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塔夫羅夫斯基

在絲綢之路主干線的地圖上，你找不到陜西省富平縣的名字。但是，正如中國許多其他的地方，它們是屬于對這條商路有影響的地區(qū)，因為它們提供當地的產品，也獲得西域的珍奇。富平的居民沒必要跟著他們遠行——這里距西安僅八十公里。

這些地方以蘋果和柿子聞名?！案黄郊捌渲車貐^(qū)，是中國蘋果之鄉(xiāng)，”劉副縣長一見到我就說，“我們蘋果的產量比山東還高，而且比它們提早兩個星期成熟。富平的柿子是陜西省最好的。小麥和玉米，也是值得我們驕傲的！”

當然，人口相對不多的富平，今天聞名全國并不是因為優(yōu)質的蘋果和柿子。富平只有八十萬人口，按中國的標準是個中小縣。重點在于，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祖籍恰巧在這里。外國人經常寫到他是在富平出生，但是他們混淆了中國兩個不同的概念：“祖籍”和“出生地”。事實上，習近平主席是于1953年6月15日在北京出生的。但他的父親，中國著名的革命家和政治家習仲勛確實于1913年10月15日出生在富平，這里有習仲勛的陵園、紀念館和故居。

承載時代的一生

紀念館中央是習仲勛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和三米高的人物雕像紀念碑，和藹可親的“老人”坐在椅子上，面帶微笑。紀念碑的下方標注著：1913—2002。碑的背面刻有習仲勛夫人齊心書寫的習仲勛語：戰(zhàn)斗一生，快樂一生；天天奮斗，天天快樂。在一個單獨的大理石上是另一個題詞：黨的利益在第一位。漂亮的書法和文字是當年毛澤東為習仲勛的親筆題詞，習仲勛曾一直與毛澤東并肩作戰(zhàn)。

祭奠的禮儀是要在紀念碑前三鞠躬，然后繞著走一圈。在來富平的前一年，我和幾位政治學家曾一同去過毛主席紀念堂，我們也是鞠躬三次，并敬獻了白色和黃色菊花的花圈。這次，我一個人敬獻了花圈。

習仲勛紀念館里展示著照片、軍事行動的地圖和個人物品。習仲勛出生在清王朝覆亡后的幾年里，成長在中國軍閥混戰(zhàn)時期，經歷過革命戰(zhàn)爭，也經歷了革命最后取得勝利的風風雨雨。

富平小學，七歲的習仲勛就是在這里上學。這個小學有一個古老的三層結構的觀景樓（望湖樓），做過縣中學的圖書館，曾經有一個求知欲強烈的學生經常來這里讀書。那個時期圖書館里未必有共產主義的書籍，但是在十三歲的時候，習仲勛已經加入了共青團。在十五歲時，他參加了游行示威，結果被逮捕進了監(jiān)獄。這里有他1932年的照片，其中一張是一身戎裝的習仲勛與戰(zhàn)友的合影。在監(jiān)獄里的時候，他成為一名共產黨員，后來按照黨的要求應征入伍，進行宣傳和創(chuàng)建共產主義小組。他圓滿地完成組織交給他的任務——在部隊發(fā)動起義。他和士兵們與其他小游擊隊組織建立聯系，他成為一個小游擊區(qū)黨組書記。1933年，他同廣州黃埔軍校的畢業(yè)生、職業(yè)軍人出身的劉志丹一起，在陜西和甘肅交界處創(chuàng)建了革命根據地。盡管他很年輕，但二十歲的習仲勛承擔了當地共青團、共產黨、軍委的一些主要責任。

也許最重要的崗位是陜甘邊蘇維埃政府主席。在照片中，一頂軍帽下是一位年輕人的清秀面頰——難怪習仲勛那時候被稱為“娃娃主席”。模糊的黑白照片顯示了解放區(qū)的艱苦條件——在厚厚的黃土層里挖出來的窯洞作為軍營和診所。用粗糙的紙張做成的自制鈔票上印有鐮刀和錘頭。

游擊區(qū)發(fā)展壯大起來，到1935年已經包括了二十二個縣。就在那時，毛澤東、朱德和周恩來領導的紅軍戰(zhàn)士突破蔣介石的“圍剿”，從中國中部轉戰(zhàn)到西北。這場不間斷的轉戰(zhàn)在中國歷史上被稱作“長征”。最初，參加長征的十萬名戰(zhàn)士，走到劉志丹和習仲勛建立的根據地的時候，只剩下三萬人了。正是在那里，在松軟黃土里挖出的窯洞城市——延安，毛澤東領導中國共產黨抗擊了日本侵略者，并取得了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的勝利。博物館里展出了習仲勛同他的戰(zhàn)斗伙伴彭德懷和張聞天的合影照片。

