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剛放亮,祖母就站在陽臺上,她在看院子里的一棵樹……
那是一棵粗大的枇杷樹,一直居住在北方的祖母肯定沒見過這種微矮的喬木。和北方高大的喬木不同,枇杷樹的果實伸手可得。我猜想,她一定是在和枇杷樹說些什么,在廣州人生地不熟的,沒有人愿意起這么早來傾聽她的心聲。有一點可以斷定,這棵樹和她一樣,都經(jīng)歷過了歲月的滄桑。
祖母說,她能聽見枇杷樹在深夜里為她哭泣的聲音。
這讓我著實嚇了一跳,人到這個年齡,快成老神仙了,或許她真能聽到。我知道,她是在擔(dān)心,生怕自己像這八月的枇杷果落到地上,死在夏日的炎熱里。
祖母這人倔,從不配合醫(yī)生做化療。她愛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自生自滅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她又如何能夠超脫。她時常歡喜自己第二天能夠醒來的狀態(tài),即使枇杷果碎了一地,她也不悲傷,只是慢騰騰地去打掃干凈。
秋天就要到了,枇杷樹的葉子還依然亮亮的,正是生機勃勃的時候,恰恰就是這個旺盛一直抵達(dá)她的內(nèi)心,讓她擔(dān)憂并浮想聯(lián)翩,她不知道醫(yī)生剛從她體內(nèi)取走的癌變組織是個什么東西,但她聽醫(yī)生說,這東西長得快,比此時的樹葉長得還要快。說白了,她是在和死神賽跑,她的余生里,有很多不舍,也有很多釋然。
祖母的燈油快熬干了,她在發(fā)出最后一點微弱的光。
人老了就是眼淚多,沒人的時候,她的淚水會不自覺地流了下來,她愛說,每個人的心田,都有一場下在夏季的雪。
她想起了自己的親人……
我的祖父死在了異鄉(xiāng)。他年輕離家,那時我父親才剛剛滿月,我祖父的樣子,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祖父一輩子單身,是不是為了她,祖母心里清楚,但從來不提。1995年的第一場雪,祖母得知祖父去世的消息,她就這樣站著,一夜未眠,守著表大爺從臺灣帶回來的骨灰,對,爺爺?shù)墓腔摇N乙老∮浀?,祖母接過骨灰盒的時候咬著牙沒有哭……
然后是她的哥哥,那個扛著上校軍銜的國民黨軍官,在保衛(wèi)武漢的戰(zhàn)役中被炮彈炸飛,后來,只找到了縫在貼身上衣口袋里的那枚帶著血的祖?zhèn)鞯挠裼^音。如今,這塊玉觀音還躺在祖母的首飾盒底。她盤算臨走時帶著,到了那邊,再親手給他戴上。
誰叫他走的那么早,連個后人也沒留呢,祖母嘆了口氣……
(二)
大伯轉(zhuǎn)業(yè)到廣州時就住在同福西街的一個弄堂里,房子不大,但有一個陽臺可以接納陽光和外面的世界。他們一家三口擠在那個不足六十平方的閣樓里,生活過得平淡而又溫馨。大伯愛說,只要心寬,不要屋寬。人活著,日子可以擠扁,人擠不扁的。
說是這么說,幾十年過去了,大伯除了回老家,他的家也少有人去。
大伯家突然間熱鬧起來,不是因為他搬進(jìn)了大房子里,而是因為祖母,她走到了人生的邊緣……
那些日子,所有人都裝作沒事,誰都不和祖母說明病情,大家暗地里抖著肩膀、流著淚,明眼上都是樂呵呵的,祖母也是樂呵呵的,只是總要用著手絹抹著眼角。
突然有一天,祖母問我們,我還有多少日子?倏地,全家人都傻了,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回答不上來,屋子里安靜得嚇人,連空氣都是凝固的。只聽得見窗外偶有枇杷樹葉簌簌落地的聲音。
說什么呢?您老身體好著呢,胡說什么呀!大伯嗔怒的時候,把目光躲到了地上。
祖母笑了笑說,你這個孩子呀!別瞞我了,我心里啥都知道,不就是絕癥嗎?沒啥。人從一出生起就得面臨死亡,或者說一步步走向死亡。我活了幾十年,啥子不明白,死對于我并不可怕了,這么多年,我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生死別離,別瞞我,我想得開。即使是現(xiàn)在去了,與你舅舅比,我多活了幾十年呀!回想他的一生,雖是打仗奪走了他的生命,但他在我的心里是永恒的,年輕的,永遠(yuǎn)保留著俊俏的模樣,也永遠(yuǎn)美好著……還有你父親,也走了。別說我們這些草芥一樣的人物,即便是那些被稱作真龍?zhí)熳拥娜f歲爺,哪一個不都是要面對這么一天的。
