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偉
走廊兩側,衛(wèi)兵每隔十來步,成對站立。他們鎧甲明亮,兵器森森,但表情都有點呆滯,見大臣和讀書人走過,也大都只是注目以禮。偶爾有那么兩三個,目光從搜尋到傾注再到跟隨,始終落在二人身上,似乎保持著應有的警惕與恭敬,可每當讀書人意識到這一點,以目光相迎時,對方毫無躲閃避讓的直勾勾盯視,又讓他分明體會到那目光中的機械與渾濁。
讀書人沒有心思深究衛(wèi)兵們何以如此,他強迫自己把目光落在前面三步開外的大臣那肥碩的脖子上。那脖子肥得快要消失在腦袋與背部之間了,此刻上面正有一層汗水向下蠕動——只要再蠕動一錯眼的距離,就會落在大臣那分辨不出本來顏色的衣領上。大臣身著一件寬大的袍服,沒有風從任何方向吹來,但他僅憑自己顫顫巍巍的步子,就讓袍服吳帶當風地擺動著。讀書人必須讓自己的全部精力只耗費在目光上,只耗費在拔起、落下、拔起、落下、拔起的雙腳上。見到皇帝之前,讀書人不能停下來。他更不能讓自己在即將見到皇帝的時候,隨隨便便在什么地方,不管是走廊的一角還是門前兩步遠,一停下來就再也無法動彈。
大臣笨拙的身軀終于拐了第三個彎,透過那汗水總算蠕動得沒了蹤影的脖子,讀書人看見了那傳說中金碧輝煌的宮殿大門。大門比傳說中還要高大、寬厚,只要稍稍抬頭,它就占據了正面視野的絕大部分,任何人只要遠遠地看上一眼,就必然對大門后面的宮殿心生敬畏乃至恐懼。不,任何人盯著大門看上一會兒之后,都將忘掉大門只是門,只是過渡,忘掉它終究會像任何門一樣打開,他的目光、心思都將只落在門上,以它為目的。而門前那一排身著銀甲的衛(wèi)兵,如同閃爍的星群,越發(fā)襯托出門的當仁不讓。
大臣沒有這么多的心思,他步履老邁卻毫無停頓,一步一步穩(wěn)妥地領著讀書人走上前去。大臣揮了揮手,門前的衛(wèi)兵微微鞠躬,轉身伸出雙手,抵住大門使勁往里推。只見大門上不斷掉落微塵一樣的東西,不發(fā)出任何聲響地從中間向里分作兩扇緩緩開出一道縫來。那道縫開到可以容一個人側身而過時,衛(wèi)兵們停了下來,讀書人從他們望向大臣的目光中讀出了乞求。大臣沒有做聲,他先是回身沖讀書人招了招手,指了指門中的那條縫,然后上前微蹲,伸出雙手抵住右扇的大門。衛(wèi)兵們自然明白大臣的意思,他們繼續(xù)往前推,從他們的粗重的呼吸,從他們即使被鎧甲遮掩也完全能感受到緊繃的軀體,讀書人體會到了他們的以命相搏。正面走進大門時,讀書人一瞬間體會到了大臣那番舉動包含的意味——同時照顧皇帝與讀書人尊嚴的意味。
進了門,讀書人在原地站了站。門在他身后緩慢而不可阻擋地關上了,他仿佛聽到有東西被壓碎、掉落的聲音。讀書人已經顧不了這么多,他抬頭打量面前這空曠、幽暗的空間,在他的左前方,那里還有一星如豆的燈光。而隨著門關上,他明顯感到所在的空間,也就是通常傳說中的宮殿比外面冷了不少,因而整個人也精神起來,頭腦與舉止都恢復了平常的靈活。
“讀書人,過來。到我這里來?!被实鄣穆曇舨o刻意為之的威嚴,反而在冷淡中夾著一點疲倦。
讀書人向著那團光走去??諘缗c幽暗拉遠了他和皇帝的距離,那微弱的燈光似乎也隨著他的邁進而護持著皇帝向后退去,因此走起來有點沒完沒了,但整個空間的涼爽還是支撐著他切實有效地不斷縮短和皇帝的距離。終于,他走到可以將那燈光從含糊的一團看清層次的地步,然后他看清了皇帝的輪廓,然后他到了距離皇帝幾步遠的地方?;实郾人氲囊值枚?,估計也比他想的要矮得多,但首先,盡管胡須、頭發(fā)都已花白,皇帝看起來卻仍舊比讀書人想象過的、見識過的任何人都要干凈,健康。
皇帝坐在桌子后面的扶手椅里,雙手擱在桌面上,安穩(wěn)如山,他先是把目光投到讀書人身上,然后又越過去,落在讀書人身后的空間里。皇帝沒有說話,他收回目光又稍稍偏移,讀書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端過桌面上距離自己較近的那個玻璃杯,一飲而盡。一股涼意伴著這杯冰水從咽喉直抵胃與腹部,再迅速擴散到四肢,并由四肢聚回頭頂,讓他頭皮一陣發(fā)麻,不由自主地嘎嘣嘎嘣將嘴里那塊冰嚼得粉碎。
讀書人長吁了一口氣,猶如新生一般。他說:“陛下,家?guī)熍晌仪皝怼?/p>
“哦——”皇帝打斷了讀書人,他伸手握住面前那杯水,卻沒有喝,“尊師孫先生他好嗎?”
