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崇德

（臺州學(xué)院 校志辦，浙江 臨海 317000）

徐道政何許人也？他是浙江諸暨人，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癸卯科舉人；辛亥革命前（宣統(tǒng)元年，即1909年），“肄業(yè)京師大學(xué)堂經(jīng)科”，“研古周禮”，攻文字學(xué)，獲文學(xué)士學(xué)位；1914年加入南社，為南社的著名詩人；1917年至1920年，擔(dān)任過臺州學(xué)院前身浙江省立（臺州）第六師范學(xué)校的校長。

徐道政一生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他在中國文字學(xué)研究方面，著有《說文部首歌括》（1908年，上海會文學(xué)社出版）、《中國文字學(xué)》（1917年，武林印書館出版）。他的舊體詩創(chuàng)作，一生積稿甚富，共計千余首，曾輯集為二種：《勾無山民詩稿（集）》（據(jù)《暨陽大成徐氏宗譜》所述）和《射勾山房集》（據(jù)《諸暨縣志》所述），但均毀于“文革”。他還曾為學(xué)校的教育教學(xué)事業(yè)貢獻過自己的力量：1904年，他受當(dāng)?shù)剜l(xiāng)賢吳忠懷之邀將翊忠書院改為新式學(xué)堂，成為董事會成員之一；1909年和1913年，他先后進入浙江兩級師范學(xué)堂、浙江省立第一師范（此由浙江兩級師范學(xué)堂改名而來）執(zhí)教，教授優(yōu)級中國文學(xué)科國文和《說文解字》；1917年秋至1920年7月，出任浙江省立第六師范校長，為學(xué)校的建設(shè)與發(fā)展付出了自己的辛勞；1930年代，他還為當(dāng)?shù)匦焓献谧遄胄蘖恕遏哧柎蟪尚焓献谧V》（三十九卷，首一卷），并輯成《諸暨詩英》十八卷四冊。此外，徐道政在書法、篆刻與古琴方面，也都有相當(dāng)?shù)脑煸劇Ｓ兄皥罂a白大王”之稱的著名學(xué)者、上海文史館館員鄭逸梅在《南社叢談》中說：“南社才藝，蔚然稱盛，道政之琴，卻是別辟蹊徑。”

徐道政的舊體詩，如今從散見于各處匯總起來的僅有一百八十來首。但他在“六師”任職期間，卻寫了至今仍遺存于世的大部分詩篇。就其一生而言，“六師”任職，無疑是徐道政詩歌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這期間，他曾率領(lǐng)學(xué)生四十人游覽天臺山，寫下了《天臺紀(jì)游》（36首，油印本）；1919年1月底，即戊午年大年除夕，他隨省教育廳組織的考察團東渡日本進行教育考察，回國后便將考察期間寫下的詩篇匯集為《東游草》（70首，上海新學(xué)會社印行）；此外，他還以臺州臨海的人事景物為題材寫了少數(shù)幾首詩?？偣怖塾嫾s有110多首，占其遺存詩作的60%多。“盡其游興，觸目興懷，發(fā)為詠歌”，這是他在《天臺紀(jì)游·前言》中說的；“舟車所見，蠟屐所經(jīng)，凡有感觸，紀(jì)之以詩”，則是他在《東游草·前言》中說的?？梢姡谶@個時期，他“詩興”高漲，創(chuàng)作靈感呈現(xiàn)了一種噴涌的狀態(tài)，才寫出那么多的詩篇。

