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明

1

至今我還記得那天，卞丹給我們上課的情景。

在他租住的小房間里，他一邊在小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一邊歡迎我們加入這個實驗班。

結(jié)果，他的名字先引起了一陣竊笑。

邵小兵帶頭說出了原因：“變蛋？”

卞丹自己也笑：“沒錯，我小時候的外號就叫變蛋。為這我和人打過架，但沒有用，外號還是叫開了。都怪我老爸，怎么給我取這么一個名字。卞丹，呵呵，變蛋。”

“變蛋！”我們異口同聲，然后又大笑。

卞丹不說話，等我們不笑了，才說：“好啦，笑夠了，我們就正式上課了。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們想不想成為一個很厲害的人？”

我們起哄一樣高喊：“想！”

“你們想不想不用費力就成為一個很厲害的人？”卞丹接著剛才的話題又問。

不用費力就成為一個厲害的人，誰都想，做夢都想，但可能嗎？看來這是老師在設(shè)套呢。誰要說想，準(zhǔn)得吃他一頓批評。

卞丹說：“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們，我這個實驗班就是要讓你們不用費力就變得很厲害?！?/p>

不費力，還很厲害？這肯定是吹牛啦。我心里想。

“我知道你們不信。那我問一句，我卞丹厲不厲害？”

我們都說：“厲害！”

卞丹當(dāng)然厲害，他是名牌大學(xué)博士在讀生。

暑假，他在我們小區(qū)租了間房子，辦了這個不分年齡的學(xué)習(xí)速成實驗班。

速成，這兩字對家長該有多大的誘惑力呀！我就是被老爸押送進來的。據(jù)爸爸講，他和卞丹面談了一次，便心悅誠服。

其他學(xué)員入學(xué)經(jīng)歷與我大致相同——家長報的名。這其中邵小兵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我倆都屬于中不溜又不愛學(xué)習(xí)的那一類。胡晨晨則是市郊某校學(xué)生，暑假來探視外公外婆。他和我們不同，是唯一看了村口小廣告自投羅網(wǎng)的。

“那好，我就是要把你們都培訓(xùn)成和我一樣厲害的人?！北宓ず罋馐愕負]了揮手。

我與邵小兵相視一笑。

騙人！你把我們當(dāng)小孩子耍呀？

2

卞丹表示得先給我們科普一下，他講了記憶形成的分子機制、神經(jīng)元及其結(jié)構(gòu)，還講肌動蛋白纖維的調(diào)節(jié)……

非?？菰?，聽不懂，我們都昏昏欲睡。

“不要睡，不要睡！你們都打起精神來。你們這些家伙果然都不努力?！?/p>

卞丹接著又講了一個記憶移植的故事：科學(xué)家將一只老鼠置入迷宮，經(jīng)過許多次試錯之后，這只老鼠終于走出了迷宮。科學(xué)家從這只老鼠大腦里提取了記憶物質(zhì)并植入到另一只老鼠大腦里。

“你們知道接著發(fā)生了什么？”他問。

我舉手。

卞丹讓我回答。

我猜另一只老鼠也會走出迷宮，但我沒說，而是問：“你要給我們大腦做手術(shù)？不行，我不參加。”

邵小兵也站起來宣布退出，其他學(xué)員也亂轟轟地響應(yīng)。只有胡晨晨靜靜地坐著，沒有發(fā)表意見。

卞丹大聲說：“誰說要給你們做手術(shù)了，我說了嗎？我這是無損感應(yīng)式記憶移植，不需要做任何手術(shù)，更不會損傷你們的大腦神經(jīng)。你們盡管放心好了。”

“出了事誰負責(zé)？”邵小兵問。

卞丹說：“當(dāng)然是我?！?/p>

他打開箱子取出一個小盒，用鑷子夾出一小塊芯片，小心地置入一個頭盔的卡槽里，然后說：“誰愿意先試一試。我這實驗不是強迫的，大家放心?！?/p>

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了。這時，胡晨晨舉起了手。

“退出？”卞丹問。

胡晨晨搖頭。

“那你是參加實驗了？”

