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 凡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 武漢 430072)
馬端臨①馬端臨的生年經白壽彝考證定為1254年之后(白壽彝:《馬端臨的史學思想》,《江海學刊》1962年第5期),學界對此無異議。而關于其卒年,學界則有多達5種意見,即1323年、1324年、1330年、1334年與1340年。學界多持1223年說。鄒明軍則通過對《扶風馬氏宗譜》等文獻的詳細考證,贊成余慶民的1334年之說。其說可信,今從之。參見鄒明軍:《〈文獻通考·經籍考〉研究》,華中師范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6-23頁。(1254~1334),字貴與,號竹村②學界多從《宋元學案》卷89《介軒學案》中的記載馬端臨的號“竹洲”。鄒明軍指出:“馬端臨的外孫兼孫女婿許瑤《宋故辟雍造士程公先生時登行狀》和《馬氏宗譜》所載馬端臨為宗譜寫的《竹村先生序》中端臨均號‘竹村’,故當以‘竹村’為是?!眳⒁娻u明軍:《〈文獻通考·經籍考〉研究》,華中師范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第9頁。。饒州樂平(今江西樂平)人,中國宋末元初著名史學家。其父馬廷鸞,南宋末官至右丞相。馬端臨早年師從朱子學派的曹涇,學習史學與理學。咸淳中,中漕試第一,德祐二年(1276年),元軍攻陷臨安,于是絕意仕途,專心隨其父隱居鄉(xiāng)里讀書著述。他曾協(xié)助其父編撰《讀史旬編》,打下了堅實的學術功底,又在其父指點下,于至元二十二年(1285)前后開始編撰《文獻通考》,書成于大德十一年(1307),馬氏是年54歲,前后歷時二十余載。此后他又曾出任慈湖與柯山兩書院之山長。除《文獻通考》外,他還著有《多識錄》、《義根守墨》、《大學集傳》等,今均已亡佚。
《文獻通考》是馬端臨以其畢生精力完成的一部記載從上古到南宋寧宗嘉定年間的典章制度沿革的通史巨著。全書共分為24門,348卷。其中《經籍》、《帝系》、《封建》、《象緯》、《物異》5門為其新創(chuàng),另19門則由《通典》沿襲擴充而來,其中關于宋代的典章制度尤為詳備,可補《宋史》之不足。后世將其與杜佑《通典》、鄭樵《通志》并稱為“三通”。
作為《文獻通考》第十八門③有一些研究者將《經籍考》稱作《文獻通考》第十九門,這當是轉抄華東師大點校本《文獻通考·經籍考》書前的“出版說明”而致誤,依據《文獻通考·自序》所云之次序以及《文獻通考》書中的實際排列情況,《經籍考》實是《文獻通考》第十八門。的《經籍考》76卷集中體現了馬端臨在目錄學上的突出貢獻。它分為經、史、子、集四部共55類。馬氏先據《漢書·藝文志》 (下文簡稱《漢志》)、《隋書·經籍志》(下文簡稱 《隋志》)、《新唐書·藝文志》 (下文簡稱《新唐志》)及宋代的四部 《國史·藝文志》④分別是呂夷簡等撰:(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國史藝文志》、王珪等撰:(仁宗、英宗)《兩朝國史藝文志》、李燾等撰:(神宗、哲宗、徽宗、欽宗)《四朝國史藝文志》、不著撰人:(高宗、孝宗、光宗、寧宗)《中興國史藝文志》,下文一般簡稱為《三朝志》、《兩朝志》、《四朝志》與《中興志》。敘述歷代典籍整理經過及收藏情況,并記載宋代學者的有關藏書言論。其下著錄“存于近世而可考”之典籍約4 200余種⑤前人時賢關于《經籍考》所著錄書籍數目眾說紛紜,有3926種、4139種、4000余種、4300余種、5000種等說法。筆者通過對全文的統(tǒng)計分析,確定《經籍考》全書共著錄書目3938條,這其中加上“數書一錄”(一條書目中同時著錄數種相關著作)者約409部,減去“一書重見”(同一種書在不同書目下重出)者約百余部,總共著錄書籍約4200余種。