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玉貴

《金瓶梅詞話》是明代蘭陵笑笑生用山東方言寫成的一部長篇白話小說，許多詞語在今天已經(jīng)十分難解。從20世紀(jì)30年代姚靈犀《金瓶小札》對書中詞語考釋工作起，許多專家學(xué)者對書中方言俗語進(jìn)行考釋，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書中還有一些詞語至今未得到確切的注解，在參考同時代文獻(xiàn)典籍以及以上名家辭書基礎(chǔ)上，本文將對書中未注出詞語進(jìn)行釋義探討。

一、錫錫兒

明日你只認(rèn)起了，單揀著有時運的跟，只休要把腳兒錫錫兒。[1,p424]

按：文中未見出注。王利器《金瓶梅詞典》列入《〈金瓶梅詞話〉難解詞語待問篇》。陸澹安、白維國、李申、魏子云均未收該詞。遍查辭書，“錫”所有義項均不合文意。此處的“錫錫”應(yīng)是“息息”的記音形式?！跋ⅰ笔莿釉~有“休息”義?！墩f文解字》：“息，喘也。從心，從自，自亦聲?！盵2,p216]其本義為“喘氣，呼吸”，后引申為“休息，歇息”。《廣雅疏證·釋言》：“息，休也。”[3,p166]《墨子·非樂上》：“民有三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4,p816]文中“只休要把腳兒錫錫兒”是指不要把腳歇息歇息。這種用法在明代同時代典籍中也叫“息腳”“息息腳”。明·傅梅《嵩書》卷九：“余緒以度迷情行化已終，乃往禹門千圣寺息腳三日，期城太守楊衒之仰求，宗?懇留住世師不獲，已受以?語衒之，黙記禮辭而去?！盵5,p160]明·磊道人《七十二朝人物演義》卷二十五：“平公道：‘子快坐下，與寡人解來，省得我心下疑惑?！菐煏缌⒘税肴沼杏嗟墓饩埃牭眠@一個坐字，如接著天恩大赦到手，正要坐坐，伸伸腰，息息腳，也不謙遜，即時坐下?！盵6,p286]高文達(dá)《近代漢語詞典》：“息足，歇腳；休息?！盵7,p840]正是此意。

從文意上來看，潘金蓮對玳安說“只休要把腳兒錫錫兒”是正話反說，實際上是責(zé)罵玳安一味追著正得寵的李瓶兒身后跑腿討好，連歇息歇息自己腳的空都不愿意留出來。所以下文潘金蓮才埋怨玳安道：“哥哥，你的雀兒只揀旺處飛，休要認(rèn)著了。冷灶上著一把兒，熱灶上著一把兒才好?！盵1,p424]亦可資證。

二、五棍兒衙門

俺每是后娘養(yǎng)的，只認(rèn)的你爹，與他磕頭，望著俺每擩一拜。原來你這麗春院小娘兒，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兒衙門，定不饒你！[1,p875]

按：文中未見出注。王利器《金瓶梅詞典》列入《〈金瓶梅詞話〉難解詞語待問篇》。而陸澹安、白維國、李申、魏子云均未收該詞。在“五棍兒衙門”這個詞中，“五棍兒”是指官府或軍隊在對犯人用棍刑時，將“五棍”作為衙役或軍隊中行刑時一個用刑的輪換單位。在明代同時代典籍中尚有其他用例。明·張文麟《端巖公年譜》：“須臾即起云有旨打四十，當(dāng)直官校齊聲答應(yīng)訖。有一官大聲云打四十，擺著棍五棍一換打，每一宣言則各官校齊聲答應(yīng)，如前響振殿廷。”[8,p529]“五棍”也指一個用于行刑的術(shù)語。明·龐尚鵬《軍政事宜》：“超進(jìn)一等者，賞銀五分一次；在原等不進(jìn)，免責(zé)二次。武藝照舊不進(jìn)，打五棍；三次不進(jìn)，打十棍；比較五次以上仍舊不進(jìn)，打四十革退。”[9,p698]在本書中也有其他用例。第八十五回：“正經(jīng)成房立紀(jì)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個小廝十棍兒，他爹不敢打五棍兒。”[1,p1178]這句話是用的雙關(guān)語說西門慶生前寵愛丫鬟春梅的程度之深，連自己掌握的行刑法度“打五棍兒”都可以為之改變。

后“五棍兒”不再指具體的行刑術(shù)語單位，泛化成一般意義上的行刑權(quán)力。文中“五棍兒衙門”正是指行刑權(quán)力的提刑衙門。

三、舞手

不可舞手，有一拿小米數(shù)兒，甚么事兒不知道。[1,p287]

