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華夷秩序”框架內,古代朝鮮人對包括俄羅斯在內的“秩序”外世界的認識是以中國為媒介進行的,中國人對俄羅斯人的認知程度決定了朝鮮人對俄羅斯人的認知情況。早期東正教駐華傳教士團教俗人員及俄羅斯商人、外交人員的劣行導致中國人對俄羅斯人的印象不佳,并間接地影響了朝鮮人心目中的俄羅斯人形象。從18世紀下半葉開始,隨著朝鮮“北學運動”的興起和來華俄羅斯人素質的提高,俄羅斯人技藝精湛的形象出現(xiàn)在了朝鮮朝燕行使臣的筆下。
[關鍵詞]朝鮮人;俄羅斯人;《燕行錄》
[中圖分類號]I31207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007(2018)01-0034-06
[收稿日期]2017-04-26
[基金項目]2014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中國人、朝鮮人、日本人在俄遠東的活動及影響:1860-1917》,項目批準號:14YJC770023。
[作者簡介]潘曉偉,男,歷史學博士,黑龍江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近代東北亞國際關系史。(哈爾濱150080)
國內外學術界對《燕行錄》的研究歷經多年,成果頗豐,涉及明清時期中國的政治、經濟、社會風俗、文學及中朝關系等諸多領域。朝鮮燕行人員和當時在華西方人交往的情況近期也受到了一些學者的關注,這方面的成果主要有:葛兆光:《鄰居家里的陌生人——清中葉朝鮮使者眼中北京的西洋傳教士》,《中國文化研究》,2006年夏之卷;黃時鑒:《朝鮮燕行錄所記的北京天主堂》,《韓國學論文集》第八輯,2000年;楊雨蕾:《朝鮮燕行使臣與西方傳教士交往考述》,《世界歷史》,2006年第5期等。但這些成果均是以在華的天主教傳教士為研究對象的,以至于未能涵蓋在華的、以東正教傳教士團成員為主體的俄羅斯人。筆者在翻閱《燕行錄》時發(fā)現(xiàn)有大量關于俄羅斯及俄羅斯人的記載,約10余種,涉及俄羅斯的方位、俄羅斯人的相貌、東正教、在北京俄羅斯人的行為舉止及清代中俄關系等方面。這些記述從中俄關系角度看,是研究早期中俄關系的域外史料,對“本土史料”具有重要的補充作用。據(jù)此,我們還可以窺探近代前朝鮮對俄羅斯的了解程度,也有助于加深對清代的中俄關系和中朝關系的認識。
一、19世紀前燕行使眼中的俄羅斯人:相貌丑陋、性情兇悍朝鮮朝燕行使眼中俄羅斯人形象前后變化的一個分水嶺是18世紀末19世紀初,前一階段燕行使眼中俄羅斯人形象是不佳的:相貌丑陋、性情兇悍。18世紀中葉前,涉及俄羅斯及俄羅斯人形象的《燕行錄》主要有三部,分別是柳命天的《燕行日記》、李宜顯的《庚子燕行雜識》、金舜協(xié)的《燕行錄》。
1694年使華的柳命天在《燕行日記》中對俄羅斯人描述如下:
盧車近代前朝鮮人對俄羅斯更多的稱呼是“羅禪”,此外,朝鮮人有時也寫作“盧車”“虜車”“貉車”等。一種,乃大鼻韃子之部落也。八月,因新貢入北京,安在玉河館。自禁門日給生豬腳,至盧車以為若給牛豬至當,全體給之一二腳,分給似未妥,卻之不受。明閣老索閣老命人來,言前例之則,然盧車以為吾酋長與皇帝一心,吾當陳白于皇帝,不必與閣老相爭?;实壅鹋?,欲廝殺盧車種類,閣老爭之,姑關閉玉河館,發(fā)甲軍環(huán)守之,不給日所云。[1](444~445)
從時間上推算,柳命天筆下的“大鼻韃子之部落”是1693年來華的伊茲勃蘭特·伊臺斯使團,但柳氏對于該使團的記載和中、俄文史料所載有出入。第一歷史檔案館所存的《滿文俄羅斯檔》記載伊臺斯讓清廷不快的原因為:
覽俄羅斯國察罕汗文書,將其君主寫金字置前,且不寫奏字而寫朋友。凡外國來疏,無不將朕置前并寫奏字者,俄羅斯國君主之文書,既不合外國奏書之例,故不予接受,其文書及貢物,均著退回。[2](148)
而據(jù)早期中俄關系的俄文資料——《俄中外交文獻匯編》載,俄羅斯人被禁錮在玉河館的原因是,伊臺斯沒有按照清政府要求交出沙皇給康熙皇帝的國書和禮物,[3](91)這與柳命天所言的因為抱怨供給食物差而引起清廷的不快大相徑庭。柳命天的記載有一點和滿文檔案的記載是相同的,就是使華的俄國使團沒有聽從中國方面的安排而激怒了清廷,以至“關閉玉河館,發(fā)甲軍環(huán)守之,不給日所云”。從柳命天的《燕行日記》記載來看,朝鮮朝使行人員對俄羅斯人的“執(zhí)拗”有一定認識,對后來朝鮮人心目中俄羅斯人形象的形成產生了一定影響。
李宜顯在《庚子燕行雜識》中對俄羅斯的記載語焉不詳,只是在敘述朝鮮朝使團未被安置在北京的常駐地——玉河館的原因時提到“大鼻韃子”:“申時,入北極寺宿,以大鼻韃子先已來接玉河館,故自禮部移送我國使臣于此寺?!盵4](376)
1729年來華的金舜協(xié)在北京停留期間曾到過俄羅斯館,并和在館的俄羅斯人有過交談,金舜協(xié)對于俄羅斯人的描述如下:
聞大鼻韃子方來,留玉河館,遂入見焉。其狀只恰似西洋人,而其眼尤碧,其鼻尤大,其鬚尤細而紫。且多語近南方之鴂舌,與漢語小同大異……方與其大官者相語之際,驛卒輩牽馬而入于庭中,諸他大鼻韃子者高聲而叱之,曰大官在此何敢牽馬突入,遂毆打之,乃使崔壽溟善論而止之。[5](376)
金舜協(xié)對俄羅斯人的稱呼上延續(xù)了之前的叫法,稱其為“大鼻韃子”;對其相貌描述為“似西洋人”“眼尤碧”“鼻尤大”等;將俄語比作杜鵑叫聲,有貶低之意,并認為俄語“與漢語小同大異”,這顯然不準確,漢語和俄語分屬于不同的語系,差別很大。金舜協(xié)對“大鼻韃子”懲罰同胞的不文明行為進行了描述,因為驛卒“牽馬而入于庭中”,于是當著外人面先高聲“叱之”,后“毆打”。
以上幾部《燕行錄》在稱呼俄羅斯人時都稱呼其為“大鼻韃子”,在此,“大鼻韃子”由兩個詞組成,即“大鼻”和“韃子”。“大鼻”的叫法是用典型的外貌特征“鼻大”稱呼之,并將其同亞洲人的相貌做比照,據(jù)此得出對方相貌“另類”的結論。而“韃子”的稱呼則有一定的深意,是將俄羅斯人歸入北方游牧民族之列的表現(xiàn),反映出朝鮮人對俄羅斯人的蔑視?!绊^子”是“韃靼”的轉義,“韃靼”一詞盡管在不同歷史時期指代對象不盡一致,但多數(shù)情況下是指中原王朝和中原人對北方游牧民族的稱呼,含有排斥和蔑視對方的意思。由此可見,朝鮮朝使行人員對俄羅斯人“大鼻韃子”稱呼,既有視其相貌上的“另類”,同時也表現(xiàn)為文化上的蔑視,將俄羅斯人視為“夷狄”,將其歸入不開化的野蠻民族之列,這是朝鮮“華夷”思想的反映。endprint
筆者認為,以燕行人員為代表的朝鮮人眼中的俄羅斯人形象之所以不佳的原因主要有兩個:其一,從朝鮮朝角度看,受“華夷”思想的影響,蔑視蒙古人,并“順帶”蔑視俄羅斯人;其二,從俄羅斯角度看,與來華的俄羅斯人的劣行有關。
朝鮮朝長期處于以中國為中心的“華夷秩序”中,其思想文化、政治制度等都深受中國的影響,這導致朝鮮朝以繼承儒家正統(tǒng)文化的“小中華”自居。在朝鮮人的“華夷”觀中,只把漢族看成是中華文化的代表,蔑視漢族外的民族,因此蒙古也被納入“夷狄”之列,所以在赴華燕行人員筆下的蒙古人是粗鄙和野蠻的。如1712年來華的金昌業(yè)筆下的蒙古人:“其人皆廣顴異于清人,衣裘敝污不似人形。一胡方脫衣抓虱,得輒吞之,尤可丑也……其衣制如胡女,頭髻類我國,但便旌不避人,蓋去禽獸無遠矣?!盵6](450)清朝前期朝鮮朝燕行使稱蒙古人為“胡”“臊達子”,認為蒙古人“衣裘敝污”“形體之丑惡”,容貌“臭穢”,蒙古人女人“便旌不避人”,甚至用了“去禽獸無遠”“不似人形”“不似人類”等謾罵式詞匯來形容蒙古人,鄙視、詆毀蒙古人之意溢于言表。
