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悠閑的午后,奶奶坐在院中把她的頭發(fā)展開來,八十多歲的老人,一尺來長的頭發(fā),卻沒有一根白發(fā),而她表演的唯一道具僅僅是一把缺了幾根齒的篦子。
我們這個大家庭女性不多,母親和大娘都是齊耳短發(fā),妹妹尚在搖籃里,家中唯有祖母留著一頭讓后輩羨慕的長發(fā)。
許是作為家中上人的派頭,更多的是老一輩人的生活習(xí)慣罷了,祖母的長發(fā)如她的服飾、如她的小腳、如她的秉性,我們這一代人終只能望其項背。
午后的陽光如我們剛剛飽食后的心情一般令人感到舒暢,因是春日,故還沒到午睡的季節(jié)。祖母便把半壺?zé)_的清水倒進一面木盆,接著就拔掉頭上的發(fā)簪,解開發(fā)髻上的絲網(wǎng),一頭烏黑的長發(fā)便披散開來。在祖母轉(zhuǎn)身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見戲臺上的演員,套著大襟在眾人注目的臺上盡情地展現(xiàn)優(yōu)美的身姿。
聽大人們說,祖母從小是在我們同村喬郢,她的外公家長大,到了十七八歲才回家再接著直接嫁到我們徐家。這是門娃娃親還是媒婆善舉我不得而知,無論如何祖母的一生從踏入徐家大門起便與這個家族的命運緊緊綁在一起。
先是在曾祖母的手下小心翼翼地學(xué)做媳婦,同時又要面對暴雷一般性格的祖父。在生下五個兒女后,又因長子早夭而郁郁寡歡。約在四十歲左右的年紀(jì),因為搶收黃豆,站在剛剛碼好繩子的大車頂上,祖父急切中便向牛揮了一鞭,車子猛地一動,祖母一個倒栽蔥從裝滿莊稼的大車頂上翻落在滿是豆茬的地里,一只眼睛被尖銳的豆茬戳傷,以致發(fā)炎得不到妥善治療終究失明。
熬到最小的兩個兒子娶了媳婦后,又要面對受過新式教育、擁著大腳的一對活寶——兩個生產(chǎn)隊長家出來的媳婦,全國的單干又開始了。自祖父過世一段時間后,祖母決定還是自己單獨開火,兩個兒子承擔(dān)生活費用。
日子如流水一般不經(jīng)意地從指尖穿過,祖母偶爾會在我們面前展示一下她的小腳,及裹腳的手藝,這些卻是母親和大娘不屑看也不用擔(dān)心的,哪家男孩子還要裹腳呢?
在我剛上一年級的時候,祖母有一次把我拉進小鍋房里用火叉在地上畫了“小”、“山”、“去”等六七個字讓我認,我立馬答出來,唯一覺得奇怪的是不識字的祖母幾個字寫得異常端正。事后祖母告訴我說這幾個字是她偷學(xué)的,曾祖父在伯父、父親小時教他們寫大字的時候,她每日偷偷記了一兩個,回到鍋屋就自己在地上畫著記下,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只記得這幾個字。我聽后有點恍然。
祖母日常都是穿老式的黑色或灰色的大襟短衫,只有出門作客時才會翻出箱底的一套深藍色的褂子,冬天一定戴一頂鏤花的帽子,一條手帕是少不得的。
祖母嗜好看電視,在我家買了電視后基本每天晚上都來,直到父親要睡覺趕她回去。有好幾次我發(fā)現(xiàn)祖母都在電視機前打起瞌睡,父親便叫醒她催她回去,她就嚷著“再看一集吧”。
閑暇之時祖母就去碾盤橋照顧菜園,雨天便去找?guī)讉€家下的奶奶打紙牌,只有心情很不錯的時候,才會在院里侍弄她的頭發(fā)。她每次侍弄頭發(fā)母親都會借故走出院子,而大娘的屋子是在院子后面。
祖母彎腰用胰子洗去發(fā)上的污垢后再用清水過了兩遍,然后便敞著頭發(fā)坐在我家堂屋門前曬太陽、和我們幾個小孩拉呱。大堂兄有時會過來幫著祖母掏耳朵,看著他屁顛的神情,我一邊不屑又一邊忌妒,那可終究是個侍候人的手藝活兒。
等頭發(fā)稍干點時,祖母便請出她的寶貝——那把缺了幾根齒的篦子一遍遍梳扯著長發(fā)。這把小小的篦子怎么會得到祖母這么珍視呢?
等祖母徹底收拾完頭發(fā),我便細細打量起橫躺在小籮筐里篦子。不過是一扎長的小家伙罷了,中間有條暗紅的脊,細細的齒密密尖尖地排著,如電視里鯊魚的牙一般,要是往身上扎一下定會鮮血直流。在靠近它的尾端的地方有幾個空缺,料是斷了的竹齒。
姑且不知道它的年齡,但是卻有機會切身感受過一次它的特殊。那是三年級,班上的一位男生生了虱子,課余時間我們按住那同學(xué)的頭捉虱子消遣。沒想到不到兩天,班里二十多個男生倒有十多個上課直撓頭,教室地面上到處是被掐死的多腳的賊蟲。第二個星期開始,班上開始出現(xiàn)光頭和尚。
母親看我回家頻頻撓頭,在洗了幾次頭無效之后終向奶奶請來法寶。當(dāng)那細細的篦齒罩向我的腦門時,我心里咯噔一下,怕是頭皮上會出一排密密的血洞來吧。及至發(fā)際時卻是一陣涼颼颼,而鉆心的癢卻立刻弱了很多。
一篦子下去手心里多出四五個肥肥壯壯的虱子,慢悠悠地爬動,卻無一點慌忙??粗@些賊貨,想想受的折磨,終于忍無可忍地舉起塑料鞋底連連拍下。折騰了半天,晚上終睡得一個好覺。
第二天一早去教室剛剛尋新出現(xiàn)的和尚時,不爭氣的頭皮再度開始癢了起來,回家篦了兩回后祖母干脆收回了法寶,理由是怕我的這些賊蟲太多,把篦齒弄折幾根。
一時間,我心里有點茫然,我的祖奶奶啊,到底是你的孫子的面子重要還是你這把破篦子重要啊?或是這已不是人力所及了。終于,第二天我所在的教室里再添一位光頭和尚。
老宅現(xiàn)在已是寂寞無比,東頭屋子里還存著奶奶生前用過的物品,子孫床,衣柜,甚至還有一枚頂針、剪刀……唯獨不見了那把篦子。家里任何人竟都不知道它的去向,或是從來沒人真正在乎它的存在。
老人們常說萬物皆有靈性,動物和人在一起久了通人性,那么篦子呢?篦子,你不會也是同你的主人一樣,永離我們而去吧?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