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逆
在昆侖號上,最可貴的資源是什么?
有人說是燃料,有人說是氧氣,但系統(tǒng)檢修維護組長杜冷樽認為,是冰箱里珍藏的那一打純小麥與面包釀成的格瓦斯汽水。
船上嚴(yán)禁酗酒,更不用說機械組這種需要在船上爬上爬下、忙里忙外的工作。但在光年級的航行中,當(dāng)船員們沒有休眠時,也只有它能稍微提供一點酒精的味道來消磨漫漫的良夜了。
登陸魔鏡星球后,格瓦斯剩下最后一瓶,杜冷樽剛要打開冰箱,卻看見林奈何的手也伸了過來。
“后勤物資系統(tǒng)的預(yù)約程序出錯了!”通信工程師這樣解釋,“你們自己解決一下,我沒空處理這些瑣事?!?/p>
杜冷樽和林奈何兩個人蹲在地上,看了半天那瓶格瓦斯汽水,接著四目相對,終于做出一個重要的決定——搞一場比賽來贏得它。
“什么,競爭格瓦斯支配權(quán)的比賽?無聊啊,喂喂,你們真是夠無聊?!北M管船里的同事都這么說,但有比賽就要看,畢竟無聊生活中的花樣誰不想珍惜。
第零日 攢局
他們剛剛登陸魔鏡星球時,杜冷樽就被林奈何他們帶回來的奇怪生物嚇了一跳:“哇,這是啥,為什么草上會長眼睛……你說那會跑的東西是植物?那又是啥好臭!好的,我捂住鼻子就是了……”
杜冷樽好奇地打量生物組的作戰(zhàn)成果,他早就做好了面對一切怪異外星生命的心理建設(shè),但看到這些奇奇怪怪的物種時還是覺得被當(dāng)頭打了一棒。為什么這個星球能做到動物植物傻傻分不清楚呢?
最后一個走進來的是林奈何,杜冷樽一把拽住他。
林奈何眼皮耷拉著,看起來野外考察真的很累:“我身上有一些黏菌爆漿的汁液,你小心中毒?!?/p>
“你猜怎么著,我想到我們比賽什么了!我要把你關(guān)于動植物的認知毀滅,讓你的鑒定和分類學(xué)出錯,我就算贏?!倍爬溟缀孟窈苡邪盐账频摹?/p>
“不要拿工作開玩笑吧……”林奈何還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說得也是,那我去開格瓦斯了?!?/p>
“等等!我接受!”林奈何大叫,“三局你贏一局就可以?!?/p>
杜冷樽哼哼冷笑??陀^來看,這比歷史上那個著名的“關(guān)于鴨嘴獸是哺乳動物還是鳥類”的爭論好玩多了。
第一日 異草
“我看你們在地球上總會挖個化石、測個DNA啥的……你們總是用這些手段分析生物分類嗎?”杜冷樽陪林奈何踏足荒野,如此問道。
“要確定的話需要分子手段,但博物學(xué)層面上,我想先把地球上的分類邏輯簡單往這個星球上套一套。現(xiàn)在通用的分類法是這樣的:沒有細胞核的古菌域和細菌域,有細胞核的真核生物域。你肉眼看到的大部分東西都在真核生物域,包括動物界、植物界、真菌界和原生生物界。”林奈何說起這種東西像是相聲貫口。
“太復(fù)雜了!你們早年間不是只分為動物植物,頂多加上個微生物么?!倍爬溟椎?。
“那是科學(xué)還沒發(fā)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后來這種幾乎僅靠解剖學(xué)和行為學(xué)的分類方式太粗暴了,我們不是遇到了很多誰和誰的親緣更近那種問題么?比如驢屬于馬科,鯨魚不是魚,地三鮮兄弟仨全是茄科植物,牽?;ê偷毓鲜怯H戚,鬣狗科屬于貓型亞目,滄龍更像蛇和巨蜥而不是恐龍!”又是一段貫口噴出。
“所以后來你們修修補補?”杜冷樽擦擦臉上的唾沫。
“不,我們構(gòu)建出了一整棵進化樹?!绷帜魏螐娘@示器上喚出一張圖,長得像一團海草。他兩指凌空把圖放大,再放大,放到杜冷樽都困了的時候,才在圖里找到一個很不起眼的位置:“瞧!人類在這兒?!?/p>
“這么小?”杜冷樽大驚失色。
“想象成一棵無限分支的大樹,這樹最有用的地方就是告訴你哪種東西在大約哪一年離開原來的枝條長成新枝條了。長到現(xiàn)在有幾百萬片樹葉,人類是其中之一,動物和植物大概占里面的……一捧?!?/p>
杜冷樽還想追問這個“一捧”是什么意思,被林奈何強行打斷:“你看這星球海里的一團團的東西,它們開始抓魚了。你說它是什么東西。”
“我說它當(dāng)然是動物,就好像珊瑚那種看起來像植物的東西,其實是動物?!?/p>
“錯了,你丟了一局。捕蠅草也能抓昆蟲啊。哎,你還別不服氣,我并不是為了贏過你要強行把這里的捕魚草命名為一種植物,而是它進行光合作用,捕魚吃只是因為天氣太差沒有辦法提供足夠的恒星能量。”
“所以你的標(biāo)準(zhǔn)并不是會動是吧,而是能不能……能不能進行光合作用?!?/p>
“目前來說是這樣的,不信的話你可以再找東西來推翻我呀?!?/p>
杜冷樽很不服氣,他決定迅速找出一擊!
第二日 眼蟲
林奈何正因為對動物的麻醉槍不起作用而大失所望,杜冷樽推門而入。
“眼蟲!”