幾次通讀徐道政的舊體詩，我總感到他的詩里充盈著一種令人難忘的人文情懷和家國情懷。

何謂人文情懷？《周易》曰：“文明以止，人文也?！薄叭宋摹?，指的就是人類的各種文化（包括文明）的現(xiàn)象。對于社會，“人文”體現(xiàn)為社會的文明進步程度；對于家庭，表現(xiàn)為長幼尊卑的倫常關(guān)系；對于個人，則表現(xiàn)為人的文化道德的涵養(yǎng)素質(zhì)。徐道政一生的著述，無論是文字學(xué)著作、詩歌創(chuàng)作、抑或是編修宗族譜牒、編纂《諸暨詩英》，都屬于人文的范疇。他一生的經(jīng)歷，無論啟蒙、求學(xué)、工作和交友，都離不開人文生活、人文熏陶和人文表達?？梢哉f，他的一生是熱愛人文的一生。徐道政三歲“識之無”，五歲“趨鯉庭”，接受父訓(xùn)，開始誦讀“四子書”（即《論語》、《大學(xué)》、《中庸》、《孟子》）。十六歲之前，因母親早逝、家境貧寒，只得幫家里下地“耘耕”，十六歲“重入塾”，苦讀三年，通曉文史，二十歲就能“綴文”，“落筆鬼神驚”?？梢姡幢闶切斓勒挠啄旰颓嗌倌陼r期，也都生活在由其父母為他營造的人文氛圍之中。后來，他離家在外，或在杭（杭州），或赴臺（臺州），執(zhí)教辦學(xué)，著書立說。進入老年以后，他雖然居家歸隱，或譜寫歌詞，或修纂宗譜，或編撰古詩，仍然熱心于服務(wù)家鄉(xiāng)，致力于人文事業(yè)。

請看他的詩里所表現(xiàn)的人文情懷：

《南山殿懷張睢陽》這首詩，頌揚的是一位唐朝武將張巡?！耙卉妳枤⑽r夷寇，六邑人全閩米船。遂使海邦諸父老，歲時香火話因緣?！睆堁苍谔浦恋露辏?57年）安祿山叛亂時，誓死守城（河南睢陽，即今商丘），且每戰(zhàn)大呼，眥裂血流，齒牙皆碎，存齒不過三數(shù)。南宋文天祥就將他作為忠義的典型寫入《正氣歌》，曰：“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在臺州臨海古城巾子山上的南山殿里，就塑有張睢陽（被稱為張元帥）神像一座。相傳昔時的“臺屬六邑”，曾遭年成歉收，米價踴貴，民饑嗷嗷。但忽然來了閩地載米的商船，致使“米價遂平，民用不饑”。在當(dāng)時的老百姓心目中，是因為張元帥于冥冥中神佑著國泰民安生活的緣故。于是，“海邦諸父老”都以旺盛的香火給予回報。聯(lián)系日本侵華歷史，這首詩也意含著要發(fā)揚張巡“厲殺蝦夷寇”（“蝦夷”為日本少數(shù)民族）的精神，以抗擊日本侵略者，使老百姓免受災(zāi)難。因此，詩人頌揚張睢陽，明顯流露了同情和關(guān)切“海邦父老”和“黎民百姓”的人文情懷。

《金鰲山懷古》講的是流傳在臺州（臨海）章安一帶的歷史上所謂“孱王”（指南宋康王趙構(gòu)和南明魯王朱以海）駐居金鰲山的故事?？低踮w構(gòu)是在金兵侵犯朝廷時，一路逃難到章安金鰲山下一個村里。此時，他孤身一人，饑餓難耐。一個病婦人端一碗雞湯澆拌的麥碎飯讓他吃?？低跤X得味道很好，狼吞虎咽地吃個精光。后來為感激這個婦人，就封她為麥碎娘娘。當(dāng)?shù)乩习傩諡榧o(jì)念她，建了麥碎娘娘廟。而魯王朱以海在清順治二年時也因南京失守而居于金鰲山。這兩個歷史人物，都曾得到老百姓的擁護。但詩人卻在詩里發(fā)出設(shè)問：“滾滾潮聲流日夜，陳陳海水幾滄桑。不知魂魄千秋后，憶否當(dāng)年麥碎娘？”詩人是站在底層老百姓的立場上發(fā)問的。在這種發(fā)問的慨嘆聲里，我們不難體會到詩人的一種民本思想或平民情結(jié)。