“蒙您的庇佑,家?guī)熞磺邪埠谩<規(guī)熍晌仪皝怼?/p>
“讀書人,”皇帝再次打斷他,“讀書人,你這一趟想必很辛苦。孫先生的話不妨稍后轉達,給我講講一路前來的見聞吧。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走出皇宮,甚至沒有走出這座宮殿了。我知道我的國家、我的臣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我并不知道太多的細節(jié)。你給我講講——嗯,就從你出發(fā)那天講起?!?/p>
“好的,陛下。遵照家?guī)煹姆愿?,我下山的時候,先去后廚找?guī)熌镱I了十來天路程需要的干糧,然后去馬廄牽出了家?guī)熥類鄣哪瞧椉t馬——我原來打算就騎我平常那匹黑鬃馬的,家?guī)煵煌?,他說黑鬃馬已經太老了,經不起這一路的顛簸,就讓棗紅馬跟著我吧。家?guī)熕先思疫€說,從此以后,棗紅馬就歸我了——我沒有去講經堂和師兄們道別,這也是家?guī)煹姆愿?,他老人家說,不是生離死別,不必搞得那么傷感。牽著棗紅馬,出了書院大門,我才翻身上馬,就著月色下了南山。是的,這一路上晝伏夜行也是家?guī)煹膰诟?。他說覲見陛下,原本應該星夜兼程,但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小心為上。他還說,陛下一定能夠體諒他的苦心?!?/p>
“是啊,非常時期?,F(xiàn)在整個京城,整個皇宮,除了生活起居、安全護衛(wèi),其余的事情也都一律安排在夜間進行了。孫先生的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接著說。”
“是。下了山,我原來打算不走官道,而是穿過黑松林,走荒原上那條近道,路途雖然坎坷一些,但如果順利,畢竟能夠節(jié)省兩三天的時間。于是我就一帶馬韁,走了左邊那條道,沒多久就進了黑松林。但也許是因為夜晚的緣故,我覺得黑松林就像憤怒的大海,隨時準備撕碎出現(xiàn)在里面的一切。松樹用它們的軀干、樹冠遮擋了月光,不露出一點道路的痕跡,夜風也一層一層連番在樹間枝間卷過,松針一陣陣撲簌簌地往下掉落,似乎隨時都能把我和棗紅馬埋掉。這還不算,更可怕的是,黑松林里不斷擰緊、放松,再擰緊再放松的聲音。那聲音沒法完全分清究竟包括什么,但肯定有風和風掀動樹的聲音,有鳥被驚醒的聲音,有松鼠上下爬動的聲音,這些是能理解的。不能理解的是,似乎還有一頭巨大的怪獸,受了傷,鮮血淋漓、雙眼通紅,把黑松林當成一個籠子,使出渾身的力氣,往里拱往里擠,它每進一步,都喘著沉悶的粗氣,想要歇一歇。它每歇一次,這個籠子就把它擠進來的身體往外推。如此往復。棗紅馬很快就被嚇傻了,走了一會兒,它就停在那里,支棱著雙耳,疑懼不已,再也不肯前進半步。我只好調轉馬頭,回到官道上?!?
