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千帆
(陜西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
王謨在《漢魏叢書·拾遺記跋》中提到“有王嘉《拾遺記》,梁蕭綺錄,共10卷?!吨尽穫?cè)之雜史,謬矣!《通考》以入小說家,尚為近之”。[1]121《拾遺記》在書目中的這一變化引起了筆者的思考,《拾遺記》是一部什么性質(zhì)的書呢?其從史部雜史類到子部小說類的著錄是如何演變的?王謨的觀點合理嗎?雜史與小說又有何區(qū)別呢?對上述諸問題的探討,不僅有助于澄清《拾遺記》的流傳軌跡,而且也有益于對圖書目錄學(xué)史發(fā)展理論的探索。
《拾遺記》是一部什么性質(zhì)的書呢?筆者認為要想解決這個問題,有必要了解一下本書作者王嘉其人其事。通過查閱資料,筆者發(fā)現(xiàn)記載王嘉事跡比較詳細的有《晉書·藝術(shù)傳》、《高僧傳》初集卷五《釋道安傳》附 《王嘉傳》、《云笈七簽》卷一一○《洞仙傳》、曾慥《類說》卷三引《王氏神仙傳》“未央”條等四處。而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第六篇《六朝之鬼神志怪書(下)》中對王嘉的介紹,則全據(jù)《晉書》,茲以《晉書》為主,參稽其他資料對王嘉作以簡單介紹。
《晉書》卷九十五《藝術(shù)傳》云:
王嘉,字子年,隴西安陽人也……好為譬喻,狀如戲調(diào);言未然之事,辭如讖記,當時鮮能曉之,事過皆驗。堅將南征,遣使者問之。嘉曰:“金剛火強?!蹦顺耸拐唏R,正衣冠,徐徐東行數(shù)百步,而策馬馳反,脫衣服,棄冠履而歸,下馬踞床,一無所言。使者還告,堅不悟,復(fù)遣問之,曰:“吾世祚云何?”嘉曰:“未央?!毕桃詾榧?。明年癸未,敗于淮南,所謂未年而有殃也。人侯之者,至心則見之,不至心則隱形不見……萇既與苻登相持,問嘉曰:“吾得殺苻登定天下不?”嘉曰:“略得之?!比O怒曰:“得當云得,何略之有!”遂斬之……苻登聞嘉死,設(shè)壇哭之,贈太師,謚曰文。及萇死,萇子興字子略方殺堅,“略得”之謂也。嘉之死日,人有隴上見之。其所造《牽三歌讖》,事過皆驗,累世猶傳之。又著《拾遺錄》十卷,其記事多詭怪,今行于世。[2]
從《晉書》的記載不難看出,王嘉是一個識讖緯,深受統(tǒng)治者重視,而又行事非常詭怪之人。如記載苻堅問王嘉“吾世祚云何?”,而王嘉回答“未央”。在朝臣看來是為祥瑞,而苻堅卻敗于淮南,眾人才悟是“未年而有殃也”。又如記載姚萇問王嘉其能否殺苻登而得天下,王嘉回答“略得之”。等到姚萇死后,其子姚子略得天下,方應(yīng)王嘉之讖。可見王嘉的讖言雖然被時人所誤解,但事后卻總能應(yīng)驗。這在對讖緯思想非常熱衷的魏晉南北朝時期,無怪乎王嘉的事跡被引以為神了。①《晉書》云“嘉之死日,人有隴上見之?!薄陡呱畟鳌烦跫砦濉夺尩腊矀鳌犯健锻跫蝹鳌吩啤凹耙θO正害嘉之日,有人于隴上見之,及遣書于萇。安之潛契神人,皆此類也。”[3]由兩處記載可見,甚至連王嘉本人也被神化,竟能死而復(fù)生了。最后,《晉書》提到王嘉有《牽三歌讖》《拾遺錄》等著作。
在了解了王嘉其人之后,再來看為何唐初在修《隋志》時,會把《拾遺記》放在雜史類。初唐承六朝遺韻,旖靡好奇之風(fēng)尚未褪盡,如虞世南曾經(jīng)勸諫太宗好尚迤邐文風(fēng)為不經(jīng)之學(xué)。加上唐太宗又是以弒兄逼父的形式登上皇帝寶座的,他對自己的這一段經(jīng)歷內(nèi)心是不安的,如對唐初歷史的篡改,要求房玄齡獻上起居注給自己觀看等。如果這時能有一些像《拾遺記》這一類對讖緯言之甚靈的書出現(xiàn)會對太宗來說多么的有用。無獨有偶,和唐太宗用相似方法登上皇位的唐玄宗對《拾遺記》則表現(xiàn)了很大興趣,據(jù)王應(yīng)麟《玉?!に囄摹や浧芬都t注記》:“天寶六載十二月,敕索《孝經(jīng)鉤命決》《王子年拾遺》《仁子道論》等四十余部以進。”[4]1108把《拾遺記》和《孝經(jīng)鉤命決》等緯書放在一起進呈,不得不讓人想到唐玄宗對讖緯之書的追求了。但因《拾遺記》的敘事龐雜,不可以為正史。