徐道政從小就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我們知道，儒家思想的“原發(fā)點”就是一個“仁”字。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鬃拥摹墩撜Z》曰：“樊遲問仁：子曰：愛人?！痹拥摹洞髮W(xué)》曰：“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子思的《中庸》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泵献拥摹侗M心下》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從徐道政對“海邦父老”、“麥碎娘”的態(tài)度中，可以說明他幼年時期所誦讀的“四子書”中的理念，已融化在他的情感世界里。他的心里總是蘊藏著對于天下“黎民百姓”、“父老鄉(xiāng)親”和“宗族家人”的關(guān)切、同情和眷念。例如，詩人在當(dāng)年除夕東渡太平洋去日本考察時，曾寫過一首《將游日本留別校友》詩，其中曰：“圓嶠赤城太白前，一家三處過新年。老夫極目東西望，獨在汪洋萬里天?！边€加了自注說：“大兒頌侍母在家，次兒頌及四五兒在臺郡，三兒頌薪在東京，而余獨于除夕渡太平洋。”這里所表達的是詩人不能與家人一道過新年的無奈之情與孤獨之感。如果說，此時詩人的情感，還僅僅局限于“小家”的話，那么，他在日本參觀動物園后寫的《動物園》，則是另外一種境界。詩曰：“丹穴于今無鳳皇，啁啾百鳥足余糧。不知四野哀鴻滿，何處江湖覓稻粱。”并自注云：“日本米至石四十八元。”這就是說，詩人已經(jīng)從關(guān)切“小家”放大到關(guān)切“天下”的“黎民百姓”。

同時，徐道政的人文情懷，還表現(xiàn)在他與自己友人的關(guān)系之中。在他的詩里，凡詩題中點明友人名字的，計有二三十人?！缎斓勒娢募分械摹拜嬝杉币唤M，大部分的詩篇都與“友人”相關(guān)，或送別話別、或贈與寄與、或共游名勝、或相互酬和。由于詩人所生活的時代，時局動蕩，社會變遷，民生維艱，因而對于友人的情誼，無論是名流、是鄉(xiāng)賢、是同學(xué)、抑或是相識，都往往多了一份牽掛（或關(guān)心、或勸誡、或提醒），表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人文情懷。例如：

“神州極目多烽火，此處安巢或有枝。”（《喜長沙李丙青重來武林》）

“呼龍荒山獨耕煙，無能與爾扶危顛?！保ā抖斯?jié)顧竹候招食粽》）

“不若并書亦無有，韓王湖上只騎驢?！保ā都韥喿印罚?/p>

“性命于今輕螻蟻，亂離不息沸螗蜩。”（《聞同學(xué)管鍇警耗》）

人文情懷，就一般意義而言，其所關(guān)注的是天下所有的人，無論長幼尊卑，無論窮富貴賤，都一視同仁，平等相待。但如果將人文情懷的視野予以縮小，縮小到一個國家、一個家族，甚至一個家庭，則可以家國情懷予以名之?！抖Y記》曰：“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惫庞?xùn)道：“敬天法祖重社稷”。從個體的“人”而言，他與家庭、家族和國家之間，自有一種根本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是自然的，是難以割舍的。家國情懷，簡單地說就是思念家鄉(xiāng)和親人、銘記家族和宗族、熱愛國家和民族。

徐道政在步入老年的時段里，他還曾不顧年邁，而且老驥奮蹄，為自己的整個宗族完成了一項巨大的工程，即為宗族修譜。他主編了《暨陽大成徐氏宗譜》共三十九卷、首一卷和《諸暨詩英》四冊十八卷（正編十一卷，附七卷），并撰寫了一首長詩《辛未歲大成宗祠修譜四十韻》。這首長詩曰：“先高累累，佳氣郁蔥蔥。椒實千家衍，梅溪十里同。從來發(fā)祥地，例得子孫逢。趙氏門前路，朱家屋后松。相傳居十姓，何處問孤蹤。”詩人以此贊頌了大成宗族的興旺發(fā)達。此外，還有幾首與家族成員相關(guān)的詩，并在這些詩里具體表現(xiàn)了作為家國情懷之一的深切的宗族（家族）的情緣。如《為修縣志采訪事宿黃家店夜雨與族兄聘三聯(lián)句》《九月晦日與族兄岐園補登高》《節(jié)婦吟四章為族叔母袁孺人作龍泉謠》等。