“你是孫先生的關門弟子吧?也是第一次下山?”皇帝問。他停了停又問,“孫先生的弟子里面,是不是只有你從來沒有下過山?”
“陛下,您怎么知道的?”讀書人驚詫地看了皇帝一眼,他忽然覺得宮殿里比之前熱了些,因而有點頭暈,連忙幾次深呼吸,強攝心神,稍稍冷靜下來。
“應該是這樣。嗯,你繼續(xù)說,回到官道上?!?/p>
“是。我調轉馬頭,回到官道上。時辰已經不早,東方微微發(fā)白。好在官道平坦、暢通,跑起來就有風從兩邊往后卷,我們一人一馬都很興奮,偶爾我還勒住韁繩,棗紅馬一個急停,全身半立,前蹄奮揚,一陣長長的嘶鳴,傳得老遠。因此,天光大亮之前,我們就過了第一個驛站,趕到了一個市集。市集上有一家客棧,我們正好住下,我胡亂吃了些東西,吩咐伙計照管好馬,多給它備些清洌的泉水和草料,便進了房間歇息?!?/p>
“等等。你說市集,現(xiàn)在還有市集嗎?什么樣子?還熱鬧嗎?”
“有。我們到的時候,市集大體已經散去,只見到零星的賣蔬菜水果、生鮮冷食的攤販還在收拾,地上散落著菜葉瓜皮、魚鱗雞毛等雜碎,固定的店鋪已經上了木板,準備歇息了?!弊x書人看皇帝臉上有失望浮現(xiàn),連忙安慰道,“自然,市集散去時都是這個樣子。等到晚上我們出門時,又是另一番模樣。人頭攢動,喧鬧無比。各色買賣擠滿了兩條街道,牽兒帶女、呼朋引伴前來游逛的人不少,還有人從老遠的地方背來新摘的果子,趕來肥壯的豬羊。那些店鋪也拆下門板,繼續(xù)綢緞、鞋帽、鐵匠等生意。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市集,但那番熱鬧,市集上那些人臉上的歡笑,卻像過節(jié)一般。需要不斷吆喝,不斷推擋面前的人流,才能穿過市集重新回到官道上?!?/p>
“官道上冷清嗎?”
“不算??偰苈牭今R蹄聲,也不時有馬或馬車迎面而來,或者從身后趕上。印象特別深的是,在市集的客棧里,我去馬廄牽棗紅馬時,看到那里還拴著七八匹馬,那些馬個個精神抖擻,馬廄里還有新鮮的散發(fā)出熱氣的馬糞。到了官道上,也能在月光下看見道邊的馬糞,有的同樣散發(fā)著熱氣,可見馬剛剛跑過。雖然是在晚上,但還是感覺到了勃勃的生機。”
讀書人停了下來,他看著兩行淚水順著皇帝的臉頰流到桌面上?;实鬯坪鯖]有察覺,因而也沒有拭去淚水,他反而聳動鼻翼,深深地吸了兩口氣,不知道是不是在想象中聞到了馬糞的氣味。
“哦——”皇帝回過神來,他并沒有因為失態(tài)而窘迫,他只是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請繼續(xù)講下去。通常而言,從南山到京城,走官道十二天就能到,但聽說你走了十五天,因為什么耽誤了?”