在歷代公私目錄中,最早對《拾遺記》進行著錄的是《隋書·經(jīng)籍志》,其在雜史類云:“《拾遺錄》二卷,偽秦姚萇方士王子年撰。《王子年拾遺記》十卷,蕭綺撰?!保?]1015從《隋書·經(jīng)籍志》成書情況來看,主要依據(jù)的是《隋嘉則殿藏書目錄》,該書目是對宋、齊、梁、陳、隋五代書目著錄的匯集,故《隋書·經(jīng)籍志》可以說反映了五代以來的官私藏書情形。然《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的二卷本《拾遺錄》則很可能是隋代保存的歷經(jīng)姚秦至隋流傳數(shù)百年的殘缺之本,因為據(jù)蕭綺序稱:“《拾遺記》者,晉隴西安陽人王嘉字子年所撰,凡十九卷,二百二十篇,皆為殘缺?!保?]而蕭綺撰作的十卷本《王子年拾遺記》則是在王嘉原書基礎(chǔ)上的增修改編之本。
《舊唐書·經(jīng)籍志》卷四十七雜史類著錄:“《拾遺錄》三卷,王嘉撰?!锻踝幽晔斑z記》十卷,蕭綺錄?!保?]《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主要承襲毋煚《古今書錄》而來,主要反映唐玄宗開元之前國家藏書情況。因此,《舊唐書·經(jīng)籍志》著錄情況與《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基本相同,唯其將《拾遺錄》二卷改為三卷,恐怕是對《隋書·經(jīng)籍志》的糾正。
《新唐書·藝文志》卷五十八雜史類著錄:“王嘉《拾遺錄》三卷,又《拾遺記》十卷,蕭綺錄?!保?]《新唐書·藝文志》是在《舊唐書·經(jīng)籍志》基礎(chǔ)上,又對唐玄宗開元以后的國家藏書情況進行了補充,因此其反映的是有唐一代的國家藏書情形?!缎绿茣に囄闹尽穼Α妒斑z錄》的著錄應(yīng)該是承襲《舊唐書·經(jīng)籍志》而來。
《崇文總目》卷二十一傳記類著錄:“《王子年拾遺記》十卷?!保?]《崇文總目》的修成是在宋真宗時期,因此它是反映宋代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國家的藏書情況。從《崇文總目》的著錄來看,王嘉所著《拾遺錄》原本到了宋初已經(jīng)亡佚,僅蕭綺編錄的十卷本《王子年拾遺記》保存了下來。
南宋陳骙等編撰的《中興館閣書目》別史類著錄:“晉王嘉撰著《拾遺記》十卷,事多詭怪,今行于世。梁蕭綺序云,本十九卷,書后殘缺,綺因刪集為卷?!保?]109《中興館閣書目》主要反映的是南宋前期的國家藏書情況,其所著錄的十卷本《拾遺記》應(yīng)是蕭綺編錄的《王子年拾遺記》,但卻不加擇察,妄題為王嘉撰著。
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九史部傳記類著錄:“《王子年拾遺記》十卷,梁蕭綺敘錄?!保?0]《郡齋讀書志》是晃公武對自己家藏書籍進行整理著錄的一部書目,因此其著錄的蕭綺敘錄《王子年拾遺記》應(yīng)為其家藏之本。由此可見《拾遺記》在宋代流傳是十分廣泛的。
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一子部小說家類著錄:“《拾遺記》十卷。晉隴西王嘉子年撰,蕭綺敘錄。又《名山記》一卷,亦稱王子年,即前之第十卷,大抵皆詭誕?!保?1]《直齋書錄解題》也是陳振孫對自己私家藏書情況的反映,值得一提的是其又稱王嘉撰《名山記》一卷。
宋末元初馬端臨撰《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卷二一五子部小說家類著錄:“《王子年拾遺記》十卷,《名山記》一卷。”[12]《文獻大通考·經(jīng)籍考》基本承襲《郡齋讀書志》和《直齋書錄解題》而來,因此其對《拾遺記》的著錄應(yīng)該是抄錄《直齋書錄解題》而來。
