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學君

在經(jīng)歷漫長20世紀的歷史磨難后，如果中國還有一種可以被叫做“貴族”的人群存在的話，那么，這一間極其樸素的書房的主人夫婦，就是不折不扣的、極其稀有的中國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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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中關村北一街和中關村北一條交界處，有一個始建于上世紀50年代的小區(qū)。如今，這里已經(jīng)破敗不堪，昏暗的樓道里貼滿了疏通下水道的小廣告，小院里到處可見各種各樣的雜物。打開搜索引擎，除了二手房買賣，你幾乎找不到關于與這個名為“科源小區(qū)”相關的任何其他信息。

如今的租客與二手房中介不會知道，三四十年前，這個陳舊、破落、衰敗的小區(qū)，曾經(jīng)聚集了“中國最高級的一批大腦”：其中包括59位留在大陸中央研究院首批院士中的9位，中國科學院首批233位學部委員中的32位，以及23位“兩彈一星”元勛中的8位。

這其中就包括“中國原子彈之父”錢三強院士與他的夫人——“中國居里夫人”何澤慧院士，他們從1955年到各自走向生命的終點，一直住在這里。直到今天，錢三強與何澤慧先生的房間，還跟他們生前一樣，維持著50年代剛住進來的樣子：白粉刷墻，除了木地板，幾乎沒有任何其他裝修。

如今，站在這里，面對著今天中關村寸土寸金的房價，你會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崛起的中國富人遍地。富裕起來的中國人，都想做貴族，甚至自以為就是貴族。寶馬香車，成了貴族的所謂身份標志。不那么富得流油的城市白領，另辟蹊徑，泡酒吧、看話劇，談村上春樹，以精神貴族自居。

可偏偏沒有人去深究細想：什么是真正的貴族？貴族的精神何在？暴發(fā)戶與貴族相距多遠？

在經(jīng)歷漫長20世紀的歷史磨難后，如果中國還有一種可以被叫做“貴族”的人群存在的話，那么，這一間極其樸素的書房的主人夫婦，就是不折不扣的、極其稀有的中國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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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錢三強、何澤慧夫婦是“貴族”，不只是因為他們各自顯赫的家世背景，也不只是因為他們各自偉大的事業(yè)，更因為他們對于一切外在的東西：物質待遇、生活條件、俗世聲望等等極端的不在意，幾乎到了令人不可思議的程度。

某種程度上，正是這種“不可思議”顯示著，當下的中國人，距離真正的貴族精神，差得有多遠。

錢三強先生的吳興錢家，與錢穆、錢偉長、錢鐘書先生的無錫錢家，錢學森、錢永健的杭州錢家，并稱吳越王錢镠在江南的三大后裔世系。錢三強先生自己，則與錢學森、錢偉長，并稱中國現(xiàn)代物理學的“三錢”。

錢三強的父親錢玄同，是“五四”文學巨匠，伯父錢恂，是晚清外交重臣，伯母單士厘，隨丈夫錢恂游歷日俄歐洲等國，歷時十余年，是近代中國第一位“走向世界”的知識女性。

至于何澤慧先生，更是出生堪稱簪纓世家的名門望族——山西靈石兩渡何家。清朝300年，這個家族出過15名進士，29名舉人，山西人講話，“無何不開科”。

近代以后，何家富到什么程度呢？都知道蘇州有個網(wǎng)師園，世界文化遺產(chǎn)，舉世聞名，可是恐怕舉世皆不知的，是1950年，正是何澤慧的姐妹，把網(wǎng)師園獻給了國家，那以前，網(wǎng)師園是何家的私宅！

何澤慧的外祖父王頌蔚，是蔡元培先生的老師；外祖母謝長達，是晚清蘇州最有名的女教育家，振華女校創(chuàng)始人。這一對“舊時王謝”家族，走出6位中科院院士：除了錢三強、何澤慧夫婦之外，還有何澤慧的姐夫葛庭燧、表哥王守武、王守覺、表姐夫陸學善。

一個家族，一代之內出了6個院士，百年以來，大概絕無僅有。

還有，何澤慧的大舅王季烈是中國近代物理學翻譯第一人；二舅王季同是“王氏代數(shù)”發(fā)明人；二姨王季苣是中國第一位化學女博士；姐姐何怡貞是中國第一位物理學女博士；表哥王守競是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北京大學物理系主任；表姐王淑貞是霍普金斯大學博士，與林巧稚并稱“北林南王”；姐夫倪葆春，是中國整形外科奠基人；表姐王明貞是密歇根大學博士、清華大學第一位女教授；表弟王守融是中國精密儀器學科創(chuàng)始人……

什么叫文化世家？這才叫文化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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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精神”，卻還不在于此。

1936年，22歲的何澤慧從清華大學物理學系畢業(yè)，是清華大學物理系最早的女生之一，與23歲的錢三強被同學們稱作“金童玉女”。

大學畢業(yè)后，想到日本侵華腳步日亟，何澤慧與幾位男生一起，前往南京軍工署求職，希望以自己的專業(yè)報效國家。男生們被留下了，何澤慧卻被拒之門外。理由是，男生學習期滿后，就趕赴戰(zhàn)場抗擊侵略者，至于女生，軍工署無法安排。

何澤慧萬般無奈，一氣之下，她選擇出國深造。出國前，她從在南京軍工署工作的同學王大珩（兩彈一星元勛、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那里得知，德國柏林高等工業(yè)大學技術物理系的系主任曾經(jīng)在南京軍工署當過顧問。于是，她到德國后直接找到了這位系主任。技術物理系主任跟她見面，說因為我們技術物理系是個保密的系，是不可能吸收外國人的，尤其更不可能吸收女性來學彈道專業(yè)。

