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鵬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65)
漢代楚辭學繁榮,圍繞屈原而評價者眾多,而王逸與班固之爭最牽人心。王逸著《楚辭章句》贊美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1]48,而批評班固對屈原的評價為“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1]48“殆失厥中”[1]49。后世學者多從王逸之論,繼而對漢代評屈者分作兩派,以劉安、司馬遷、王逸等為頌美屈原者,而以揚雄、班固等為貶損屈原者,于是漢代楚辭學者儼然為兩種精神世界。事實如何?今從班固評屈說起。
王逸責難班固,但其所批評者并非班固評屈之全部觀點。班固評屈文獻,今有《離騷贊序》《離騷經(jīng)章句序》以及《漢書》中諸雜評。合而觀之,班固對屈原人格之評價,包括六點:第一,屈原有忠貞之質。正面描述如《離騷贊序》云“屈原以忠信見疑”[1]51,《漢書·馮奉世傳》云“讒邪交亂,貞良被害,自古而然。故伯奇放流,孟子宮刑,申生雉經(jīng),屈原赴湘,《小弁》之詩作,《離騷》之辭興”[2]3308。又《離騷贊序》云“同列上官大夫妒害其寵,讒之王”“懷王終不覺寤”“襄王復用讒言”“其辭為眾賢所悼悲”[1]51,《離騷經(jīng)章句序》云“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1]49“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劉向、揚雄,騁極文辭,好而悲之”[1]50,《漢書·地理志》云“屈原被讒放流”[2]1668,《漢書·賈誼傳》云“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2]2222。班固以屈原所面對之君為昏君,以其為奸邪所饞,而后世賢士皆悲悼之,則是側面襯托屈原為忠貞之士。第二,屈原有諷諫精神。如《離騷贊序》云“上陳堯、舜、禹、湯、文王之法,下言羿、澆、桀、紂之失,以風……在野又作《九章》賦以諷”[1]51,《漢書·藝文志》云“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2]1756。第三,屈原有憂。如《離騷贊序》云“憂愁幽思而作《離騷》”“明己遭憂作辭也”[1]51,《離騷經(jīng)章句序》云“愁神苦思”[1]49。第四,屈原有怨。如《離騷經(jīng)章句序》云“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1]49。第五,屈原個性“貶絜狂狷”[1]49。第六,屈原“非明智之器”[1]50。此六點,可分三類。第一、二點,可謂“揚屈”,為班固贊揚屈原者;第三、四點,可謂“疑屈”,為班固對屈原行為有所懷疑者;第五、六點,可謂“責屈”,為班固對屈原明確批評者。
對屈原有褒揚,有懷疑,更有批評,班固的態(tài)度看似矛盾,但背后又具統(tǒng)一性。從揚屈角度看,屈原有忠貞之質,所忠者自是國家、君王?;诖酥覈揖模瑒t其見國家危殆、君主昏聵便要諫諍之,其語言婉約者,即是諷諫。所以,屈原有忠貞之質和諷諫精神,二者相統(tǒng)一。
相對而言,班固的疑屈態(tài)度則頗為復雜。何謂“疑屈”?即對屈原同樣的行為,班固產(chǎn)生了既贊揚又批評的差異性看法。第一個疑屈處,是屈原之“憂”。班固在《漢書》說“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2]1668“作《離騷》賦,其終篇曰:‘已矣!國無人,莫我知也’”[2]2222,此為屈原憂國、憂己?!峨x騷贊序》云:“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國將危亡,忠誠之情,懷不能已,故作《離騷》”[1]51,此為屈原憂國、憂君??梢娗腥龖n:憂國、憂君、憂己。這三者緊密相關。班固在《離騷贊序》和《漢書》雜評中對屈原三憂都予贊美,故其對屈原在此三種憂心促使下的不去國、諷諫君、批判讒臣、懷不能已而終至沉江等行為,當然是贊揚的。但在《離騷經(jīng)章句序》中,班固則曰:“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1]49這話便有了批評之意。屈原不去國,表述成“競乎危國群小之間”;諷諫君,表述成“責數(shù)懷王”;批判讒臣,表述成“怨惡椒、蘭”;“強非其人”兼指批判懷王和讒臣;“露才揚己”“愁神苦思”“憤懟不容”,則包含了憂國、責君、怨惡饞臣諸行為;不忍濁世而自沉汨羅,被表述為“沉江而死”。屈原同樣的行為,在班固筆下則運用了兩套褒貶色彩不同的話語。它所反映的是班固對屈原行為動因與結果的兩層邏輯理解:第一種,忠貞之質→憂國、憂君、憂己→自沉;第二種,貶絜狂狷→憂國、憂君、憂己→自沉。