胡晨晨說：“是?！?/p>

卞丹松了一口氣，笑了，說：“那就給你先試用?！?/p>

他神情嚴肅地給胡晨晨戴上頭盔，手好像有些抖。戴上頭盔的胡晨晨樣子有些滑稽，像個機器人。邵小兵又起哄了，鼓掌。其他同學(xué)也跟著拍巴掌。

卞丹布置了練習(xí)內(nèi)容，便讓我們自由活動。

我和邵小兵一聲呼嘯，往房門沖去，其他人緊跟著我們作鳥獸散。

3

第二天，我們又去速成班，發(fā)現(xiàn)單單缺了胡晨晨。過了一會兒，他被外公外婆領(lǐng)來了。看得出，兩位老人情緒很激動。

一看陣勢就不對，我們這幫人不由得蠢蠢欲動，小屋里一片亂糟糟的議論聲。

原來，胡晨晨昨天夜里做了一個噩夢，嚇得渾身顫抖，大聲嚎叫。外公外婆嚇得不輕，一夜不敢入睡，早晨一問，知道外孫接受了卞丹的實驗，更是驚愕不已。老夫妻是來找卞丹算賬的。

卞丹仔細問了那噩夢里的情況，然后解釋說：“對不起，這是我不慎把自己記憶中的瑕疵部分誤輸入到胡晨晨大腦。你們別怕，我有辦法。處理這事一點也不復(fù)雜?！?/p>

“誤輸入了瑕疵？”外公臉黑得更加厲害了。

“因為昨天我有些緊張，在輸入記憶時漏掉了過濾這個環(huán)節(jié)?！北宓け葎澲f，“這是我做過的一個噩夢混入了胡晨晨大腦?！?/p>

“你瞧你說得多輕描淡寫。告訴我，有沒有別的污七八糟的東西也輸?shù)轿彝鈱O大腦里去了？”外公氣呼呼地問。

“沒有，沒有。這您不必擔(dān)心。請放心，我這個人潔身自好，沒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北宓つ眠^一本數(shù)學(xué)書說，“我們先測試一下晨晨對昨天課程的接受程度，至于瑕疵部分我會負責(zé)剔除的?！?/p>

外公一把奪過書扔在地上，說：“不行，你必須立刻恢復(fù)我家晨晨的大腦。我不管你是不是潔身自好。馬上就恢復(fù)，萬一遲了那就后悔莫及了?！?/p>

胡晨晨有些著急，說：“不，外公，我早上試做了幾道數(shù)學(xué)題，全會了呀！還有，那些都是我過去沒有學(xué)過的……”

外公對著外孫怒吼：“晨晨聽話！出了事你這一輩子就廢了。你到我這兒度假，我要對你、對你爸媽負責(zé)！”

胡晨晨看外公著急，不敢說話了。

卞丹低下頭，一言不發(fā)，撳了一下那個頭盔上標(biāo)有“逆向操作”的鍵，然后讓胡晨晨戴上。

頭盔上的紅色指示燈先亮了，兩分鐘后紅燈熄滅，綠燈又亮了起來。十多分鐘后，綠燈也熄了。

我們都屏息在看，小屋里一片靜寂。

卞丹取下胡晨晨頭上的頭盔，說：“行了，現(xiàn)在輸入的記憶已經(jīng)全部被刪除掉了?！?/p>

“我會的數(shù)學(xué)那部分也被刪除了？”胡晨晨失望地問。

卞丹說：“刪除了，一切歸零，也就是回到操作前那一刻的狀態(tài)?！?/p>

外公疑惑地看了看外孫，問：“有沒有不舒服？”

胡晨晨沒有吭聲。

外公轉(zhuǎn)身對卞丹說：“小伙子，我不是訛?zāi)?。咱們丑話講在前面，沒事最好，但如果有任何副作用，我還是要來找你的?？湛跓o憑，你得寫下來！”

“寫什么？”

外公用手指敲著桌子，一字一頓：“寫你未經(jīng)家長同意，擅自對胡晨晨做了實驗，出了問題承擔(dān)一切責(zé)任?！?/p>

卞丹無奈地搖了搖頭，取來筆紙寫了，他的臉如同一塊大紅綢布。

4

有人舉報了卞丹。

當(dāng)天下午，來了兩位官員及一名辦事員。他們查看了卞丹的有關(guān)資料，認定他無辦班的資格，也沒有取得有關(guān)部門的許可，速成班被立即停辦，而且涉嫌違法搞人體實驗，要進一步接受調(diào)查。