,其解題文字幾乎盡錄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下文簡稱《郡齋》)、陳振孫 《直齋書錄解題》(下文簡稱《直齋》)二家提要目錄,兼引四代(漢、隋、唐、宋)藝文志、《崇文總目》(下文簡稱為 《崇文》)、《通志·藝文略》、各書序跋及文集、語錄等相關資料,以達到其 《文獻通考·自序》所云“記其著作之本末,考其流傳之真?zhèn)危喥湮睦碇凂g”[1]9的目的,從而開創(chuàng)了輯錄體⑥王重民最早在其《中國目錄學史論叢》中將《經籍考》這樣“鈔輯序跋、史傳、筆記和有關的目錄資料以起提要作用”(《中國目錄學史論叢》,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80頁)的編著方式“擬稱之為輯錄體”,并將“輯錄體”與自古以來的“敘錄體”(如《四庫總目提要》)及“傳錄體”(如《七志》)并列而為目錄書的三種基本體裁形式。的目錄形制。其書尤為清代以降的目錄學家所效法和重視。在中國目錄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在《文獻通考》及其《經籍考》的版本研究方面,孔建國在其碩士學位論文《〈文獻通考·經籍考〉研究》第二章中以各版本初刊本的時代先后為序,分別介紹了《文獻通考》單行本、《經籍考》單行本和《文獻通考》“三通”“十通”本的初刊、遞修版本的由來和版式特征[2]。劉兆佑在其《〈文獻通考〉版本考》一文中考定《文獻通考》的初刻本應是泰定元年西湖書院本[3]。潘潔(2009)在其《黑水城出土〈文獻通考〉版本考》一文中介紹了1983年至1984年在內蒙古黑水城出土的《文獻通考》殘卷,并從板式、刻工等方面考證此本為元泰定元年西湖書院刻本[4]。諸家研究各有所得,但還有一些遺漏。下面筆者試圖在前人基礎上全面梳理一下《文獻通考》及其《經籍考》的古籍版本及其影印本的情況,然后重點論述筆者對今人整理點校的相關情況及其得失的評價,尤其是對華東師大點校本《經籍考》中所存在的問題做進一步的探討。
《文獻通考》于元大德十一年(1307)成書后,由于卷帙巨大,加上個人財力有限,并沒有立即得以刊刻流傳。直到延祐四年(1317)七月道士王壽衍受元仁宗委派前往東南尋訪“有本事的好人”,并于次年發(fā)現馬端臨“可謂濟世之儒”,所撰《文獻通考》“纂集古今,浩汗該博”,“與唐杜佑《通典》相為出入”,“其議論則本諸經史而可據,其制度則會之典禮而可行”,對“治國安民”確屬“有用之學”,并提議“官為鏤板,以廣其傳”[1]卷首11-13。仁宗采納了王壽衍的建議。于是元至治二年(1322年)由西湖書院主持雕刻,馬端臨不顧年邁親自負責??保偌覟橹?,全書至泰定元年(1324)始告刊成,是為《文獻通考》初刻本。西湖書院初刻本今已無全本,只有幾個殘本與補修本傳世[5]。但2005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以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282卷原刻殘本(其中《經籍考》部分亦有殘缺)為主體,缺者以現存其它原刻殘本配補,最終得以補全348卷,并收入其“中華再造善本叢書”出版發(fā)行,從而基本再現了原刻的面貌,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F存古籍刻本中的最早全本則為元至元五年(1339)余謙西湖書院補修本(今一藏上海圖書館,一藏廣東省中山圖書館)。此外,《文獻通考》的古籍刻本還有明正德十一年(1516)至十四年(1519)劉洪慎獨齋刻本、明嘉靖三年(1524)司禮監(jiān)刻本、明嘉靖四年(1525)馮天馭刻本、萬歷司禮監(jiān)刻本、清乾隆十二年(1747)武英殿刻本、同治崇仁謝氏刻本,以及廣州學海堂刻本與浙江書局刻本等。1935至1937年上海商務印書館《萬有文庫》二集中收有《十通》本《文獻通考》(據武英殿本),影印精裝兩大冊發(fā)行。中華書局(1986)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又分別據商務的“萬有文庫十通本”影印,并多次重印,是為今日之通行本。此外1985年臺北世界書局影印的《欽定四庫全書薈要》,以及1986年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的《文淵閣四庫全書》,都收有《文獻通考》全本。