第二個疑屈處是屈原之“怨”。屈原的怨是指向昏君、饞臣的,表現(xiàn)出來,便是與昏君、饞臣斗爭,前者為“責數(shù)”,后者為“怨惡”。班固《離騷經(jīng)章句序》云:“君子道窮,命矣。故潛龍不見是而無悶,《關雎》哀周道而不傷,蘧瑗持可懷之智,寧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遠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為貴矣?!盵1]49按儒家明哲保身之學,君子在道窮之際,就應自保其身。班固以屈原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為“危國群小之間”,這便是道窮之際,在此前提下,他認為屈原不應再不可為而強為之,更不應自沉。所以,他贊同屈原忠君愛國之行為,但對屈原最后的選擇是有批評的。但是,班固《離騷經(jīng)章句序》同時又批判屈原的對立面為“讒賊”,而對屈原則“好而悲之”。在《離騷贊序》與《漢書》雜評中班固對屈原與懷、襄、諸讒臣的斗爭行為也是贊揚的。這種相異的評價,也反映了班固對屈原行為動因和結果的兩層邏輯理解:第一,忠貞之質→怨→不去國、諷諫君、批判群?。坏诙?,貶絜狂狷→怨→露、揚、競、責數(shù)、怨惡、強非、忿懟。
班固的疑屈,不是兩種前后反覆的態(tài)度,而是兩個層次的邏輯理解,是主次因關系。他解釋屈原與懷、襄、諸饞賊斗爭中的“憂”“怨”行為之動因時,乃曰“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耙唷痹谠~意上指代附屬性因素,表明屈原的“貶絜狂狷”只是其斗爭行為中附屬原因,這暗示了他行為的主要動因是忠貞之質。而“貶絜狂狷景行”這一評語,本就褒貶并存,“貶絜狂狷”雖具貶義,但“景行”則出《詩經(jīng)·車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3]1023,以比喻行為、道德之高尚。在《史記·孔子世家》中,司馬遷更用之來褒美孔子。加之“以離讒賊”“悲之”諸語,都顯示了他批評屈原“貶絜狂狷”時,又是贊美其“景行”、忠貞之質的。
班固的責屈,包括“貶絜狂狷”“非明智之器”。指責屈原非明智之器,是針對屈原于“危國群小之間”“懷王終不覺寤”“襄王復用讒言”這樣的“道窮之際”仍為不可為之事,終至于自沉的行為。至于“貶絜狂狷”則是班固從性格角度而分析出的屈原為其不可為之事乃至于自沉諸行為的一個附帶原因,所以這兩個觀點實是針對了屈原同樣的行為。
班固疑屈、責屈,雖被王逸及后世學者大加批判,但他的觀點卻頗有歷史淵源。先看屈原有憂這一點。此觀點的落腳處實是屈原應不應自沉的問題。這一爭議由來已久。
漢代第一個憑吊屈原的著名學者是賈誼,其《吊屈原賦》云:
恭承嘉惠兮,竢罪長沙;仄聞屈原兮,自湛汨羅。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烏呼哀哉兮!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阘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謂隨、夷溷兮,謂跖、蹻廉;莫邪為鈍兮,鉛刀為銛。于嗟默默,生之亡故兮;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驢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章父薦履,漸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2]2223。
