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偉
若從1983年我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小說處女作《石匠留下的歌》算起,我寫作年齡已有34載。又若從我1981年在《星星詩刊》發(fā)表組詩處女作《希望》算起,則我的寫作年齡三十又六。總之,綿綿久矣。我從當年的文學青年,轉(zhuǎn)眼間便成了文學老人,常常就給人寫序了。
如今我要出一本自選集,籠而統(tǒng)之地檢視一回自己的文學足跡,這序便不由別人來寫,還是我自己來。所謂甘苦寸心知,就是這個道理。
這集子選的是小說同散文隨筆,并未選詩。原因只一個,就是我覺得我的詩歌尚在及格線以下,我不能拿它來糊弄讀者。
詩歌如今當然我仍在寫,只是丟在抽屜里,多半并不拿出來示人。寫詩對我來說唯一的好處,便是保持精神的活力同語言的自覺,以及對人世細微變化的敏感。這好比武家的經(jīng)常蹲馬步、擊沙袋,要的是一種從業(yè)人時刻應當有的狀態(tài)。
30余年里,我主要發(fā)表的是小說同散文。我林林總總得過一些文學獎,得獎的作品幾乎皆是小說。這或許意味著,小說,是我最受重視的文學體裁。事實也是,我在上世紀80年代初,受到文壇普遍關(guān)注的,正是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
受關(guān)注的原因,現(xiàn)在回想起來,恐怕在它的實驗性上。上世紀80年代,文學興起,百無禁忌。在思想解放的大的社會背景下,文壇空前活躍,各種題材,各種文體,各種風格,競相怒放。我初出道,亦知要嶄露頭角,須得有自家面目,遂努力在文體同語言上與別人拉開距離。汪曾祺先生在他給我的第一本小說集《小城無故事》寫的序里說,我的小說受唐人絕句的影響。李陀先生亦說我的小說是“絕句式”的小說。皆是解人語也。我是喜歡唐詩,尤喜絕句,五絕20個字,七絕28個字,短得不能再短,但每每是一幅歷史的圖卷,浩浩滄桑,盡寓其中,意蘊深長。譬如元稹的《行宮》:“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卑褌€唐朝從開元到天寶年間經(jīng)歷“安史之亂”的驚天巨變,從全盛到衰落的歷史圖景,通過幾位白頭宮女閑聊往昔的日常場景,輕巧地便勾勒了出來。這種以小場景寫大歷史、以日常生活見白云蒼狗的唐人絕句,給了我莫大的啟發(fā)。當其時,文壇大多的作家的敘事范式,是受西方文學的影響,而我是選擇受祖宗的影響。祖宗的好方法,我要拿到今天來用一用。我于是試著用唐人寫絕句的方法寫下了《小城無故事》《淘金人》《白色鳥》等一系列短篇小說。1984年,《白色鳥》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至此,肯定了我的有著詩的含蓄意韻的文體面目。
又其次,我在小說語言上亦受祖宗的影響。漢語言的美同好,是需要重新認識和發(fā)掘的。當其時,大多的小說受西方翻譯小說的影響,語言上亦基本是歐化的翻譯體,這讓我很不滿意。在這樣的語言中,漢語之美完全被漂白,失去了應有的表現(xiàn)力同語言質(zhì)量。我不能這樣,我要來做賈島,要來推敲語言,要讓每一個文字皆能釋放具體的感覺。文字不只是對所描述事物的表述,更是語言藝術(shù)的表現(xiàn)。所以那一時,我哪怕寫個三五千字的短篇小說,耗時卻比人家要多上三五倍,為的就是使文字更具漢語的神韻,蘊著更多的潛臺詞同審美信息。這樣的努力我以為是有價值的。這便是對漢語文學的繼承與發(fā)揚。
我寫小說不多,低產(chǎn)。但寫小說于我來說,是一樁令人神往的事。只是一個人的一生中,神往的時刻未必多見。我倒是佩服什么都能拿起來就寫的作家,但同時又疑心,樣樣題材里,皆有生命的真血么?
我反而時常寫點散文,沒什么負擔,想起來什么就寫上幾段,如蘇東坡所言:“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這樣的不拘,反倒是放松、隨意,每有小美,于是大樂。散文,我還是喜歡中國的。外國的散文,因受翻譯的影響,除了思想性,語言的文學韻味是幾乎看不到的。而中國的散文,唐宋八大家的不必說,明清的歸有光、張岱,近人的胡蘭成、汪曾祺,那種文章之美,語言之勝,實在令我癡迷。他們的文章,不端起,不裝腔,時作平常語,又情真意切,每每感人。這亦是好傳統(tǒng),后生不可不學。我得其皮毛,亦欣欣然焉。
《白色鳥》是我的第一本自選集,算是對自己30余年寫作生涯的一個交待。但總之是汗顏。我并不是一個謙虛的人,但對寫作我有虔敬,便深知離自己的寫作目標同心目中的文學審美高度,尚有遙遙的距離。但好在我還有時間,汪曾祺先生60歲才復出文壇,近期一幅畫賣出三個多億的黃賓虹亦是60歲才確立風格,更莫說我湘人中的齊白石,到衰年方才變法,所謂大器晚成。劉禹錫有詩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我是桑榆已近,卻也看到霞光滿天?;蛟S十年二十年后我再編一本自選集,會是別一種模樣呢?
我于是對自己說,庾信文章老更成,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