《宋史·藝文志》卷二一六小說家類著錄:“《王子年拾遺記》十卷,晉王嘉撰?!保?3]據(jù)黃愛平研究《宋史·藝文志》云其“主要依據(jù)宋人編纂的四種《國史藝文志》……并補充寧宗以后書目編纂而成……缺乏剪裁編定之歷力,存在一些顛倒錯亂之處,如尤袤《遂初堂書目》誤為《遂安堂書目》等?!保?4]《宋史·藝文志》對《王子年拾遺記》作者蕭綺錯著成了王嘉,很明顯是承襲舊錄,不加考察而來。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二子部小說家類著錄:“《拾遺記》十卷(內(nèi)府藏本)。秦王嘉撰。嘉字子年,隴西安陽人。事跡具《晉書·藝術(shù)傳》。故舊本系之晉代。然嘉實苻秦方士,是時關(guān)中云擾,與典午隔絕久矣。稱晉人者,非也。其書本十九卷,二百二十篇。后經(jīng)亂亡殘闕,梁蕭綺搜羅補綴,定為十卷,并附著所論,命之曰錄,即此本也。綺序稱文起羲、炎以來,事迄西晉之末。然第九卷記石虎燋龍至石氏破滅,則事在穆帝永和六年之后,入東晉久矣。綺亦約略言之也?!保?5]《四庫全書總目》不但對《拾遺記》作者王嘉所處時代進行了考證,而且對蕭綺所《錄》之流行本《王子年拾遺記》來歷、內(nèi)容作了分析說明,應(yīng)該說《四庫全書總目》考證是比較中肯的。
綜上所述,王嘉所撰原本《拾遺記》最遲在宋初便已不存于世。從宋代開始便只有蕭綺作《錄》的十卷本《王子年拾遺記》流行于世,而這個本子是在王嘉原書十九卷散佚基礎(chǔ)上,搜羅補綴而成的,因此已經(jīng)部分脫離了王嘉原書的面貌。但因其內(nèi)容豐富,文字優(yōu)美,便取代了王嘉原書成為后世唯一通行之本。
最早對《拾遺記》的內(nèi)容提出看法的是蕭綺,②他在給《拾遺記》寫的序中提出:“王子年乃搜撰異同,而殊怪必舉,紀事存樸,愛廣尚奇。憲章稽古之文,綺綜編雜之部?!渡胶=?jīng)》所不載,夏鼎未之或存,乃集而記矣……蓋絕世而弘博矣!”[6]可見蕭綺認為《拾遺記》是一部記事廣博,語多涉祥瑞之書,對該書做出了很高評價。而到了唐代的劉知幾,則對《拾遺記》提出了否定的看法。他在《史通·雜述篇》中說“逸事者,皆前史所遺,后人所記,求諸異說,為益實多。即妄者為之,則茍載傳聞,而無銓擇。由是真?zhèn)尾粍e,是非相亂。如郭子橫之《洞冥》,王子年之《拾遺》,全構(gòu)虛辭,用驚愚俗。此其為弊之甚者也?!保?6]可見劉知幾認為所謂逸事,是后人對前史的補遺,廣求異說,有助于正史完善。而如王嘉《拾遺記》之類,則全屬虛構(gòu),炫人耳目而已,非但無益于正史,而且流弊甚深。值得一提的是,劉知幾是在史館撰修《唐書》,與主管官員修史立場不合的情況下,才憤而撰寫《史通》的,而其對《拾遺記》態(tài)度也與《隋書·經(jīng)籍志》撰修者將《拾遺記》放入雜史類作法相佐??梢妱⒅獛椎闹鲝埵桥c當時整個官方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不協(xié)調(diào)的。
因此同時期的張柬之在《洞冥記跋》中就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昔葛洪造《漢武內(nèi)傳》《西京雜記》、虞義造《王子年拾遺錄》,王儉造《漢武故事》,并操觚鑿空,恣情迂誕,而學(xué)者耽閱,以廣聞見,亦各其志,庸何傷乎!”[17]張柬之在此處提到“虞義造《王子年拾遺錄》”與《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的蕭綺撰《王子年拾遺記》有異。大概是王嘉在撰作《拾遺記》之后,該書在流傳過程中有所散佚,虞義、蕭綺等人又對其進行補充增改。張柬之對《拾遺記》看法就與劉知幾有很大不同,他認為《拾遺記》一類書有助于學(xué)者增廣見聞,各盡其志。張柬之作為當時朝廷重臣,他的觀點應(yīng)該說與官方主流思想相一致。
到了宋代晃公武在《郡齋讀書志》中認為“晉王嘉字子年,嘗著書百二十篇,載伏羲以來異事,前世奇詭之說?!保?1]晃公武雖然把《拾遺記》放在史部傳記類,但是又認為其多奇詭說,表示了對《拾遺記》內(nèi)容記載真實性的懷疑。而上文所引《中興館閣書目》則將《拾遺記》放在了別史類,但是也認為其“事多詭怪”??梢娭吝t在南宋初期,雖然公私目錄仍然將《拾遺記》著錄在史部,但是學(xué)者已經(jīng)對此書內(nèi)容的可信程度產(chǎn)生了非常大的懷疑。這與唐代官方主流思想對《拾遺記》的看法是相迥異的。
到了明代,學(xué)者在宋人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對《拾遺記》提出了質(zhì)疑。楊慎在《丹鉛總錄》卷十中說:“其書全無憑證,只講虛空。首篇謂少昊母有桑中之行,尤為悖亂。嘉蓋無德而詭隱,無才而強飾,如今之走帳黃冠,游方羽客;偽薦欺人,假丹誤俗,是其故智,而移于筆札,世猶傳信之,深可怪也哉?!保?8]楊慎從宋明理學(xué)思想出發(fā),認為《拾遺記》首篇所記少昊之母有桑中之行,不符合傳統(tǒng)儒家道德規(guī)范,進而對《拾遺記》一書做出了全面的否定,甚至對王嘉本人做出了強烈批判。但是從今天的學(xué)術(shù)眼光來看,少昊之世很有可能處于母系氏族社會,因此少昊之母做出桑中之行并不足奇。倒是揚慎把春秋時期出現(xiàn)以至發(fā)展到宋明時期儒家理學(xué)思想強加于三皇五帝時期之人,可見其迂不可及??傊?,楊慎對《拾遺記》的批判并沒有任何的說服力。