《經籍考》起初只是作為《文獻通考》的一個門類隨全書流傳,并沒有獨立出來。已知較早對《經籍考》給予特別關注者,當屬明代何喬新(1427~1502)。他對《經籍考》予以了高度評價,認為其勝過前代正史中的“藝文志”。因為“藝文志”往往只載卷目,“而《經籍考》則載其著述之由,辨其純駁之異,而先儒之議論附焉”,“信乎為群書之體要也”。[6]145但由于“《通考》卷帙重大,人不易致?!督浖肌纷钥晒滦校再Y博洽”[6]145。于是他將此志愿告知時任江西按察司僉事的黃仲昭并最終促成了《經籍考》單刻本的出版,即明弘治九年(1496)黃仲昭、張汝舟刻本(今中國國家圖書館、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等收藏)。這是最早的《經籍考》單刻本,《經籍考》也成為《文獻通考》中唯一單行的門類,由此可見其在整部《文獻通考》中的重要地位。據《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卷十三史部政書類著錄有明抄本《經籍考》十二卷,署馬端臨撰,今藏浙江省天一閣文物保管所。另外,清代??贝蠹冶R文弨有《〈文獻通考·經籍〉校補》一卷收入其《群書拾補》初編第五十三卷之中,今有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盧氏抱經堂刻本?,F代著名學者張舜徽先生則稱其嘗欲繼盧文弨《〈文獻通考·經籍〉校補》補其缺而未成[7]24。
以上是筆者所梳理《文獻通考》及其《經籍考》的古籍刻本及其影印本的情況。
《文獻通考》全本有兩個點校本,均由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和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整理點校,其一由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年出版,收入其《傳世藏書·史庫》①《傳世藏書》是一套囊括我國從先秦到晚清歷代重要典籍的大型叢書。精選有深遠歷史影響的一流名著一千余種,全書分經、史、子、集四庫,每庫又分若干部類,共計二億七千六百萬字、一百二十三冊。之中,共三大冊。此本的底本與下述華東師大點校本《經籍考》相同,以清武英殿三通合刻本《文獻通考》為底本,不同的是此本采用橫排簡體字,但校記做得比較詳細。對比其中《經籍考》部分與《經籍考》單行本,可知其已做了較詳細的對校、他校工作。質量勝過單行本《經籍考》,只可惜其《經籍考》部分未曾獨立,洋洋三巨冊共4 279頁,而全書又收入叢書中不單行出售,一般讀者不易利用。并且此本是簡體橫排本,不符合古籍整理的規(guī)范,還存在不少失校,以及排印錯誤的情況,因此不能令人滿意。其二由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單行出版,此本由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和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重新點校,以清乾隆十二年??奈溆⒌畋緸榈妆?,以其它四個版本為校本,點校體例與標點依《二十四史》的整理方法,全書采用繁體字豎排印刷,計1 000萬字,并且在上述1996年點校本的基礎上做了進一步地校勘,是目前最好的《文獻通考》(包括《經籍考》)整理點校本。