賈誼以屈原為“鸞鳳”“賢圣”,充滿贊美,而稱其“遭世罔極”“逢時不祥”“讒諛得志”“方正倒植”則是對楚國君庸臣佞的批判,這也側面襯托了屈原的忠貞之質。對屈原人格,賈誼是“敬吊”,而對屈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的際遇則是“嗚呼哀哉”的悲嘆,充滿同情。悲嘆、同情,表明在賈誼眼中,屈原“自沉汨羅”“乃殞厥身”是不值當?shù)?。因為,若屈原自沉是值得的,是一件令人高興而全無遺憾的事,則悲嘆、同情也就不會產(chǎn)生了。所以,賈誼贊美屈原的忠貞,但對他的自沉選擇則是帶著懷疑的。賈誼又云:“鳳縹縹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淵潛以自珍;偭蟂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蝦與蛭螾?所貴圣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臧;使麒麟可得系而羈兮,豈云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郵兮,亦夫子之故也。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2]2224這說明他認為屈原應明哲保身,不惟應自藏,甚至應遠離楚國而歷九州。
賈誼之后,司馬遷為屈原作傳,在高揚屈原忠貞的同時,卻又說“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盵4]2503此為司馬遷態(tài)度的演進過程,先是對屈原的忠貞之質加以贊美,但同時為他的遭遇而悲嘆同情。其對屈原自沉,顯然亦認為并不值當,故怪其何以不自保其身而遠游諸侯。不過,他最終為屈原自沉找出了一個理由,即認為屈原已經(jīng)達到“同死生,輕去就”的思想境界,故自己亦不必為其沉淵而耿耿于懷。
司馬遷之后,揚雄亦贊揚屈原,并模擬其辭賦,然《漢書·揚雄傳》云:“(雄)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2]3515又班彪《悼離騷》曰:“夫華植之有零茂,故陰陽之度也,圣哲之有窮達,亦命之故也。惟達人之進止,得時行以遂伸,否則詘而尺蠖,體龍蛇以幽潛。”[5]1016可見,揚、班在贊揚屈原忠貞之質的同時,皆又認為屈原在“不得時”“窮”時應自保其身,而不當自沉。
再看屈原有怨這一點。這一角度的討論亦由來已久。劉安對屈原大加贊美,然其“以《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1]49,則顯然認為屈原有怨,這怨當然是針對懷王、諸饞臣的。司馬遷繼承了劉安觀點,并說“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4]2482,則其顯然也以屈原有怨。據(jù)力之先生考證,《楚辭》中所收漢代作家作品皆是代屈原而立言[6],則東方朔《七諫》云:“竊怨君之不寤兮,吾獨死而后已”[1]238,“怨靈修之浩蕩兮,夫何執(zhí)操之不固”[1]252,便見其亦以屈原有怨。事實上,即便王逸,雖以“豈可復謂(屈原)有求于世而怨望哉”而責難班固,但他在注“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時亦云“言己所以怨恨于懷王者,以用心浩蕩,驕敖放恣,無有思慮,終不省察萬民善惡之心”[1]14。則王逸也不得不承認屈原對懷王是有怨的。
在屈原有怨的問題上,還有一個分歧,即屈原的怨是否適度?劉安說《離騷》兼《國風》之“好色而不淫”、《小雅》之“怨誹而不亂”,顯然以屈原之怨為適度者。但是,司馬遷《屈原列傳》說屈原“正道直行”[4]2482“直諫”[4]2491,這便不如《國風》諷諫精神的婉約;而其又說屈原“勞苦倦極”“疾痛慘怛”,這也不如《小雅》之“不亂”的。班固繼承了這一討論,其《離騷經(jīng)章句序》正是針對劉安的評論,而以其“斯論似過其真”[1]49“過矣”[1]50,并舉了屈原“露”“揚”諸過度行為進行反駁。
