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青
我時常會抬頭仰望蒼穹,試圖尋找水星的蹤跡。雖然大多數(shù)時間不再能看到,可我偏執(zhí)相信,和它好聽的名字一樣,它必定是明麗的一顆。
一
水逆,星相學上是指水星逆行。
高中時,人生頗不順暢的那段日子,我已經(jīng)惆悵到不能自已的地步,無法疏解情緒,于是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一些奇怪的領域來搜尋原因,譬如,偷偷在網(wǎng)上找到犄角旮旯里的占星師,聽她壓著嗓子,神秘兮兮地發(fā)來大串語音。
“要知道,水星和地球一樣是繞著太陽運行,但當水星運行的軌道方向與地球不同時,在地球上觀看水星,就會產(chǎn)生水星在倒退行進的視覺效果。一年之中,每隔三到四個月水星會逆行一次,每次大約二十天?!?/p>
“姑娘,真不幸,現(xiàn)在的你正處于人生的水逆期?!?/p>
上了大學后,水逆這個詞漸漸火了起來。在微信、QQ之類的社交軟件上經(jīng)??吹接腥擞脻M懷惆悵的語氣訴說“千萬防水逆”“最近太水逆”之類的話語。
那段回憶隨著這波莫名的熱度重新被喚醒。我下意識打開百度搜索水逆的含義——“水逆影響著記憶、溝通、交通、通信等,會帶來運氣上的諸事不順,讓人心情上感到情緒低落?!?/p>
真不幸,我的青春里,曾有過漫長的一段水逆期。
二
距離高考只有三個月,我突發(fā)闌尾炎,住院兩周。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四??荚嚱Y(jié)束后的第一個晚自習,剛從考試結(jié)束的壓力中釋放出來,我和同學相約去吃飯慶祝。而那天,我很沒節(jié)制地暴飲暴食,正餐吃了很多烤肉,飯后更是無畏初春微寒的溫度,買了兩個巧克力雙旋冰淇淋吃掉。
晚上還要上晚自修,即將遲到,于是我小跑著趕回學校。
剛坐下寫了兩道數(shù)學題,我感到,在肚臍下方的右側(cè)小腹處,一陣巨疼。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一把尖利的小刀,在最脆弱的腹部某處反復磨蹭,一點點觸及神經(jīng)末梢,痛得格外急迫,不依不饒,以至于我額頭上都滲出了汗水。我把身體緊緊貼著課桌桌面,想要借著這點虛無縹緲的依靠來緩解疼痛。
去醫(yī)院,確診是急性闌尾炎,需要動手術。
對于一個即將高考的高三生而言,珍貴的豈止是天數(shù),簡直是分秒。在這個時候住院兩周是怎樣的概念,我比誰都清楚。
一邊是不得不進行的手術,一邊是必將落后于他人的進度,我懷揣著這樣忐忑不安的心情,被推進了手術室。覆蓋眼球的是無影燈刺眼的明亮,偶爾伴隨幾下手術刀一閃而過冰涼的光芒,一管麻醉劑推進身體的那刻,我的大腦開始失去意識。
渾渾噩噩做了很多個夢——習題全部不會,高考題目做得一塌糊涂,名落孫山,準備復讀,扛不住壓力整日整夜地哭……許多焦躁的情緒洶涌而澎湃,堆積在那場手術間隙糟糕的大夢里。
大概,每個人都在某個特定的復雜時刻,比如面臨重要考試、重要面試、重要會議、重要發(fā)言時,會比自己想象中的脆弱。這種脆弱與生俱來,無計可除。
醒來時,是個嶄新的白天,身上插著幾個管子,全麻還沒過藥效,我無法動彈。我媽坐在病床前看護我。話有些說不清楚,但我還是用盡全身力氣含糊著說出那句:“媽,你說,我是不是完了?”
三
手術后,我滿懷著焦躁的心情,因此傷口恢復得并不好,這使提前出院的愿望再次落空。剛做完手術的那幾天,不能坐起身,每天躺在病床上,睜著眼睛,什么都是模糊的,只知道日出是新的一天,日落是一天終結(jié)。被縫合的傷口有點癢,這是在長合了,這個傷口令我不能不埋怨自己當日錯誤的決定——為什么要在那么關鍵的時刻不注意自己的飲食?為什么偏偏在吃飽后劇烈運動?