胡應(yīng)麟在他的《少室山房筆叢》中對楊慎的說法進行了修正,“《拾遺記》稱王嘉子年、蕭綺傳錄,蓋即綺傳而托之王嘉。中所記無一事實者?;识鸬雀?,浮艷淺薄,然詞人往往用之,以境界相近故。又《名山記》亦贗作,今不傳”。[19]胡應(yīng)麟雖然也認為《拾遺記》之記載缺乏真實性,但是又認為其可供詞人取資。胡應(yīng)麟并不像楊慎那樣單純從儒家傳統(tǒng)思想出發(fā)對《拾遺記》進行全面否定,而是從傳統(tǒng)的辨?zhèn)螌W(xué)出發(fā),對《拾遺記》的文獻價值作出了客觀評價。
到了清代,雖然也有王謨在《漢魏叢書·拾遺記跋》中提出:“而嘉乃鑿空著書,專說伏羲以來異事。其甚者,至以《衛(wèi)風(fēng)·桑中》托始皇娥,為有淫佚之行。誣枉不道如此,其見殺于萇,非不幸也?!保?]121可以看出王謨的觀點是對楊慎舊說的老調(diào)重彈。因此在清代,胡應(yīng)麟的觀點逐漸成為主流,而王謨的看法則不被人們所重視。如顧春世德堂本《拾遺記》跋:“王子年《拾遺記》十卷,上溯羲、農(nóng),下沿典午,旁及海外瑰奇詭異之說,無不具載。蕭綺復(fù)節(jié)為之錄,搜抉典墳,符證秘隱,詞藻燦然?!鄄疁赜性疲骸暮>胖葜?,何物不有,特人耳目未及,輒謂之妄;矧邃古之事,何可必其為無耶?博洽者固將有取矣?!保?0]就連四庫館臣也不得不承認:“然歷代詞人,取材不竭,亦劉勰所謂‘事本奇?zhèn)?,辭富膏腴,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者乎?!队莩酢肪虐?,漢人備錄,六朝舊笈,今亦存?zhèn)鋻穸扪?。”?5]就上述兩條資料來看,當時人們已認為《拾遺記》“有助文章”,“而詞條艷發(fā),摛華掞藻者,挹取不窮?!卑殃P(guān)注的重心從史的記載荒誕不經(jīng)的方面轉(zhuǎn)到了小說注重文采,可以作為文章素材來源的方面上了。
到了譚獻,他把《拾遺記》的地位再次提高了,并提出了與楊慎和王謨等截然不同的觀點。他在《復(fù)堂日記》卷五云:“《拾遺記》,艷異之祖,恢譎之尤,文富旨荒,不為典要,予少時之話如此。今三復(fù)乃見作者之用心,奎虐之朝,陽九之運,述往事以譏切時王,所謂陳古以刺今也。篇中于忠諫之辭,興亡之跡,三致意焉。蕭綺附錄,大義軌于正道,是非不謬于圣人者已?!保?1]可見譚獻認為《拾遺記》是一部明興亡之跡,陳大義,輔圣人的用世之書,這超過此前所有人對《拾遺記》的評價。
綜上所述,歷代學(xué)者對《拾遺記》一書的文獻價值認知,基本是與其所處時代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相始終的。如唐代上有統(tǒng)治者的倡導(dǎo),下有文人對詩賦取士的需要,故有唐一代基本對《拾遺記》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如宋代注重歷史記載的真實可靠性,這一點從宋代出現(xiàn)多種體裁的史部著作可以看出,所以宋代學(xué)者對《拾遺記》一書記載可靠性多持懷疑態(tài)度。之后有一些卓著文獻學(xué)家能夠突破時代限制,提出具有令人啟發(fā)意義的創(chuàng)論,如劉知幾、胡應(yīng)麟等人??傊瑥臍v代各家的分析論斷來看,在文章開篇所提出王謨觀點是基本符合學(xué)術(shù)發(fā)展主流的。
關(guān)于《拾遺記》在歷代書目中的變化情況,可以引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六十六云:
《拾遺記》十卷,秦王嘉撰?!端膸烊珪分洝!端逯尽冯s史類作《拾遺錄》二卷。新、舊《唐志》雜史類俱作《拾遺錄》三卷,又《拾遺記》十卷,注云:“蕭綺錄?!薄冻缥目偰俊穫饔涱?、《讀書志》傳記類、《書錄解題》《通考》《宋志》俱作《拾遺記》十卷。蓋子年撰而綺敘錄,故二《唐志》俱分載也。據(jù)綺序,知王氏書本十九卷二百二十篇,經(jīng)亂佚闕,綺掇拾殘文,編為十卷,并為之《錄》,《錄》即論贊之別名也。然則隋、唐志所載二卷、三卷之本,亦非子年之原書矣。所記上起三皇,下迄石虎,事跡奇詭,十不一真,徒以詞條豐蔚,頗有資于詞章。至綺所論斷,雖為暢達,亦不過揚其頹波耳。[22]
從這段話中可以發(fā)現(xiàn)《拾遺記》的分類發(fā)生了三次變化,從《隋志》和新、舊《唐志》的雜史類,到《崇文總目》和《郡齋讀書志》傳記類,再到《書錄解題》《通考》《宋志》小說類,而這三次變化也可簡單歸為從史部到子部的變化。如何認識這樣的變化呢?筆者認為可以從王應(yīng)麟的《玉?!?、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中找到蛛絲馬跡。
王應(yīng)麟《玉?!に囄摹ぜo志篇》提到:“《中興書目·別史類》,晉王嘉撰著《拾遺記》十卷,事多詭怪,今行于世?!保?]109而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九傳記類也提到:“晉王嘉字子年,嘗著書百二十篇,載伏羲以來異事,前世奇詭之說?!保?1]對比兩條史料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中興書目》和《郡齋讀書志》中都認為《拾遺記》是一部“事多詭怪”之書。據(jù)此推論,到了宋代當時大多數(shù)目錄學(xué)家認為《拾遺記》的內(nèi)容與史書要求記載真實可信性相脫離,但還是囿于前人之說,依然將其著錄于史部。而到了陳振孫才勇敢邁出了這一步,將《拾遺記》著錄在子部小說類。對此有人可能會感到疑惑,記事多詭怪怎么會歸到小說類呢?下面我們就來分析一下雜史類與小說類的區(qū)別。
《隋書》卷三十二《經(jīng)籍志》對雜史解釋云:
雜者,兼儒墨之道,通眾家之意,以見王者之化,無所不冠者也。古者,司史歷記前言往行,禍福存亡之道,然則雜者,蓋出史官之職也。放者為之,不求其本,材少而多學(xué),言非而博,是以雜錯漫羨,而無所指歸。[5]1010
而《隋書》卷三十二《經(jīng)籍志》對小說家的解釋云:
小說者,街談巷語之說也?!秱鳌份d輿人之誦,《詩》美詢于芻蕘。古者圣人在上,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士傳言而庶人謗。孟春,徇木鐸以求歌謠,巡省觀人詩,以知風(fēng)俗。過則正之,失則改之,道聽途說,靡不畢紀。《周官》,誦訓(xùn)“掌道方志以詔觀事,道方慝以詔辟忌,以知地俗”;而訓(xùn)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與其上下之志,誦四方之傳道而觀衣物”,是也??鬃釉唬骸半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5]1012
對比一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雜家類重在通眾家之思想學(xué)說,來表現(xiàn)王者的政績,所謂“無所不冠者也”。而小說家則重在記一些道聽途說,街談巷語之事。正如魯迅所說:“諸書大抵或托古人,或記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淺薄,記事者近史而悠謬者也?!保?3]相對于雜史,小說更容易讓人產(chǎn)生記事詭怪,多虛枉不實之印象。而且關(guān)于雜史與小說的關(guān)系,四庫館臣在《四庫提要》小說家類雜事之屬后云“案記錄雜事之書,小說與雜史,最易相淆;諸家著錄,亦往往牽混。”對此王瑤先生也有精辟的見解“小說本出于方士對閭里傳說的改造和修飾,所以即如《洞冥》《拾遺》,也是憑借于史的”。[24]
綜上所述,《拾遺記》最初著錄在史部雜史類,與唐代的政治環(huán)境與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緊密相關(guān)。乃至北宋、南宋初期,隨著目錄學(xué)理論進一步深化,對史部著作分類的更加規(guī)范,雖然仍將其歸入史部,但已將其由雜史類降入了記傳類。而南宋中期的陳振孫則更將《拾遺記》歸入子部小說類,亦為后世所認可。