秋天就要來了,祖母將和這些秋天一起行走,她那么的不在意生死讓我們不知所措。
再次到中山大學(xué)附屬腫瘤醫(yī)院復(fù)查的時候,那個戴著眼鏡的高個子醫(yī)生,拉著我和大伯走到回廊的角落里,小聲地埋怨道,我叫你們按時化療,你們怎么一直不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癌細(xì)胞轉(zhuǎn)移的非??欤R上就到淋巴了。
我們沒有解釋,只是說了句謝謝,轉(zhuǎn)過身,攙著祖母走了……
從越秀公園回來的時候天快黑了,祖母覺得有點累,她坐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手里拿著表大爺寫給她的一封信,是用毛筆寫的。這十多年,祖母還在保存著,還在看。
這封信除了祖母,誰都沒看過。
燈光從飄窗里泄出去,看不見外面的黑,只聽見街上汽車奔跑的聲音,我知道,那些都是這個紛繁世界的匆匆過客,正行走在生老病死的路上。
祖母還有個堂弟是她家長工的兒子,剛解放那陣子做了縣工會主席,后來在反革命叛亂中被害,他的兩個孩子就是祖母一手拉扯大的。我們叫他們小叔,小叔的兒子全哥就在南海區(qū)開了一家紡織廠。
全哥每天都來看祖母。他總是變著法帶各種水果過來,哄祖母開心。而那個時候,祖母已經(jīng)很少進(jìn)食,水果就是她保命的唯一食物。這點,大伯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比我們這些親生的還孝順。
全哥沒有子女,他父母也只有他自己,除了我們,全哥也算無親無故。對于我們,全哥顯得格外親熱。
全哥說,祖母就是他親奶奶。他沒見過親奶奶,童年是依偎在祖母的懷抱里長大的。
全哥常年在外,見過很多癌癥晚期的病人疼痛難忍的樣子,他似乎感受到了蔓延在祖母身上的疼。即便祖母沒有痛苦的叫過一聲。他就是心細(xì),托了很多門路找來各種奇方異料的鎮(zhèn)痛藥,為祖母緩解一時的苦痛。
那些日子,我真的感受了大病面前親人的無奈,祖母的堅強忍耐讓我心疼。我不敢問,也不敢觸碰,年邁的祖母就像一塊一碰就碎的玻璃,明亮著,用最后的光照耀著我們。
(三)
祖母十六歲進(jìn)我們家門,她和祖父一樣,寫得一手好字。聽祖母說,那時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是可以當(dāng)飯吃的,我祖父就是。他在縣府公干,深得上司器重,在淮河以南有著相當(dāng)高的聲譽。
解放前夕,祖父和我表大爺去了臺灣,之后便和家里失去聯(lián)系,他的名字和稱謂如海峽一樣被大海隔斷,再也沒有連起來。
其實,祖父娶我祖母的時候,是立下誓言的。他曾在我祖母那個當(dāng)軍官的哥哥面前承諾,這輩子好好待我祖母,可是,祖父卻沒有兌現(xiàn)諾言,一個人跑了……
我不知道祖母是如何拉扯大伯他們的,她那么羸弱,卻扛著這么重的擔(dān)子,可以想象,祖母吃的苦有多大。
1995年的冬天,在縣政府上班的大姐說我表大爺回來了要見祖母,祖母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淚水忽的就下來了,四十多年了,她第一次聽見這個人的消息,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我表大爺是鄉(xiāng)長陪著一起來的,他把祖父的骨灰親手交到祖母手里,并向我祖母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說當(dāng)年,如果不是祖父,他們根本去不了臺灣。祖母說,因為走得匆忙,知道每個人的盤纏不夠,就讓祖父多帶了些,別說,還真的能幫上大家。我知道,表大爺?shù)哪且还[含著多少人間真情和謝意。
后來,我們了解到,我表大爺?shù)男鹤右苍趶V州辦廠,他來大陸的次數(shù)自然就多了起來,也有機會到我們家和我祖母聊祖父的事了,只是祖母不讓我們參加,我們也不知道他們聊些什么。
