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長
1974年陰歷臘月二十三,是祭灶的日子,小年。母親在那一天去了遠嫁到安徽省的大姐家,因為頭天接到大姐夫的電報,說大姐病了,讓母親無論如何去一趟。母親臨走時,從土囤子里掏索了半天,摸出一粗布口袋,里面是母親珍藏的花生。母親說,秋天家里分了50斤花生,賣了40斤,還剩10斤沒有舍得吃,預(yù)備過年炒了吃的。母親把花生倒出來兩碗,放進包裹里帶給大姐。捆包裹時,她想了想,又抓出來兩把,丟回口袋里。母親嘆了口氣,說,你們爺仨過年都炒了吧。
父親把家里準備置辦年貨的50塊錢一把手都拿給了母親,母親要留下10塊錢,父親說,不用啦,窮家富路,再說,也不知大閨女這一病要花多少錢呢?母親說,這點錢全拿走了,你們爺仨過年可咋辦?父親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放心走吧。
母親走后幾天,父親一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樣子。這和父親的性格并不相符,父親是個民間藝人,靠說唱大鼓書養(yǎng)家糊口。在1966年“文革”以前,父親幾十年就是唱著過來的,他高興時唱,憂愁時也唱。村里人說到父親,都說他一輩子過的值,唱著過來的。但“文革”開始后,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之類的鼓書段子不準再唱,被批成“封資修”的東西,要唱就唱《烈火金剛》、《追窮寇》等新編鼓書。父親不識字,學(xué)不會新鼓書。跑了一輩子江湖生涯的父親對于農(nóng)活卻是一知半解,在靠工分分糧食的生產(chǎn)隊里,我家的生活很快就陷入困頓。一年分到手的口糧不夠半年吃的,但從我記事起很少見到父親有憂愁的時候,他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里唱他一輩子唱熟透了的鼓書段子,自得其樂。這外在的表面的東西掩飾了父親身上憂郁的氣質(zhì)。
臘月二十五,生產(chǎn)隊開社員大會。會上,隊長說上級號召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吧鐣髁x一天天好起來,帝修反一天天爛下去。我們生活在社會主義的蜜糖罐子里,還要想到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受苦受難的階級兄弟?!标犻L鸚鵡學(xué)舌。
散會后,每人分到了一斤豆腐。我家四口人,一共4斤豆腐,那是我們家那年唯一的年貨。那年我12歲,妹妹10歲。我和妹妹同著一群差不多大小的村里的孩子們一起瘋玩,空氣里蕩漾著濃郁的香味。有的孩子拿著油炸的油角子、糖糕、新蒸的粉條包子,津津有味地吃著。妹妹咂巴著小嘴,問我:“哥,咱家咋還不買肉?”
我咽了一口唾沫,拉著妹妹回了家。父親正在家里蒸饃,已經(jīng)蒸好了一鍋,是那種白面里攙上雜面的花卷饃。父親見我們回來了,說:“饃蒸好了,碗里有辣椒油,你們就著吃吧?!?/p>
妹妹說:“也沒有白面饃?!彼f著話,沒出息的眼淚流了出來。
我拿著一本上午從隊長兒子那里借來的《艷陽天》,低頭坐在木凳子上,一個一個的字在我眼前跳躍著舞蹈,它們卻怎么也跳不到我的眼睛里。
再有兩天就要過年了。那天早上,父親提了個竹籃子,對我說:“我要上集了,買些過年的東西。萬一回家晚了,或是有啥事耽擱了,你和妹妹把饃熘熘吃吧?!?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1/29/rsbl201801rsbl20180108-1-l.jpg" style=""/>
天快要黑了,父親還沒有回來。我拉著妹妹的手站在村口上,往縣城的方向看,眼睛看酸了,也不見父親的身影。來了一個熟人,就問,你見到俺大了嗎?人家搖頭,說,沒看見,縣城就那么大一點,我在大街上逛了一圈又一圈,也沒見你大的影子,他沒去縣城吧?去了,我肯定地說。那你在這再等一會吧。人家急著往家里奔,家家戶戶點起了明亮的燈火。
我和妹妹回到屋,屋子里冰涼。我倆一人啃了一個同樣冰涼的花卷饃。妹妹說:“哥……”我說:“妹……”我們身上瑟瑟發(fā)抖。村子里不時有零零星星的鞭炮炸響。我和妹妹合蓋了一條被子,妹妹把我的腳抱在懷里。后來我們睡著了。
半夜。有人在外面拍門。我激靈猛醒過來,聽到了父親的聲音。我起來開了門,父親帶著一身寒氣進了屋,他劃亮火柴點著煤油燈??粗赣H,我鼻子一酸,嗚嗚哭起來。
父親的大手撫了撫我的后腦勺,他說:“好了,別哭了,男人的淚可不能隨便掉。你看,咱家過年有白饃、也有肥肉吃了?!?/p>
地上,竹籃子里,盛滿了白白的蒸饃和紅紅的大肥肉塊子。
父親從他褲子口袋里掏出他說唱鼓書時用的紫檀木簡板,放到小桌子上。
那年春節(jié),我們吃到了香甜肥膩的紅燒肉和雪白的蒸饃。正月初六,生產(chǎn)隊開憶苦思甜會,隊長點了父親的名字,說父親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別人都在大干社會主義,父親大年二十八了還偷偷跑到別的公社里去唱大鼓書,宣傳“封資修”的東西。
我才知道,那一竹籃子的白蒸饃和紅肉塊是父親唱鼓書唱來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