綜上漢人評屈觀點,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主要集中于兩個問題:第一,屈原應不應自沉;第二,屈原有不有怨,其怨是否適度?在屈原自沉的問題上,漢人的表達分三種形態(tài)。第一種,是直接的談論屈原不應自沉,而認為他應自保其身,甚至遠游他國。第二種,是在情感上對屈原表達悲嘆與同情,這“悲屈”態(tài)度便隱含著以屈原自沉為不值當。第三種,即疑屈中的明哲保身說,這觀點實是愛護屈原而冀其不死。所以,雖表現(xiàn)為三種形態(tài),他們的觀點實際都是認為屈原不應為昏君而死。從這三種形態(tài)去看待班固以前的評屈者,可以發(fā)現(xiàn)除王逸在《楚辭章句》中提到的宋玉、景差、賈誼、淮南小山、東方朔、嚴忌、王褒、劉向外,班固還說到“漢興,枚乘、司馬相如、劉向、揚雄,騁極文辭,好而悲之”,再加上劉安、司馬遷、班彪、班固,漢代著名的楚辭學者與辭賦家?guī)缀醵急荒胰肫渲辛耍麄兌颊J為屈原不應自沉。在屈原是否有怨的問題上,劉安、司馬遷、班固皆以之有怨,而司馬遷、班固則或明或暗地表達了屈原之怨相對於《風》《雅》有過度者。所以,無論是從屈原自沉還是屈原有怨(或過度)的角度來悲悼或批評屈原者,其前提都是疑屈,而這種態(tài)度貫穿了班固以前的整個楚辭學史,而班固則將這兩種觀點作了繼承,并發(fā)展出屈原自沉汨羅、怨憤過度乃受“貶絜狂狷”之個性影響這一觀點。
漢代楚辭學者為何如此關注屈原?又為何如此集中于屈原自沉和是否有怨上?司馬遷著《史記》以屈、賈同傳,其文曰:“于是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谑翘熳雍笠嗍柚?,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盵4]2492司馬遷敘賈誼遭遇與屈原類似,隱含了賈誼作《吊屈原賦》乃基于自身遭饞被疏這一特殊事件上。
司馬遷的思路,為現(xiàn)當代楚辭學者所發(fā)揮,并以此解釋司馬遷、劉向、揚雄、班固等注疏楚辭或作賦憑吊等現(xiàn)象。如李大明《漢楚辭學史》云:“另一方面,他(司馬遷)的‘悲其志’,又較多個人遭遇的主觀感受?!盵7]159這是把司馬遷悲屈與其因李陵事遭刑聯(lián)系起來。又其言劉向“宣帝時召選,獻賦,元、成時亦不得志。”[7]186亦是將劉向編《楚辭》的動因聯(lián)系于個人的不得志。
對于疑屈者,研究者也采用同樣的思路來分析其動因。如李大明言揚雄論屈原之因曰:
他生平沉淪下僚,淡泊自守,晚歲亦艱難窮厄。他論屈原與楚辭,與他的身世、思想意識(處世之道及政治人倫思想)有密切關系。他身處西漢末世,政治淆亂,文人仕途不暢,且難以自守自保,所以其論屈原,主要是用消極避世的人生觀提出批評和指責;其論辭賦,又要求有補于世,注重其治世教化功能。[7]222
這是將揚雄疑屈歸結于他處在西漢末世而政治淆亂、仕途不暢、難以自守自保上。
對于班固,研究者則尤其注意從其個人因素分析其動因。如黃中?!稉P雄的〈反離騷〉及其引起的論爭》云:
漢武帝定儒學為一尊,推行董仲舒的儒家學說,在提倡三綱五常的時候,特別強調“王權神授”,對于君上是絕對不能冒犯的。班固評價屈原的道德原則,正反映了這種鮮明的時代特點。他批評屈原“非明智之器”的主要依據(jù),是說屈原“露才揚己,怨刺其上”,屈原是臣,楚懷王是君,臣應對君絕對服從,怎能“責數(shù)懷王”?這是班固所不能容許的。[8]
黃氏認為,班固為維護漢朝強調的“王權神授”思想,故對屈原大加批評。不過,班固維護“王權神授”,究竟出于心甘情愿、責任感驅使,還是出于對王權的畏懼,黃氏則未言及。
黃氏立意,重在批評班固,但回護班固者,也用了同樣的思路。郭維森《論漢人對班固的評價》云:
據(jù)班固《典引》記載,漢明帝有一次對他說:“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徼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蓋班固曾因“私改國史”下獄。漢明帝所以講這番話,明顯是以司馬遷為例,給班固一個警告:只許歌功頌德,不許譏刺犯上。因此,班固在論述屈原時,不得不批評他離經(jīng)叛道的地方,以表明自己是醇儒,和異端思想業(yè)已劃清界限。如此而已![9]
這就更具體地將班固批評屈原“貶絜狂狷”“非明智之器”歸結為私改國史下獄而對漢明帝的畏懼了,也就更顯出班固批評屈原之特殊性所在了。
觀眾賢對漢人評屈動因的探索,他們都認為悲屈者乃因自身遭遇重大挫折,如仕途不遇、被疏、被刑而引起反思,進而借評屈以自訴自誡。然而,以此解釋司馬遷、揚雄、班固尚顯不足,推于評屈群體則尤為未洽。
司馬遷自言“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而其自敘生平曰“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4]3293,他悲屈原自沉顯在李陵之事前,何來因此而生同情。又揚雄作《反離騷》而疑屈,乃少壯之時,又與后來仕途何干?至于班固,謂其因遭下獄而畏懼明帝,則其《離騷經(jīng)章句序》中揚屈者又何以解釋?更何況枚乘、司馬相如、劉安、淮南小山、東方朔、嚴忌、王褒、班彪等,或處盛世,或處衰世,亦無司馬遷、班固式的遭遇呢?所以,從個人特殊經(jīng)歷以解釋眾人評屈之深層動因顯然不夠。