林奈何扶住額頭,他當(dāng)然知道杜冷樽的軟肋是什么。他說的眼蟲是地球上的一種單細胞生物“裸藻”,它有可以支持自己移動的鞭毛,又有感光的細胞器;它既能通過吞噬其他細菌來生活,又有色素體可以進行光合作用。
“所以動物和植物的分界線,根本不明確!”杜冷樽朝他一指,“植物和動物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
“眼蟲屬于原生生物界,既不是單細胞動物也不是單細胞植物啊。”周圍一幫人完全領(lǐng)會不到他們爭論的點在哪里。
“問題就在這里,我怎么能知道你們這些分類學(xué)家是把有爭議的東西一股腦扔進一個單獨的分支呢?就好像給電腦上沒法分類的文件專門設(shè)一個名字叫‘雜的文件夾一樣。”
“你知道內(nèi)共生學(xué)說嗎?葉綠體本來是擁有獨立生命的藍藻,很久以前被真核細胞生命吞噬了,才變成了細胞的一部分。起初,那些吞噬了葉綠體的細胞只能傾向于一種生活方式,那就是將其他形式的能量轉(zhuǎn)化為自己的能量,單細胞植物因此產(chǎn)生。而另外一類生活方式的生物則進化出了更強的運動和吞噬能力,靠吃單細胞生命過活?!?/p>
杜冷樽低著頭,品味這動物和植物最開始的故事。endprint
“再看魔鏡星球上的生物,我們把它們區(qū)別開也是因為這樣。一些無法彌補的鴻溝造成所有的不同,比如這里的植物細胞內(nèi)部有防凍液珠,但動物細胞絕對沒有?!绷帜魏螄@了口氣,“說到底,如果這棵樹上的每一個節(jié)點都是二歧分叉,而不是多歧分叉,那應(yīng)該還暗示這是一個完美的世界吧?!?/p>
第三日 禪學(xué)者的加入
杜冷樽在試圖挑戰(zhàn)動植物分類的模糊地帶的做法失敗后,發(fā)起了第三次挑戰(zhàn)。
他帶著通信工程師加入了辯論,那是一個有情懷的人,喜歡看哲學(xué)書,經(jīng)常用冥想的方式幫自己調(diào)整生理狀態(tài)來應(yīng)對長途旅行,是臨濟學(xué)派的高手。
“格瓦斯?fàn)幎贰币彩撬斐傻模?/p>
“在人類樸素的認知里,動植物的區(qū)別可不只有能不能動這一樣,”通信工程師舉起他的電子屏,“我在一些古代典籍里是這么聽人說的:生命劃分為有情眾生與無情眾生,它們的區(qū)別在于能不能產(chǎn)生情感的波動,而植物屬于后一類。”
“對,那是樸素的生物分類觀念,古人的科學(xué)觀?!?/p>
通信工程師拿出一叢小型的沙丘灌木,舉刀割下了一塊植物組織。與林奈何預(yù)料中的相同,沙丘灌木跑了開來。
“你看,這東西其實是能感受疼痛的,但你們認為這只是對環(huán)境做出的簡單響應(yīng)?!?/p>
“很簡單,這東西地球上也有啊。”林奈何說,“只是在你們的定義中,植物無法對疼痛做出反應(yīng)而已。你剛才割的那一刀,如果是地球植物的話,已經(jīng)開始在傷口周圍集中產(chǎn)生超氧化物了——只不過在魔鏡星球上可能是另外的形式,我會叫他們?nèi)印缓螅鼈冊隗w內(nèi)傳遞系統(tǒng)素,這玩意能讓植物多分泌毒素來防御下一步的侵害,比如單寧什么的,對,就是你們喝葡萄酒感覺澀舌頭的那東西。還有周圍乙烯濃度的變化,甚至電位變化,跟動物體內(nèi)的體液與神經(jīng)的傳導(dǎo)差不多。”
“你自相矛盾了。”杜冷樽說,“上回你還說這東西沒有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所以不會有感覺?!?/p>
“動物的痛覺只是通過之后大腦皮層上對這種機制做一個模擬信號而已,按照行為主義心理學(xué)派的觀點,植物這種對強烈刺激的感知客觀上已經(jīng)可以算作疼痛的反應(yīng)了,也就是說你拔出一根胡蘿卜會引起的凄慘程度,和殺一只雞沒有本質(zhì)差別……等等,好像有點不對勁……”林奈何說著說著突然頓住了。
“所以你這是不是承認了,動物和植物之間的鴻溝,也沒有你說的那么大?!倍爬溟诐M臉得意的微笑!
原來杜冷樽虛晃一招,這次他要證明對動物植物的分類是沒有意義的。林奈何緩緩坐在椅子里,過了一會,終于點了點頭。
“誠如你所說……面臨環(huán)境,就要做出對環(huán)境的適應(yīng),否則物種將不存在,這也就造成了截然不同的東西也會有相似性。我在系統(tǒng)發(fā)育層面保留動植物分野的看法,但是聽了你這番話,看來我們要平分這瓶飲料了?!?/p>
尾聲
“我想到那棵進化樹?!倍爬溟鬃屑毝嗽敱械溺晟后w,“人類在進化樹中的位置并非高高在上,我們都是平等的一家。和這瓶格瓦斯里的酵母菌沒有什么區(qū)別,如果說我們能夠航行到太空的彼岸,那么可不可以說一切都是這瓶酵母菌的陰謀呢?是它想要過來而已。人類總不會做什么事都是要搶先的吧,就像給動植物規(guī)定名字一樣?”
林奈何笑笑說:“當(dāng)然不會,比如這瓶格瓦斯,人類在喝它之前,它已經(jīng)是酵母菌喝過一遍的排泄物了。”
他們把液體一飲而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