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良
一把琵琶在我的想象中被人抱在懷里,音箱好大,形狀怎么看都像切開的半只山梨。開在蒙面板上的兩個音窗宛若背對背的兩彎月牙兒,琴頭軒昂,向后彎曲,能讓人想起遺失的圓明園龍首,弦子似龍須,正被一個人彈撥,聲若風雨。
彈琵琶者,人稱淑勒貝勒。
淑勒貝勒漢語意為聰明、睿智的王。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個日子,淑勒貝勒特別喜歡農歷正月初一,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他至少兩次在“三朝”之日巍峰峻舉,一次是自彈琵琶,另一次是上尊號。
厚厚的白雪覆蓋著碩里崗,碩里崗城(后稱佛阿拉城)一大早就喧鬧起來,喜鵲成雙入對地在屋脊與柴柵之間跳來跳去,喳喳喳地唱著過年的歌。過年了,淑勒貝勒把自己打扮得有模有樣,頭戴貂皮,上防耳掩,身穿朝廷命官“龍虎將軍”所穿五彩龍文衣,腳上卻沒配朝廷賜予皂靴,蹬一雙女真人最時尚最上講的百褶皮鞋——鷹嘴靰鞡,鹿皮的,這與朝廷官服有點不搭,一副跑南海的架勢。打魚號子《跑南海》這樣唱:
鷹嘴靰鞡腳上拴,來哎嗨,
翻山越嶺把家還。啊哎嗨。
獲豐收,祭祖天,來哎嗨,
吉祥如意太平年。啊哎嗨!
碩里崗是夾在嘉哈河與碩里河中間的一道平崗,崗上自然形成三層臺地,淑勒貝勒在此建了城池三層,城墻三重,幾條彎曲的雪街通往高崗上的一座木柵城。日上三竿,幾條雪街上人馬涌動,歡聲笑語,淑勒貝勒的門族、妻族、兄弟姻親、手下諸將及妻騎著馬,坐著馬爬犁向木柵城聚集,至大門口落地,魚貫雁行,進入闊為五間的大客廳,逐一給淑勒貝勒拜年。日當午,淑勒貝勒在大廳內設酒宴,率眾與三位身穿異服的朝鮮使節(jié)齊聚一堂,廳外吹打,廳內彈琵琶,吹洞簫,爬柳箕,余者環(huán)立,拍手唱曲,一場盛大的年宴在歌舞聲中開席。女真人素有“飲食歌舞”的傳統(tǒng),名“迎鼓”,柳條編的簸箕即是鼓,為歌舞伴奏的獨特樂器。鼓樂手們左手拿簸箕,右手大姆指與食指夾握兩根竹筷子刮簸箕,像兩匹駿馬奔馳在崇山峻嶺那樣奔馳于簸箕面兒、幫兒、背兒、沿兒,奮蹄踏屣,凸凹壟間,頃刻間五間大客廳里風濤聚嘯,讓人浮想聯(lián)翩——上萬的兵騰起征塵,呦呦鹿鳴回響山林,趕仗隊“攆山”搖晃起身上的響器,伐木人吆喝“順山倒”,筑城人唱起打夯號子——年宴的氣氛被簸箕鼓一次次推向高潮。這場傾城出動的“飲食歌舞”堪稱這一年的碩里崗“春晚”。
酒酣,曲揚,舞歡,坐在客廳東南一隅的淑勒貝勒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情不自禁的離開坐椅,操起琵琶自彈。只見他手指攏捻琴弦,聳動其身,兩個肩膀一抖一抖,模擬鷹鷂在長空中展開兩扇羽翼搏擊風云,時而舒緩,時而猛烈,像獵鷹海東青捕捉天鵝一樣振翅。掛在腰間束帶上的刀子,礪石和獐角隨之悠舞,鐵石皆鳴,錚錚有聲。八名優(yōu)人圍著淑勒貝勒跳起一種“舉一袖于額,反一肘于背,盤旋作勢”的舞蹈。四百多年過后,我在碩里崗模仿這種舞蹈,一種異域風俗生動了我的形態(tài),不知不覺陶醉其中。
淑勒貝勒自彈琵琶這一年是公元1595年,他36歲的胸懷里正在孕育一種文字,回鶻式文字,在四年后的碩里崗城,部下額爾德尼(還有噶蓋,后來獲罪被處死)遵照他的旨意創(chuàng)制出這種文字,從此額爾德尼開始用這種被后世稱作老滿文的文字記《檔子》。不過,淑勒貝勒“自彈琵琶,聳動其身”的歷史畫面卻被應邀參加1595年碩里崗年宴的朝鮮使節(jié)申忠一悄悄帶走,輾轉富爾江,繞道渾江支流新開河,跨過鴨綠江,帶回朝鮮國,記錄在《建州紀程圖記》里。我披閱《建州紀程圖記》,查看額爾德尼隨后所記《滿文老檔》,發(fā)現(xiàn)二人筆下疏失,均未記錄一件事:淑勒貝勒當年用琵琶彈奏的是哪一曲?
是《海青拿天鵝》,還是《阿里?!??
據(jù)信,《海青拿天鵝》源于女真族先民肅慎人的圖騰文化,是中國最早的琵琶曲,早在元代就已經廣泛流傳。海東青被女真人稱為“雄庫魯”,意為世界上飛的最快的鳥,每十萬只神鷹才出一只海東青。琵琶曲描繪勇猛的海東青在天空與天鵝交鋒,經過激烈的搏斗將天鵝擊落。這正是女真族民族精神的藝術體現(xiàn)。淑勒貝勒邊彈琵琶邊聳肩振翅,似海東青附體。
淑勒貝勒喜歡打獵,《阿里?!肥桥d浶袊窀瑁皵f山”時唱。趕仗人身上掛著響器,邊走邊呼喊,咋呼,用棍杖打草,搖晃身上的各種響器,用母語咳勒(唱曲):
素呀肯哪哎,莫里根啊
木蘭塔爾依阿里希喲喲嘮昊
撒嘮含都爾阿林
阿里??揉蠁?,空齊喲嘮昊
《阿里?!纷g成漢語歌詞大意是這樣:打獵的英雄啊,哨鹿圍場去圍獵呀,趕仗呀,圍獵呀,錐山上去圍獵呀,跳著舞,趕仗圍獵喲!
