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梅
隨著“國學熱”的掀起,古籍逐漸進入讀者的閱讀視野中,《左傳》作為儒家經(jīng)典“十三經(jīng)”中的重要一部,亦成為許多讀者了解國學的不二之選。《左傳》今注今譯書籍層出不窮,但因譯者研究層次和知識儲備的不同,成果良莠不齊。故對《左傳》今譯字詞釋義的準確性進行考證尤為重要。
本文主要以《左傳》今注今譯中受眾面較廣并具有代表性的李夢生先生所著的《左傳譯注》(以下簡稱“李版”)[1]和王云五先生編、李宗侗先生注譯的《春秋左傳今注今譯》[2](以下簡稱“王版”)為對象,對兩個版本中隱公部分的字詞釋義差異進行考辨、糾正、補充。
a. 茍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蘊、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而況君子結(jié)二國之信。(隱公三年,王版)
b. 茍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而況君子結(jié)二國之信。(隱公三年,李版)
“蕰”在王李二版中解釋不同,李版釋為“聚集”,王版遵顧炎武之言訓為“一種水草”。二者的句讀也并不一致,最大的差異在于“蕰藻”“行潦”間是否加頓號?!笆暋保醢鎸懽鳌疤N”。“蕰”與“蘊”為異體字,《釋文》曰“蕰,本亦作蘊”?!墩f文解字》中僅收“蕰”?!笆暋保墩f文解字·艸部》曰:“積也,從艸溫聲?!盵3,p4]《王力古漢語字典》[4,p1098]謂“蕰”有兩種讀音:一為“烏渾切,平,魂韻,影”,讀作“溫”時,為水草名,《廣韻》曰:“蕰,蕰藻,節(jié)中生葉。”一為“於問切,去,問韻,影”,通“蘊”,訓為“積聚”。《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曰:“眾怒不可蓄也,蓄而弗治,將蘊?!奔热弧笆暋庇袃煞N不同讀音,且讀音不同,釋義也不同,那么在此文中,“蕰”應(yīng)當釋為“水草”還是“積聚”義呢?
王力先生在將“蕰”釋為“水草”義中,引用本文例子“蘋蘩蕰藻之菜”,即將“蕰”釋為“水草”。但在其后又引孔穎達疏曰:“此草好聚生,蕰訓聚也,故云蕰藻,聚藻也?!盵4,p1098]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亦引此例“蕰藻,聚藻也”[5,p159]。楊伯峻在《春秋左傳注》中明確指出洪亮吉將“蕰”釋為“水草”為誤,應(yīng)為“聚積”之義[6,p27]。
按:此處“蕰”應(yīng)為“聚積”義,以修飾后文的“藻”,作為此種藻類的區(qū)別特征?!捌堄忻餍牛瑵?、溪、沼、沚之毛,蘋、蘩、蘊、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而況君子結(jié)二國之信。”其來源于《詩經(jīng)·國風·采蘋》:“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維筐及筥;于以湘之?維錡及釜?!敝旃w《詩經(jīng)疏義》曰:“藻,聚藻也,生水底,莖如釵股,葉如蓬蒿?!盵7,p86]陸機《毛詩義疏》云:“生水底有二種,其一種葉如雞蘇,莖大如著,長四五尺;其一種莖大如釵股,葉如蓬蒿,謂之聚藻……此二藻皆可食……楊州人饑荒可當谷食。”[7,p87]可知《詩經(jīng)》之“藻”即為“蕰藻”,其為藻類的一種,古時有植物獻祭之禮,“蕰藻”為祭祖薦神的祭品。又杜預《春秋左傳正義》中引毛亨傳曰:“藻,聚藻也,然則此草好聚生,蕰訓聚也,故云蕰藻,聚藻也?!盵7,p86]“蕰”訓為“聚積”,為此種水草的區(qū)別特征。
王版句讀亦有問題,“行潦”杜預注曰“流潦”[8,p87],“行”為“道路”,可譯為“道路上的水坑”,故“行”與“潦”之間不應(yīng)加頓號,“行潦”和“蕰藻”均為偏正結(jié)構(gòu),表其性狀,形成對仗。故在句讀上,應(yīng)為:“茍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而況君子結(jié)二國之信?!?/p>
四月,鄭祭足帥師取溫之麥,秋又取成周之禾。(隱公三年)