《經籍考》的第一個也是迄今唯一的點校單行本是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豎排繁體)《文獻通考·經籍考》上、下兩冊,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5年出版。是為今日之通行本。據其卷首之“出版說明”,可知此本系以清乾隆十二年(1747)武英殿刻本為底本,以上海圖書館藏元至元五年(1339)余謙西湖書院補修本和華東師大圖書館藏明弘治單刻本為對校本,參之以其他諸本,附著校記,如系明顯誤字,則直接予以改正。此本因為文本基本可靠且使用方便,對促進《經籍考》的流傳與研究起了較大推動作用。但需要指出的是,此本的點校工作還有一些不盡人意之處。由于此本未做詳細的他校工作,存在一些??迸c點校錯訛。楊寄林(1988)有專文《新版〈文獻通考·經籍考〉經部標點勘誤》將其經部標點誤例歸納為十五條,即:①、不詳出典而誤例;②、不諳史實而誤例;③、不察地理而誤例;④、不考著述義例而誤例;⑤、不斟事理而誤例;⑥、不品文意而誤例;⑦、不探詞義而誤例;⑧、不揆語法而誤例;⑨、不審辭氣而誤例;⑩、因失校而誤例;、一書誤為二書例;、二書誤為一書例;、人名誤為書名例;、書名誤為語詞例、引文隱沒不彰例[8]。這些誤例涉及《經籍考》的方方面面。其中導致①、②、④、⑤、⑥、⑩、、、、、諸誤例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點校者未做他校工作所致,即未將《經籍考》與其輯錄材料的原典文獻進行核對,如引“晁氏曰”則當與《郡齋讀書志》原文(《經籍考》中兼引《郡齋》之袁本和衢本)比對其差異,引用它書亦然。③、⑦、⑨諸誤例則是點校者的文獻功底與古文水平有限或疏忽大意所造成的。
《經籍考》因其輯錄群書的體例決定其資料基本都有原典來源,因此對其文本的??敝饕褪撬?。如前所述,最早進行校勘工作的是清代學者盧文弨,著有《〈文獻通考·經籍〉校補》一卷收入其《群書拾補》中,雖僅是一些零散札記,不能算是通校,但仍有不少可取之處。1936年商務印書館“十通本”《文獻通考》也在“校勘記”中做了一些工作,多數較有價值。王義耀(1985)[9]、嚴文儒(1992)[10]等人在專文中指出在將《經籍考》進行他校時發(fā)現的若干錯訛。陳仕華(2006)將《經籍考》中的引文情形歸納為增字、刪字、改易、誤引四類[11]。喬衍琯(2008)將《經籍考》中的訛誤歸納為增、刪、易、脫四類[12]。溫志拔(2010)指出《經籍考》中還存在“誤增條目”和“漏引、誤引‘晁氏曰’或‘陳氏曰’”的訛誤[13]。除了上述專門的研究之外,作為《經籍考》輯錄資料來源的相關著作的現代點校本中也保留了大量的相關??背晒F渲杏纫浴吨饼S》與《郡齋》最為重要。據筆者統(tǒng)計,《直齋》全書共有3 093條書目,其下有3 076條解題,《經籍考》輯錄了2 818條,占《直齋》全部解題條數的91.61%,可知《經籍考》中保存了《直齋》的絕大部分解題。清代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輯出《直齋》(殿本)之前,《直齋》幾乎沒有單行本行世。日本學者山內正博論證了《經籍考》中所載《直齋》比起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輯錄出來的殿本更接近《直齋》的原本。那樣的話《經籍考》的??眱r值無疑更加重要了[14]。今學界通行的徐小蠻、顧美華點校本《直齋》即主要以《經籍考》作為校勘依據。同樣,據筆者統(tǒng)計,《郡齋》全文有1 497條書目,其下有1 496條解題,《經籍考》引用了1 437條,占《郡齋》全部解題條數的96.06%,可見《經籍考》中幾乎完整保留了《郡齋》(包括衢本和袁本)。正因此,也使《經籍考》成為??薄吨饼S》與《郡齋》最主要的他校材料。今學界通行的孫猛校本《郡齋》中即以《經籍考》作為其主要的他校文獻。