受對外部世界認識的局限,朝鮮人錯誤地認為俄羅斯人是“蒙古別種”:“大鼻韃子者,即鄂羅斯,蒙古之別種”;[7](151)“鄂羅斯或稱阿羅斯,或稱俄羅斯……即蒙古別種也”。[8](291)由于對俄羅斯人有“蒙古別種”的認識,因而對蒙古人的蔑視延伸到了俄羅斯人身上。在朝鮮人對俄羅斯認識過程中,蒙古的角色不可忽視,朝鮮人對蒙古人的態(tài)度影響了其心目中俄羅斯人形象的形成。
除去思想觀念因素外,來華的俄羅斯人的行為也加深了朝鮮人對他們的不良印象。來華俄羅斯人的劣行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17世紀中葉俄國哥薩克在黑龍江流域的燒殺劫掠行徑;二是,早期來北京的俄羅斯人“不規(guī)矩”的行為。
17世紀四五十年代,哈巴羅夫等哥薩克匪幫入侵我國黑龍江流域,為保護黑龍江沿岸居民的生命財產安全,清政府積極籌備抗俄事宜,為了增加勝算,清政府向朝鮮借兵助戰(zhàn),于是有了朝鮮史書中所言的“羅禪征伐”。“羅禪征伐”中朝鮮人與哥薩克發(fā)生近距離接觸,朝鮮朝援軍將領申瀏對哥薩克描述道:“賊人而目原文如此,應為“賊人面目”——引者注。,毛發(fā)酷似南蠻人,而狀貌獰惡過之,雖非南蠻之人,必是南蠻接鄰之丑。”[9](429)在申瀏筆下,哥薩克是“狀貌獰惡”的“賊人”,哥薩克惡行給朝鮮人留下深刻印象,并逐漸地由對哥薩克的印象擴大至對俄羅斯人的印象筆者認為“羅禪征伐”時清政府或許不知道哥薩克的“來歷”,但之后至少是17世紀末18世紀初清政府是知道哥薩克和俄政府關系的,因為1692年彼得一世令使華的伊臺斯向清政府提出允許俄政府在北京為阿爾巴津人(албазинцы,雅克薩之戰(zhàn)后移居北京的俄國哥薩克及其后裔,俄國人稱其為“阿爾巴津人”,這一叫法來自于俄國對雅克薩的稱呼“阿爾巴津堡”)建所教堂;1712年,彼得一世再令來華的商隊專員胡加科夫向清廷提出,允許俄羅斯政府派一名東正教司祭來北京為阿爾巴津人舉行宗教儀式。無論是伊臺斯還是胡加科夫都遵照沙皇旨意向清政府提出。由此推斷,17世紀末18世紀初,清政府已經知道了之前入侵黑龍江流域的哥薩克是俄國臣民,從這時開始中國人對哥薩克的印象可以作為對俄羅斯人印象的一部分。。
來華俄羅斯人劣行的第二個表現(xiàn)是早期來北京的俄羅斯人“不規(guī)矩”的行為。近代前,來北京的俄羅斯人主要有三類:外交人員、商人及東正教傳教士團教俗人員,然而他們給清廷的印象都不佳,這給中俄早期交往蒙上了陰影。1676年抵京的斯帕法里給清廷留下的印象極差,在清朝正史中故意將斯帕法里的名字“尼古拉”寫成“尼古賴”或“米庫賴”,[10](799)厭惡之意溢于言表。大概是斯帕法里在華的表現(xiàn)給清廷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多年后康熙在致沙皇的國書中仍不乏批評斯帕法里的語言:“不諳大國典禮,出言不遜,舉止鄙陋”。[10](77)在斯帕法里之后使華的伊臺斯在華的表現(xiàn)仍讓清廷不悅,被批評為:“鄂羅斯國人材頗健,但其性偏執(zhí),論理亦多膠滯。”[11](761)