躺在床上,心潮難以平復,只要想起在我住院的這段時間,我的同學都在教室里刻苦復習,我焦躁的情緒就日益累積。
躺在病床上的,不光是我,還有被消耗的時光。
現(xiàn)在的我,可以相當冷靜地看待那段時光,用力嘲笑當時自己的幼稚和不理性,可惜那時并不知道悔不當初并沒有絲毫用處,那個不成熟的自己只知道自怨自艾,不明了關鍵的不在于過去,而在于當下與未來。
術后第二周,在我的堅持下,家人幫我?guī)砹藦土曎Y料,還有一次因病錯過沒有進行的考試卷子。我看著本應該極為熟悉的課本試題,突然有種強烈的陌生感。
之前聽說過一個根本經(jīng)不起考據(jù)的說法,全身麻醉會影響大腦,影響智商,就像大腦受創(chuàng)后的短暫失憶一樣。偏偏當時的我深信不疑,于是不可避免地患上了輕微的術后抑郁,伴隨著一定程度的迫害妄想癥,一旦看到與考試相關的任何文字,就開始緊張兮兮,頭暈目眩。
因病導致的假期被無限延長,老師看情況不對,權衡之下還是勸我休假一段時間。也就是那段時間,我開始探究這一切出現(xiàn)的原因。第一步就是在網(wǎng)上找人咨詢。
她對我說,姑娘,你這是水星逆行,所以諸事不順。
聽完她的話之后,我立刻找來星象圖,在夜空尋找水星的位置,是很亮的一顆,比其他的星星更大,在漆黑的天際緩慢地逆行挪動。
那是我的水星嗎?它什么時候才能順行回去呢?
會有那么一天嗎?
四 人生初次體會抑郁便是在那段日子,整個人變得神神叨叨,在每個清晨到來的時刻,絕望便達到一個頂峰,而后在黑夜慢慢重燃希望,再在清晨消弭,如此循環(huán)往復,仿佛再也不會停止。
我甚至開始正式考慮放棄高考的計劃。
最終罵醒我的,是我媽。那是我休假的第二周,闌尾炎手術已經(jīng)過去一整月,距離高考也只剩下兩個月的時間。她看見整日頹靡不安伏在書桌前亂寫亂畫的女兒,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瀕臨崩潰的情緒了。
那天,我媽給我講了個故事,關于她的一位高中同學。同樣在高考前,那個姑娘的父親因為抑郁癥自殺了,她無比悲傷地參加了父親的葬禮,然后在無數(shù)個失眠的深夜大哭,在無數(shù)場有關爸爸的夢里驚醒,可她還是選擇擦干了所有的淚水,撿起所剩無幾的堅強,去對待已經(jīng)準備了十二年的考試,無論結(jié)果會如何。
她比我所面臨的情況更加悲慘,這個女孩,是我媽最好的朋友,她最終成績不錯,去了早已夢想的遠方。命運不曾一直苛責她。
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在病床前,我跟我媽說完了那句話之后,我媽抱著我,摩挲著我的頭發(fā)安撫著我絕望的情緒,對我說了六個字——“沒關系。不會的?!?/p>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其實,我只是借著病痛的名義,進行自私的自我保護,過著自己懶惰的小日子,逃避著最應該面對的挑戰(zhàn)。因為長久以來累積的自卑,即便苦學了十二年,我仍舊想要不負責任地選擇放棄。
其實這樣的決定,第一個對不起的就是我自己。
沒人在意我的結(jié)果是慘淡還是豐饒,或許結(jié)果本身就沒有多么重要,重要的在于人生對我的考驗,讓我敢于直面自己的淺薄和懦弱。
我不應該將這一切不幸歸咎于經(jīng)不起推敲的水逆,這一切與水逆無關。
命運不應該交于天意,而應該交于自己手中。
五
踏出高考考場的那天,是一個意外的晴天,到了傍晚,夕陽是濃郁的橘色,很美。其實也不過如此。
多年后再提起這段經(jīng)歷,心態(tài)變得淡然,我對別人復述整件事情,其實就是一次暴飲暴食引發(fā)的慘案。是的,蝴蝶翅膀的扇動引起遙遠彼岸的一場颶風,而颶風終將平息,疼痛也是,當時對于自己天崩地塌的往事,長久之后再想起,總會淡然一笑。人生便是如此。
“其實你已經(jīng)很幸運了,沒有在高考考場上突發(fā)闌尾炎,而是在三個月之前。對你而言,這難道不是很幸運嗎?”友人這樣評論。
是的,我的確很幸運。
命運不曾苛責我,結(jié)果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一塌糊涂。
而那段泥濘不堪的青春歲月使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我時常會抬頭仰望蒼穹,試圖尋找水星的蹤跡。雖然大多數(shù)時間不再能看到,可我偏執(zhí)相信,和它好聽的名字一樣,它必定是明麗的一顆。而無論水星是逆行或者順行,它都必將美麗如初。
我偏執(zhí)地相信,無論水星是逆行還是順行,那都只是一顆星星的運動軌跡,與我的余生再無關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