按：文中未見出注。王利器《金瓶梅詞典》列入《〈金瓶梅詞話〉難解詞語待問篇》，而陸澹安、白維國未收該詞。魏子云釋為“揆之語意，似指兩下有過茍且的男人”[10,p173]，近是?！稘h語大詞典》釋“舞手”為“耍弄手段”[11,p4597]，不合文意。李申釋為“揮動張開的手掌，謂用手計數(shù)”[12,p700]，是?！拔枋帧敝械摹拔琛庇小皳]動，搖動”義?！抖Y記·樂記》：“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盵13,p1148]蘇軾《水調(diào)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14,p279]“手”乃常義，不贅述?！安豢晌枋帧本褪侵杆位萆徦酵ǖ哪腥瞬荒苡檬种盖逅闳幸荒茫ㄋ闹缸ト椤澳脙骸保┬∶讛?shù)兒。

從文意上看，潘金蓮在上文已對孟玉樓點明宋惠蓮過去的行徑。（金蓮道）“在人家使過了的，九焞十八火的主子的奴才淫婦！”“見過一個漢子也怎的！”[1,p287]①其中“九焞十八火”，陶注“反復(fù)用火加熱。喻宋惠蓮與眾多男人有過性關(guān)系”，正是此意。又如第二十四回：“（惠祥罵惠蓮道）你在蔡家養(yǎng)的漢數(shù)不了，來這里還弄鬼哩！我不說你罷，漢子有一拿小米數(shù)兒?！盵1,p278]亦可資證上文“舞手”不是指手段，而是指用手指清算全。

四、老親

祝日念便向西門慶道：“哥也罷，只請李桂姐來，與列位老親遞杯酒來，不教他唱也罷?！盵1,p374]

按：書中未見出注。王利器、陸澹安、白維國均未收該詞。高文達(dá)釋為“多年的或世代的姻親關(guān)系”[7,p482]，是?！稘h語大詞典》釋為“累代或上代的親戚”[10,p11785]，近是。李申釋為“岳父、岳母”[12,p199]，誤。李申引用的例證為：元·張國賓《合汗衫》第三折：“李玉娥對兒子說：‘孩兒你休問他，他家和咱家是老親?！盵15,p233]若按此釋之，則成“他家和咱家是岳父岳母”則于情于理均不通。《紅樓夢》第二回：“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系世交。兩家來往，極親熱的。’”[16,p30]文中“又系世交”已暗示兩家關(guān)系，若此處“老親”也釋為“甄府就是賈府的岳父岳母”則文意邏輯均不合?！袄嫌H”本義原指年老的父母，后詞義逐漸發(fā)生轉(zhuǎn)移，遂指遠(yuǎn)親關(guān)系。

此處“老親”就是指上代的親戚（包括上代中的姻親關(guān)系）或遠(yuǎn)房親戚?！都t樓夢》第七十九回：“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門戶。”[16,p1122]劉鶚《老殘游記》第十五回：“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一向往來，彼此女眷都是不回避的，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jīng)托人來求親?！盵17,p88]均可資證。

五、減碟

卻說西門慶在家門首與伯爵眾人飲酒，先是伯爵與希大二人整吃了一日，頂顙吃不下去，見西門慶在椅子上打盹，趕眼錯把果碟兒帶減碟都都收拾了個凈光，倒在袖子里，和韓道國就走了。[1,p549]

按：文中未見出注。王利器《金瓶梅詞典》釋為“即‘揀碟’，釋見該詞語”[18,p354]并列入《〈金瓶梅詞話〉難解詞語待問篇》，陸澹安、白維國、李申、魏子云均未收該詞。王利器先生此處把“減碟”釋為一種碟子有誤，若釋此義，放在文中他處文意不通。如五十九回“唱畢，又是十二碟果仁減碟，細(xì)巧品類”[1,p424]?？芍肮蕼p碟”是“十二碟”里盛的可吃的食物，而不是“十二碟”中套裝的盛物果碟。第七十七回：“只見丫鬟拿上幾樣細(xì)果碟兒來，都是減碟，果仁、風(fēng)菱、鮮柑、蝗螂、雪梨、萍婆、蚫螺、冰糖橙丁之類?！盵1,p1060]此處的“減碟”也不是指某種碟子，而是某種可吃的食物。“減碟”后的逗號，其作用如同冒號。指“減碟”是與“果仁、鳳菱、鮮柑、蝗螂、雪梨、萍婆、鮑螺、冰糖橙丁之類”同類的食物。文中他處也可資證。如五十八回“不一時，畫童兒拿上添換果碟兒來，都是蜜餞減碟，榛松果仁，紅菱雪藕，蓮子荸薺，酥油蚫螺，冰糖霜梅，玫瑰餅之類。”[1,p714]其中“蜜餞減碟”與“棒松果仁，紅菱雪藕，蓮子革莽，酥油飽螺，冰糖霜梅，玫瑰餅之類”并列在一起，亦可證“蜜餞減碟”是一種食物。此外，碟子與蜜餞若非同類決不可并列，既然可以與之并列，足可說明“減碟”不是盛食物的碟子而是可吃的食物。