華東師大點校本《經籍考》雖使用方便,但基本只做了不同版本的對校工作,不能令人滿意?!督浖肌吩牡男?鄙星也徽?,華東師大點校本在分段上錯誤就有不少。這些斷句錯誤不通過與所引用原典文獻的仔細校對是很難看出來的。根據筆者的全文核對考察,華東師大點校本的失斷之處有43處之多。如《經籍考》卷2經部易類著錄有“皇甫泌《易解》十四卷”,華東師大點校本其下的解題原文是:“晁氏曰:泌官至尚書右丞。有《述聞》一卷、《隱訣》一卷、《補解》一卷、《精微》三卷,又有《紀師說》、《辨道》,通為八卷。陳氏曰:其學得之常山抱犢山人,而莆陽游中傳之。劉彝、錢藻皆為之序。山人不知名,蓋隱者也。泌嘗守海陵,治平以前人”[15]。與《郡齋》和《直齋》相校后可知其未將“晁氏曰”與“陳氏曰”斷開。實際上系分別引用晁公武《郡齋》卷1經部易類著錄的“《周易述聞》一卷,《隱訣》一卷,《補解》一卷,《精微》三卷”之解題與陳振孫《直齋》卷1經部易類著錄的“《易解》十四卷”之解題。點校本中還有一處順序錯亂,即卷50第1 153頁“《集效方》一卷”條以下直到本卷末次序(對比刻本及中華書局本可知)錯亂,而且本卷末第1 159頁“《諸家名方》二卷”條下還缺失了“陳氏曰”的解題正文一段。此外,點校本中還有脫文的情況。如卷57第1 297頁“集(賦詩、別集)”中脫“賦詩”二字,成了“集(別集)”;卷71第1 662頁“《注東坡詩》四十二卷《年譜》、《目錄》各一卷”條下解題第一段正文脫“陳氏曰”三字等。因此使用華東師大點校本時遇到這些失斷和錯亂之處得多加小心,以防出錯。
總之,《文獻通考》及其《經籍考》的點校整理前后歷經《經籍考》單行本(1985)、“傳世藏書”中的《文獻通考》橫排簡體點校本(1996),及北京中華書局出版豎排繁體點校本(2011)三個階段。
以上是《文獻通考》及其《經籍考》的今人點校整理本情況。
《文獻通考》成書之后,雖然受到朝廷的褒獎與資助,得以刊刻流傳,但長時間內并未獲得相應的地位,官修《宋史·藝文志》 (成書在 《文獻通考》刊行之后)中也沒有著錄,而長時間的流傳過程中人們對其評價也是褒貶不一。筆者通過分析梳理將歷代以來對 《文獻通考》及其 《經籍考》的評價及其分類著錄,發(fā)現存在著一定的對應關系,即貶低者一般將其視為類書,突出反映在清代之前的官修目錄中;褒獎者則將其視為政書,則自宋代 《直齋》以來已經如此。反映在評價上,貶低者一般對輯錄體懷有偏見,認為其原創(chuàng)性不高,甚至稱不上著作;褒獎者則稱贊其輯錄文獻豐富,剪裁合理,且時有見解。
貶低者如明末王樵云:“馬端臨力不及前人遠甚,聯(lián)比無法,殊欠要領,中間議論不無可采者,而卷帙已多于本史,要之可備裁削,難號成書”[16]。幾乎要取消《文獻通考》的著述資格。其后清代浙東史學殿軍章學誠也視《文獻通考》純屬“類書之學”[17]374,僅僅便于“翻檢”和應試“對策敷陳之用”而已[17]478,亦承其說而來。繼王樵之后,明末方以智進一步指責道:“貴與所編之《經籍考》,但取公武、直齋二錄,中亦未免重誤,何以議人?”[18]清代錢大昕也認為:“若馬端臨《經籍考》,系一人所編輯,所采者不過晁、陳兩家之說,乃亦有重出者?!w著作之家,多不免此弊,彼此相笑,自昔然矣”[19]。二人斷言《經籍考》“但取”或“所采者不過晁、陳兩家之說”,并不符合事實。雖然《經籍考》中確有一些失誤和不夠嚴謹之處,但不能以此否定其全部。
這種認識和評判集中體現在官修目錄的著錄上,就是包括《文獻通考》在內的典制史書一直被視為抄撮前人文獻以備博覽之類書。如元代官修的《宋史藝文志》卷6將典制史書《通典》與《國朝會要》歸入子部類事類,與類書《北堂書鈔》、《白氏六帖》同列。明代楊士奇評價《文獻通考》云:“間有復出,刪治未盡,然立體正大,載事詳核,有益實用,非其他類書之比。蓋類書如《冊府元龜》、《太平御覽》,猶或傷于泛濫不切,或雜于怪異不經,況其下者!”[20]認為《文獻通考》編輯上還有不夠謹嚴之處(這一說法為《四庫總目》所繼承),但還是承認其立論、載事、功用上勝過一般類書。雖然如此,他仍將《文獻通考》定性為類書,并列入其所修《文淵閣書目》“盈字號第一廚書目類書”中[21]。