習仲勛被委以新的行政、軍事和黨內職務。但他最關心的是如何供養(yǎng)迅速壯大的部隊、中央首腦機關、人數眾多的黨校和軍事院校、革命報刊社、文藝團體……不過，有時不得不拿起一把左輪手槍，鼓舞戰(zhàn)士去沖鋒。1945年8月，抗日戰(zhàn)爭結束了，但相對的平靜僅僅持續(xù)了一年，到1946年，解放戰(zhàn)爭打響了。抗日戰(zhàn)爭結束后，國民黨與共產黨進入一對一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國民黨轉入對中國“紅色”區(qū)域進行大規(guī)模的進攻，尤其是對“紅色”延安。1947年3月，國民黨軍隊占領延安。習仲勛作為政委同指揮員彭德懷一起參加了一系列戰(zhàn)斗，直至解放延安，并使整個中國西北地區(qū)回歸到共產黨領導之下。

1949年10月1日，在天安門城樓上，毛澤東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但是，解放戰(zhàn)爭還沒有完全結束，中國的南部和西部還在戰(zhàn)斗，在中國西南、西北也不安寧——藏地部落叛亂、一些地方首領也沒有自動放下武器。黨中央委任習仲勛為中共中央西北局的領導者之一，負責范圍不只是眾所周知的陜西、甘肅和寧夏，還有附近動蕩的少數民族聚居區(qū)。

1951年，地域廣闊、人口稀少的青海，紅軍與當地勢力之間的戰(zhàn)斗似乎難以避免。然而，習仲勛在自己眾多職務中還有一個部隊政委的職務，他提出了另一種和平的解決方案。他邀請當時德高望重的西藏宗教領袖班禪喇嘛出面調解。談判的結果是1952年7月叛軍頭領從山上下來，承諾服從新的政權。不久，習仲勛被任命為縣長，成了當地的權威。

毛澤東很欣賞習仲勛的外交藝術，并把他比作中國古典小說《三國演義》里面的戰(zhàn)略家諸葛亮。習仲勛的外交藝術被主席多次稱贊。

我覺得，習仲勛與各種不同的人打交道都能做到相互理解，他可以理解非常不同的人。這只能用一點來解釋，他是絲綢之路上的人。出生在西安和許多跨文化交流線路上的其他城市的人，一輩又一輩積淀的是各民族的豁達，對各民族文化的包容，在調解和談判中實現“中庸之道”。后來，他回到北京，被任命為中共中央宣傳部長一職，后來成為周恩來總理的副手。職業(yè)生涯的變化反映在照片里：習仲勛穿的不再是松松垮垮的上衣，腰束軍人的皮帶，而是端莊的文職人員外套……紀念館里的照片展示了習仲勛1958年在“大躍進”開始的時候考察農作物時的場景，而另一張是1959年，他率領代表團正在研究蘇聯發(fā)展冶金方面的經驗……endprint

在其中一張照片里，他看起來面部憔悴，眼神中充滿了思索。1962年，習仲勛因一本描寫劉志丹的小說被誣告，遭受了屈辱，被“看管”，后來又被下放，與家人分離許多年。1973年，案件被重新審查。1974年12月27日，毛澤東對小說《劉志丹》一案作了指示：“此案審查已久，不必再拖了，建議宣布釋放，免于追究?！贝税副欢ㄐ詾椤叭嗣駜炔棵堋?，家人自此團聚，下放到農村接受“再教育”的兒子習近平也被允許到北京上大學。有一張照片是1975年全家的合影——一家之主、兩個女兒和兩個兒子，其中包括習近平。習仲勛正襟危坐，穿著端正的軍服。

習仲勛完全平反是在毛主席去世之后。1978年，老戰(zhàn)友鄧小平派習仲勛去廣東省，那里的情況每況愈下——成千上萬的人逃到鄰近的香港。習仲勛再次展示了他的外交藝術。他利用北京特派代表的身份會見各種不同身份、不同學歷的人，大膽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