以上是中文史料關于中國官方對俄使華外交人員的印象。另外,俄文史料中也有俄外交人員“不檢點”行為的記載。如1756年,來華的俄國信使扎莫西科夫曾向清廷索要贈品,在收到花緞后嫌禮物“不貴重”,和理藩院的接待人員大吵大鬧,要求贈給與俄國樞密院發(fā)給他的同樣數(shù)目的銀兩。[3](305)
和俄羅斯外交人員“不嫻典禮”“出言不遜”相比,部分東正教駐北京傳教士團成員在塑造“粗俗”“野蠻”形象上做得更加“到位”。東正教駐北京傳教士團的前幾屆教俗人員既不專心傳教,也不學習滿、漢語,整日酗酒、斗毆,那時因酗酒過度而暴亡的神職人員或隨班學生大有人在。據(jù)考證,第一班傳教士團團長列扎伊斯基來京僅9個多月即狂飲染病,后病死;第二班傳教士團團長普拉科夫斯基和其他成員不睦,醉酒后經常起爭執(zhí),打傷同伴的事時有發(fā)生;第二班傳教士團修士輔祭約薩夫酒后闖皇宮,叫嚷滋事,并毆打侍衛(wèi);第三班傳教士團團長伊拉里昂不僅酗酒成性,并且喜歡穿著女裝去教堂。[12](108,128)早期來北京的俄羅斯外交人員、傳教士等給清廷和中國人留下了粗魯、不守規(guī)矩、兇悍的形象,這些印象間接影響了朝鮮人心目中俄羅斯人形象的形成。
在以上兩個因素,即朝鮮“華夷”思想和早期來華的俄羅斯人劣行的共同作用下,朝鮮人心目中形成了俄羅斯人野蠻、兇悍的形象,并一直持續(xù)至18世紀末19世紀初。18世紀末19世紀初,影響朝鮮人眼中俄羅斯人形象形成的兩個因素都發(fā)生了變化,俄羅斯人的形象隨之轉變。
二、19世紀后燕行使眼中的俄羅斯人:技藝精湛從18世紀下半葉起,朝鮮燕行使行人員筆下俄羅斯人形象逐漸發(fā)生了變化,盡管仍在一定程度上鄙視俄羅斯人,但更多的是對俄羅斯人使用器物及其精通技藝的贊譽之情,這是之前《燕行錄》中所未見的。朝鮮朝后期,洪大容的《湛軒燕記》和樸趾源的《熱河日記》中均有關于俄羅斯及俄羅斯人的描述。在洪大容和樸趾源的筆下,他們一方面仍保有對俄羅斯人一定程度的蔑視,另一方面又充滿了對俄羅斯人使用器具及精通技藝的欣賞之意。隨著時間的推移,蔑視俄羅斯人的描述逐漸減少,到了19世紀燕行使筆下蔑視俄羅斯人的文字幾乎看不到,余下的都是對其技藝和使用器物的欣賞。endprint
18世紀下半葉,曾幾次來華的洪大容在《湛軒燕記》對俄羅斯人描述如下:
聞諸譯言,十年前大韃數(shù)人行劫于市,仍強污婦女,不聽則毆殺之?!昵坝凶g官要買鼠皮,至其館,諸韃故放其狗而戲之,狗奮迅狂吠而前,譯官大驚,拔刀距之,諸韃皆大笑,即呵止之,其頑習類此。聞譯官言,嘗見其居有一盅,正圓而上平,上打十數(shù)圈子,皆有分度,中有聲錚錚。不知其何用也,似是倏鐘之類。其俗性之蠢愚如彼,而尚有此奇盅,亦可異也。[7](151~152)
洪大容的筆下仍有描述俄羅斯人兇悍性情的語句,如“行劫于市”“強污婦女”“不聽則毆殺之”等,但這說的是“十年前”的事情。當時洪大容對俄羅斯人性情最直接的感受是“頑習”“放其狗而戲之”“諸韃皆大笑”,這同之前燕行人員筆下的“兇悍”是有區(qū)別的。此外,洪大容筆下出現(xiàn)了對俄羅斯人使用“器物”——“盅”的欣賞,稱其為“奇盅”“亦可異也”,這是之前的《燕行錄》中所未見的。
1780年來華的樸趾源在《熱河日記》中對俄羅斯人描寫道:“順治初年,設朝鮮使邸于玉河西畔,稱玉河館。后為鄂羅斯所占,鄂羅斯所謂大鼻韃子,最為兇悍,清人不能制,遂設會同館于干魚胡同都統(tǒng)滿丕之宅也。”[13](220)在樸趾源眼中,俄羅斯人是兇悍的,但得此結論的依據(jù)是俄羅斯人占據(jù)了玉河館。有史料記載俄羅斯人入駐玉河館始于17世紀末。1692年,奉彼得一世之令率團來華的伊臺斯使團被安置在“俄羅斯館”,后人經研究認為伊臺斯一行入駐的“俄羅斯館”就是之前接待朝鮮朝使團的“高麗館”,即樸趾源所稱的“玉河館”。[14](197~198)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1780年來華的樸趾源給俄羅斯人下的“最為兇悍”結論所依據(jù)的是100年前發(fā)生的事,據(jù)此得出結論的客觀性要打折扣。
