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天長啦,夜短啦,耗子大爺起晚啦!
耗子大爺干嘛哪?耗子大爺穿套褲哪。
來了一個喜鵲,來跟倉老鼠借糧。
喜鵲和在門口玩耍的小老鼠說:
“小胖墩,回去告訴老胖墩,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小老鼠回去跟倉老鼠說:“有人借糧?!?/p>
“什么人?”
“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p>
“哦!喜鵲。他說什么?”
“小胖墩,回去告訴老胖墩,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p>
“借給他兩擔!”
天長啦,夜短啦,耗子大爺起晚啦。
耗子大爺干嘛哪?耗子大爺梳胡子哪。
來了個烏鴉,來跟倉老鼠借糧。
烏鴉和在門口玩耍的小老鼠說:
“小尖嘴,回去告訴老尖嘴,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小老鼠回去跟倉老鼠說:“有人借糧?!?/p>
“什么人?”
“從南來個黑大漢,腰里別著兩把扇。走一走,扇一扇,阿彌陀佛好熱的天!”
“這是什么時候,扇扇?”
“是烏鴉?!?/p>
“他說什么?”
“小尖嘴,回去告訴老尖嘴,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p>
“借給他兩擔!”
天長啦,夜短啦,耗子大爺起晚啦!
耗子大爺干嘛哪?耗子大爺咕嘟咕嘟抽水煙哪。
來了個老鷹,來跟倉老鼠借糧。
老鷹和在門口玩耍的小老鼠說:
“小貓菜,回去告訴老貓菜,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不定歸還不歸還!”
小老鼠回去跟倉老鼠說:“有人借糧?!?/p>
“什么人?”
“鉤鼻下,黃眼珠,看人斜著眼,說話尖聲尖氣?!?/p>
“是老鷹!——他說什么?”
“他說,小貓菜回去告訴老貓菜——”
“什么小貓菜、老貓菜!”
“——有糧借兩擔——”
“轉過年來?”
“——不定歸還不歸還!”
“不借給他!——轉來!”
“……”
“就說我沒在家!”
小老鼠出去對老鷹說:
“我爹說他沒在家!”
倉老鼠一想:這事完不了,老鷹還會來的。我得想個辦法。有了!我跟它哭窮,我去跟它借糧去。
倉老鼠找到了老鷹,說:
“鷹大爺,鷹大爺!天長啦,夜短了,盆光啦,甕淺啦。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兩擔還四擔!”
老鷹一聽,氣不打一處來:這可真是“倉老鼠跟老鷹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倒有!”——“好,我借給你,你來!你來!”
倉老鼠往前走了兩步。
老鷹一嘴就把倉老鼠叼住,一翅飛到樹上,兩口就把倉老鼠吞進了肚里。
老鷹問:“你還跟我借糧不?”
倉老鼠在鷹肚子里連忙回答:“不借了!不借了!不借了!”
作品背后
紅樓俗語
汪老的這篇小文和《紅樓夢》中的一句俗語有關。
《紅樓夢》第61回開頭寫到柳家的和小幺兒拌嘴,真是聲聲如炒豆,句句爆口彩,令人忍俊不禁,掩卷難忘。
小幺兒想讓柳家的從園子里給他摘些杏子吃,那時候大觀園里的花果樹連同菱藕香草等,都按探春、寶釵的規(guī)劃實現了“責任承包制”,杏子等果品都有專人分管,哪能隨便去偷來帶出?而且那小幺兒的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是分管果木的,因此柳家的聽了那小廝的請求氣不打一處來,就說了句:“這可是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
柳家的,和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一樣,都是賈府里的女仆,她們也分三六九等,像榮國府的賴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寧國府賴升家的,都是大主管的老婆,本身也執(zhí)掌一定的權力,年輕的主子見到她們也得禮讓三分。周瑞和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和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柳家的則比管家婆子和太太陪房又低了幾級,她只是派到大觀園內廚房的一個廚房頭目而已。
雖說柳家的不過是個廚頭,但這是許多人眼紅爭奪的一個肥差。曹雪芹寫《紅樓夢》,絕不是只寫貴族家庭老爺太太公子小姐,也不是只寫丫頭,他把筆觸延伸到府內外的各個角落,刻畫出三教九流各色人物。從第58回到61回,他把關于大觀園的故事,從茜紗窗放射到廚房灶臺,從大丫頭、小丫頭一直寫到想進園里當丫頭而不得的廚頭閨女,甚至還寫到單管開關角門的、頭上留著“榪子蓋”的小幺兒,而且把各色人等的欲望,之間的沖突,漣漪般展開,每個人物都活跳如見,其話語都生動如聞,真是一支妙筆,寫盡人間哀樂。
“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中的倉老鼠不同于家鼠。倉老鼠一般在大田里安窩,這種老鼠比家鼠體大、尾短,最大的特點是兩個腮幫子能鼓起老高,成為兩個儲物袋,能把玉米粒、豆子什么的先含在腮幫子里,然后再運回洞穴里去儲藏建倉。一個鼠洞,那里面儲藏的糧食最多能達到三十公斤!而鳥類一般都是現找食物現吃進肚,并沒有儲藏糧食的能力。倉老鼠竟然和老鴰去借糧,這違背邏輯,而且說明其虛偽、奸詐、貪婪、丑惡。這句歇后語的后半句必須把聲調挑上去,形成質問、抗議的氣勢,意思是你守著財的裝窮,難道飛著艱苦覓食的倒會有多余的吃的東西?