廣東省的新領導不建議加強管控，而是盡量去縮小相鄰兩地生活條件的差距。在“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的書桌上放著關于實現該省經濟自由化、簡化外貿程序和吸引投資的一攬子方案。這種創(chuàng)新方法在黨的領導層遇到了警惕的反應，但鄧小平最終還是允許在靠近香港和澳門的地區(qū)開始搞試點?！白屛覀兎Q它們?yōu)椤貐^(qū)，就像陜甘寧邊區(qū)?！编囆∑秸f。他強調，將給予相應的政策支持，但無法提供資金，就像戰(zhàn)爭年代，不得不“用血鋪平了前進的方向”。1979年7月，北京批準建立深圳和珠海經濟特區(qū)。

很快，“深圳的奇跡”就出現了，沒有它就不可能有整個“中國的奇跡”。特區(qū)政府得到了極為重要的自治權，降低了所得稅，簡化了創(chuàng)建合資企業(yè)、獲取簽證、利潤匯出和兌換外幣的各種手續(xù)。勢力強大的傳統(tǒng)理論擁護者提出了鮮明的反對意見。然而，深圳已經有了長足的發(fā)展，用事實證明了“改革開放”的正確性。廣東省積累的經驗對整個國家來說都是寶貴的。1980年9月，習仲勛被補選為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1981年6月，習仲勛在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上被增選為中央書記處書記，一年后當選為政治局委員和中央書記處書記，負責中央書記處的日常工作。

在紀念館展示的那些建設年代的照片里，習仲勛要么與鄧小平并排坐在主席團會議上，要么與中共元老葉劍英、許世友、楊尚昆進行友好交談。這里既有在日內瓦同代表團的合影，也有與文化名人交談的合影。習仲勛對文化遺產保護的貢獻可以用一個事例證明，即有效保護了富平寶塔和著名的西安城墻。據稱，當年為了筑路施工，險些將西安城墻破壞。首都北京和中國幾十座其他大城市的舊城被拆除就是痛心的例子。對文化遺產保護的結果是，西安城墻作為古城的象征，作為世界上現存的最大的中世紀城堡，被保留下來。

在紀念館里最后展出的是家庭彩色照片——習仲勛和他的妻子齊心、兒子習近平、兒媳彭麗媛以及孫女習明澤在一起。

我將習仲勛與時俱進的一生稱為“承載時代的一生”。事實上，習仲勛的一生跨越了幾個時代。

父輩家園——窯洞

在低矮的蘋果樹林里，有一處飽含富平農民傳統(tǒng)文化特色，三排灰色平房連在一起組成一個小田莊。按中國農村的說法，它們形成一個“門”字形。通常在兩排房子里住著一家?guī)状?，而第三排是放農具的谷倉。在茅草屋頂下墻壁抹得很平整，窗戶和門都用精美的磚瓦鑲嵌著，玉米芯花環(huán)足以透露出修復者樸實的想法；院子里空空的，鋪有石板，打掃得干干凈凈；門外石碾子和兩個秸稈草的草垛，讓人想起“在拉茲里夫的列寧小屋”。習仲勛在這里度過了童年和少年。里面的居住區(qū)沒有對外開放。這是一個遺憾。

走出紀念館的圍墻，我甚至準備蓋上相機鏡頭，卻突然愣住了。一個底部約十米見方、五米深的大坑出現在我面前，里面有兩間地下窯洞。窯洞是中國北部省份黃河流域非常典型的住房，因為這里遍布豐富的軟黃土。原來，一到炎熱的夏天，房屋的主人就會搬到陰涼的院子里。習家窯洞的兩個橢圓形的大門關閉著，大門的上方有兩個洞是為了通風，兩個門中間有個凹槽，里面放著石頭碗，用來收集土層里滲出來的水，因此非常干凈。同樣的窯洞和房子，之后在陜西省行程里經常遇見。

在富平古城的中心區(qū)能更好地感受到習仲勛成長的氛圍。這里的第一個行政單位早在秦始皇時期就已建立了?？h城的標志就是在黃土山上有一個小堡的存在。山有一個陡面，形成天然的駐守城墻，其他的城墻都是用磚砌成，這里有一個城堡的瞭望塔。城里有一個當地學校的圖書館，習仲勛在那所學校讀過書。與灰磚綠瓦的塔樓并排的是駐軍營房，那里前不久還住過普通百姓。

從觀景臺望去，全縣及其周圍的景色盡收眼底。一個普通的平房建筑，與稀少的兩三層樓房建在一起，用磚鋪砌得整齊的街道，罕見開花的樹。遠處能看見花園和田野。二十一世紀的到來，并未改變二十世紀初的這種安逸恬靜的風光。在遠處郊區(qū)可見起重機在工作，正在建設高樓大廈。通過一個狹窄的河道架起高速公路——一座新的高架橋。

