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黃崖峽谷
石壩斷了念想
苔痕依稀,流水擁堵
魚蝦在巖縫中尋找時光的出口
潛水者癡迷于淤泥與卵石,他要在黑暗中
攫取細微的光
山色滯凝。巨石無動于衷
忽上忽下的流水,在拐彎處
寬恕了我的遲暮
沒有腐爛,亦無新生
一株老去的大樹橫臥溪谷
再次印證了十年前的日影
崖上山櫻燦爛,它的燈盞
照亮了春天的行者
挖筍
這藏身于生活的毛糙粗礪之物
被雜草覆蓋,被泥土掩埋
這被黑泥摟著的、東一只
西一只的筍子
只有空心的竹子,和不斷
摸索的竹鞭
才能感知它的存在
這清爽干凈的大地的初心
只有粗衣素食的眼睛才能看見
一鋤白,一鋤黑,挖筍——
這簡單又復雜的勞動
賦予了挖掘和生活的雙重意義
過山雨
和閃電周旋。在雷鳴中躲閃
有時下到山那邊,有時下到
山這邊——隔著田畈,太陽壓住
菜莢的青衣
山在云中。霧是飄浮的道具
父親說:雨是離不開山的
譬如此刻山中的遭遇
青山在滂沱,玻璃在哭泣
久未發(fā)聲的植物在清洗喉嚨
雨水是它們的節(jié)日,也是
它們的盛宴
——大雨中,工地停下來了
挖掘機像一只低頭飲水的紅鵝
(我更愿意將其看作一只
等待屠宰的畜牲)
工人們下班了,頭戴安全帽的他們
在雨中行走,濕漉漉的身體
散發(fā)著熱氣,零亂的步履
像另一個村落里
陽光和禾草空闊的游蕩
蓮花山
在你翠綠幽深的竹海里行走
仿佛去年的那一場大雪
沒有停住——
山中白泉飛奔,隱身的溪澗
發(fā)出沒有方向的轟鳴
被雪壓的這一株、那一株
倒伏的竹子,如時光射出的
枯矢,擋住我們的去路……
在你翠綠幽深的竹海里行走
仿佛去年深冬雪夜的
老屋小住,雙耳被噼啪噼啪
竹子斷裂的聲音灌注——
曾幾何時,這聲音成為
一個歸鄉(xiāng)人,在故鄉(xiāng)難以入睡的
唯一理由……
有時候,我們不遠萬里歸來
就是為了聞聽長夜里
這噼啪噼啪斷裂的聲音……
大風
撇開自由落體,樹葉在泥地上
發(fā)出沙啦啦的聲音,像枯黃的機群
作超低空飛行;死而復生的艾草
和比艾草更高的草,亮出雅潔的
腹部,以春天的清靈
抵抗即將到來的冰雪……
夜色中,流水比往日低了一些
亮光閃爍,堤岸在蘆花飄蕩的發(fā)叢中
發(fā)出斷裂的聲響——
神祗現(xiàn)身了,霹靂卻沒有來
萬事萬物陷入夜的浩蕩中……
沿途都是草和樹、峰和巒的呼嘯
跌落的水杉的火焰,在腳踝間漂飛
凝結的寒,散在空氣中,此時
大風在我的耳輪上,我騎在大風的身上
雨后
樹葉發(fā)亮。無名之草
又綠了一層。
樓叢靜謐,車馬放緩
塵埃一逃再逃……
昨夜的風雨
吹折了樓前古樹的一段枝丫
衰老和新生的葉片落了一地
此刻,它們靜靜的
仿佛為肆虐的風雨而生——
穿黃馬夾的清潔工,請不要掃去
這些美……
一夜吵鬧之后
我聽到了鳥的清越
什么時候,香樟的頭上
綴滿了淡白的發(fā)辮
還有那些隨意拋棄的幽香
不為人知,不為人惜——
奔波的人只顧前行,一刻也不為
細小的事物停留……
“再來一場雨,春天就干凈了?!?/p>
而雨水的容量是有限的
它有更大的陰謀——它在天地間
安置了足夠多的鏡子
一閃身,就照見了最小的罪惡
和最輕的仁德……
夏天的割草機
對于瘋長的事物,人們總是習慣于
砍去它的頭顱
此刻的青草就落入這樣的命運
老師傅沉穩(wěn)冷靜,技藝嫻熟
一頂草帽擋住了火燒的太陽
隆隆的吼叫之中,震顫算什么
他不緊不慢地駕馭著手中的世界——
草的世界,花的世界,樹的世界
只要冒頭,就果斷砍伐……
有時候我驚異于那只桔紅色的發(fā)動機
它那么小又那么大;
還驚異于師傅背著它的情景——
就像背著遠古的刑具……
訪友
說到秋光
說到我們共同的白發(fā)……
但凡迫人的
都是不變的事物
譬如時間,譬如自然,譬如輪回
三十多年前山中的偶遇
注定了此刻黃昏河畔的步履
你沒有變,我也沒有變
變的是不需考量的額頂……
院子里三位老者最近相繼離世
一刀紙的黃灰將他們在塵世歸零
我昨天分明在山中看到瀕死樹木的復活
山水多么大,人生多么小
你說:“來不及啊,一刻也不能放任
身體里的猛獸!”
還有那么多書籍在列隊等候
還有那么多心血字跡
要一一落到紙上……
(選自《詩歌月刊》2017年6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