“是的,陛下。雖然開始一直走官道,雖然時間并不算久,路途并不算長,但是一路的景致、風土、人情卻不斷更迭變化。說出來您可能都不相信,我經過了普通的市集,也經過漁場、鹽場,經過麥子堆積如山的磨坊、舟楫穿梭的碼頭,還經過只有一家客棧、朔風勁吹的荒漠。當我在那座僅次于京城的城市醒來時,幾乎被它通天徹地的燈火欺騙,以為自己稀里糊涂地從一個白日睡到了另一個白日,虧得伙計把我拽出店門,讓我看地上凌亂的影子,我才知道確實是夜里。當然,最讓我難忘的還是在黑虎村。那夜的風特別清涼,我和棗紅馬都毫不疲憊,將家?guī)煹脑捦靡桓啥?,借著晨光繼續(xù)趕路。等到太陽出來,顯現(xiàn)它的殺傷力時,我們已經沒有市集、客??扇?,只好去了離官道最近的一個村子,就是黑虎村。據說村里常有黑色老虎出沒,危害人畜的性命,村里其他人都搬走了,只剩下兄弟三個的一大家子,看起來像是獵戶。那家人見到我,說如果不嫌棄馬廄旁的草堆臟亂,盡管住下。奇怪的是,當我拴好馬,討了口飯吃,要去馬廄旁的草堆上睡覺時,發(fā)現(xiàn)那家人并無歇息的打算。那兄弟三個,加上他們的媳婦、兒女,十來口人,全部圍坐在一張圓桌旁,人人一口碗,碗里倒?jié)M酒。無拘無束,無所畏懼地往嘴里灌酒?!?/p>
“他們這么喝酒,沒事嗎?”皇帝大吃一驚。
“怎么會沒事?!我親眼看到那個大哥喝到第二碗的時候,胸前忽然敞開了一個碗底大小的洞來,酒水汩汩流淌。一個小姑娘,喝著喝著,站起來,一下垮在地上,慢慢地連形狀都模糊了。但是沒有人在意這些,大哥繼續(xù)喝,小姑娘的媽媽端起酒來從她已經模糊的頭上澆下去。他們唱著歌,喝著酒,沒有人再理我,也沒有人招呼我過去喝上一碗。剛開始我感到驚駭,然后熱血涌起,要不是想到還要來見陛下,呈上家?guī)煹膯栐?,我也想上前就那樣喝起來,喝到沒了形狀,沒了形狀還請人記得給我澆上兩碗。但我還惦記著自己的使命,便強行轉身離去,躺在草堆上翻來覆去,耳畔響著歌聲、酒聲,迷迷糊糊又無比清醒。等我終于意識到天暗下來,夜晚再次來臨,從草堆上起身,準備和他們道別時,那家人早已經全部醉倒在地,醉成了彼此無法分開無從分辨的一團,那些被他們喝掉的、灑落的、澆下的酒也已經和他們融為了一體。我在旁邊站立了一會兒,然后牽出棗紅馬,翻身上馬離去?!?/p>
讀書人說完,停了下來。厚重的沉默從宮殿的四面八方涌來,堆在他和皇帝之間。沉默中,讀書人感到越來越熱,仿佛沉默的翅膀扇起了一陣陣熱風?;实圻@座一直安居在那里的山,也有所松動,向下垮了一垮。
“你還記得他們唱的是什么嗎?”
“聽得斷斷續(xù)續(xù)的,不完整,其中有幾句,是這樣的——”讀書人醞釀了一下,并沒有找到那家人唱歌的調子,就以吟代唱,“從水而生,得我軀體。從水而去,不悲不喜?!?/p>
“從水而生,得我軀體。從水而去,不悲不喜。從水而生,得我軀體。從水而去,不悲不喜?!被实坂藘杀椋昂?。好。好好好。接著說吧,你離開他們之后——”
“我離開他們之后,繼續(xù)上路。一路上,我眼前都是那家人的樣子,耳邊都是那兩句歌聲。這樣也好,接下來的行程有點恍惚,反而過得迅捷,而且離京城越近,沿途越發(fā)遲鈍、萎靡,人們不等日出東方,就早早地躲進了屋內。見到的樹木房屋,在晨光中也有些糊散,沒有什么吸引人的?!?/p>
“果然是這樣?!被实蹏@了一聲。
“不止是這樣,快到京城時,從那條官道通往城郊的長橋已經搖搖欲墜。是棗紅馬先感到危險的,它止住四蹄,在橋頭徘徊不前。我看著星空下暗藍的橋,覺得它隨時可能垮掉,又覺得還能僥幸通過——畢竟,我已經離京城這么近了,繞到別的橋少說也得耽誤幾天,更何況,長橋如此,又怎么能保證其他橋完好呢?就是這么一猶豫,救了我。從我后面趕上的一支馬隊,有十來匹的樣子,可能是騎馬的人趕得急,也可能是馬成了群膽子更壯,反正他們毫不遲疑地上了橋。然后,幾乎沒有耽誤地,就聽見一陣木折石斷的聲音,長橋坍塌,所有的石頭、木板、橋墩毫無保留地滾入了江中。馬隊也是人仰馬翻,迅速被江水沖走,來不及留下額外的聲響。
“橋塌了就沒什么可猶豫的了。我往回退了一些,上了一條差不多和江的走勢平行的小道。走了兩夜,終于望見前面一片通明的燈火,映照在一片墨黑的大水旁。天快亮的時候,我也走進了那片燈火中。陛下,您知道那是哪里嗎?”