全哥在田心村的房子是空著的,他要把祖母接到他那個小區(qū)去住,想不到祖母竟然同意了,而且顯得很興奮??吹贸觯@是她來金麥小區(qū)一個多月最高興的一件事,她有些反常,照例,她一般是不隨意到一個生地方住的,但她答應(yīng)了,而且,答應(yīng)的很干脆。
全哥有點受寵若驚,能有機會孝敬祖母,對于他來說是他一生最奢侈的愿望。一激動,他竟一下子跪在祖母面前,給祖母磕了幾個響頭。這讓我想起全哥小時候掛在嘴邊一句話,到時候,我領(lǐng)著你們殺出高營村。他那種霸氣不見了,有的只是親情下的軟弱。
全哥領(lǐng)著祖母在寶崗路的一家美發(fā)店為祖母做了一下頭發(fā)。祖母真犟,我們兄弟兩個勸了好久也沒用,只能把祖母按在椅子上,過硬的圍上圍裙,才讓理發(fā)師為她做頭發(fā)。我揣想,祖母是最憐惜她這一頭白發(fā)的,她堅持不做化療的原因就是害怕頭發(fā)會掉光,心里更難受。
理發(fā)的是我們鄰村的皮子,他的小妹就嫁給了我表大爺?shù)膬鹤?,這小子還算精明,他一口一個奶奶,把祖母哄得團團轉(zhuǎn),祖母很快忘記了剛才的不悅。頭發(fā)做好了,再看,祖母顯得精神多了,不知道的,真不相信她是癌癥晚期的老人。
謝天謝地,祖母還算滿意,她的臉上掛著笑,少有的燦爛讓我們弟兄倆很幸福。
那些日子,祖母整夜整夜的睡不著,病痛已侵入她的骨子里,在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上用尖銳的刀子扎,她頭上冒著冷汗,臉上始終平靜的掛著笑。
我和全哥都束手無策,止疼藥此時已經(jīng)起不到作用,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祖母經(jīng)受病魔的折磨。好幾次,全哥我們倆躲到臥室里哭了。
祖母就這樣一直站在陽臺上,她在看院子里的一棵樹……
那是一棵粗大的枇杷樹,她們默默地站著,我揣想,祖母一定是在和枇杷樹說些什么,在廣州這個小小的角落里,她一個人的天地是那么的小。
祖母說,她能聽見枇杷樹在深夜里為她哭泣的聲音。
(四)
我大伯始終不敢把腫瘤醫(yī)院化療的電話告訴祖母,她一生最煩進(jìn)醫(yī)院,更不愿意提化療的事,這讓大伯很自責(zé),他原本是要說服祖母好好配合醫(yī)生按療程化療的,可一見到祖母,又張不開嘴,越是親近的人,越能體味老人的心。沒辦法,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祖母飽受病痛的折磨,心有不甘和無奈。
大伯大醉了一次,和全哥喝的。全哥好幾次搶大伯手里的酒杯都沒有搶掉,他倚老賣老地罵了全哥一頓,而后孩子般嚶嚶哭了起來。他說,要是我能替母親得這個病,替她疼,替她死就好了。全哥生平第一次看見大伯流淚,他也是滿臉淚水地大口喝著悶酒。
第二天清晨,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祖母不是站在窗前和枇杷樹對話,而是帶著老花鏡看起了書,那是一本小說選,書名叫《歲月如歌》。如果沒有猜錯,應(yīng)該是大伯的藏書,四個大大的黑色隸字如祖母一樣厚樸、深沉。
我的內(nèi)心掠過一絲少有的平靜和興奮,這樣的早晨,祖母選擇用書翻開新的一天,她的內(nèi)心可能已經(jīng)度過了澎湃的悸動和煎熬,開始恢復(fù)平常的生活狀態(tài)了。
祖母示意我進(jìn)來,問我,這個叫龔紹東的小說家你認(rèn)識嗎?他的這篇小說《秋葉金黃時》寫的真好,你要好好看看。我點點頭,祖母的話總是對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眸里的慈祥和關(guān)愛。
你大伯這人真是,喜歡書,也買了這么多,就是不看。記著,書是用來讀的,不是用來撐門面的。我還是點點頭,我覺得,點頭是對祖母訓(xùn)話最好的尊重,她埋怨大伯無外乎是在告誡我。難得祖母有雅致,千萬不要因為一句話掃了祖母的興。我的小心翼翼終于換來了祖母的滿意,她吩咐我研墨,今天祖母要揮毫潑墨,為大伯留些念想。
祖母還是老了,寫出的字有些樸拙。她給大伯寫了“淡泊人生”四個字,沒有落她的名字,只有日期。當(dāng)然,也是隸字,和《歲月如歌》那本書上的那四個字一樣厚樸。多年以后,大伯一直把它懸掛在書房最顯眼的位置,也算是對祖母最大的懷念吧!