按:在王版中“取”釋為“踐踏”,李版將其釋為“收割、割取”之義?!叭 ?,《說文解字·又部》言:“捕取也,從又從耳。”[3,p11]原為獲勝者割取敗者左耳以為功績。“取”,金文寫作,像手有所持,《周禮·大司馬》有“獲者取左耳”,即前文所言為動詞“割取”。楊伯峻注中言:“杜預以為,周正之四月即夏正之二月,麥未熟,鄭人故意芟踐之,誤?!盵6,p27]“傳”為釋“經(jīng)”,此前《春秋經(jīng)》為“夏,四月辛卯,君氏卒?!笨赏拼颂帤v法應(yīng)為“夏正”。因此“四月”應(yīng)為“夏正四月”即夏季,“溫”處今河南省,其麥為冬小麥,秋種夏收,故此時麥已熟,祭仲率軍搶先收割其麥。又王力先生在《王力古漢語字典》中將“取”的第二個義項釋為“拿來,拿到手”并以此句為例,“鄭祭足帥師取溫之麥”[3,p100]。由此可知,其在“取”的釋義上亦是贊同“獲得,得到”之說,由此引申,故此處“取”應(yīng)為“收割”之義。
夫?qū)櫠或?,驕而能降,降而能憾,憾而能眕者,鮮矣。(隱公三年,王版)
按:此句中的加粗字“能”在李版中為“不”,均為表能愿的助動詞,但一為表肯定,一為否定,故其重點在于其后“憾”的釋義,“憾”,《康熙字典》及《漢語大字典》均釋為“怨恨”,在歷代古書中亦常出現(xiàn)此詞,如:
是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也。(《孟子·梁惠王上》)
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無憾。(《論語·公冶長第五》)
二者之“憾”均釋為“怨恨”意,且在隱公五年“請君釋憾于宋,敝邑為道”中“憾”亦為“怨恨”。故此處應(yīng)為“不”而非王版所示的“能”,其整句可譯為“地位下降而不怨恨”。因此王版此處應(yīng)為誤印,用“不”亦和前文“寵而不驕”相對,語義連貫順口。
夫州吁阻兵而安忍,阻兵無眾,安忍無親,眾叛親離,難以濟矣。(隱公四年)
按:此句“阻”的釋義,李版與王版亦出現(xiàn)偏差,王版將“阻”釋為“阻攔”,翻譯為“阻攔各國的軍隊以求必勝而安于殘忍”。李版中將其釋為“倚仗”譯為“倚仗武力”?!白琛弊鳛閯釉~,在《康熙字典》中所釋既有“阻攔”之意,也有“倚仗”之意。故從本校入手較好,后文“阻兵無眾”中,“阻兵”與“無眾”為呈現(xiàn)出的兩種相反狀態(tài),句意上有轉(zhuǎn)折,可理解為“阻兵而無眾”。此句在王版中也將“阻”釋為“倚仗”,從文章的前后相繼而言,筆者認為李版將其釋為“倚仗”更合適?!锻趿艥h語字典》列有“阻”的“仗恃”意,《漢書·婁敬傳》:“凡居此者,欲令務(wù)以德致人,不欲阻險?!蔽闹兄白琛奔礊椤耙姓獭敝??!段倪x·東京賦》:“邪阻城洫”,李善注曰:“阻,依也?!盵11]王力先生在“阻”之“倚仗”釋義下特以“阻兵,無眾”為例?!肚f子·雜篇》曰:“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揚行以說眾,殺伐以要利?!弊⒃唬骸白瑁酪??!盵8,p514]其釋義也為“倚靠”意,且其詞語構(gòu)造形式相同。且若以“阻攔”之意,則完全可以他字代之,非拘于在一言中重復使用一字。
五年,春,公矢魚于棠。(隱公五年)
按:在“矢”的釋義上,二者亦出現(xiàn)不同。王版將“矢”釋為“射”,全句譯為“五年,春,魯隱公將往棠地射魚”。而在李版中將其釋為“陳列”,全句譯為“五年春,隱公在棠地陳列捕魚器具”?!笆浮痹凇墩f文解字·矢部》解釋為:“矢,弓弩矢也,從入,象鏑栝羽之形。古者夷牟初作矢。凡矢之屬皆從矢?!薄笆浮笨梢隇椤吧洹保释醢鎸⑵溽尀椤吧漪~”也并非是無中生有。但從其“傳”對“經(jīng)”的闡述,似乎將其譯為“陳列”更為妥當。
《爾雅·釋詁》曰:“矢,陳也?!薄豆攘簜鳌穼ⅰ笆隔~”作“觀魚”,《史記·魯世家》作“觀漁于棠”,“魚”作“漁”大概就是以“漁”釋“魚”,即“魚”為“漁具”意。且孔穎達疏云:“陳魚者,獸獵之類,謂使捕魚之人陳設(shè)取魚之備,觀其取魚以為戲樂,非謂既取得魚而陳列之……”[9]“觀魚”之事由來已久,從后文“……遂往,陳魚而觀之”,亦可知“經(jīng)”中的“矢”應(yīng)為“陳列”意。且在“傳”中有“……則公不射,古之制也”,倘若“矢”為射意,《春秋經(jīng)》中何不直接記為“公射魚于棠”?