1828年,來華的樸思浩在參觀完俄羅斯館后創(chuàng)作了《鄂羅斯館記》一文,文中主要是對館中陳設物品的描述及感想。關于耶穌受難像,樸恩浩寫道:“閣中畫一丈夫,披發(fā)赤身,流血淋漓,瞑目垂首,奄然一死人也?!盵15](508)但參觀俄羅斯館的一行朝鮮人對耶穌茫然不知,發(fā)出了“問其尊奉何神”的疑問,并對其身份進行了猜測。有人認為“畫中人”是俄國王子的遺像:“鄂羅太子被殺于中國,死而有靈,故旌表其被殺之狀以奉之。”還有人認為是利瑪竇的遺像,“利瑪竇被殺留像”。[15](506~507)從中可以看出,朝鮮朝赴華使行人員對東正教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鄂羅斯館記》關于館中的陳設物,如鐘、琴等描述,其中充斥著“精妙”“清婉”等詞匯:
桌上有自鳴鐘,制甚精妙。又有自鳴琴,大如掌者,其制一轉軸,其隨柱發(fā)絲彈成音調。又有一紋匣,長數(shù)尺者,雕刻精妙。上有圓孔,貼琉璃,懸于壁間,其匣底有樞機,以手轉之則杜鴿忽自匣中飛上琉璃,圓孔矯首窺外,一聲叫,二聲叫,聲聲清婉,俄而還下,此非真禽也。[15](508)
樸思浩的《鄂羅斯館記》中僅用了少量筆墨描述了俄羅斯的方位、俄羅斯人面貌性情及中俄關系情況:“按鄂羅斯亦名大鼻韃子,國在黑龍江,業(yè)與中國通商旅,不臣不貢,十歲一至。留館替易,其人深目高鼻,天性悍獰。嘗白日殺人于街市,乾隆命磔其數(shù)人,自是稍畏?!盵15](507)樸思浩認為俄羅斯人“天性悍獰”,但得出該結論的依據(jù)仍是俄羅斯人之前的行為——“嘗白日殺人于街市”,但在中國的嚴刑峻法下,俄羅斯人有所收斂,“自是稍畏”。
到了1832年到過俄羅斯館的金景善的筆下,除了稱呼俄羅斯人“大鼻韃子”外,幾乎見不到蔑視俄羅斯人的字眼,更多的是關于俄羅斯地理位置和俄羅斯人來華情況的介紹:
其國幅員甚大,東西三萬余里,南北二萬余里,東南接琉球、安南,東北接蒙古,西南接大、小洋,西通流沙之外不知為幾萬里,東距中國為五萬里……自古以來,初非朝貢之國,而康熙時自來通好,要學漢語、漢書。中國以綏遠之義,授館以處之。然其嚴門禁,無得出入。其來往人員之多少,替歸年限之久速,應有定式而不可知。然燕市所買石鏡及鼠皮,多其國所產。然則其來通,似為交易之利也。[8](291~292)
與此同時,金景善對俄羅斯人使用器物,掌握技術的贊揚之詞明顯增加。如“以文木、沉香、紫檀雕鏤為飾,床卓器物皆奇妙。”看到室內懸掛的西洋畫后,感嘆道“四壁環(huán)掛大鏡,又掛人物、山水、樓臺雜畫,畫法皆逼真?!痹诟袊@技藝之精妙后,朝鮮人還請畫師畫肖像,“正副使皆請寫照”。關于俄羅斯人彈奏的樂曲,金景善感嘆道:“不待吹彈搏拊,而五音六律自成腔調,蓋是奇技也。”[8](294、296)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看出,從18世紀末起,燕行使眼中俄羅斯人形象發(fā)生了一定變化,之前燕行人員筆下充斥著俄羅斯人野蠻、兇悍的描述,而進入19世紀后燕行人員筆下關于俄羅斯人更多的是對其使用器物和精通技藝的欣賞和贊嘆。