何澤慧據(jù)理力爭說，你可以到我們中國來當我們軍工署的顧問，幫我們打日本鬼子。我為了打日本鬼子，到這里來學習這個專業(yè)，你為什么不收我呢？

就這樣，這個嬌嬌小小，從小在蘇州園林的富貴溫柔鄉(xiāng)里長大的中國女孩，用無與倫比的勇氣，征服了這個近代軍事工業(yè)第一強國，系主任破例接收何澤慧進入彈道專業(yè)學習。這是柏林高等工業(yè)大學技術物理系第一次收外國學生，也是彈道專業(yè)第一次收女性學生。

什么叫貴族？這種剛毅堅卓，才叫貴族！4

此時的錢三強，則在巴黎大學追隨約里奧·居里夫人（居里夫人的女兒）學習核物理學。1943年，何澤慧給7年未見的錢三強寫下了第一封信。由于戰(zhàn)爭，信不能封口，而且只限25個法文單詞，何澤慧寫道：“你是否還在巴黎，如可能，代我向家中的父母寫信報平安?！庇捎诘路ㄌ幱诮粦?zhàn)狀態(tài)，錢三強按捺住太多的心曲，簡單的回復：“我挺好，你放心?！眅ndprint

就這樣，在25個單詞的限制下，這對年輕人的信，越寫越頻繁，越寫越浪漫，兩年以后，31歲的何澤慧收到了從巴黎發(fā)來的求婚信，錢三強在信中說道：“經(jīng)過長期通信，我向你提出結婚的請求，如能同意，請回信，我將等你一同回國。”她的回復很簡單：“感謝你的愛情，我將對你永遠忠誠，等我們見面后一同回國?！?/p>

半年以后，何澤慧提了一個箱子只身來到了巴黎。在他們的婚禮上，約里奧·居里先生（居里夫人女婿）這樣說道：令人懷念的比埃爾和瑪麗·居里夫婦，曾經(jīng)在一個實驗室中親密合作，以后，我和伊蕾娜（約里奧·居里夫人）又結為伴侶。事實證明，我們這樣的結合，其結果非常之好。親愛的錢先生，尊敬的何小姐，我們的‘傳染病，今日又傳給了你們。祝福你們家庭美滿，祝愿你們親密合作，在科學事業(yè)上做出舉世振奮的豐碩成果?！?/p>

終其一生，錢三強、何澤慧相濡以沫，彼此砥礪，這一對“中國的居里夫婦”，實現(xiàn)了當初彼此許下的忠誠誓言。

什么叫貴族？這種彼此堅貞，才叫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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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7月，錢三強收到法國營養(yǎng)學校原秘書、督學巴杭德郵寄的法國《科學與生活》1965年6月號上的一頁剪報文章《在中國科學的后面是什么？》。文中寫道：中國的科學研究工作是由中國科學院領導的。北京原子能研究所的領導人是曾在巴黎大學Sorbonne部學習過的物理學家錢三強博士。他才真正是中國原子彈之父。

1967年6月17日，中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第二天，法國法新社科學編輯賽爾日·貝爾發(fā)表文章寫道：人們認為錢三強是中國的核彈之父。

同一天，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發(fā)表文章說：沒有哪個國家進展得有這樣快。法國爆炸第一顆原子彈比中國早4年，但是仍然沒有試驗氫彈……關于參加這項計劃的人物，外人知道很少，但是這個計劃很可能是錢三強領導的。

這些消息和電訊，第二天就被轉載到新華社編發(fā)的《參考資料》上。從此，“錢三強是中國原子彈之父”的說法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和傳播。

錢三強本人對“中國原子彈之父”一直持極力反對的態(tài)度。錢三強對此的態(tài)度是：“中國原子彈研制成功決不是哪幾個人的功勞，更不是我錢三強一個人的功勞，而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外國人往往看重個人的價值，喜歡用‘之父、‘之冠這類稱謂?！?/p>

什么是貴族？這種虛懷若谷，才叫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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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錢三強先生去世以后，何澤慧拒絕搬到條件更好的院士樓，就一直守著他們1955年搬進來的這套老房子，屋里的陳設，也絲毫沒有變動。

她工作慣了，喜歡到辦公室去。單位要派車，她死活不要，只愿意坐公交，一直坐到92歲。90多歲的大家閨秀、“中國居里夫人”，每天穿著解放鞋，坐公交車去上班，常常就在單位食堂買幾個饅頭帶回去吃，這本身就是中關村再也不會有的人文景觀。

92歲那年，何澤慧摔壞了腳，痊愈以后，單位堅持派車接送，何澤慧接受了，但要求不坐小轎車，而要坐單位的中巴，一來節(jié)約，二來可以和同事聊天。

中科院院士李惕碚在2009年慶賀何澤慧95歲華誕的一篇文章中寫道：在何先生那里，科學研究就是探索自然的本來面目，如此而已。權位和來頭，排場和聲勢，以及華麗的包裝，對何先生都沒有作用；她會時不時像那個看不見皇帝新衣的小孩子，冷冷地冒出一句不合時宜而又鞭辟入里的實在話。

無論從物質抑或精神層面說，何澤慧的家庭，都堪稱一個強大到令人窒息的貴族世家?？墒?，你在何澤慧身上，看不到一點驕奢的影子。不僅沒有驕奢，而且樸素到塵土里。但在精神上，何澤慧卻始終保有貴族的驕傲與尊嚴——很少有人知道，大概只有這個老太太，敢拿出一個小馬扎，招呼總理說：您就坐這兒！

什么是貴族？這種驕傲與自尊，才叫貴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