褒獎者如明末學者胡應麟評價《文獻通考》說:“鄱陽此書,于古今典章規(guī)制囊括網羅,無巨弗該,無細弗綜,研摩之力,勤亦至矣。乃其持論衷,操見確,按證精,又昔人之難于兼美者。余嘗謂涑水馬氏《通鑒》出,而歷代經綸治理明;鄱陽馬氏《通考》成,而歷代典章規(guī)制備?!锻ㄨb》,紀傳之全體;而《通考》表志之大成。宇宙間不可一日而無史,則不可一日而無二書。雖涑水主格君,鄱陽主格物,用不同而功則一也”[22]753。他將《文獻通考》與《資治通鑒》相提并論,可謂推崇備至。其后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稱贊《文獻通考》乃系“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無而后為之”[23]之著作,即承此說而來。胡應麟又在其《經籍會通》中特意針對《經籍考》指出:“大抵歷朝墳籍,自唐以前,概見《隋志》,宋興而后,《通考》為詳”[24]7。指出了《經籍考》在整個目錄學史上的地位?,F代學者張舜徽更進一步指出:“蓋有《漢書·藝文志》,而后可考見漢以上書;有《隋書·經籍志》,而后可考見唐以上書;有《文獻通考·經籍考》,而后可考見宋以上書”[7]23-24。從而給予《經籍考》以集宋代以前目錄之大成的準確定位。胡應麟又指出:“古今書目條例,惟《隋志》最詳明,馬氏《經籍考》會萃晁陳諸家,折以己意,幾于豪發(fā)無憾。迨今得見古人著述,大都往往藉此”[22]851。從而肯定其資料價值,又承認其“別裁”之心。胡氏進而又指出“以四部分門,實因舊史,而支流別,條理井然,且究極旨歸,推明得失,百代墳籍燁如指掌”[24]3。又說:“雖多襲晁陳,而持論折衷,咸自中的,間有重出,或類例未精,然大體得之。篇首會萃諸錄統(tǒng)論,尤詳密可喜也”[24]24。這又從編輯體例上肯定了《經籍考》。
這種認識與評判集中體現在私修目錄的著錄上,就是將《文獻通考》等典章制度史著作從類書中獨立出來。這個工作其實南宋的陳振孫早已做了。陳氏在其《直齋》史部設有“典故類”,并在卷5該類著錄“《國朝通典》二百卷”的解題中指出:“凡《通典》、《會要》,前志及《館閣書目》皆列之類書。按《通典》載古今制度沿革,《會要》專述典故,非類書也”[25],并將其歸入“典故”類中?!段墨I通考·經籍考》因之,也在史部設立有“故事”類。但其后元代官修的《宋史·藝文志》與明代官修的《文淵閣書目》等仍將其歸入類書中。直到明末黃虞稷私修的《千頃堂書目》問世,才恢復《直齋》之作法,將《文獻通考》等典制之書改隸“典故類”[26]。陳振孫、馬端臨、黃虞稷之書皆私修書目,可見《文獻通考》及《三通》在私修書目中早已獲得獨立地位。但官修目錄卻遲遲未予以承認。這當是由于“三通”本來皆是私修著作,而官方長期未認識到其特殊價值并予以肯定所導致的。
這種情形直到清代康、乾時期才得以改變,為網羅天下儒生并鞏固其思想統(tǒng)治,乾隆時開設三通館以續(xù)修典制通史。官方也對《文獻通考》及其《經籍考》的編纂體例及其學術價值作出了肯定評判云:“馬端臨以經、史、子、集分部匯目,為《經籍考》。其所采錄,悉本歷代史志以及王堯臣《崇文總目》,而評論則以晁公武《讀書志》、陳振孫《書錄解題》為宗,又復旁參眾說,折以己見,凡著作之本末,流傳之真贗,文理之純駁,約略皆有考焉。若王圻《續(xù)通考》,不論書之存佚,一切捃摭,泛濫無征,則大失端臨矜慎之初指矣”[27]。與此評價形成對比的則是明王圻于萬歷三十一年(1603)編纂的《續(xù)文獻通考》?!端膸烊珪偰俊氛J為該書雖以賡續(xù)馬氏之書為名,但“體例糅雜,顛舛叢生,遂使數典之書變?yōu)橥脠@之策”[28]1084,于是將它“改隸類書”[29],不得側身于典故。由此也扼要指明了類書與故事(典故)的本質區(qū)別在于:即前者為炫奇資博的“兔園之策”,后者為記載典章制度的“數典之書”。這樣官方首次從治國安邦的政治立場對其內容與學術價值予以了表彰,又對其編纂體例的精善給予了充分肯定。
其后官修書目巨著《四庫全書總目》也在其卷首《凡例二十則》中指出:“馬端臨《經籍考》薈稡群言,較為賅博,而兼收并列,未能貫串折衷”[30]。又在卷81史部政書類通制之屬所著錄“《文獻通考》三百四十八卷”之下的解題中進一步指出:“(《文獻通考》)大抵門類既多,卷繁帙重,未免取彼失此。然其條分縷析,使稽古者可以案類而考。又其所載宋制最詳,多《宋史》各志所未備,案語亦多能貫穿古今,折衷至當。雖稍遜《通典》之簡嚴,而詳贍實為過之,非鄭樵《通志》所及也”[28]1081。這些評論提綱挈領地指出了《文獻通考》及其《經籍考》的優(yōu)缺點,一經傳出,便幾乎成為定論,影響最為深遠。其后如余嘉錫《目錄學發(fā)微》、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31]、汪辟彊《目錄學研究》[32]等皆承其說而加以發(fā)揮,今人亦多從此立論。