這支歌不僅淑勒貝勒熟悉,他的琵琶聽眾都熟悉,都會唱。淑勒貝勒彈起琵琶,大家情不自禁地隨唱,年宴變成了行圍的阿布達理崗。
女真人自古以能歌善舞著稱,勇武、豪放的山歌,彪悍、粗獷的勞動號子,母親在搖籃邊哼出的淳樸的悠悠調,薩滿祭祀的神曲,獵獲豐收的“拉空齊”,還有天籟地籟,淑勒貝勒的世界里到處是音樂,我問自己,你希望聽他彈哪一曲?
冬日的拂曉,遠山朦朧,高高聳立在碩里崗城中的鼓樓如剪影般貼在曙色天穹上。卯鼓響起,雞鳴破曉,鵲聲四起喧日出。城內四五處泉井汲水聲不斷,白霧升騰,城外的冰河上傳來鐵鋸的伐冰聲,馱冰塊的人與畜,載冰砣的車與爬犁,拉曳牽引,向城內輸入,車輪輾著雪轍一路唱著吱呀吱呀的歌,朝夕不絕。碩里崗東端山峰上有一座上下兩層的候望屋,淑勒貝勒經常站在全城最高處鳥瞰,觀察,馬嚼銜聲立一旁。隱約從遠處傳來“當當當”的木梆子聲,是遠處的狼煙墩臺在報警,不點煙火,只擊木梆,由一個墩臺傳至相鄰的另一個墩臺,木梆的“當當當”聲像似擊鼓傳花,由遠及近,緊接著城中吹響法螺,幾支馬隊沖出城去,馬蹄聲由紛亂到整齊劃一,噠噠噠噠,漸行漸遠……
碩里崗音韻悠悠,淑勒貝勒悉聽十六年,夢里忽然出現(xiàn)一個聲音:“淑勒貝勒,您每天站在候望屋仔細聽聽,看有沒有雞叫聲,如果有,那便是您應該去的地方?!苯K于在一個春天的早上,從碩里崗北僅幾里遠地方傳來響徹云霄的雞鳴聲?!敖痣u報曉”的地方叫雞鳴山,又稱鳳凰山,于是淑勒貝勒派出千名役夫去那里大興土木,建新城,筑大廓。于公元1605年率部遷都,駐進了蘇子河南岸橫崗上的新城——赫圖阿拉霍吞。
在赫圖阿拉新城,不絕于耳的馬蹄聲依舊是披甲人生活的主旋律,新添的八面“龍纛”在城門樓、城垣上獵獵飄揚,旗幟隨風舞起波浪,發(fā)出的聲音鏗鏘、清脆,像女子用粉漿漿好大被單拿到外面來抖擻甩干,兩頭拉抻,抖得啪啪響,抻得嘎巴溜丟脆。鼓刀揚聲,弓矢斯張,天足女子成群結隊來到八旗下,唱一支新歌:
八角鼓,響叮當
八面大旗插四方。
大旗下,兵成行,
我的丈夫在當央。
鎧騎來往,兵刃錚錚,這是赫圖阿拉與碩里崗一樣的音樂,不一樣的音樂來自赫圖阿拉北城門外的鐵匠居住區(qū)。比起碩里崗城,這里多出好多好多新來的鐵匠和新建的鐵匠爐,八旗兵里也多出了環(huán)刀軍、鐵髓軍、串赤軍、能射軍,還有鐵頭子軍。從城北傳來的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響徹白晝與黑夜,掄大錘,點小錘與拉風箱的交響與來自蘇子河邊的搗衣聲遙相呼應,琴瑟和鳴。在赫圖阿的城里,人們不僅能在早午晚聽到更鼓在鼓樓上報時,欣賞落在金井里的一掬月光,還能聽到從七大廟里傳出來的鐘聲、木魚聲、誦經聲,聽到從書院傳來的朗朗讀書聲,十里商賈的吆喝聲,更讓人喜悅的是淑勒貝勒的稱謂又加長了,多出一個優(yōu)美的音節(jié)。先是蒙古恩格德爾臺吉尊其“昆都侖汗”(恭敬汗),隨后額爾德尼在《滿文老檔》里又稱他“淑勒昆都侖汗”。汗,阿爾泰語系各民族部落部眾對首領的尊稱?!笆缋绽ザ紒龊埂笔桥妗⒚晒烹p語交合而成的一個長長的語音單位,聽起來就如一個“魚咬尾”樂句。更悅耳動聽的是公元1616年農歷正月初一額爾德尼發(fā)出來的長音:“天任命的覆育列國英明汗?!?/p>
這個“汗”是君主。
丙辰年(1616)正月朔。八旗諸貝勒、諸大臣,率眾在四面四隅等八處站立,努爾哈赤端坐于御座之上,聽到額爾德尼請他上尊號,上尊號稱為“天任命的覆育列國英明汗”,隨后八大貝勒八大臣賀聲交口。這一次他沒有自彈琵琶,而是對天叩頭三次,寄聲傳語。四百多年過后,人們都聽到了他在這個“三朝”之日彈奏的曲子——大清國開國序曲。
〔特約責任編輯 李羨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