“白湖。”
“沒錯,白湖。不到季節(jié),看不到連綿無窮如同海浪翻滾的蘆花,但白湖還是那樣端方,長水如練。夜色里,在湖邊嬉戲、在湖里出沒的孩子,他們發(fā)出的尖叫、笑聲還是那樣清脆,也許自從有了白湖就沒有變過?!备械交实鄣恼麄€人也沉靜下來,不久前身體上垮下來的那部分在一點點聚攏,讀書人停止了講述,他恨不得時間就停在這一刻。
“往下說吧?!被实垤o了片刻,說道。
“是。白湖和那些孩子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但也僅限于此。當我走進白湖書院時,發(fā)現(xiàn)一切都和我之前看到的不一樣,也和南山書院不一樣。不,我還沒有走進書院,有人前來迎接我,當他問我‘早茶好喝嗎?‘借住處那些人痊愈沒有?這些話的時候,我就明白了,這個地方同樣受到了您最近那道詔書的影響。我沒有回答他,因為我不知道他們的規(guī)則,當然,這也沒有那么重要,他問出的那些話盡管意思不明,可大體能夠猜測。所以我想,不說話也沒有問題。果然,又出來了一個人,將我的馬牽走,開始那個人則將我?guī)У搅税缀?。書院的講經堂里聚集著至少二十個人,那一張張憔悴的面孔告訴我,他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好好休息了。他們焦躁易激動的神情也讓我猜測,他們還深陷在某個話題里面,沒有爭論出任何結果?!?/p>
讀書人正在斟酌詞句,想怎么樣盡快引入話題,身后卻傳來一聲鈍響,一回頭,是他不久前進入的那道大門,分不清是右扇還是左扇,反正那里出現(xiàn)了一個窟窿。一陣敲打,門上的窟窿越來越大,大到足夠讓一個人鉆進來。那個鉆進來的人姿勢怪異地一步一步挪了過來,大臣那張比起皇帝來說稱得上瘦小的臉在燈光里慢慢浮現(xiàn),他的右手拄著一支外面衛(wèi)兵使用的長槍,讓人很容易就順著看清楚他的右腿已經齊膝斷掉。
“陛下——”大臣不等氣息喘勻,也顧不上君臣之禮,甫一走近,就顫聲喊道,顯然有一堆話都擠到了嘴邊,但另一陣聲音阻止了他。在讀書人右側,遙遠的宮殿一側,一陣沒有來由的從輕到重由急到緩的聲音啪地拍到了地上。宮墻上出現(xiàn)了另一個窟窿,隨著窟窿進來的,是一團刀刃般刺眼的陽光,熱氣隨之蝙蝠群一樣撲進來。讀書人頓時覺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在往外冒汗,連腦袋里的水分都在向外滲,以至于瞬間就昏昏沉沉,思緒亂成一團。
“陛下,孫先生有沒有……”大臣更加惶急,如果有用,他一定早嚎啕大哭起來。
皇帝伸手阻止了大臣,他的目光在門與墻上的兩個洞間逡巡,隨后他把手邊的那杯水往大臣那兒推了推,臉上浮現(xiàn)出由衷的放松的笑容?!白x書人,不要著急,沒有什么可著急的。接著往下講,講白湖書院的那些人,他們在爭論什么。”
