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涵

1

小學(xué)英語課本里有一個人物叫Zhang Peng，不戴眼鏡，蘑菇頭。他和張鵬同名，長得也有一點像。

當(dāng)我回憶起來，覺得記憶里好像沒有冬天，只對少數(shù)的那幾場雪有一點印象。記憶里大段大段的是浪漫的夏天，有灼人的陽光，融化的草莓味冰淇淋和看著就牙酸的楊梅，踏在水泥地上，覺得溫度都顯得那么真切。 那時候的六一兒童節(jié)，上午是冗長的表演，下午是學(xué)生自己擺攤體驗。張鵬對賣東西似乎很感興趣，提前好幾天就開始激動。越接近所期待的日子，時間就仿佛變得越膠著，感覺世界都在放慢鏡頭。張鵬在前一天就正式進(jìn)入了“六一模式”，放學(xué)的時候，他感慨時間真慢。多年之后我重新想起，他在那個時候就懂得了相對論，算不算是大智若愚？

終于等到第二天下午，他搬了一張桌子擺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鋪一層報紙，上面堆滿楊梅。即使我不太懂鑒定，但也看得出都是好楊梅——個頭很大，滾圓飽滿，紅得發(fā)紫。張鵬似乎很開心，對著人潮大聲吆喝著，長滿斑點的臉沒有了平時的蒼白，甚至還顯出幾分紅潤，連帶粗糙的五官似乎都順眼起來。

他的“生意”似乎并不好，來往人群頗有點避開他的味道，但他仍然自顧自開心。我大概沒有從他臉上看到落寞?？吹轿抑螅黠@更開心了，笑著抓了一把楊梅裝到小袋子里，然后朝我揮了揮手，我知道那是要送給我的意思。周圍好像有人看著我，我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把那一袋買下來。突然，身邊的同學(xué)抓住我的手，壓低聲音，用一種很誠懇的語氣對我說：“別去吃他的東西，你看看他的袋子，都是醫(yī)院里拿來裝藥的，我們都不敢吃?！?/p>

張鵬仍然舉著手，殷切地注視著我。我假裝無意地看了一眼那紙袋，果然印了“某某醫(yī)院”的字樣。他看我遲遲不過去，臉上露出了又疑惑又天真的表情，本來應(yīng)該用可愛形容，但抱歉在他臉上只能呈現(xiàn)出略微的傻氣。我內(nèi)心被一種情緒脹滿，突如其來的英雄情結(jié)作祟，讓我有了一種做一個好人去完成使命的心態(tài)。我走過去，拿出錢遞給他，他不要，硬把那一袋楊梅塞給我。我有點尷尬，因為我的使命好像并沒有完成。在我眼里需要被我拯救的對象，一臉真誠地對我說：“很甜的！”

我依舊鎮(zhèn)靜地吃了一顆楊梅，認(rèn)真評論說：“很好吃。”我覺得他很可憐，但他并不自覺。我走出幾步遠(yuǎn)，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他在無人問津的攤位面前顯得很開心。我的英雄情結(jié)似乎并不奏效，楊梅甜蜜消失之后的那一絲絲酸突然泛上唇舌，直沖我的淚腺。

2

張鵬是我的同桌。我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學(xué)生，乖巧聽話。連老師在課堂上突然因故離開，我也會一言不發(fā)，坐姿端正地等老師回來。張鵬身體不好，一年四季吃著藥，卻還是個小胖子，上課一點聽不進(jìn)去，還很不安分。我做他的同桌，很大意義是為了給他樹立所謂的榜樣，最起碼讓他上課沒人聊天。

跟他做同桌，我是不情不愿的，但我長久以來的順從又讓我沒有勇氣去反抗老師的安排。當(dāng)我第一次在張鵬身邊坐下，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熱氣和汗臭味讓我差點哭了出來。我盡量顯得很有禮貌地問他：“怎么會出這么多汗？”他一臉坦蕩地說：“沒有?。　比缓筮€哼哼唧唧地唱了幾句什么，我沒有聽清。后來我才知道，他經(jīng)常不洗澡。

