵石和貝殼……它們既轉(zhuǎn)瞬易逝,又如此永恒。
它們消失在一束海浪里,卻在無限的大海中得以永生。
那個孩童就是我自己,長大了,我才認識她。
5
我躺在返校的列車上,這列綠皮火車就像是一片樹葉,每一個人都是這片葉子上的脈絡,在根與脈之間穿梭,晝夜不息。
我往返在大海與黃河之間,像水一樣流淌。
大海為根,黃河以脈,到達的是明天的對岸。
一岸是蔚藍色的大海,一岸是渾濁的母親河。
一岸是父老鄉(xiāng)親的家,一岸是不可預測的城。
根滋養(yǎng)著我的身心,脈引領著我走進夢想,無數(shù)次的懷念矛盾著無數(shù)次的向往,這就是成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