我們繼續(xù)感受中國傳統(tǒng)名鎮(zhèn)的魅力。喝一點羊奶酸奶，嘗嘗蓮花蜜餞，慢慢地經過一條條兩側都是平房的街道，向坐在門前的老奶奶們問個好，這些門框上都貼著紅紅的對聯，上面金色的大字寫的都是祝愿生活富裕、多子多福之類的吉祥語。你可以對用手遮面盯著你看的陜西美女報以微笑，同樣你也會收到她們回報你的笑容。我拍到了一個高墻上的窄門，那是通往百年前銀行的入口，還有當時建造的二層磚瓦樓，是縣立中學的圖書館。

最后我們進入了一個縣衙，這里已經被改造為博物館，昔日的縣長就是由此發(fā)號施令，管理全縣的。就像其他地方的衙門一樣，這里是一個微縮版的皇宮。在入口處有一個不久前被重新修復過的漂亮拱門，有精美的木雕裝飾和書法題字。一側的石板路直通向一片寬闊的區(qū)域，院子中央是大理石底座的主樓，還有一些雕像和刻有法令文本的石碑。過去的一些石頭文物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遭到了嚴重的破壞——一些雕像已經失去了他們的頭，另一些沒有了鼻子和耳朵。曾經一度防御草原胡人的城堡沒能保護價值不菲的古董免受年輕野蠻的紅衛(wèi)兵的攻擊?？讖R也未能幸免，其他的一些老建筑也被破壞了。古老的富平在過去幾個世紀的魅力能否被繼續(xù)傳承下去，能否在已經到來的現代建筑海洋中保留這塊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中國建筑的綠洲？時間會告訴你答案。

富有絲綢之路精神的當代藝術

“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碑斘覀儏⒂^完“富平陶藝村”，在返回西安的路上我想起了這句經典。自2007年以來，這里就形成了中國特有的，也許是整個世界特有的巨大的陶瓷產業(yè)中心，包括小型私人作坊、陶藝博物館、培訓中心、賓館和飯店，為黏土藝術愛好者和專業(yè)人士提供全套服務。在廣闊的區(qū)域里分散著許多大大小小和各種用途的建筑，但是有三個高聳的圓頂形建筑從中脫穎而出，走到近處才看清是燒陶窯的放大副本。

中央圓形的廠房和連著它們的長長走廊都變成了展覽大廳。墻壁上和在一個相當寬闊的過道中間放有來自中國和其他約五十個國家的大師作品，他們是前來參加定期會議、專題研討會和創(chuàng)意比賽的。在主要的“熔爐”——展廳和庫房約有六百位藝術家的一萬三千件作品。它們大多數就是在這里，在富平創(chuàng)造的，創(chuàng)作大師來到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在一座座獨立的工作坊里工作一兩個月。

創(chuàng)建博物館的想法是當地一個陶藝愛好者徐都鋒提出來的。他恢復了絲綢之路大量雕刻陶人的傳統(tǒng)，這些陶人在古老商路上的許多城市博物館里都有展出。在參觀西安兵馬俑博物館時，令我們贊嘆不已的中國特有陶瓷傳統(tǒng)，在后來的發(fā)展中汲取了伊朗、印度的元素和工藝。正是受它們的影響，在絲綢之路全盛時期的唐代創(chuàng)造出了風格獨特的彩色陶瓷，其秘方在隨后的“大混亂時期”失傳了。

現在這些著實不簡單的秘方幾乎被來自古都洛陽和西安的專家揭開了。那里有制作大師現場制作的唐三彩店，去那里的游客絡繹不絕。技師們就在游客的眼皮底下勤奮地復制出中世紀主題的作品：馬和駱駝、強壯的戰(zhàn)士和豐腴的美女、音樂家和舞蹈家……在富平，他們還嘗試用三色琺瑯。但反映的故事都是他們自己的原創(chuàng)：抽象構圖，奇特的動物。因此，外國藝術家?guī)ё吡酥袊视蕴沾商迫始夹g，同時也將他們自己的技術和創(chuàng)造帶到這里來。

在我看來，這一點是絲綢之路的精神。它是鮮活的，而且具有偉大的未來。

（節(jié)選自《大國之翼——“一帶一路”西行漫記》，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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