審觀漢人評屈,其所集中討論的屈原自沉和怨懟問題,本質上實是為臣者如何對待君王的問題。君臣之間,是對立統(tǒng)一關系。當君圣臣賢,彼此尊重共勉時,為臣者便也在此中實現(xiàn)其追求。此統(tǒng)一的君臣關系,其存在是必要的。揚屈者肯定屈原之忠君,正是從此角度立論的。所以,即便屈原對懷、襄有諷諫乃至直諫、怨懟,而后世賢者亦敬之,悲之。但是,君臣關系又有對立一面,當君王昏聵、信饞逐賢時,為臣者是否都不能產(chǎn)生怨惡,是否要以死盡忠,是否能抽身脫離此君臣關系?疑屈、責屈者,其前提為“不得時”“道窮之際”,針對的正是君臣關系對立一面爆發(fā)時為臣者如何自處的問題。他們認為“道”高于君臣關系,人是為實現(xiàn)道才去與統(tǒng)治者合作的,當君臣關系阻礙其道時,就應自保其身,乃至遠游他國以實現(xiàn)其道。賈誼、司馬遷等實際上也是基于這一邏輯的??鬃釉唬骸熬釉眨静?!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盵10]238正是從對立統(tǒng)一的兩面論證了“我—道”與“我(臣)—君”之間的關系。這一論說,強調了“我”的主體性,肯定了“我”選擇君主與離開君主的自由。所以,漢代評屈者集中于屈原是否應當自沉以及是否有怨的問題上,根本在于他們關注著“我”在“道”“君”之間是否具有主體性、是否具有行動自由的問題。
了解了評屈者內心所關注的根本問題,再來考察他們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對他們的精神世界也就更易理解了。春秋戰(zhàn)國之際,眾國并爭,諸侯重賢,故士的地位較高,具有選擇其國其君的自由。但到漢代,這種局面一去不返了?!妒酚洝めB生陸賈列傳》載:“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輙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未可以儒生說也?!盵4]2692《史記·儒林列傳》云:“故漢興,然后諸儒始得修其經(jīng)藝,講習大射鄉(xiāng)飲之禮……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孝惠、呂后時,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時頗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4]3117《漢書·元帝紀》載漢宣帝之言云:“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徳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2]277這些記載,呈現(xiàn)出兩個事實:第一,自高祖至宣帝,儒學地位不高(武帝尊儒,但亦好武),儒家之道的價值完全由皇權來衡定。第二,漢朝一統(tǒng)天下,人才選用升降,一決于帝王好惡,則學人弘道途徑只有一國一君,失去了選擇的自由。
漢代政治結構的變化,直接影響著社會階層的劃分和精神世界的震蕩。這種影響,在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中說得最清楚,其文云:
仆少負不羈之行,長無鄉(xiāng)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衛(wèi)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亡室家之業(yè),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俗又不能與死節(jié)者次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瓊髟弧靶滩簧洗蠓颉!贝搜允抗?jié)不可不勉勵也?!