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靜
話說天保亡靈升天,飄至玉皇大帝殿前,玉帝遠(yuǎn)遠(yuǎn)的瞧見他,向太白金星道:“這廝真?zhèn)€如燒窯的一般,筑煤的無二!想必是在下界刷煤為生,怎么這等一身烏黑?”太白金星道:“陛下有所不知,這廝原是太上老君丹爐中的煤炭,偶因觸著丹氣,成了精,下世投胎為人,降生凡間,卻因通體烏黑不為世人所待見,因重返天宮,向陛下乞憐,愿永世為炭,再不為人。”玉帝遂道:“原來如此,你便引他前來,寡人問他?!苯鹦堑溃骸白衩!?/p>
天保即刻走上殿來,唱了個大喏道:“還望陛下恕罪!”玉帝因問:“卿為何故至此?”天保聽聞,不覺滴下淚來,那淚劃過臉面黑漆漆如墨一般,直至落將下來,方知為透明色兒,哽咽道:“這叫俺怎么說?!?/p>
原來這天保為炭時,不曾盡心盡力,一心想著逃下凡塵經(jīng)歷經(jīng)歷,又因炭無眼無耳,不知投胎技巧,以致下界為人時沒投的好人家,止在窮鄉(xiāng)僻壤的窮人家,自出生起,便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又在十七歲上亡了父親,其母改嫁,撇下一個孤兒茍活,好在這天保已身長七尺,可以自食其力也,遂移至深山獨自居住,每日拿了弓弩,背了斧斤,上山尋野物,掙得個腹飽體暖,倒也自在。
這日,天保似往常拿了弓弩上山尋野物,迷迷中至一往日未曾經(jīng)過之處,忽聞前方有異物怪鳴,不知何物,遂大著膽子扒開雜草尋個究竟,鳴聲漸近,天保越發(fā)放輕了腳步,忽見前方金光閃閃,正眼看時,方見一神鳥:
羽有一十八種色,冠有三十六種顏。
流光采照非凡間所有,躍金隔塵只天上有聞。
天保心下想:“這是何物,竟如此美麗,倘或捉住家去,與我做個伴也未為不可。”正想間,早已拔開腳步,輕聲前行,因這林子樹大遮日,草長兜風(fēng),又因這天保通體烏黑,乃行至神鳥身后都不曾被發(fā)覺,天保看好時機(jī),猛撲上去,將神鳥按在身下,這神鳥被驚,尖叫哀鳴,嚇走一林子鳥雀,奈何天保氣力不小,其翅半點也動彈不得,天保隨即扯下繩子,五花大綁起來,扛回了家。
剛一回家,只見那神鳥伏著地不住的喘息,頃刻間變做個美貌小姐,你道她怎生模樣:
一雙丹眼慢啟,一絲游眉若顰,并具沉魚落雁之容,兼有閉月羞花之貌,嬌喘微微動人心,淚光點點乞人憐。
天保驚道:“你莫不是天女下凡?”只見那天女哭道:“我不是天女,是那方寸天山的孔雀公主,名喚姝兒,適才正喚我父王也,求好人發(fā)發(fā)慈悲放我家去罷?!蹦翘毂D穆牭盟哉Z,只管癡看,公主就越發(fā)哭個不住,天保方才驚醒道:“你此等容貌,俺正缺個操持內(nèi)務(wù)之人,你若不棄嫌,與俺作個渾家可好?”公主聞言,急得滿地打滾求饒道:“求好人放過我,我原是孔雀,怎可配人?且此事父王尚不得知,我豈敢自作主張?”天保聽聞,只當(dāng)是公主有意,因懼怕父王威嚴(yán)不敢允,遂走至公主跟前道:“你跟了俺,就入了人世,不再被你父王管轄,你便跟了俺,如何?”那公主聞言,嚇得面如土色,道:“此法雖好...只是你這膚色黝黑,若帶你見父王想必....不如你暫且保養(yǎng)肌膚,待你膚色變好,我再告知父王,可好?”天保聞言驚道:“俺自出生起,從不知自己膚色,”言畢思索片刻道:“既如此,俺自保養(yǎng),公主放心便是?!惫鞯溃骸翱煞穹盼壹胰??”天保道:“那是自然,只是俺從何處尋你?”公主道:“你只到方寸山腳呼喚,我定能聽見。”天保隨即解了繩索將公主扶起來,那公主立刻抖抖身子變做個五彩斑斕的神鳥,展開個金光閃閃的大翅,拍著土乘著風(fēng)向天飛去。
只見那癡漢顛顛兒的走向池邊,左照右照,看不出膚色黑白,只見得水中倒映著個人兒,毛剌剌一頭亂發(fā),臟兮兮一臉爛泥,真?zhèn)€不中看!方用手掌舀起水來揉搓兩頰,后索性脫下虎皮衣,跳進(jìn)池里揉搓起來,洗畢只覺神清氣爽,更自認(rèn)已白了大半,心下又想:“俺雖是久住深林,不入鬧市,但娶親之事馬虎不得,也須得齊齊地備好聘禮,置好婚房。如此,這便收拾了行裝,鎮(zhèn)上去也!”