“請你們不要一棍子打死這項實驗，你們得給新生事物活下去留有機會?！北宓つ樕钒椎貞┣蟆?/p>

“笑話！我從事教育管理二十年，難道不知道你們這些人在干什么？”一個胖官員看了看卞丹，“小伙子，多讀了幾天書就以為自己了不得了。新生事物？你知道你的問題有多嚴重嗎？出了事，你負得起責(zé)嗎？我們這是為你好，是在挽救你?！?/p>

另一位官員不耐煩了，說：“你跟他說那么多廢話干什么。這里事處理完了，我辦公室里還有一大堆事兒等著呢?！?/p>

我們被從小屋里攆了出來。辦事員鐵青著臉在門上貼了封條，卞丹也跟著他們走了。

聽說出事了，圍觀的人不少，大人們都慶幸沒有上當(dāng)。這個說現(xiàn)在騙子太多，那個說拿孩子做實驗多可怕。孩子則像過年似的，不用上補習(xí)班，大家都格外開心。

我被媽媽拽著回家。

回到家，老媽就向爸爸開火，埋怨他把我送去給別人做實驗。

盲目、糊涂、莽撞、愚蠢、傻帽、拿自家孩子當(dāng)兒戲，一大堆帽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扣到了老爸頭上。我親眼目睹老爸背駝下去三十五度角的全過程。

我實在聽不下去，大聲說：“我沒有事，只有胡晨晨做了那個實驗?！?/p>

“你真的沒事？”

“我一點事都沒有。我當(dāng)時就表態(tài)，堅決不做實驗。”

“噢，是嗎，是嗎？那還是我兒子聰明?！眿寢尨蛄苛宋易阕阄宸昼姡谷豢蘖?。

5

很快，這件事就隨著胡晨晨回城里，被大家遺忘了。直到初三那年，我們這里有了一條爆炸性的新聞。

我市一位初中生被某名牌大學(xué)少年班錄取，不到一年就直接轉(zhuǎn)讀博士。據(jù)他的導(dǎo)師稱，這位弟子很快就可以完成博士階段的學(xué)習(xí)，他的學(xué)習(xí)能力太強了。

這個人就是胡晨晨。

我是在電視上見到他的。兩年不見，他變了許多，言談舉止都顯得那么沉著老道，個子也躥了不少，只是臉上還有些許藏掖不住的少年稚氣。

主持人在采訪中用了“天才”來描述他。

胡晨晨糾正說：“我不是天才，我的智商可能稍高一些。我之所以能取得現(xiàn)在的成績是因為得到過一位科學(xué)家的幫助。”

“科學(xué)家的幫助？能說說嗎？”

胡晨晨搖搖頭，說：“抱歉。他不讓我說。他的研究一度是不被允許的?！?/p>

“不，我真的很好奇，而且我相信廣大觀眾也很想知道，這位科學(xué)家對你提供了什么幫助。”主持人循循善誘，希望打開缺口。

“怎么說呢？嗯，就是那種不用特別費力的學(xué)習(xí)吧。這顯然是與我們傳統(tǒng)觀念完全相悖的?！焙砍空酒鹕頊?zhǔn)備結(jié)束這次談話，“我不想讓人覺得我們是在投機取巧，其實老師對我的幫助是依據(jù)我個人的大腦特點，不是簡單的移植和灌輸。不過，我與老師有約定，無權(quán)披露更多的內(nèi)容，請您諒解。我想，如果技術(shù)成熟，我們會公開的?！?/p>

看到胡晨晨態(tài)度堅決，主持人無奈地笑了。此時，音樂聲響起。一個廣告及時跟了上來……

電話響了。

我拿起了話筒，是邵小兵。

他大聲問：“你在看電視嗎，關(guān)于胡晨晨的采訪？”

我說：“看了。”

“他一定是后來偷偷接受了卞老師的記憶移植。真不知他們是如何保持聯(lián)系的?！鄙坌”穆曇衾锪髀冻龅氖悄欠N無盡的懊悔，“如果我倆也……”

是呀，如果，但是……

這時我眼前又出現(xiàn)了卞丹博士的形象，他仿佛又在笑著問：“你們想不想成為一個不用費力就很厲害的人？”

想呀，非常非常想。

這種對傳統(tǒng)教育顛覆性的革命真的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