“是——唉——”就像是受到了皇帝那笑容的鼓舞,讀書人也不在意自己的嘆息是否會被另外兩人聽到,“其實也可想而知,講經堂的案桌上放著一份手抄的詔書,正是您最近發(fā)布的那道——‘即日起,國中語言一律按反向偏移使用。偏移度視具體情境,由當事人自行決定,以因應局勢變化。詔書旁邊的另一張紙上,寫著:熱—冷—溫(涼);東—西—西北(西南);生—死—忍(受)……一大堆,全是這樣的形式,寫著一些字,偶爾還有一些詞。顯然,這是他們按照詔書要求,在為現(xiàn)有的字與詞尋找反向偏移的對應。實話說,我理解他們的困擾,那同樣是我們的困擾,但我不認為那樣的解決方案有意義。如果只是在原來詞語的反義詞附近打轉,這首先證明仍受限于原有規(guī)則,更何況,這種方式的作用極其有限,部分形容性的、動作性的字與詞還好,剩下的那些怎么辦?更要命的是,詔書中說‘自行決定‘因應局勢變化,誰來自行決定?是不是南山和白湖各有一套?甚至家?guī)熀臀叶伎梢愿饔幸惶??如果這樣的話,還有什么交集,還有什么交集的可能?這些疑問在接到詔書的時候就有了。白湖書院的操作更是直接證明其中的,其中的荒謬?!?/p>
讀書人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的表情、神態(tài)沒有任何變化,再看看大臣,大臣正沖他狠狠地瞪著眼,那口型都快把“快點”“別廢話”之類的話語吐到他臉上了。
“這么想著,我還是快速地將桌上的那份詞語表翻了個遍??上?,我沒有在其中看到‘早茶‘喝‘借住‘痊愈這些字眼,因而不知道剛才接我的那個人,他是遵循了一份并不在桌案上的詞語表,還是完全即興地進行了偏移。如果是后者,倒是為我這趟出門,為我背負的家?guī)熓姑鎏砹艘环蓦y以索解的詩意?!?/p>
讀書人最后那幾句話已經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剝落聲了,墻上、屋頂、地板,甚至他們面前的這張桌子,都不斷有小塊的東西掉下、彈出、鼓起。那些脫離原處的東西就地棱角消融,形狀模糊起來。越來越多的孔洞在這座宮殿出現(xiàn),陽光像利劍一樣捅進來,劍身還在里面拼命轉動,使勁攪擾。
“陛下——”大臣再也顧不上那么多了,他幾乎絕望地喊道,“陛下,讀書人說他背負著孫先生的使命……”
“你剛才說‘我們?”皇帝沒有接大臣的茬,他還是向著讀書人說的,“你說‘那同樣是我們的困擾,你說的‘我們是指南山上所有跟從孫先生的讀書人,連孫先生本人都包括在內嗎?”
聽到皇帝前兩句話,大臣再也支撐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下墜的力度和渾身的委頓表明,他不打算也不能夠再站起來了。聽到皇帝嘴里接連吐出“孫先生”,他尚能轉動的眼珠又死死盯在皇帝身上,如同涸轍之魚盯著天上的一朵雨云。
“是的——要不然家?guī)熞膊粫晌仪皝硐虮菹抡埥??!崩@了半天,終于到了正題,讀書人清了清嗓子,以便即將說出的話更加莊重,“家?guī)熥屛艺埥瘫菹?,偏移詞語是否真的就能偏移事實?!?/p>
“詞語。事實。詞語。事實。詞語。事實。”皇帝像是遇到了咀嚼不碎無法吞咽的碎骨那樣,不斷重復著這兩個詞,但大臣和讀書人都聽得出來,他的語氣、神態(tài)并沒有受困的窘迫,反而有點樂在其中的沉迷,似乎孫先生的問話可以供他咂摸,但并不成為問題?!澳阏f,孫先生所言的‘事實是什么?”