尤其是，徐道政在寫那些與特定歷史事件相關(guān)的、或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詩篇時，更激起并隨時地流露了他的博大的家國情懷。例如：在民國初期，他曾寫過一首追悼同學(xué)管鍇的詩《聞同學(xué)管鍇警耗》，揭露了北洋軍閥張勛軍隊在“江寧城”（南京）草芥人命、殺害無辜的暴行。詩曰：“性命于今輕螻蟻，亂離不息沸螗蜩?！痹娙嗽谧返客瑢W(xué)的同時，也為離亂的時勢感到憂慮。作為跨越清末的民國詩人，徐道政是從軍閥混戰(zhàn)時期的生活中走過來的。當(dāng)時時局的動蕩、民生的艱難以及詩人復(fù)雜的情感，都被他寫到了自己的詩里。《端節(jié)顧竹侯招食粽》詩曰：“眼看淮海水成災(zāi)，十萬哀鴻度江來。有鳥在木馬在門，朱李空宅生蒿萊。我有半尺破硯田，手草科斗三千年。呼龍荒山獨耕煙，無能與爾扶危顛，對食迸淚如飛泉?！痹谶@里，詩人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憂國憂民，而又無能為力，以至痛苦不堪的復(fù)雜的內(nèi)心情感！《中秋日送幼靜歸家》曰：“三瞿昨夜羽書緊，閩烽已達仙霞嶺。五指山下新州城，舊日戰(zhàn)場寧安穩(wěn)?！保ù嗽姙槊駠杲銘?zhàn)爭時所作。閩贛聯(lián)軍正是從仙霞嶺里應(yīng)外合攻破浙軍防線，導(dǎo)致浙滬聯(lián)軍失敗）詩人一方面抒寫了送別友人歸家時“使我孤雁愁離群”的孤獨、留戀心情，同時也在描述閩越一帶的南方戰(zhàn)事時，表達了希望五指山下舊日戰(zhàn)場的新州城能安穩(wěn)、太平的愿望?！逗蜆怯嘴o感秋原韻二首》曰：“蠡煙連海國，鼙鼓動星河?！薄皯?zhàn)云生南國，殺氣滿神州?！保ù嗽姰?dāng)與前詩同作于江浙戰(zhàn)爭之役中）詩人通過對當(dāng)時直奉戰(zhàn)爭的描述，呈現(xiàn)了對于家國的憂患意識。此時的詩人，已年近六旬，他對于家國所遭遇的災(zāi)難，只能以“哀時老淚多”、“烽煙處處愁”，來表達內(nèi)心的無奈和哀愁。在這個時期里，詩人的這種憂患意識，幾乎是時時刻刻縈繞于心頭而拂之不去的。《游五指山》是一首紀(jì)游詩，只有四句：“龍蛇過大陸，到處是烽煙。只手誰撐起，東南一片天?！保ù嗽妼懽鲿r間與上兩首相近）詩寫得簡短易懂，然而詩人胸襟闊大，他抒發(fā)了對當(dāng)時時局的感慨，對家國的憂患意識，躍然紙上。

以上所闡述的，主要集中于國內(nèi)特定的歷史時期所表現(xiàn)的家國情懷。

1919年徐道政東渡日本考察教育后回國所出版的《東游草》，大體上是抒寫他考察期間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但也可以分為二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寫身處日本期間的，二是寫從日本歸國途中的。詩人的家國情懷，在這二個方面都時有流露。