适坑挟嫷貫槔?,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于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于圜墻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正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陰,王也,受械于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系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于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11]766-770
司馬遷先簡述其經(jīng)歷,初則負不羈之行而欲盡忠明主,這是自恃其道而欲展其理想的階段,即“我”與“道”“君”關系統(tǒng)一的階段。然后,司馬遷因李陵之事,本欲立足公道而盡其忠心,但武帝不曉,反使下獄。這是“我”“道”與“君”關系對立的階段,此時“我”與“道”都被“君”所壓制了。進而,司馬遷總結了漢代王權下“道”“我”之地位,他們處在三種壓抑中:第一,“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則功臣、貴戚地位高于學人。第二,“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則王權面前,學人乃任由宰割。第三,“流俗之所輕”,則學人在社會上也被輕視。從“道”的角度說,它比不上“功”“貴”,全社會上下彌漫在對“道”的輕視氛圍中。從“我”的角度說,地位被君王、功臣、貴戚甚至流俗之人所壓制。所以,依憑于道的學人在國家政治和社會階層中成為了弱勢者。這種變化對學人帶來的最大沖擊便是“辱”。
司馬遷稱武帝為“明主”,而“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他顯然是以自己為遇其時、遇其君的。而其所舉西伯、李斯至于季布、灌夫等“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都絕非不遇者。他們所面對的君王固非人人賢明,但漢高祖、文帝、武帝也絕非昏庸。所以,對于士而言,無論是遇與不遇,君王賢與不賢,都難免于被辱的命運。功臣、貴戚尚且如此,學人就更不必說了。從政治角度說,國家所建立的刑罰制度提供了折辱士節(jié)的殘酷方法,而從社會輿論說,它也在精神上摧殘著士人對士節(jié)的信仰。然而,更為殘酷的是,這種折辱幾乎是不可逃離的。學人要求得自身價值的實現(xiàn),就不得不與王權結合而建立君臣關系,在大一統(tǒng)的漢代,在選擇君王上他們沒有自由。當其與王權建立統(tǒng)一關系之后,面對王權、功臣、貴戚的壓迫便極易走向矛盾沖突之一面,而一旦沖突,學人幾乎是任由宰割的,他們沒有反抗力量,更無跳出此種君臣關系的自由。在被王權、功臣、貴戚折辱之后,心靈亦難得安頓,反而會受到流俗輕視。所以,學人在社會中其理想與現(xiàn)實有巨大反差,其精神世界始終縈繞著不安、緊張與焦慮。
從司馬遷的分析來看待評屈群體,可發(fā)現(xiàn)他們都處在此種精神焦慮的環(huán)境中。劉安、劉向受著來自王權、功臣貴戚的排擠。賈誼被疏,絳、灌之屬謂之“雒陽之人,年少初學”,正可見作為學人的賈誼被功臣所鄙,他的焦慮面對功臣的壓迫于是爆發(fā)了。枚乘、司馬相如、淮南小山、東方朔、司馬遷、嚴忌、王褒、班固等都是這樣的無功無貴之學人。其中一些,甚至被帝王視為是連學者也不如的“辭人”。他們自負才氣而欲弘道,但帝王以倡優(yōu)待之,受功臣排擠,為流俗所輕,他們的精神世界焉能不壓抑,焉能不焦慮?他們雖非都曾遇到爆發(fā)的刺激點,但社會氛圍仍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們,使他們精神焦慮,不得不尋覓消解之法,于是他們把目光集中到了顯著反映著“我”與君王(懷王、襄王)、功臣貴戚(椒、蘭)對立階段的屈原有怨、自沉行為上。他們認為屈原應遠歷而非自沉,是愛護屈原,也是愛護自己,是認為自我的價值不應被束縛在君臣關系之下。班固等疑屈者,若真以忠君為最高價值,便尤當強調為臣者應為君而死,而不是勸其遠游了。這些無功學人,在對屈原的評價中尋找著應對君臣對立面的方法,也消解著由君臣對立關系帶來的精神焦慮,而楚辭學便在這種潛在心理下興盛起來了。當然,這并非是漢代楚辭學興起的唯一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