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遠
我的村莊長著一副荷花的臉
我的村莊長著一副荷花的臉,明凈,美麗,安詳。
睜開露水的眼瞼,不見我的蹤影;消瘦了秋波的眸子,也不見我如約歸來。冬至前后,我匆促來去,看見她對我冷眼一瞥,結(jié)著厚厚的心寒。
揚起和低垂明月的眉,殘了一彎夙愿。
張開燕子的翅膀,排成人形雁陣,季節(jié)一圈圈輪回。
我的村莊有黃鶯的喉嚨,布谷的嗓音,喜鵲的唇舌,烏鴉焦灼的嘆息。
牛犢在泥潭里打滾,滿山野撒歡。
翠鳥伸出鋒利的爪喙,從溪水里抓魚,掠過一道綠色的閃電。
垂著土丘的肩胛,拖著滾滾麥浪的裙裾。一條條阡陌縱橫交織,分割出春天姹紫嫣紅的版圖。
挺起楓香、水杉、古槐的脊梁。
當西山提走夕陽的燈籠……我的村莊斜躺在夜的懷抱,每一顆星星都是她的囈語。
蟲吟是她的鼾聲。蛙鼓是她的夢話。狗吠中早醒,高一腳低一腳,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再一次踩緊通向小鎮(zhèn)的神經(jīng)……
白花花的晌午
脫掉藍裙、灰袍、黑風(fēng)衣。
白花花的陽光像白花花的肌膚,晃暈我的目光,我的感覺,我的心情……
白花花的蠶繭。白花花的蝶翅。白花花的孝幡。白花花的分數(shù)。白花花的唾沫橫飛。白花花的銀子,打入他人賬戶;或回流到自己家的口袋。
白花花的季節(jié)。來也,勃焉;去也,忽焉。白花花的流水。漫過低壩,向北。像一個生病的孩子,吵夜……
白花花的江鷗,像白花花的膏藥,貼在宛溪河的腰眼、肩胛,或膝蓋。
白花花的藥丸,和著溫開水,吞下一粒。
電話聲聲,火燒屁股,我馬不停蹄,趕向十五公里之外,打開一個網(wǎng)站的平臺……
大地的柔腸
蟬歌將我提到楊柳梢頭,餐風(fēng)飲露。
蛙聲又將我按進水里,為初夏,為每一個池塘,敲打著邊鼓。
從蝴蝶的翅膀上卸載,我不愿隨它們到處沾花惹草。
與燕子同行,千里迢迢,趕到鄉(xiāng)下,只為與你低頭一見。
黃鸝的婉唱,多么布爾喬亞,卻一直為我婉拒。
逢人報喜,討一句兩句獎賞,那是喜鵲慣用的手段。
別一發(fā)聲,便成為烏鴉之語,我一遍遍警醒自己。
“愛就是要走出無愛可愛的狀態(tài)”,我走進一條胡同,繞了半天,也找不到出口。
在幾顆腦袋之間徘徊,我摸不到自己的腦袋。
不做城市的陰暗面。不做狗尾草千篇一律的卑微。
多少古人的傲骨,埋在地下,成為等待發(fā)掘的古董。
蟄伏越來越少,游竄正成為一種時髦。
誰愿意丟掉七情六欲,隨我一道做大地的柔腸?!
雨長大了
雨長大了,異常叛逆。
戴云的斗笠,斜著身子,在山野中奔跑。
用力踩起塵煙,雨花。
不像閃電一樣怒火,不像雷霆一樣震吼。陰郁著,吐沫橫飛,淚如雨下。急匆匆而來的背影、聲勢和身手,讓我避而不見。
它們先我們抵達枝頭,沖著果實,但又一一罷手,并無采擷之意。
滑下高空,跌坐在水坑里,睜一只眼,對浩瀚星空一目了然。
在池塘,裝一面反光。
做爛的游戲,深藏一顆童心。
滾進河溝,在每一個人面前犯渾,依然是魚的益友,催魚兒趕汛、上潮……
“愛是自我否定,是對上帝的回憶,更是靈魂的萬有引力。”雨入世,與我們碰到一起。我們將雨碰疼,碰碎;雨將我們碰濕,狼狽不堪。
不是潑冷水。上天恩賜的淋浴,只在山野,在我們的上游。
雨長大,我們成熟:李子、杏子、蜜桃、楊梅……
青澀的時光,酸酸甜甜的歲月。
愛若斯,源源不斷地贏得,又源源不斷地流失。貪愛,純愛,世界不再是美好家園,而是無邊的荒野。
風(fēng)長大,雨長大,黃梅成熟,合并一道洪水的算式。
麥子是流落人間的太陽
太陽是天空閃光的麥穗,它渾圓、碩大的麥粒,翹首可待。
芒刺在背。扎得我全身癢癢,手癢癢,心癢癢,蘸著河水磨鐮;以彎月為參照,將鐮刀磨成一輪人間的月亮。
麥子是流落人間的太陽。
每一麥芏都閃爍著太陽的光芒,每一顆麥粒都是太陽金色的種子。
灼熱。向上。脫穎而出
一粒粒的甘甜,芬芳,思想的原漿。
它不像其他的果實那樣遮遮掩掩,牽牽掛掛,甚至躲躲藏藏;而是全方位地裸露,從不掩飾自己的鋒芒。
也不像水稻那樣低頭,盡管那是成熟的、謙遜的。
麥子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它是高貴的,也是驕傲的,所以它昂首挺胸。
接受太陽的垂詢和檢閱,接受農(nóng)人的彎腰禮一一最古老的膜拜,有著彩虹一樣的弧度。
接受鐮刀的鋒利之吻,然后痛快地躺下,投入大地的懷抱;
接受收割機的歌唱。那粗獷的嗓門,鏗鏘的節(jié)奏,讓每一粒麥子都心悅誠服,都揚眉吐氣,都身有所歸……
蝶之書
單薄的書。小巧的書。只有扉頁和底頁的書。
合上,立在草尖,草便熠熠生輝。
翻開,放進花叢,花叢便為之增色,為之添華,兩片純潔無瑕的白花。
放進你的眼眸,足以將你的視野塞滿,茫茫曠野千萬里,此刻唯有一蝶,栩栩然,翩動你的心跳,你的呼吸。
立于你的呼吸,那一頁兩頁的分量,不亞于一座大山。
蝶之書,輕,輕到有人不以為然。
小,小到有人不屑一顧。
忽略不計,但又能令自然生動的書。
翩翩起舞的書。一頁打開一個季節(jié),一頁總結(jié)一個季節(jié)。
囊括一部家族史、生命史、自然史之書。此刻,近在咫尺,伸手可捉,被風(fēng)吹開。
風(fēng)能吹開,卻不能合攏的蝶之書。被自己的心靈潤色,那靈動的兩頁,絢美的兩頁,攤開天地,渾然忘我,夢醒一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