君子曰:“不備不虞不可以師?!保[公五年)
按:此句中“虞”,王版將其釋為“畏懼”,全句釋為“既不戒備又不恐懼,是不可以打仗的”。李版將其釋為“提防”,全句釋為:“不防備意外,不可以作戰(zhàn)?!薄坝荨保瑮畈尀椋骸岸纫?,備也?!盵6,p45]《詩·大雅·抑》曰:“用戒不虞。”將其引申為“憂慮、戒備”之意,《左傳·昭公四年》:“君若茍無四方之虞,則愿借寵于諸侯?!薄秶Z·晉語四》曰:“過衛(wèi),衛(wèi)文公有邢翟之虞,不能禮焉?!表f昭注:“虞,備也?!盵10]《文選·藉田賦》曰:“無儲稸以虞災,徒望歲以自畢。”呂向注曰:“虞,備也。言無倉廩以備兇災,徒望歲之空終也?!盵11,p150]“虞”,《玉篇·虍部》亦云:“牛俱切。有也,助也,樂也,望也,度也,專也,備也,誤也,安也。又掌山澤之官名。”全釋義中無“恐懼”義。
故在此處,將其理解為準備、提防更為妥當。且行軍之人最忌膽小驚恐,若依王版所解,則認為行軍打仗需要有恐懼之心,其與我國古代一向崇敬的軍事觀及認知觀不符。
衷戎師,前后擊之,盡殆。(隱公九年)
按:“衷”,王版將其釋為“包圍”,李版將其釋為“(從中心)切斷”,楊伯峻亦認為:“衷借為中,中斷之意?!盵6,p66]“衷”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里褻衣”[3,p294],故引申為“包圍”。但此處筆者認為應(yīng)從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所言,將其釋為“同為中”[5,p1577]。在前文中,公子突獻策:“君為三覆以待之……先者見獲……后者不救,則無繼矣。”從其計謀而言可知,公子突的計劃就在于將戎軍整軍切斷,其后節(jié)節(jié)擊之,故文中將“衷”釋為“中斷”的意思,較為符合公子突的計謀設(shè)想。其后的“前后擊之”所呈現(xiàn)的亦是分段后的匯合殲滅而非王版所言的將其包圍而殲之。
總結(jié)前文出現(xiàn)今譯錯誤的原因不外于以下幾類原因:
一是字為多音,因多音而多義,在選擇音義上不明古語及其來源,未考慮到文句的前后對仗關(guān)系。如例1,“蕰藻”即為“聚藻”“蕰訓為聚積”。倘若如王版將“蕰”訓為“一種水草,聚藻”,“藻”在《詩經(jīng)》中亦釋為“聚藻”,《左傳》中的這句話是《詩經(jīng)》之變體,那么是否說明“蕰”即是“藻”,“藻”即是“蕰”呢?此處顯然不妥,“蕰”應(yīng)是“藻”的修飾詞,其義為“聚集”,即為“聚藻”,有一說為“聚藻”實為“馬藻”。
二是對字的本義不清楚,隨意引申。如例2,“取”本義為“捕取”,但王版因?qū)ζ鋾r節(jié)估計錯誤,便不顧“取”之本義將其引申為“踐踏”,也正是因為其不顧本義的引申而喪失了發(fā)現(xiàn)其正確時節(jié)的機會。
三是僅針對被釋字于所在的被釋句中釋義是否通順,沒有充分運用“本?!薄袄硇!薄皩π!钡氖址ǎ瑢笪闹貜统霈F(xiàn)的字詞進行對比考察。如例4“阻”的釋義,沒有充分考慮其理據(jù)義,例 6、7中對“虞”和“衷”的釋義沒有充分采用本校、理校之法。
今譯對今人理解古意、學習經(jīng)典極為重要,吾輩不得不慎重之。今拋磚引玉,冀能對古書今譯有所裨益。
[1] 李夢生.左傳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48.
[2] 王云五,李宗侗.春秋左傳今注今譯(第五版)[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2:1-58.
[3] 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47-538.
[4] 王力.王力古漢語字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0:100-1098.
[5]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5:1577.
[6]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1-80.
[7] 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86-87.
[8] 郭象,注.成玄英,疏.曹礎(chǔ)基,黃蘭發(fā),點校.莊子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2011:514-516.
[9]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9:3746.
[10] 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國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345.
[11] 蕭統(tǒng).李善,呂延濟,劉良,張銑,呂向,李周翰,注.六臣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87:45-150.
(責任編輯、校對:郭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