(五)
秋天還是來了,在所有親人到達(dá)廣州之后。
外面下起了雨,雨滴落在枇杷葉上的聲音和家鄉(xiāng)的落雨沒有什么區(qū)別,一城的燈光都淋在雨水里,略微的有點濕。
還沒有開飯,祖母坐在客廳里,大伯家擠得滿滿的,讓我想起了祖母窗下的那棵枇杷樹。人何嘗不是一樣,這個老樹根,發(fā)了這么多的小樹,她要枯萎了,枯萎在大家的茁壯里,屋子里的人眼睛能不濕嗎?
大姑媽的眼窩最淺,她無法忍受祖母的堅強,捂著紙的手一直在顫抖。母女連心,大姑媽還是強忍著哽咽的喉管,把淚水往肚子里咽,她嘴里不斷重復(fù)一句話,母親這輩子太不容易了……
祖母已經(jīng)兩天沒有進(jìn)食了,她要大伯趕緊送她回老家,家里還有很多的牽掛。
我清楚地記得大伯他們一些長輩,背著祖母在外面的酒店,悄悄討論著祖母的后事。祖母的娘家沒人了,只有一個遠(yuǎn)房的弟弟,前幾年患腦溢血不在了,其他人聯(lián)系不上。長輩們約莫,這件事可能是祖母的遺憾,無法彌補的遺憾。
開著車途經(jīng)富金山的時候,祖母堅持要到他哥哥犧牲的地方去看看。那地方也好找,當(dāng)?shù)卣疄檫@些抗日烈士立了一塊大石碑。
祖母哭得很慘,跪在碑前就像一節(jié)蒼老的樹根。
大姑媽害怕祖母身體不支,一個勁地勸祖母離開。最后,祖母在大家的勸說下,不舍地離開了。
親戚、鄰居們都來了,祖母變得渺小起來,她干巴巴地坐在床上,像極了一截樹枝。
三天后,祖母開始昏迷,說著胡話,喊著祖父的名字,她哥哥的名字,還有她的父母,所有的親人都喊了一遍。讓我們守著她的人很是揪心。
9月6日清晨,祖母突然間清醒了,她對正在抹眼淚的大姑媽說,別哭了,都不要守我這么緊了,我要走了……
祖母終于擺脫了病痛,她安詳?shù)仉x開了,走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整理衣物時,我見到了祖父寫的那封信。讀完了,才知道,祖父在臺灣是有家庭的,還有兩個女兒。
大姑媽和大伯都哭成了淚人,祖母隱瞞了十幾年,為的是什么,難道就為了祖父的誓言,還是祖母的尊嚴(yán),或許都不是,可想而知,這些年,她得有多么累??!不曾有過不凋萎的花,它們恪守生滅的理則,讓四季與土地完成故事。榮,是本分的;枯,也是本分的!
責(zé)任編輯 楊 櫪
潘新日,畢業(yè)于山東師范大學(xué)首屆作家研究生班,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百家》《散文選刊》《山東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意文》《莽原》《西藏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東京文學(xué)》《五月風(fēng)》《躬耕》《人民日報》《大河報》《詩潮》《詩歌月刊》《詩選刊》《散文》等報刊雜志,出版散文集《草帽下的雨季》《秋紅》、詩歌集《一樹槐花》、小說集《黑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