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軍
中國男作家中情書寫得好的人,在我心目中有這樣三個人。魯迅、沈從文、王小波。情書這種東西不好寫,容易寫膩掉歪,容易言過其實。熱戀中的男女覺得彼此真是”跑都跑的那么帥!”連跌倒都是坐馬式的。在這種感情鼓蕩之下,信就容易寫得肉麻。
我覺得聰明一點的女生或者男生如果在談戀愛期間,一個男(女)的給你寫這種上天入地,動不動就賭咒發(fā)誓的信的人不能要。因為這路男女都比較偏激和敏感、脆弱,屬于那種“好生毛羽惡生瘡”的人,到真正過起日子的時候,他很容易對庸常的婚姻生活起反感。他需要的是“狂風?。 薄伴W電?。 薄懊倒寤ㄖ械奈恰?“被利劍刺穿的心”。所以你沒有辦法滿足他或者她這種要求,最后只有導向不幸的婚姻。
最近我在看魯迅先生的兩地書,發(fā)現(xiàn)先生在熱戀的時候寫的情書常常冒出一種呆氣。大概男女在戀愛時智商都會減退。比如他在廈大教書時寫給許廣平的信中這樣說:聽講的學生多起來,大概有許多是別科的。女生共五人。我決定目不斜視,而且將來永遠如此,直到離開廈門,和HM相見(HM即是許廣平縮寫)。東西不大亂吃,只吃了幾回香蕉,自然是比北京的好,但價亦不廉。此地有一所小店,我去買時,倘五個,那里的一個老婆子就要“吉格渾”(一角錢),倘是十個,便要“能格渾”(二角錢)了。究竟是確要這許多呢,還是欺我是外江佬之故,我至今還不得而知。好在我的錢是從廈門騙來的,拿出來”吉格渾“”能格渾“去給廈門人,也不打緊。迅,九月三十日夜。魯迅先生情書大致是這種體例,有時讀著讀著就使人捧腹大笑起來。
還有一封更能證明他這種呆氣的是1926年10月寫給許廣平的信,信中這樣說:樓下后面有一片花圃,用有刺的鐵絲攔著,我因為要看它有怎樣的攔阻力,前幾天跳了一回試試。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刺了我兩個小傷,一股上,一膝旁,不過并不深,至多不過一分。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痊愈了,一點沒有什么,恐怕這事將受到訓斥,然而這是因為知道沒有危險,所以試試的。倘覺可慮,就很謹慎。這里頗多小蛇,常見打死著。腮部大抵不膨大,大概是沒有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已不到草地上走,連晚上小解也不下樓去,就用磁的唾壺裝著,看沒有人的時,即從窗口潑下去。這雖然近于無賴,然而因為他們設備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這封信像一個寄宿的小男生寫給媽媽報告在學校的情況,我想象不到大先生竟然有這等“賣萌”的本事。熱戀中的男女往往言行會自動倒退到兒童期去,好在這個病癥隨著戀愛熱度的減退都會好起來。
他們婚后,魯迅在致友人李秉中的信中寫道:“禁欲是不行的,歸根結蒂,只好結婚。結婚之后,也有大苦,有大累,怨天尤人,往入不免,但兩害相權,我以為結婚較小?!睆膽賽圻M入到婚姻之后是個艱難的磨合過程,許廣平在《魯迅先生日常生活》中談到:在白天,人事紛繁,和友朋往來,是毫不覺得的,但到夜里,兩人相對的時候,他就沉默,沉默到要死。最厲害的時候,連茶煙也不吃,像大病一樣,一切不聞不應。那時候我真痛苦萬狀。為了我的過失嗎?打我罵我都可以,為什么弄到無言!如果真是輕蔑之極了,那我們可以走開,不是誰都沒有勉強過誰嗎?我不是傷痛我自己的遭遇,而是焦急他的自棄。他不高興時,會半夜里喝許多酒。在我看不到的時候,更會像野獸的奶汁喂養(yǎng)大的萊謨斯一樣,跑到空地去躺下。
從許廣平這段回憶中可以看到,魯迅與她有一段時間關系弄得很緊張,許廣平說有一次晚上吃夜飯的時候,魯迅忽然睡到涼臺的地下去了。三四歲的周海嬰找到他,也躺到魯迅的旁邊,這時魯迅才起身回屋。許廣平說:“他對一切人可以不在意,但對愛人卻會更苛求。后來看到海嬰對我時常多方刁難,更懂得了為什么對最關切的人如此相待?!?/p>
愛真是一種極具破壞性的物質,往往許多傷害是藉著愛的名義產生的,比如父母對于子女,夫妻情人之間,師長與學生之間。比如我們在家里常常吼著:“因為你是我的——-我才管你。外面的人我才懶得管呢!”后來我在看蕭紅回憶魯迅的文章,許廣平簡直成了一個全職的老媽子,要幫先生寄信,要看周海嬰,要給客人泡茶,拿風干的荸薺招待人,出去訂酒席。一天忙下來晚上哪有時間陪魯迅說話,魯迅一支煙還沒抽完,許廣平就睡著了。魯迅曾經寫了一篇文章叫《娜拉走后怎樣》,張愛玲說“走到樓上去”,吃飯的時候一喊就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