1919年的元宵之夜，徐道政是在日本度過的。請看《十五夜與夔卿自淺草乘汽車回寓燈月交輝如在星斗光中》：

二分明月東都夜，十里香風(fēng)北陌花。

照乘珠林龍伯國，燎天玉燭海王家。

對于東京的元宵之夜，詩人雖然寫得如此的“火樹星橋”、“十里香風(fēng)”，但他并不沉迷于輝煌的街景，而是“乘汽車回寓”。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徐道政，心卻惦念著自己的祖國：“劇憐故國元宵樂，竹馬紙鐙換口?！绷硪皇咨婕霸摹吨T暨同鄉(xiāng)在東京開歡迎會飲極樂》，詩人與同鄉(xiāng)們一起“鬧元宵”，“飲極樂”，“憶故鄉(xiāng)”：

龍燈竹馬火煌煌，熱鬧元宵憶故鄉(xiāng)。

從這些詩中可以看出，徐道政的家國情懷，往往不是搬弄抽象空洞的概念，而是通過一些具體的行動與細節(jié)表現(xiàn)出來。

徐道政在日本考察的是教育，但他的詩并沒有涉及有關(guān)教育或?qū)W校的題材，更不用說有什么贊美之辭，倒是對日本東京的道路環(huán)境，說了一些頗為不滿的語詞。如說“一夜春樓聽雨聲，平岡處處竹雞鳴。勸君莫到東京來，滑滑泥涂不易行?！保ā稏|京道路雨雪后濘泥沒踝》）而且，即便是對日本的國花——櫻花，也并不予以贊美。我們知道，每當(dāng)春天櫻花開放的時候，滿樹燦爛，遠看似一片云霞般的絢麗多彩。櫻花在日本人民的心目中，具有高雅、剛勁、清秀、質(zhì)樸和獨立的精神。他們把櫻花作為勤勞、勇敢、智慧的象征。但徐道政在《詠日婦抱琵琶者》中卻這樣說：“國人愛國愛櫻花，狂醉東風(fēng)十日霞?？上o結(jié)果，空隨桃李一時華。”這里用了“無結(jié)果”、“一時華”這樣的語詞，既客觀地敘寫了櫻花的特點，也頗有微辭地流露了詩人內(nèi)心“不屑”的情感。

徐道政考察日本所寫的詩，大多是觀光訪友之作。其中，有些敘寫“富士山”、“西京名錦”、“十洲松材”等著名風(fēng)光或物產(chǎn)，還抒發(fā)了自己獨特的見地和情感。例如“富士山”。這是日本的“圣山”，高約3700多米，為日本的最高峰，是日本的民族和國家的象征。徐道政在《車中望富士山》詩中，將它與自己祖國的“五岳”相比較，曰：“雄視出夷，五岳勢為抑?！蔽覈拔逶馈钡母叨龋_比富士山要低得多（據(jù)查，泰山1500多米，衡山不足1300米，華山2200米，恒山2000多米）。在富士山的“雄視”面前，“五岳勢為抑”，即五岳的山勢受到“壓抑”。其實，這是詩人的心情感到了一種“壓抑”。一個“抑”字，將詩人的主體情感“外溢”了出來。然而，詩人的筆鋒一轉(zhuǎn)，“焉得夸娥子，移去不相逼。”從希望嫦娥“移去”富士山的主觀想象和愿望中，我們可以隱隱約約地體會到詩人的家國情懷。又如“西京名錦”。它又名“真紅錦”，其圖案有“天馬飛魚”，而且不斷翻新。但是，它是我國古代“蜀錦”的一種，并沿用了“蜀錦”之名。徐道政在《西京紫宸殿》一詩中曰：“真紅舊沿蜀江名，天馬飛魚花樣新。”詩人看到西京的“真紅錦”，卻自豪于自己祖國的“蜀錦”，因為“其法皆出中國”。再如“十洲松材”。這是日本的盛產(chǎn)“。十洲處處足松材，風(fēng)卷濤聲萬壑雷。聞道黃山松似海，何年飛入海東來。”（《宮島車中所見》）在詩人眼里，“十洲”所盛產(chǎn)的“松材”，也是從我們祖國的黃山松移植過來的。