其實，“碟”是“煠”的訛字，因形近而誤。所以在書中，“碟”“煠”二形常?；焱褂?。在文中“減碟”也作“減煠”。如四十二回：“不想中家月娘使棋童兒和排軍抬送了四個攢盒，多是美口糖食，細(xì)巧果品，也有黃烘烘金橙，紅馥馥石榴，甜酸酸橄欖，青翠翠毯婆，香噴噴水梨，又有純密蓋柿，透糖大棗，酥油松餅，芝麻象眼，骨牌減煠，蜜潤絳環(huán)；也有柳葉糖，牛皮纏端的世上稀奇，寰中少有?！盵1,p500]此處的“減煠”與它處的“減碟”均出現(xiàn)于同樣的語境里，并且置于“酥油松餅、芝麻象眼”與“蜜潤絳環(huán)”之間，可見“減煠”就是“減碟”正是指食物。此處“骨牌減煠”就是指外形類似“骨牌”的一種甜點，“減煠”其實是指代甜點的制作工藝?！盁ぁ睂嵰蛐谓灦鵀椤暗薄！端伪緩V韻》：“煠，湯煠，士洽切?！盵19,p518]“煠”實指把物品放在沸油里進(jìn)行處理。宋李誡《營造法式·煉桐油》：“用文武火煎桐油令清，先煠膠令焦，取出不用，次下松脂，攪候化?！盵20,p272]“減”“煎”通假?！盁ぁ逼湟袅x同“炸”?！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炸（煠），烹調(diào)方法，把食物在沸油里弄熟?！盵21,p1631]

“減煠”這種用法也見于明代其他典籍中，代指此種工藝制成的甜食。劉若愚《酌中志?內(nèi)府衙門職掌?甜食房》卷十六：“掌房內(nèi)官一員，協(xié)同內(nèi)官數(shù)十員。經(jīng)手習(xí)學(xué)造辦絲窩虎眼等糖、栽松減煠等樣一切甜食。于內(nèi)官監(jiān)取討戧金盒裝盛，進(jìn)安御前，兼?zhèn)溥M(jìn)賜各官及欽賜閣臣等項?！盵22,p114]此處“減煠”就是指甜食房經(jīng)手造辦的一種甜食?！皽p煠”也作“煎煠”。劉若愚《酌中志?內(nèi)臣服佩紀(jì)略?一把蓮》卷十九：“至逆賢時，直房各具寬大茶廚房，雙煤灶，訪善烹調(diào)內(nèi)官答應(yīng)，似面店酒鋪，煤火烈焰，爆炒煎煠，互相請召。”[22,p173]李實《蜀語》：“油煎米面果糤曰煎煠。”[23,p164]亦可資證。從文意上來看，骨牌減煠、蜜餞減碟、酥油蚫螺等均是一種過油炸成的甜食糕點。在魯西南地區(qū)，這種手法制作的米面甜食也叫做“果子”。《漢語方言大詞典》：“〈名〉舊式糕點；點心。冀魯官話?！盵24,p3402]

六、抵頭

有這個小廝供稱，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將棍打傷他落水，見有他主人衣服存證，你如何抵頭賴別人![1,p562]

按：文中未見出注。李申釋為“指攀別人，推脫自己的責(zé)任”[11,p368]，白維國釋為“頂著頭。比喻態(tài)度死硬”[25,p119]。二者所釋均不得其實?！督鹌棵吩~典》顯然按文揣意，不可信?！督鹌棵贩窖运渍Z匯釋》看到了“抵”有指攀義，但未指明“頭”為何義。劉敬林認(rèn)為此處的“‘頭’就是繁體‘頭’，當(dāng)是‘賴’字的誤刻當(dāng)刪”[26,p172]。但兩字字形相差過大，此說非是?！暗诸^”一詞中的“頭”有“事情的始末”義。岳飛《滿江紅》：“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14,p1246]佚名《商輅三元記》第二十一折：“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盵27]“抵頭”就是指“抵賴事情的始末”。在古代典籍中尚有其他用例。陳瑞生《再生緣》第四十二回：“如若今朝真為此，卻叫我，怎生抵頭與遮瞞？”[28,p587]無名子《九云記》第二十七回：“剛才刑部官復(fù)上賊臣嚴(yán)學(xué)初之審供，游辭妝撰，抵頭不服?！盵29,p240]“賴”是指常義“誣陷”，不再贅述。

[注釋]

① 戴鴻森點校本（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2:301）把此處校點為問號，從上下文金蓮對惠蓮的諷刺語來看，戴本似更符合文意，即反問：“難道宋惠蓮只見過一個男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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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校對：郭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