到最后他也沒有接受我讓他每天洗一次澡的請求，不過為了照顧我，他買了一瓶潤膚油，那種綠色的包裝我到今天都還想得起來。他把潤膚油當(dāng)香水用，用來掩蓋身上的氣味。夏天氣溫最高的日子里，悶熱到無法呼吸，灼熱的太陽讓潤膚油膩膩的味道和汗味一起蒸騰，我在旁邊幾乎是在忍受酷刑。

后來那瓶潤膚油被他一失手打翻，浸濕了一整本練習(xí)冊。那些紙張變得油膩膩的，根本沒法寫字。張鵬很惋惜，于是把練習(xí)冊一張一張撕下來，挨個問班里別的同學(xué)要不要。他說：“很香的，你們聞聞看?！贝蠹揖芙^得十分尷尬。他回座位的時候攥著一疊油膩的紙，鼻子上也有油膩的光。他比常人顯得略厚的嘴唇緊閉，似乎有些受傷。我本來想安慰他，他卻突然輕輕唱了幾句歌詞，這次我聽清了“后來終于明白在眼淚中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這個長句。然后他就突然開始咳嗽，咳得特別厲害。

我不知道應(yīng)該和他說什么，我也沒法和他說什么。我不算很有號召力的人，無法讓全班同學(xué)因為我而改變對他的態(tài)度。同學(xué)們都不喜歡他，我看得出來。

我其實有點兒理解他，畢竟他很善良。只是很可惜，有時候善良是廉價的。

3

張鵬有他自己的世界，我沒法理解也沒法融入。我也曾想過要去“拯救”他，而如今回想起來，覺得應(yīng)該被拯救的絕非是他。他經(jīng)常因為請病假而不來上課，那時候并不能完全體會到這一行動背后其實是生命的脆弱，很多人甚至對他有點兒羨慕。他來上課的時候手背上總是一片青紫，滿是針眼，有時會貼一小塊無紡布。只是，我們始終很難有太大的感觸。而張鵬從不喊疼，甚至有時還要炫耀一般地給我們看。

那時候，小賣部的干脆面還是五角錢—包，里面塞著花花綠綠的小卡片，很多同學(xué)喜歡收集，也不時拿出來顯擺。張鵬問人借過一次看，那人沒有借，張鵬就開始自己收集。他把卡片壓在鐵質(zhì)}鉛筆盒的底層，不按編號按顏色擺。我是個寡言的人，偷偷窺探張鵬r3的世界，變成我生活里新奇而有趣的事。他平時根本不動那疊卡片，只是為了在別人提及的時候能夠驕傲地抬頭—一雖然插不上話，但總不至于悻悻地離開。

小時候的課本都很簡單，知識點被強(qiáng)調(diào)了一次又一次，張鵬卻一點都不聽；考試時，試卷一片空白，卻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看一眼我的。有一次，他上課時把他那疊卡片拿了出來，不過不是為了炫耀，而是實在是沒有東西可玩了。他把鉛筆盒的那層鐵的分隔層拿開，一邊說著“紫菜”，一邊把所有紫色的卡片扔到分隔層上；再說一句“雞蛋”，又扔進(jìn)去幾張黃色的卡片。我一邊裝作認(rèn)真聽課，一邊專心致志地用余光看著他的動作。他把那疊卡片上下顛著，我這才看出來他的意圖，他是假裝自己在炒菜。他動作很嫻熟，卡片被顛到空中也沒有掉出分隔層，看來應(yīng)該常玩。顛了一陣以后又扔了兩張綠色的進(jìn)去，簡單地說明：“蔥?！蔽蚁胨蟾胖牢乙恢痹诳此?，但他始終照顧著我這個“觀眾”的感受，沒有拆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