總之，凡觀賞到日本的名山名產(chǎn)，詩人總會聯(lián)想到并移情于自己祖國相應(yīng)的風(fēng)物，從而流露出、或表現(xiàn)出個人的情感。這樣的一種家國情懷，既是獨特的，又是難能可貴的。

徐道政在《東游草》中，大約有二十來首詩，不是寫日本境內(nèi)的見聞與風(fēng)光，而是寫從日本歸來途中的情景。例如《過山海關(guān)》。詩曰：“萬里重關(guān)向曉開，胡兵一夕下金。主人莫自夸天險，有仆開門揖盜來?！痹娙烁嬲]我們，不要盲目夸耀有天險“山海關(guān)”的把守，國家就固若金湯，還要警惕“內(nèi)賊”出來“開門揖盜”，出賣國家利益。又如《過開平唐山感煤礦落他人手》。詩曰：“千里昆灰石作田，足供世界一千年。如何讓與他人手，瓦礫黃金不值錢?！痹娙俗l責(zé)當(dāng)局統(tǒng)治者的無能，讓英人騙占了唐山煤礦，將“黃金”一般的“煤礦”，當(dāng)成“不值錢”的“瓦礫”而拱手相讓。再如《自奉天回至山東三千里山上不見一木》。詩曰：“云山萬疊渺表苔，滾滾黃塵撲面來。不及三韓新拓殖，枯巖亂石有松栽。”詩人批評“三千里山上不見一木”的嚴重荒蕪景象，還不如“三韓”對荒山野地所進行的開墾建設(shè)。這三首詩，分別通過“告誡”、“譴責(zé)”和“批評”，從歸途的見聞感受中，抒寫了詩人自己的家國情懷。

徐道政一生中所游覽過的地方并不很多。但凡每到一地，他都留下了詩篇。除了游覽天臺山、考察日本所寫下的專輯《天臺紀(jì)游》、《東游草》以外，還有數(shù)量不多的紀(jì)游之作。在這些作品中，詩人表現(xiàn)了濃郁的“游興”和“清真”的“詩情”，正如他自己所說：“游興逸于離籠鳥，詩情清似在山泉?！保ā吨星镉未蟪纱逦魃街小罚┧钄⒘怂沃氐娘L(fēng)光與名勝，同時也抒發(fā)了個人的感受與情懷。例如《游頤和園同盧臨仙田多稼》、《宿靈巖贈靈巖主人蔣叔南君》、《南湖記游》、《登望天臺》、《晚登南山望江樓》等。其中《游頤和園同盧臨仙田多稼》更值得一提。這首124行的五言長詩，將游覽頤和園的各個景點，按順序逐一予以抒寫，具體描敘了頤和園的宏偉瑰麗的風(fēng)光，從而表達了詩人對祖國河山的熱愛。詩的最后寫道：“愿言固藩籬，勿自壞垣墉?！薄苞L花徒艷春，魚稻足御冬。良田如袈裟，黍稷畝橫縱。民福皆國利，池臺樂從容?！北磉_了詩人希望國家鞏固、田畝富庶、人民安康的愿望，以及詩人對祖國的園林名勝和風(fēng)景的欣賞和熱愛。這是詩人家國情懷的又一種表現(xiàn)。

徐道政的詩，就其題材而言，大體上可分為三大類：一是寫風(fēng)光名勝的紀(jì)游詩，二是寫友人來往的酬贈詩，三是寫宗族家族、個人身世以及其它的一些詩。綜觀其詩，在主題內(nèi)涵方面具有一個明顯的特征，這可以用他在《諸暨詩英·凡例》中所說的“務(wù)求清真”四個字來概括。他說：“清者詩之神，真者詩之骨。”筆者以為，這就是徐道政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理念。他的“清”，可理解為清新、清楚；他的“真”，則可理解為真實、真誠。無論短詩或長詩，他大多是遵循著這個理念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在《游頤和園同盧臨仙田多稼》中，他按游覽的線路，依次逐一地紀(jì)游頤和園的各個名勝景點，能讓人親臨其境，領(lǐng)略其風(fēng)光，寫得明白曉暢；在《六十自述》中，詩人娓娓道來，讓讀者聆聽其自幼至老的一生的傾訴，知曉其身世，寫得從容不迫。這兩首長詩，無論紀(jì)游名勝，抑或自述身世，都比較充分地體現(xiàn)了徐道政詩的“清”、“真”的詩藝。