三、燕行使眼中俄羅斯人形象嬗變的原因對于19世紀前后朝鮮人眼中俄羅斯人形象變化的原因,筆者認為主要有二:一是朝鮮“北學論”思想的興起;二是在華俄羅斯人自身素質的提高。這兩個因素逐漸改變了朝鮮人對俄羅斯人的最初印象。
“北學論”是相對于之前“北伐論”而提出的。滿族入主中原后極大地震撼了有著濃厚“華夷”思想的朝鮮朝士大夫,他們不愿接受清朝代替明朝的事實,鄙視滿族政權,進而要“北伐”清朝,“反清復明”。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北伐論”逐漸為多數(shù)士大夫所擯棄,代之以全面學習清朝思想文化的“北學運動”?!氨睂W運動”興起于18世紀下半葉,學習的對象既包括清朝先進的文化思想,也包括傳入清朝的西方文明。北學運動一改之前傳統(tǒng)的將漢族之外的民族和國家視為“夷狄”的看法,并認識到清朝在政治、經濟上的優(yōu)越性,開始以欣賞的眼光來看待清朝文化,這其中包括傳播到清朝的部分西方文明成果。上文提到的洪大容、樸趾源等都是北學思想的集大成者,洪大容的“華夷一也”思想,樸趾源、樸齊家的“師夷長技”論都是北學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
北學論者“北學中國”的最終目的是維護朝鮮朝的封建統(tǒng)治,從這一目的出發(fā),北學思想不能完全脫離儒家思想的窠臼。關于西學,北學論者持“二元論”觀點,將西學分為“理”和“器”兩部分,并排斥“理”而接納“器”。在這里,“理”主要指的是宗教、倫理層面的,而“器”指的是科學技術層面的。《燕行錄》所述的“自鳴鐘”“石鏡”“鎖狀物”都屬于“器”的范疇。在這樣的背景下,來華的朝鮮朝燕行人員對俄羅斯館所見的“器物”產生好奇,進而贊賞,態(tài)度大變就不足為奇了。endprint
俄羅斯人形象在朝鮮朝燕行人員眼中的嬗變,除去“北學中國”的因素外,也與在北京的俄羅斯人素質提高有關系。早期來華的三類俄羅斯人當中,兼具多種功能的東正教駐北京傳教士團成員在塑造俄羅斯人形象上作用突出。前幾屆傳教士團成員在華表現(xiàn)給中國人及朝鮮燕行人員留下不佳印象,然而從18世紀末起這一印象逐漸得到改變,這一轉變與俄政府加強傳教士團管理密切相關。從18世紀末起俄國政府開始對傳教士團進行整頓,其中一些措施有利于教俗人員的素質提高和傳教士團影響力擴大。
經過改革,東正教駐華傳教士團成員的素質明顯提高。從第8屆起,傳教士團成員酗酒、打架滋事等不良行為明顯減少。醫(yī)生和畫家的派遣在擴大傳教士團影響上效果明顯。傳教士團的畫家和醫(yī)生以其精湛技藝贏得了北京上流社會人士的好奇和好感,這對于提升在華俄羅斯人的形象是功不可沒的。如第十一屆傳教士團的隨團畫師列加紹夫與清宗室奕繪、禧恩等交往密切,奕繪曾專門賦詩稱贊列加紹夫的丹青妙筆,并將其與之前出入皇宮的意大利籍的傳教士畫家郎世寧相提并論。其中,金景善提到的為朝鮮正副使“寫照”的“赫”經蔡鴻生先生考證為傳教士團第十一班隨班畫師列加紹夫。[16](107、52)在俄羅斯政府出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改革措施的作用下,俄國駐北京傳教士團的教俗人員的素質得到明顯提高,并影響了來華的朝鮮燕行人員對俄羅斯人的印象,之后在朝鮮朝燕行人員的筆下幾乎再未出現(xiàn)有關俄羅斯人劣行的記載。
四、結語