又說那公主至晚間歸家,早見父王母后等候在林子里,公主遂放開嗓子大哭一場,那孔雀王聞見,忙向女兒詢問,公主哭道:“父王不知,適才女兒不見得你,四處呼喚,誰知遇著一個黑漢子,他將我捉住,五花大綁,帶去了他那草舍,女兒因不慎變作人形,他覷我美貌,強(qiáng)逼女兒與他成親,還說若女兒不從,定要了我性命也!我借口兒騙他才得放我歸來,父王?。∨畠弘U些兒落入虎口也!”那孔雀王登時大怒,道:“豈有此理,他若再闖入我國中,定將他碎尸萬段!”
且說這天保正收拾行裝,瞧見墻上的七八張虎皮,遂取下來,打算拿與市上賣,得幾個錢,也好置些絲被紗帳之類。
一路曲曲折折,磕磕絆絆,好不辛苦,方到鎮(zhèn)上。
天保來到鎮(zhèn)上,只見那人煙阜勝,不可勝數(shù),貨物攤販,不可言量,把個山里漢看的兩眼生花,良久方尋了個空處,扯起嗓子叫賣。
不多時,一個下人模樣的十七八歲小廝,上至天保跟前問道:“那黑漢子,你這虎皮,甚么價錢?”天保已是許久不與人交易,也不知銀兩數(shù)目,只管叫:“一兩銀子一張。”那小廝卻也不曾說甚么,只從袖管內(nèi)摸出一錠銀子,口內(nèi)道:“全賣與我罷,這些銀兩足夠,剩下的你自拿去買酒吃罷?!碧毂5酪宦暎骸岸嘀x?!庇纸凶≌叩男P,問道:“你方才叫俺黑漢子,俺當(dāng)真生的黑么?”那小廝笑道:“當(dāng)真生的黑,怎的?”天保一聽,心下便慌了,怪到公主嫌他,他還只當(dāng)是泥垢,原來真這般黑。這可叫人如何是好?思索著,也不管紗帳香枕,只一心想變白。正走著,在前方忽然走來個白發(fā)老瞎子,肩挎一口袋在那里叫賣,天保正尋思,不曾看見他,便撞的那老人險些跌一跤,那老人道:“你怎的不生眼睛,敢欺老人!”那天保也不曾將他的話聽進(jìn),只瞧著他懷里的膏藥,遂問道:“你這藥,作甚么用處?那瞎子一聽,心下竊喜,想著生意上門,便問:“這藥包治百病,無數(shù)疑難雜癥,一涂便好,先生可要試試?”天保道:“可否使膚色變白?”那瞎子滿口應(yīng)承道:“當(dāng)然可以,此乃海上仙方,一般的不與人,今日與你有緣,就七文錢賣一盒與你罷?!碧毂D昧怂?,歡歡喜喜回了家,不消多說。
回了家,進(jìn)到里屋,天保便急不可耐的揭開那藥盒兒,只見里邊裝著些許白凝凝的藥糊兒,便胡亂涂抹了一臉,飯也不吃,只管上床睡去,只等明日變白也!