總之,《文獻通考》及其《經籍考》從產生并為書目所著錄直到最終在官修書目中確立地位,經歷了一個漫長曲折的過程,其間有過反復的爭議與討論。這反映出隨著學術的發(fā)展前人對其學術價值與編纂體例之認識的不斷深化,同時也為今天的研究工作奠定了基礎。
如上所述,關于《經籍考》的學術價值及其評價前人已經有了不少論述,但還是有一些不足之處。關鍵在于對《經籍考》學術價值的認識還不夠。《經籍考》這樣一部集宋以前目錄之大成的重要著作至今未見有研究專著出版,博士論文也僅有鄒明軍的一篇。這種研究關注度與其地位很不相稱。這與《經籍考》篇幅大、層次多,來源復雜有一定關系。但主要還是取決于人們對輯錄體目錄的學術價值判斷。一般說來,輯錄體目錄主要依據并參考敘錄體解題目錄,并廣泛搜集相關資料,重在資料性上,其原創(chuàng)性相對不高。像《經籍考》便是以晁、陳二志為主,輔以四代史志,旁搜其它材料而成。再加上《經籍考》所輯錄的文獻今天大多尚存,這無形中降低了《經籍考》保存原始文獻的價值。同時馬氏自己的注文與按語等表達自身學術見解的文字又分散在全書各處,其對輯錄材料的剪裁運化之功又非經過詳細比對難以考察。其文獻價值、目錄學價值和思想文化價值等不像自撰目錄書那樣容易為人所認識。反而容易給人以抄撮前人成說、無所發(fā)明的印象。因此,深入挖掘其文本,全面揭示其學術價值已經成了當務之急。前人時賢雖然已經做了不少工作,但遠沒有達到完善的程度,還有待更進一步的研究。
與輯錄體目錄相比,敘錄體目錄一般是自撰解題,其原創(chuàng)性一般來說較高。在古籍目錄學著作中,人們最重視的是敘錄體目錄的集大成者《四庫總目》,甚至已經形成了“四庫學”的專門研究領域及其研究機構。海內外的相關研究成果也很多,已有不少專著出版。但由于古人引用前人文獻及其論述時一般不注出處?!端膸炜偰俊房此迫珜僮宰嶋H上有很多條目內容也是抄撮前人成說,只是沒有注明罷了。筆者在閱讀與分析《四庫總目》的過程中,發(fā)現《四庫總目》對《經籍考》多所吸收與辨證。而對于《四庫總目》與《經籍考》的關系,目前還沒有人做過全面的分析。大多只是引用兩條《四庫總目》在《文獻通考》解題下的評論文字,不足以全面反映《四庫總目》對《經籍考》的評價及其繼承關系。《四庫總目》作為古籍目錄的集大成者,其成就的取得離不開之前的各種目錄。《經籍考》就是其重要的參考依據之一。余嘉錫先生在其《四庫提要辨證·序錄》中早已指出:“故觀其(今按:指《四庫總目》)援據紛綸,似極賅博,及按其出處,則經部多取之《經義考》,史、子、集三部多取之《通考·經籍考》,即晁、陳書目,亦未嘗覆檢原書,無論其它也”[33]。而據筆者的初步考察,《四庫總目》無論從分類到解題、考證都對《經籍考》多所借鑒。而且四庫館臣所依據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系袁本前20卷,條目較衢本少很多,質量也不如衢本。《經籍考》中所輯錄的《郡齋讀書志》則是以衢本為主,袁本為輔[34]。今本《直齋書錄解題》系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中輯出,其版本價值甚至不如《經籍考》中保留的《直齋》?!督浖肌分袔缀跬暾A袅岁?、陳兩書,文字互有差異?!犊偰俊分杏幸恍┮藐?、陳的條目就是轉引自《經籍考》,而非來自晁、陳原書。這些也都需要全面的分析,進而探討《經籍考》與《四庫總目》的關系,必將有利于加深對《經籍考》的價值及其影響的認識,同時對《四庫總目》的研究來說也有一定意義。同時這一典型案例研究清楚了,則其它類似的問題也可以同樣分析,如《經籍考》與《經義考》的關系等。只有弄清楚《經籍考》與歷代書目之間的關系,才能對《經籍考》的學術價值及其地位有全面深入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