朝鮮人眼中俄羅斯人形象的變化反映了以燕行使臣為代表的朝鮮人對清王朝態(tài)度的變化。最初受“華夷”思想影響,朝鮮朝使臣蔑視包括蒙古人在內的漢族之外的民族。同時受對外部世界認識的局限,錯誤地認為俄羅斯人是“蒙古別種”,對蒙古人的蔑視擴及到俄羅斯人身上,形成了俄羅斯人相貌“另類”、性情兇悍的形象。到了19世紀,之前影響朝鮮人心目中的俄羅斯人形象形成的兩個因素——“華夷”思想和在華俄羅斯人劣行都發(fā)生了改變,朝鮮人眼中俄羅斯人的形象也相應地發(fā)生了變化。18世紀下半葉朝鮮朝興起的“北學運動”改變了之前文化上蔑視清朝的看法,開始以欣賞的眼光來看待清朝文化,這其中包括傳播到中國的歐洲科技成果。對在俄羅斯館所見的“器物”及俄羅斯人精通的技藝持欣賞態(tài)度,進而形成了俄羅斯人技藝精湛的形象。與此同時,隨著俄羅斯政府對駐華傳教士團成員選拔標準的提高和日常管理的加強,傳教士團成員劣行減少,中國人和赴華的朝鮮人對俄羅斯人的印象逐漸發(fā)生了改變。朝鮮人眼中俄羅斯人形象的形成及轉變也反映了早期俄朝關系的一些特點:無論是朝鮮朝對俄羅斯情況的了解,還是俄羅斯對朝鮮朝信息的獲取無不是以中國為媒介進行的,中國人對二者的了解程度制約了它們對彼此的認識程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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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韓]金景善:《燕轅直指》,[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卷七十一)》,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
[9]王崇實等選編:《朝鮮文獻中的中國東北史料》,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
[10]《康熙為停圍雅克薩候俄使會議邊界事致俄沙皇敕諭》,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代中俄關系檔案史料選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
[11]《清實錄·圣祖仁皇帝實錄(卷一六零)》,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
[12][俄]尼古拉·阿多拉茨基:《東正教在華兩百年史》,閻國棟、肖玉秋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
[13][韓]樸趾源:《熱河日記(外一種)》,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6年。
[14][俄]伊茲勃蘭特·伊臺斯,亞當·勃蘭德:《俄國使團使華筆記(1692-1695)》,北京師范學院俄語翻譯組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
[15][韓]樸思浩:《燕薊紀程》,[韓]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卷八十五)》,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
[16]蔡鴻生:《俄羅斯館紀事(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
[責任編輯張克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