[注釋]
① 如魏晉時期出現(xiàn)“當涂高”,“牛為馬后”等大量讖語,見陳壽《三國志》、房玄齡等編《晉書》。
② 關(guān)于蕭綺生活的年代,目前大概的推測是在隋以前,因為最早提到蕭綺的是《隋書》,在《隋志》雜史類里提到《王子年拾遺記》十卷,蕭綺撰。
[1](清)王謨.漢魏叢書[M]//.叢書集成初編本(第3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
[2](唐)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2496-2497.
[3](南梁)代釋慧皎.高僧傳合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33.
[4](宋)王應(yīng)麟.玉海[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
[5](唐)魏征,等.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6](后秦)王嘉.蕭綺.拾遺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5:1.
[7](后晉)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2045.
[8](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1466.
[9](宋)王堯臣.等.崇文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85:105.
[10]孫猛.郡齋讀書志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367.
[11](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316.
[12](元)馬端臨.文獻通考[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1755.
[13](元)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5219.
[14]黃愛平,等.中國歷史文獻學(xué)[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大學(xué)出版社,2010:294.
[15](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1207.
[16](清)浦起龍.史通通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74-275.
[17](宋)晁載之.續(xù)談助[M]//.叢書集成初編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16.
[18](明)楊慎.丹鉛總錄 [M]//.四庫全書 (第855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2013:433-434.
[19](明)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318.
[20](后秦)王嘉.拾遺記[M].明嘉靖顧春世德堂本.
[21](清)譚獻.復(fù)堂日記[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10.
[22](清)周中孚.鄭堂讀書記[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1306.
[23]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4:25
[24]王瑤.中古文學(xué)史論[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