不料這天夜里,天保卻覺著皮膚瘙癢起來,他也只當(dāng)是藥糊兒奏效,不去理他。誰知那臉上全無消退之意,至后半夜卻疼起來,那疼痛似潮水般奔涌而來,一發(fā)不可收拾,天保疼的爬起來,摸黑到了池邊,撈起一把水就往臉上抹,誰知那藥糊兒和著水入了眼,天保雙眼即刻火辣辣的疼起來,頃刻又像萬根針兒刺一般,這可憐的人兒疼的滾做一團(tuán),本想取些池水洗眼,奈何雙眼早已被那藥糊兒燎壞,任憑他怎的洗,都是看不見了,天??墒窍沽?!那天保在疼中早把那行騙的老瞎子罵了不下萬遍,你道那騙子賣的是甚么狗皮膏藥?那瞎子本不懂醫(yī),只將些白面和了水放入盒中,又將煉丹道人丟棄的丹藥磨成面子摻進(jìn)去,這般才使的天保雙眼失明,可嘆可憐!
又說這天保,正自哀怨嗟嘆,想著一人在這深山,無親無故,又想自己從小兒沒了爹娘,本就孤苦,如今瞎了,叫人如何是好!只為的個摸不著的渾家!渾家!天保想到,公主曾許了他親事,如今自己早已變白,公主想必不再棄嫌,如此說來,便往方寸山尋公主也!
那方寸山之路,彎彎曲曲,道路難行,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樹枝兒,草刺兒,勾著他的衣裳皮裙,劃破他的臉面臂膊,真?zhèn)€艱難!
不覺間已到了國中,天保便扯起嗓子亂叫,也不知叫了多久,方被公主聽見,此時那公主正自梳妝,聽得是天保,便嗔他兩個小丫頭子道:“你們這兩個小蹄子還聽甚么?還不叫侍衛(wèi)打發(fā)了走?!蹦莾蓚€丫頭立刻慌慌張張跑出去,天保卻已不在原地,此時已立于正殿上,只聽得孔雀王怒斥一聲:“那里來的凡人,闖入我國中作甚?”天保一聽,便知是孔雀王,遂唱了個大喏道:“岳父在上,請受女婿一拜!”那孔雀王聽見,益發(fā)惱怒道:“你這廝胡說些甚么!寡人何時與你有親?”天保道:“大王怎的不知,莫不是公主沒有稟報,只因公主去歲與俺結(jié)緣,并許了俺的。”這孔雀王一聽,登時勃然大怒,拍案道:“原來是你這廝劫持我公主,來人吶!先打五十大板,打入天牢,聽候發(fā)落?!碧毂<庇q解,那侍衛(wèi)那容分說?遂七手八腳將天保按在地上,這邊板子早已備好,正待要打,只聽殿后有人道:“且慢?!边@天保抬頭細(xì)細(xì)聽,發(fā)現(xiàn)來人正是公主,遂感動地泣涕漣漣,連聲高呼公主,那公主卻連正眼兒瞧他一眼也不曾,只管對孔雀王道:“父王,我孔雀國中好容易來了凡人,這卻不是待客之道?!蓖醯溃骸版瓋旱囊馑际恰惫鬓D(zhuǎn)身向天保笑道:“你可當(dāng)真要娶我?”天保笑道:“當(dāng)真。”公主笑道:“那我可否試你真心?”天保驚道:“公主竟疑俺真心?既如此,俺便起個誓,倘若俺對公主不是真心,俺就天打五雷轟!”公主笑道:“斷不要這樣厲害的誓,你既要表真心,只需在我國中天樹旁兒跪上十日,天晴落雨,刮風(fēng)下雪雙腳都不略動一動兒,我便信你,如何?”那天保心下尋思著:“想俺小時候兒遇上天旱水災(zāi),七八日不沾米也是有的,再者俺這身子正健朗,跪上十日想必不成問題?!彼鞂鞯溃骸肮骷热灰砂痴嫘?,那俺跪就是。”公主笑道:“如此,甚好,來人吶,將此人引往天樹下。”殿前隨即閃出一個侍衛(wèi),將長矛遞與天保,天保緊緊握住長矛,一路跌跌撞撞去往天樹?!?/p>
你道這天樹是何物?原來世人只道人間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這孔雀國中也有,只這菩薩乃是樹形,內(nèi)有長生樹靈。這樹不止管理國中人員之生、老、病、死,天氣之四時變化,乃至方方面面,無所不管,無所不通。天保臨行前,公主早已只會這樹靈,可憐這癡心的天保,有罪受了也!