徐道政的詩，就其藝術(shù)而言，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體裁形式的多樣化。在《徐道政詩文集》里，計有一百七十多首詩，其中有五言、七言絕句（百余首）、五言、七言律詩（三十多首）、古風(fēng)（或稱古體詩，包括樂府詩、短歌行、竹枝詞，有二十來首），此外，還有龍泉謠、騷體詩、歌詞等?？梢?，徐道政很能駕馭多種詩體的創(chuàng)作，而且主要幾種的產(chǎn)量都比較高。比如，詩人在日本考察，“為時一月有八日”，幾乎每天平均二首，共寫了七十多首詩，后輯成了《東游草》。這除了說明他創(chuàng)作的勤奮，還與他深厚的功底、嫻熟的技能是分不開的。

在多種詩體創(chuàng)作中，徐道政更擅長于古風(fēng)。古風(fēng)，也即古體詩，它不受近體詩的格律限制，在平仄、對仗方面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相對于絕句、律詩而言，古風(fēng)的創(chuàng)作則顯得更加自由。但在押韻方面，他仍然遵循著古風(fēng)的要求，沒有平仄混押的現(xiàn)象，所押的基本上是平聲韻，很少仄聲韻（雖然也允許押仄聲韻），換韻也很少（雖然也可以換韻）。例如他的長詩《游頤和園同盧臨仙田多稼》（124行），《辛未歲大成宗祠修譜四十韻》（80行）、《六十自述》（90行）等，除了個別詩句，基本上一韻到底，呈現(xiàn)了押韻自然、節(jié)律鏗鏘、從容自如、流暢和諧的詩藝特點。至于他的絕句和律詩，也遵循著唐以后所形成的對其格律方面的要求。例如《清明還家掃墓》，這是一首七言律詩，它的二、四、六、八句的尾字分別為“行”、“聲”、“耕”、“盟”，押的是平聲韻。詩的頷聯(lián)（兩岸梨花寒食夢，千村麥氣子規(guī)聲）與頸聯(lián)（荒荒墓棘和煙翦，澤澤春農(nóng)帶雨耕）符合對仗要求。另外，按古人所謂平仄聲“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要求，全詩也符合七言律詩的平仄聲調(diào)?，F(xiàn)將這首詩各句平仄的交互情況，排列如下：

五年客里過清明，此日歸舟一棹行。

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兩岸梨花寒食夢，千村麥氣子規(guī)聲。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荒荒墓棘和煙翦，澤澤春農(nóng)帶雨耕。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以上所列，除了第一句，符合“首句入韻”的“平起式”一類的平仄格式。

徐道政的詩，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善于運用典故來敘事、抒情和達意。無論長詩與短詩，都少不了典故的運用。有的長詩中的典故多達一二十個，即便是絕句也會有一二典故。典故的種類也是多種多樣的，既有歷史故事、歷史人物，也有神話傳說，還有出自典籍的語詞。應(yīng)該說，他在這方面，是充分調(diào)動了自己積累豐厚的人文知識庫中知識的。