大臣費了些力氣才弄明白,皇帝是讓自己說,他勉強整理了一下渙散的思緒,省略了謙恭,以干巴巴的甚至有所怨恨的語氣答道:“事實明擺著:天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災禍,日頭強勁不可阻遏,再沒有良策,全天下將被炙烤成水,東流歸海。全天下,不分朝廷山野,不分賢愚貴賤?!?/p>
“對,你說得沒錯,這也是詔書里面提到的‘局勢?!被实壅f著,忽然站了起來,猛地一揮右手,大喊“閃開”。他的手并沒有碰到讀書人,但讀書人卻受力一般往右踉蹌了幾步,與此同時,“咚”的一聲,一塊巨大的殿頂砸在了讀書人方才站立的地方。讀書人看了看堆在那里的殿頂,汗水和小塊小塊的皮膚、肌肉順著臉和脖子不斷往下掉。
“你們看到了,局勢如此緊張?!被实蹧]有再坐下,稍稍緩過神來的讀書人發(fā)現(xiàn),皇帝遠比他想象得高大許多,只不過皇帝身上也像滑坡前兆一般,不斷有東西石塊、泥巴一樣滾落。“早在我發(fā)出那道詔書的時候,大臣們都勸我,勸我不要擾亂天下,尤其不要擾亂讀書人的心智,他們甚至預言,孫先生一定會阻止。是啊,最近這半年,我發(fā)出了一道一道的詔書,有的他們看得懂,或者自認為看得懂,以為我還在為局勢想辦法,還在拯救天下。他們看不懂的,也愿意照著這個思路來想,這沒有問題,只要他們愿意相信。其實,我的每道詔書,又何嘗不是為了讓人相信?根據你一路的見聞,除了讀書人,還有其他人受到最近這道詔書的影響嗎?”
讀書人搖搖頭,他想說唱歌那家人的舉止可能與這道詔書有關,可是琢磨再三,還是只能搖搖頭。
“殫精竭慮、夙興夜寐、宵衣旰食、朝乾夕惕、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些詞都可以用來形容我這半年的狀態(tài)——當然是在原有的,不偏移的前提下使用?!被实劾@著那塊巨大的殿頂走了半圈,觀察它的瓦解速度,他還伸出右手,食指在上面捅了捅,又再伸進嘴里,咂摸了幾下。
“天下如此遼闊,人員如此眾多,所有的安危哀樂,我都得一力肩負,無可推卸,也無可怨尤。局勢壓迫每個人,需要我來緩解,但每個人的感受不同,焦慮的重點也就不同。所以,我不斷發(fā)出詔書,看起來攪擾了全天下,實際上每一道詔書都只與特定的人群有關,只有他們會執(zhí)行那道詔書,或者為那道詔書焦慮。無論如何,都是圍繞詔書忙起來?!洞焊氃t》《匠人八法詔》《三餐準時詔》《適齡入學啟蒙詔》……看似瑣碎,無所不包,只是為了能把所有人都容納進來,解除他們的恐懼,至少將恐懼延遲,直到恐懼背后的東西來臨。當然,這首先是我的責任。但實際上,我也借此讓自己忙起來,以緩解、推遲我的恐懼?!?/p>
皇帝的語氣仍舊平緩,他的語速卻在加快,仿佛這些話也必須趕在某個時間點之前說完。也確實如此。伴隨皇帝話語的,是宮殿的瓦解加速。太陽的那把光之劍加快了速度、加大了力度,不斷在宮殿上刺入、轉動、拔出,刺入、轉動、拔出。連地板上,都赫然出現(xiàn)了兩個大洞,洞口倒是沒有投過來陽光,但也明晃晃的。宮殿四處的窟窿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到處都有大塊小塊的石塊、砂礫一樣的東西掉下來,綿軟得讓人發(fā)膩的聲音此起彼伏。聲音并不大,并不需要皇帝提高音量,但是卻格外分散注意力,讀書人需要一再晃動腦袋,才能捕獲皇帝說的每一句話。大臣早已身體撐不住脖子,脖子撐不住腦袋,完全軟在了地上,靠著斜視的目光追隨皇帝的移動,以殘余的半只耳朵聽從皇帝的吩咐。
“陛下,您是說,您是說所有的這些詔書都沒什么實際意義,只是為了讓大家有事可做,以免閑下來胡思亂想,折磨自己?”大臣的嘴巴和舌頭還在,說話已很含糊,不過還能分辨。
“難道孫先生沒有看出來陛下的意思嗎?他還派讀書人趕來請教?陛下對孫先生那個問題的答案是什么?”大臣這幾句問得非常掙扎,到最后他都開始吐血了。