不多時天保已來到樹下,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下,侍衛(wèi)離去不提。
日已落西,這半日卻無事,直至夜間,天保只覺脊背疲乏,略略兒動了一動,頃刻間便狂風(fēng)大作,周遭兒似有千百只蛾兒飛將起來,打在天保身上,你道這是甚么?原來是鵝毛般的雪片兒被狂風(fēng)吹起來,那熱鬧,真?zhèn)€是:
狂風(fēng)突起沙石走,天氣驟寒白魔飛
可憐癡心外路客,蒙欺變作冰雪人
天保大驚到:“這孔雀國去俺那草舍也不遠(yuǎn),怎的天氣這樣惡劣,真?zhèn)€凍殺俺也!”正想間,這大雪早已漫了天保半身,這癡漢只管雙手亂舞亂扒,卻也趕不上這下雪的猛勁兒,不消一刻,便被凍的四肢麻木,雙臂仍在空中亂抓,雙腿卻不曾挪動分毫。天保又奮力將身一抖,將身上積雪抖落,鵝毛般的雪片兒又立刻飛來,如此一抖一落數(shù)個回合,天保早已累的重重攤在地上。不一會風(fēng)卻漸漸止了,日光下澈,天保那凍的僵硬的身子早已動彈不得半點,此時受了日光漸漸回暖,便顫顫巍巍地爬起來,繼續(xù)跪著。太陽越升越高,天保暖了的身子卻熱了起來,怎奈這日頭不減,天保脫下虎皮衣卻還熱,悲嘆道:“方才那樣冷,如今又這樣熱,這是要俺的性命吶!”思考間早已汗如雨下,腳底猶如放了炭盆兒一般,地上的雪也不知何時全已化完。這樣的毒日頭,誰人經(jīng)受的起?天保已精疲力竭,雙腿仍跪著,卻昏昏睡去,恍惚見瞧見前方飄來一黑一白兩個人兒,天保大驚道:“這莫不是黑白無常?這樣說來,俺必定是死了,怎的這樣不經(jīng)事,辜負(fù)了公主的情意!”正想間早已淚如雨下,悲痛欲絕。此時無常已到,白無常道:“那漢子,跟我走罷?!碧毂V棺I道:“俺卻去不得?!焙跓o常笑道:“你道是去何處?怎的就去不得?”天保道:“莫欺俺無知,爾等不是那黑白無常?只是俺不是凡間人物,不合你陰司管,你索我怎的!”原來這天保自魂魄出了竅,便回想起前生各般兒事來,知道自己乃是炭精轉(zhuǎn)世。黑無常道:“原來如此,想是弄錯了,你便去罷?!彼旄髯燥h然而去。天保心下想:“原說好十日,今日止兩日,便斷了氣,可悲可悲!這便先去看看公主,再上天宮不遲?!边@魂兒便慢騰騰蕩悠悠飄至公主寢殿。
且說這公主早知天保已死,死時仍是直挺挺地跪著,向丫頭笑道:“這不是死了!才挨他兩日便受不得,呵,這樣的人也想與本公主成親,做他的青天白日夢!”一旁兒的丫頭道:“倘若他挨過這十日,便怎的?”公主笑道:“倘若他挨過十日,我便反悔說二十日,就是個鐵打銅鑄的身子,也挨不過這一寒一暑的天色!”這些話兒天保句句聽的真切,只覺心如刀絞,悲嘆道:“想這人間走一遭,本不圖富貴,只望有個知心的人,公主呵,你將俺騙得好苦!”自此便心灰意冷,上往天宮。
玉帝聞言,嘆道:“好不悲切!如今寡人也不治你罪,你仍回你的八卦爐,盡心煉丹?!碧毂K燹o別玉帝,飄至三十三重離恨天外太上老君處。
自此,這段荒唐故事也終了,噫!真?zhèn)€是:
超脫苦難還天去,心如止水為煅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