例如《游頤和園同盧臨仙田多稼》這首詩，它涉及歷史故事、歷史人物的典故就多達一二十多個。“何年鑿昆池，前仿漢武功”，指的是漢武帝開鑿長安昆明池的故事；“便欲效宗，破浪乘長風(fēng)”，指的是南朝劉宋時宗愨年少立宏志的故事；“蓬萊采藥子，徐福追前蹤”，指的是秦始皇派徐福出海采仙藥的傳說等等。詩中還有不少出自典籍的語詞?！俺凇?，引申為比喻事物的歸往、歸向，語出《書·禹貢》：“江漢朝宗于海。”“重瞳”，意謂眼睛里大瞳孔套小瞳孔。據(jù)“重瞳者均為圣人”的傳說，史書上記載倉頡、虞舜、項羽、呂光、魚俱羅（隋朝名將）、李煜等六人都為重瞳者?！氨奘保庵^神助的意思，語出《藝文類聚》（卷七九）引晉·伏琛《三齊略記》中“神人驅(qū)石下海”，“鞭之盡流血”等。長詩如此，短詩絕句亦然。如《柬亞子》，詩僅四句，但其中就有“相如”、“韓王”這兩個歷史人物的典故。

關(guān)涉人文的詩篇，固然離不開典故，而一些風(fēng)景詩呢，徐道政也往往運用典故充盈其中。比如《石梁瀑布三首》之一：“山口巧支織女機，上懸一匹布迷離；我來拾得橋邊石，要向君平問是非?！边@里的“君平”，就是一個人文典故了?！熬健?，亦即嚴遵，西漢蜀郡人，好老莊思想，隱居不仕，以卜筮為生，每天幫人算命，故有了“要向君平問是非”一句。又如《車中與合肥章怡軒論泰山》中有以下幾句：“東人夸富士，謂若與天遙。平原插奇峰，所見益。譬如萬頃陂，孤島戴巨鰲。小大無定倪，目論無自驕。”這最后一句里的“目論”，就是語出《史記·越王勾踐世家》的一個典故，以此表達詩人對“東人”自夸自驕的“勸誡”。在風(fēng)景詩中，詩人不僅止于描述和贊美風(fēng)光勝景，還通過一些典故的運用，讓讀者在欣賞風(fēng)景的同時，也得到了人文思想的啟迪。

南社成員、諸暨陳氏六兄弟之一的陳無名，曾撰有《題徐病無句無山民詩集》，曰：“徐子詩無敵，衣冠儼草堂?！鼻扒迮e人、進士、“朝考二等”并“授工部營繕?biāo)局魇隆钡南恼鹞?，在《句無山民詩稿題祠有序》中，認為徐道政的詩“有長吉遺意”，而且“能由長吉而離騷，由離騷而三百篇。一吟一詠，搜奇抉怪，肝鏤心，必歸之道焉?！痹沃T暨知事的陶鏞（在東）也曾寫過《題徐病無孝廉射勾山房》一詩，曰：“金石瑯瑯滿天地，可憐瀟灑子云居?！彼麑ⅰ吧涔瓷椒俊北茸鳌白釉凭印保ㄗ釉?，即西漢著名的辭賦大家揚雄）。此詩贊的是射勾山房，實際是贊其房主徐道政。可見徐道政的詩，曾得到了不少與他同時代人的賞識與好評，甚至給予高度評價，認為他的詩可與李賀（長吉）、杜甫相比肩。（以上陳無名、夏震武和陶鏞的詩句，引自《大成徐氏宗譜》卷之四）

但是，對于我們今天的大部分讀者（尤其是青年學(xué)子）而言，徐道政的舊體詩會有更多的隔膜感，這其中的主要原因，除了詩中有較多令人陌生的典故之外，還與其各種刊本中的語詞文字有關(guān)。他所采用的全是他那個時代的正體字，內(nèi)里還有不少古字詞、異體字、通假字，比如：昏姻（婚姻）、師子（獅子）、人（人參）、、秋豪（秋毫）等等，不一而足。這在一方面呈現(xiàn)其舊體詩的“古”味“舊”感，同時也就增加了閱讀的難度。因此，研究徐道政的舊體詩，一定要多多地查考有關(guān)的典籍文獻和工具書，深入領(lǐng)會，讀懂弄通，切忌望文生義。對此，筆者是深有體會和教訓(xù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