“如實地說,是這樣。孫先生知道無論我們做什么,都無法偏移來勢洶洶的事實。不過,孫先生也不是惺惺作態(tài),他是為了他——”皇帝指了指讀書人,一抬一放間,也能看出他的手臂全然無力,“他是孫先生座下最年輕的讀書人,從未下過山。孫先生派他來,是為了讓他沿途見見這個世界最后的面貌,也是為了讓他有事可干。當然,孫先生還有另一層意思,是對我的體恤與支持。他知道,最后時刻,京城一定人心惶惶,咒罵、哭喊、廝打不絕,這些紛亂掀不起大的波浪,也毫無意義,但畢竟不是等待結局的最好方式。讀書人的到來,可以當作為孫先生獻上良策,凝聚眾人的心,也遷延所剩無幾的時間?!?/p>
說到這里,皇帝整了整衣冠,向著南山的方向微微鞠躬。讀書人沒有如常替孫先生回禮,他覺得皇帝說的是對的,可是又覺得事情太過簡單。畢竟,一路上他琢磨的都是皇帝聽到孫先生的疑問,究竟會如何回答。
“別想了。孫先生真有良策,何必派你晝伏夜行、騎馬前來?又為什么不直接告知,而僅僅讓你提出疑問?那個問題縱然有答案,現(xiàn)在也毫無必要了?!被实劭创┝俗x書人的心思。
這時候,陽光積攢的威力終于到達頂峰。宮殿殘余的部分歪斜著向一側倒去,所有的附屬構件,殿里不多的幾件物品,也都傾斜著被宮殿的頂、墻、地擠壓成了一團。這一團的空隙迅速被填滿,里面的大部分空氣被擠出,并在穿透宮殿時,發(fā)出“噗噗”的聲響。
宮殿上的一個大洞剛好對著讀書人和皇帝壓下來,兩人的身子雖然也被壓住,迅速失去知覺,但他們的肩膀、脖子和腦袋好歹露了出來。讀書人拼盡全力轉動脖子,找不到大臣的身體,看不到任何一個衛(wèi)兵的蹤跡,他的臉上、頭上越來越空,感到了空氣填充過來的涼爽。再看看皇帝,也已經掉了半個腦袋、兩只耳朵,臉上也快糊成一團,將要無法分辨。
讀書人終于敢抬起頭,直視致命的太陽,光之劍毫不留情地奪走了他的絕大部分視力,世界在他眼中分層為黑、暗與微暗。這時他感到整個世界在震動,不斷被拋起又被接住的震動,那震動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然后他聽見皇帝噓了一聲,皇帝說:“你聽!”
最濃的黑暗出現(xiàn)在讀書人的頭頂,遮住了他的整個世界,遮沒了世界的層次。
黑暗中,讀書人聽到了世界給予他的最后話語,他此前從未聽聞,此后也不必聽到的話語,那是本源性的話語。那個聲音說——
“爸爸,吸管。”
自問自答
小說的想法怎么來的?
美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有首著名的詩《冰淇淋皇帝》,這首詩意象眾多、暗示豐富,充滿了各種解讀的可能。比起內容,我更迷戀詩的題目,它由兩個詞語構造了純粹的童話般的張力。我也想逆史蒂文斯而行,徑取題目的字面意思,讓一個冰淇淋國家來到陽光下,看看他們的皇帝將如何應對。我希望,這篇小說能顛覆詩里那句“讓是成為似乎的終曲”,而讓似乎成為是的終曲。
如果你是冰淇淋皇帝,面對天下的融化,會做什么?
不會有人比小說中的皇帝做得更好了。他克制、盡責,忍受著融化至于無的想象折磨,全力減輕臣民可能感受到的恐懼。到最后,他也只是表示“噤聲、聽”,不吐露一句怨言。如果是皇帝,我同樣不會殘忍到將真相公告天下,可也達不到這么平靜的圓融境地。我會盡可能讓臣民們狂歡起來,自己則星夜兼程,趕往南山書院,和智慧的孫先生一起,討論關心的問題,直到一切終結。
如果你是最后說話的孩子,
知道手里的冰淇淋發(fā)生了如此心碎的事,會做什么?
如果是個光明童話,孩子會嘗試拯救皇帝和他的臣民,他也一定能成功;如果是個暗黑童話,孩子會吸食得更加歡暢,心滿意足。在確定自己更偏向光明還是暗黑之前,我會先站在原地,替他們擋一陣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